小小说三题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2-1-7 00:08

小学校

七坡村本来有一间小学校，因为老师在路上被狼吃掉了，学校也就停办了。

我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可笑，山里人真是愚昧，这方圆几百里的山，还从没听说过有狼？

我起一个大早，翻了两座山头天才亮。我又翻过两座山头，就到黑风口了。从黑风口进去，向左拐，大山就挡在了面前。

进入大山，才感觉到道路的艰难。这一带山高林密，峭壁悬崖，我一直走到下午三点钟，才看到一个斜斜的长坡。一连拐了七个长坡，终于看到七沟村的人家了。看到人家，我就闻到了人间的味道。我松一口气，精神也跟着松下来，一抬头，就看到了他们。

他们，就是七坡村的村民，老老少少有十几个人。他们站在拐弯处的一棵大白果树下，脸上是一种温暖的笑。其中，一个身穿军便装的中年人迎上来，跟我握手，说欢迎朱老师。我大着胆子说，你是村长？一个老者接过话,指着一个不起眼的人说，他是村长，叫陈小贵。陈小贵嘿地一笑,说，我们村里穷，留不住老师，我们还以为你不能来了，我代表我们村二十六户人家一百一十二口人，向朱老师表示最最热烈的欢迎。陈小贵说完，带头鼓掌。掌声就在大白果树下响了很长一阵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卖力鼓掌的人。他们的掌声嘹亮悦耳。我跟他们摇手。我大声喊着，好，好。可我喊好没有用，掌声反而更密集起来。我又求援似地望着陈小贵村长。只见陈小贵大手一挥，掌声突然就停止了。村民们都围了上来，替我背包，替我拿水壶。有一个孩子拉着我的手，说朱老师，你来了就不走了吗？我说不走了。另一个孩子说，朱老师，我们不想让你被狼吃掉。我说，狼不吃我，我身上肉苦。村民们都笑了。村长又说，我已经挨家通知了学生，让他们明天开学，噢，复学，好吧朱老师。我说，好啊好啊。那两个孩子就哦哦地叫着，往山下跑了。

这时候，我在人群里看到一个姑娘。其实我刚见到他们时，就看到她了。她躲在人群后面，从一个老者的肩上露出一只眼睛。她大约十三岁，或者十四岁，或者十五岁，或者再大一点，或者再小一点，她冲两个疯跑的男孩子喊，小虫，你慢点。我问陈小贵，她也是学生？陈小贵说，她叫小桃，像她这样大的学生，你要不要？我说，要啊，只要想念书，都要。陈小贵说，本来她家没有钱念书，她还有个奶奶，瞎了。她这几天磨了我十好几回，要让新来的老师上她家搭伙，说她还能向老师问问字。我问，她爸妈呢？陈小贵叹口气，说，在山下打工，干了三季，没落到钱，跟工头要钱，叫人家打死了。我听了，心里揪一下，说，好，我就是她家搭伙。

学校所在的村子是七坡村的一个自然村，叫小陈庄，有十几户人家，小陈庄是七坡村最大一个村，另外，还有八九个村子，一般都是两三户人家，最少的只有一户人家。这些村子都分散在以七坡村为中心的方圆十几里的大山沟里。有的学生上学最远的要走二十里山路，天没亮就得出门。这是村里的情况。村里还有许多情况，我就不用介绍了。我还是先讲一讲我的学校吧。我的学校在村头，是一排石墙草顶的房子，一共三间，两间用作上课，一间是学生宿舍，有一个小门连着学生宿舍和教室。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学生都在这间教室里上课。学生还没有来，我不知道一年级有几个学生，二年级有几个学生，三年级有几个学生，四年级有几个学生。五六年级的学生，就到更远的一所完小上学了。学校前面是一片空地，就是操场了。操场边上有两间小草房，这就是教师宿舍，现在是我的宿舍。宿舍前面有一棵桃树，还有一棵是李子树，还有一棵是柿树，还有一棵，是什么树，我没认出来，可能是白果树，也可能不是白果树。

我在学校前后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我在学校前后一共转了四圈。我查看了操场，查看了厕所，查看了属于学校的树和一小片菜园。我还看了看周围我能望得见的几户人家，我甚至还特意猜一下哪一家是小桃的家。然后，我在宿舍里坐下来。在我前后转圈的时候，我看到有两三个老人，还有几个孩子，隔着稍远的地方，或高一点的高岗向我张望。有一个小孩，甚至还爬在树上看我。现在是黄昏时分了，远山上有一些金色的东西在跳跃，天空是砖红色的，村上有鸡鸣，也有狗叫，也有大人喊孩子的声音。这些声音零零碎碎的，都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很切近。我意识到，我在七坡村的第一个白天就要结束了，我就要迎来我在七坡村的第一个夜晚了。

晚上，我在小桃家吃饭。小桃就在一边看我。她不停地要给我装汤，给我装饭，还让我多吃菜。我吃饱放下碗时。小桃期待地望着我，说朱老师你也会被狼吃掉吗？以前来的老师都被狼吃掉了，我不想你也被狼吃掉。

我想告诉小桃，这里没有狼。这里的狼就是艰苦和穷困。但我没有说。我说，有你们这些好学生，狼就不敢来吃我了。

小桃笑了。

在锅门口烧火的瞎眼奶奶，也笑了。

可我的心却酸酸的。

正版“油”画

大画家王绿溪好吃，每请必到，每到必大吃大喝，每大吃过后，必害胃疼。就算没有朋友故交请吃，他自己也必弄几个小菜，吃碗黄酒，解了馋瘾，方可在画案前铺纸研墨，挥毫设色。

关于王绿溪好吃，有几个段子最为著名，其一是，绍兴朋友来访，赠送他十包芡实桂花糖，老伴对他知根知底，只留一包给他，晚上吃了以后不过瘾，又潜入房间，偷了三包出来，一口气吃了，结果害得夜里胀胃，疼了一宿。其二是，常熟朋友给他送来一莆包阳澄湖大闸蟹，老伴知道他是吃蟹能手，特意多煮了几只，但他嫌不足，趁老伴不注意，又抓几只扔在锅里，结果，他一下午什么事没干，拿出蟹八件，敲敲打打，硬是把三十只蟹子给吃光了。至于他早上喜吃油条豆浆，那就更不是什么秘密了——老伴怕他多吃，每次买了早点回来，都要叮一句，就五根啊，你四根，我一根。他嘴上哼哼着，一把抓过油条，双手齐下，一条一条撕了，往嘴里揉——其实并没有人跟他抢食。

更有意思的是，王大画家吃过油条，也不洗手，嘴里一边动，一边就踱进画室，抓过一张红星宣，拖过笔，便开始作画。自然的，无论他画什么，照例都被弄脏了——油手印布满画的各个角落。大画家毕竟是大画家，高明的是，他都能恰如其分地在脏的地方，画只麻雀或别的飞禽，有时或是一两朵小花。但识货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添补过的，目的是遮遮“脏”。

话说王大画家晚年结交一个知名篆刻家，名陈一凡，年岁虽然六十有八，但也比王大画家年轻了近二十岁，所以一口一个老师叫得甜，还义务给王大画家免费刻了两套画印加几块闲章共十四枚，条件是，换画三张。王大画家历来都不是小气之人，也不多说，朝画案前一站，就要作画。陈一凡立即叫暂停，端了盆，打来半盆清水，请王大画家净手——怕弄脏了画。如此三个上午，三幅精致的花鸟作品算是完成了。王大画家看陈一凡孝心重，答应再为他画两张。陈一凡高兴啊，接连两天，更是提早到了——他怕王大画家不洗手。

陈一凡付出十几方印章的代价，得到知名老画家的五幅作品，而且又是净手画成的不带油手印的上层之作，心里十分惬意，一时间成了王大画家的座上客。

某日下午，陈一凡老先生在王大画家的画室小坐品茗，忽然进来一个不速之客。此人手持一画，说是在市场花大价钱收购的，多方打听才找来，求证此画的真伪。此人展开画作，陈一凡一眼便看出是赝品，特别是款识，书为“安杏王绿溪”。但王老只瞄一眼，便连说，是我画的是我画的。来人喜笑颜开，满意而去。

陈一凡却不以为然了，他说，连安吉都错成安杏了，怎么会是您老的手笔呢？

王大画家更是坦然地说，我老了，笔误也。

陈一凡当然还是不解，心想，不是笔误，一定是眼花了，错把赝品，当成真迹。

等陈一凡走后，王大画家开心地哼着七十年前流行的艳调，去跟老伴说了。最后又说，我明知是假画，但人家贩卖也是为了生活，要是说穿了，不是坏了人家的生意嘛。我外面的假画何止一张啊，也不在乎多这一幅。

此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又几日，王大画家突然患病，据说也是吃多了——扬州一画商送来几条野生桂花鱼，老伴清炖得好，连汤带肉，吃了五碗，胃疼受不了，去了医院。以为不过和以往那些吃多了食一样，调理几天即可出院。谁知这次交叉染上感冒，进而带起肺炎，终于没有挺过来，十几天以后，便病逝了。

陈一凡手上的五幅花鸟水墨，便成了王大画家的绝笔。

到了旧历年底，市里的有关部门，要组织王大画家的遗作展，向广大藏家征集画稿。陈一凡怀着对王老的敬重之情，把五幅作品全部送到了筹备组。过了几天，陈一凡接到通知，他的五幅作品被要求拿走，理由是，不是王大画家的真迹。陈一凡到筹备组，和专家力争，专家也不多说，只指出一点，说，王老晚年的画上，都有他的油手印。陈一凡一听，真是哭笑不得啊。但专家就是专家，说出的话完全合乎道理，王一凡也是无话可说。

钥匙

早上，洗漱完毕，简单吃过早点，小娅准备去上班。

小娅找钥匙锁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小娅感到纳闷，钥匙会丢到哪里呢？小娅的钥匙只有三把，一把大门上的，一把办公室的，一把柜子上的，串在一起，外加一个类似于饰品的金属小链，平时都放在包里的，她把小包翻了好几遍了，依然不见钥匙的影子。小娅又在抽屉里找。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个抽屉。由于刚搬来不久，她也没在抽屉里放任何东西——两个抽屉里空空如也。小娅又在床上找，就连枕头底下都找了，钥匙好像故意和她捉谜藏似的，不知躲到哪里了。小娅那个急啊，都想哭了。小娅上班的单位不远，因为找钥匙而迟到肯定不好，怎么办？小娅只好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请假，说家里有点事，要处理一下。领导问她什么事，她吞吞吐吐没说出来。领导也善解人意，就准了她一天的假。

整个上午，小娅都在找钥匙。小娅请过假了，不急着上班了，心情就开始平静一些，她仔细地回忆——昨天晚上参加一个朋友的聚餐，喝了一点点红酒——只是浅尝一下，几乎不算喝。那个朋友新近失恋了，同居一年半的男友，因为另一个女人而离她远去，她悲痛欲绝，几乎不知道以后怎么活下去。小娅能说些什么呢？这时候的安慰话轻得连羽毛都不如，但也只剩安慰这一条路了。小娅和她有过相似的经历，只不过留下的伤痛更深——同居三年而劳燕纷飞。小娅自然想到自己的不幸，回来时便神情恍惚。但是，拿钥匙开门，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还产生了一丝小小的烦恼——找钥匙孔时，把钥匙掉到地上了。因为这个，小娅就能清楚地记得，她昨晚上是开门进家的——就是说，钥匙是她进门后丢失了的。那么会不会钥匙留在门上没取下来呢？也不可能。因为小娅每天晚上都反锁门的。又因为锁是老锁，只能用钥匙才能从里面锁，而今天早上小娅确实发现门是反锁上的。如此说来，钥匙还在屋里。小娅又开始新一轮的寻找。这一次她找得更细了，连床底下桌子底下椅子底下都找遍了，甚至卫生间的垃圾桶里都翻个底朝天。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小娅开始后怕。平不无故的，钥匙还能长了翅膀飞啦？如果不是飞了，就是被人偷走了……小娅想到这里，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敢想象，屋里隐藏着一个小偷，在她进入梦乡时，拿了她的钥匙，开门逃走后，再锁上门，连钥匙都带走了。这下小娅慌了，小偷会藏在哪里呢？她环视一下屋子，感到到处都有危险。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她住带阳台的一间，另一间被房东锁上了，说是放着自家的杂物。小娅先在厨房、卫生间里查看搜寻，似图发现蛛丝马迹。小娅什么都没有发现，连地板都干干净净的。小娅最后盯着锁死的那个房间看。小娅能看到什么呢？门板冷冷地和她对视着，只是不知道房间里会有什么。小娅从来没想过房间里会有什么，这一阵她不得不想了，这间房里会不会住着一个人？这个人平时不出来，只有趁她上班不在家时，或夜里熟睡时，才出来活动……还有这个储藏间，两个拉手上绑着一条链条锁的储藏间，在小娅的眼里也突然恐怖起来……它会不会也在她睡熟时打开……

小娅吓得钻进自己的房里，关上了门，跑到阳台上。

阳台上阳光白哗哗的，窗口下边的长街上也是车水马龙……小娅还是怕，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掏出手机，给朋友打电话。她结结巴巴地让朋友赶快来一下，到她家里来。朋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问一声，怎么啦？小娅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出事了……

朋友曾经来她家玩过，路熟，离这里也不远，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朋友了解事情真相后，决定打电话给房东，请求换锁。房东自然不愿意，说一把锁几十块钱。朋友说这钱不用房东出，由她解决，房东这才勉强答应。

在换锁师傅工作的这段时间里，小娅要求房东把锁上的那个房间打开来看看。房东虽然不高兴，还是打开来了。小娅一看，里边全是书，好几个书橱，还有一张沙发，沙发上也堆着书，确实没有别的东西。小娅瞅着绑着链条锁的储藏间。房东知道小娅的意思，把储藏间也打开了，居然也是书。小娅长吐一口气，放心了。

一切收拾停当，小娅还是不让朋友走。朋友只好留下来陪她一夜。

就在晚上睡觉时，小娅感到身底有东西烙人，起身检查，居然是一串钥匙。

小娅和女友拥抱在一起，小娅哭了。朋友劝她，劝着劝着，也哭了。两人越哭越伤心，稀里哗啦地哭了半宿。

谁知道她们哭什么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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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妖魔的狂笑于 2012-1-7 09:27 编辑 ]

邱天 · 发表于 2012-1-7 08:08

很不错的三题，尤喜第二篇。问好朋友！

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2-1-7 08:11

取材很小，张力却大，欣赏先生佳作，好久不见，问好！！！

碣石清风 · 发表于 2012-1-7 08:12

好久未见你来了，问候你。你写得真棒，向你学习

夏冰 · 发表于 2012-1-7 08:55

味道很足的，足见功力。

夏冰 · 发表于 2012-1-7 08:59

第二篇结尾尤妙。

十年兜兰 · 发表于 2012-1-7 09:22

第二篇开味儿更浓，越是合乎常理的事情越是不合理，起来很不合理的事情，其实自有它的合理性，这就是辩证法。

若水 · 发表于 2012-1-7 11:27

第一篇很纠结，第二篇很意外，第三篇很糊涂。三章都很喜欢，问好！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2-1-7 13:57

原帖由邱天于 2012-1-7 08:08 发表
很不错的三题，尤喜第二篇。问好朋友！

老版主这是鼓励哈。老妖也争取新年新气象，多写几篇。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2-1-7 13:59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7 08:11 发表
取材很小，张力却大，欣赏先生佳作，好久不见，问好！！！

确实好久没帖小小说了，手里一直有事。但我还常来看看，欣赏了朋友们的许多精华作品。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2-1-7 14:00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2-1-7 08:12 发表
好久未见你来了，问候你。你写得真棒，向你学习

朋友过奖了。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2-1-7 14:02

原帖由夏冰于 2012-1-7 08:59 发表
第二篇结尾尤妙。

其实我写东西玩，对于结尾并没有特意追求，这回不过碰巧了。呵呵，谢谢你的鼓励:lol 。也送给你一嘴大黄牙哈。共勉哦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2-1-7 14:04

原帖由 十年兜兰 于 2012-1-7 09:22 发表
第二篇开味儿更浓，越是合乎常理的事情越是不合理，起来很不合理的事情，其实自有它的合理性，这就是辩证法。

叫朋友这么一说，好像还玄妙起来了。其实，这篇东西是有原型的，或者说我周围真的发生过此事哈。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2-1-7 14:05

原帖由若水于 2012-1-7 11:27 发表
第一篇很纠结，第二篇很意外，第三篇很糊涂。三章都很喜欢，问好！

小说的元素很多，能写出一点已经殊为不易。谢谢朋友阅读。

冷晰子 · 发表于 2012-1-7 15:37

老妖的作品，匠心独具三。
挑点毛病啊：
平不无故的。错别字，自己找。
我就是她家搭伙。错别字。自己找。
第一个故事的第二句，不应该用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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