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荒野游侠

　　一进腊月，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就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多出许多，可是到了大年三十这天，又像变戏法似的变没了。中午过后，大小店铺都关了门，车辆和行人更少了，偶尔有出租车载着回家团圆的人飞驰而过。城市各个小区里的闲人也少了，只有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在零星地放着鞭炮。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朦朦胧胧晃动着一些忙碌的身影。油烟道里飘出的各种食品煎炸烹炒的香气，和鞭炮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出阵阵浓浓的年味。

　　家住同乐小区的王大妈此时正独自在厨房里忙碌着，还不时探出头来看一眼挂在墙上的表———时钟已经指向下午四点。

　　都这个点了，怎么一个来的也没有？王大妈不满地在心里嘟囔着。餐厅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盘年夜饭。有大儿子爱吃的炸耦盒，小儿子喜欢的炸鸡，孙子离不开的炒肉片和孙女最馋的琉璃地瓜，还有一些香肠、肉干之类的成品菜。王大妈觉得还不够，又洗好了一些青菜，给儿子们准备着，等前面的菜吃得差不多了，由他们自己炒。小狗贝贝缠在王大妈身边绊手绊脚的，王大妈捡起掉在炉台上的一块炸肉扔给它，让它到门口等着去。贝贝乖乖地走了。

　　王大妈的老伴去世的早，是她自己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拉扯大的。虽然他们成人后都住在本地，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王大妈却很少能够同时见到他们，这倒不是说孩子们不孝顺，而是他们实在太忙了。大儿子在机关工作，是某个局的办公室主任，平时迎来送往忙得家里见不着人影，大儿媳常说我都三天两头见不着人，甭说你了。二儿子两口子经商，整天忙着送货要账，一年到头没个节假日。女儿在中学当老师，除了寒暑假，也是忙得两头不见明。要说孝顺，孩子们还真是没得说。大儿子经常往家里送各种礼品，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二儿子经济条件好，有两套房子，把王大妈原来的小房子租出去，让她住自己的大房子。女儿是娘的小棉袄，每逢换季，女儿都要给王大妈买新衣服。孩子们怕她寂寞，还花2000块钱给她买了一只纯种的博美犬，又给她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老年合唱团。邻居们都对王大妈羡慕得不得了。
　
　　但是王大妈还是感到很失落，孩子们再孝顺，终究不在身边。小狗再通人气，终究是个畜生。房子越大，只会越感到孤单。王大妈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少一个生活上能够互相照顾，精神上能够互相沟通的伴儿。

　　前段时间，王大妈在老年大学认识了一个没了老伴的老头，比她大两岁，是个退休的中学教师，两人很有感觉，可是谁也不敢挑明，多亏热心的同学牵线，两人才把话说开了。可是谈到实质问题，又都谁也不敢做主，都说要和孩子们商量商量。王大妈多次想等孩子们凑齐了，当着他们的面把这件事说开，孩子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阻拦她的幸福的。可是孩子们总是你到我没到的，没个到齐的时候。偶尔来一趟，屁股没坐热就走。于是这件事就拖了下来，一直拖到现在。王大妈想还是趁两个儿子来吃年夜饭的当儿，先跟两个儿子说开，女儿那里到年初二她回娘家的时候再单独给她说。

　　直到快5点钟的时候，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才陆续来到。孙子和孙女一进来就和小狗贝贝玩上了。王大妈抱怨儿子们怎么这么晚才来。大儿子说本来局里早就放假了，可是前几天供热办管道出现故障，办公室暖气片冻裂了，办公楼里漏满了水，由于临近过年，一时半会找不到人修理。二儿子说，这几天忙着送货，许多重要客户没来得及走访，直到今天下午才走访完，要是过了年再走访就失去意义了。王大妈知道孩子们都不容易，也不再说什么，她想待会等孩子们都坐下来再说这件事吧。

　　两个儿媳妇都是勤快人，主动到厨房帮着忙活起来，不一会，餐桌上就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王大妈招呼儿孙们说，你们先坐下，我做完最后一个菜就来。大儿子拿出一瓶五粮液，给王大妈倒了半杯，又把酒瓶递给儿子，让他给叔叔婶婶倒酒。王大妈做完最后一道菜，解下围裙坐到餐桌旁，大儿子端起酒杯说：“过年了，我们大家好不容易才凑到一块，我们共同敬老妈一杯酒。”王大妈乐呵呵的，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她接过儿子端起的酒杯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就开始给孙子孙女夹菜。

　　两个儿子平时也不怎么见面，就是见了面也没大有时间交流，这回弟兄两个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啦起了家常。说是家常，其实是“班”常和“商”常，大儿子说的尽是一些机关里的长长短短，二儿子说得无非是一些商场上的风风雨雨。王大妈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却一直没忘记自己的心事，她想等孙子孙女离席后再说，毕竟他们还小，不懂事。可是也不能太晚，必须赶在春晚之前，要不一旦春晚开演，大家的注意力就都转移了。

　　新闻联播之后，孙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拿出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玩游戏去了。孙女吃完了琉璃地瓜，也起身离席，摆弄小狗贝贝去了。她从衣橱里找出一件自己小时候穿的花衣服，给小狗穿上，把自己乐得前仰后合，还不时把小狗抱到大人跟前让他们看，把大人们也惹得哈哈大笑。

　　酒过三巡，两个儿子、儿媳都喝得脸红彤彤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餐桌上慢慢安静下来。王大妈瞅准儿子媳妇们都不说话的当儿，清了清嗓子说：“你们平时你到我不到的，难得凑在一起，有些事想和你们商量商量，也没个空，今儿个都到齐了，我有个事……”王大妈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儿子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大儿子马上起身走到茶几旁，抓起电话：“喂？……小赵啊，你好你好……过年好，过年好，我这正吃年夜饭呢……你们老家那边父母挺好吧，代我向你父母拜年……谢谢你。”

　　大儿子接完电话回来坐下，大儿媳问：“谁啊，这早就打电话拜年？我还以为你们局里又出了什么事呢！”

　　大儿子说：“我们单位新来的大学生，从老家打来的。”

　　二儿媳说：“这大学生挺会办事的，知道巴结领导呢。”
　　
　　大儿子说：“前几天我安排车把他送回老家，让他在老家人面前风光了一回，小伙子挺感激的。”

　　于是，餐桌上的话题从拜年扯到了大学生素质问题，又从大学生素质问题扯到了大学生就业问题。王大妈在一旁插不上话，她想也许等孩子们说完了会主动问起她的。果然，大学生就业问题还没说完，二儿媳就恍然大悟地说：“妈，您刚才不是有事要说吗？”谁知她的话音刚落，客厅里就传来手机“嘀铃、嘀铃”的短信声。二儿媳一听是自己的手机，撂下筷子就去看手机。他们两口子做生意多年，和外地客户经常通过短信联系业务，她以为是客户的短信。她拿起手机，一边翻看一边说：“现在这人拜年怎么越来越早了。”说完竟念了起来：“等不及了，我决定代全国人民提前祝你和家人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你以后几天收到的短信都是我安排他们发的，我为人很低调的，你知道就行，不要声张!”

　　这条短信把全家人都逗乐了。王大妈也乐了，说现在的人真是太能了，发个信息就能拜年了。接着，餐桌上的话题又围绕拜年展开了。王大妈回忆起她小时候拜年的情形，说那时候给大人拜年是真磕头，后来政府提倡社会主义新风尚，不兴磕头了。两个儿子都说还是小时候住大杂院热闹，那时天不亮就结伴到处拜年，那才是真正的年味。现在都住单元楼，老死不相往来，朋友或亲戚之间发个短信就拜年了，没意思。说话间，又有两个手机同时响起了铃声，大儿媳和二儿媳分别拿起自己的手机看了起来。大儿媳看完短信后问丈夫：“你手机上有好短信吗？给我发过来我给人家回一个。”

　　大儿子对着手机翻了好长时间，然后抬起头来说：“没有合适的。”

　　大儿媳又扭头问老二两口子：“你们手机上有吗？”

　　二儿媳说：“我刚才收到一个挺好的，我给你转过去。”

　　大儿媳说：“行。”

　　这时候，大儿子已经起身到另一个房间打起了手机，听口气是在给上级领导拜年。

　　听到大哥打电话，二儿媳问丈夫：“你还没有给税务局李局拜年吧？”

　　二儿子说：“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于是起身打电话去了。

　　二儿媳变了脸说：“你说你，就是不如大哥会办事，你不主动给人家拜年还要等人家先给你拜年呀！”

　　这时候，餐桌上就只剩下王大妈和两个儿媳妇了，可是她们两个也都在摆弄各自的手机。王大妈忽然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幸亏这时春晚开始播出了，王大妈赶紧招呼一家人一起看电视。两个儿媳把手机收起来坐到了沙发上，两个儿子打完电话，也都坐下了，小孙女把小狗抱起来，也坐到沙发上开始看电视，唯独孙子没动，仍然在聚精会神地打游戏。

　　王大妈是个电视迷，春晚一开演，她比谁都兴奋，竟然把刚才要说的事暂时忘下了。

　　春晚一开始照例是一大帮子主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拜年，然后是大红大绿的歌舞，看了半个多小时，两个儿子就厌烦了，大儿子嘟囔了一句：“还是老一套。”站起来到一旁发短信去了。二儿子也早已开始翻看手机短信。过了一会，两个儿媳为着一个歌星，热烈讨论起来，后面的节目也顾不上看了。只有王大妈和孙女还看得津津有味。又过了一会，王大妈也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说：“这春晚越来越没意思啦，还是待会看赵本山吧。”王大妈说完这句话，竟然没人接她的话茬，王大妈忽然想起要跟孩子们说的事，但看孩子们都在各忙各的，又不好意思打断他们。可是转念一想，今天要是不说，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说呢，干脆把他们重新叫到餐桌旁，趁早把事说开。王大妈一边往餐桌走，一边鼓足了勇气说：“你们都过来坐下，我有事情要跟你们说。”

　　不巧的是，王大妈刚一开口，对面楼上忽然响起一连串响亮清脆的鞭炮声，鞭炮声在两座楼之间来回震荡，震耳欲聋，把王大妈说的话迅速吞没了，就像一条大鱼迅速吞没一条小鱼一样，儿子儿媳们居然谁也没有注意到王大妈说话，更没听到她说什么，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王大妈独自呆呆地在餐桌旁坐了足足5分钟，直到鞭炮声彻底消失。王大妈想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可是却再没有勇气开口。这时候二儿子说，对了，我们光顾吃饭了，还没放鞭炮呢。于是叫起侄子和女儿，领着小狗下楼放鞭炮去了。王大妈怕孙子孙女冻着，追出去给他们一人加了一件衣服。

　　放完鞭炮，一家人又重新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等着看赵本山的小品。王大妈最爱看赵本山的小品，又把心事搁下了。这期间，儿子儿媳们的手机铃声不断响起，此起彼伏。大儿子不管是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是躲到一旁不动声色地进行，该给哪些上级领导打电话或发短信，如何给发短信的下属和朋友回复，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大儿媳一般不主动发短信或打电话，只是收到短信时马上给对方回一个。二儿媳两口子则把发短信、打电话当成了事业，他们互相提醒着，哪些朋友应该打电话，哪些发个短信就行了。为了防止遗漏，他们甚至列了一个名单，把工商、税务、公安、城管、银行、电力等各行各业的朋友都包括了，还有重要客户、次要客户，然后一个一个打勾。其实不光大人忙，就连孙子孙女也在发短信，打电话。有时几个人同时打电话，把电视里的声音都压下去了，王大妈只能看演员的口型猜。

　　终于，赵本山上场了。大人孩子都放下手中的事情，重新聚到了客厅里，客厅里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可是十几分钟后，小品结束了，大家却都很失望。一个说，这几年赵本山的小品越来越差了。一个说，赵本山离了高秀敏和范伟，就没法出彩了。说完，各人又都干自己的事情去了。两个儿媳妇开始帮着王大妈包饺子。

　　包饺子是最适合女人拉家常的场合，两位儿媳妇几乎在下手包饺子的同时就进入状态，互相诉起了苦水。二儿媳本来羡慕大哥单位过年的福利好，还有人送礼。大儿媳却说，别看你大哥表面上挺风光的，其实也有他的难处，既要伺候好上级领导，又要照顾好下属，还要协调各方面的关系，整天迎来送往的陪着喝酒，把身体都喝坏了。还是你们自己干事自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你大哥现在就盼着早点离岗，好过几天清闲日子。二儿媳说，什么呀，现在自己干事太难了，我们要是像大哥那样有个好工作，早就不做这个破生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工商、税务、公安、城管，到处都是要钱的主，雁过拔毛，哪一个伺候不到，你就甭想安生。平时还好说，就怕过年过节，一到过年过节，你就得四处打点，这几年的行情又一个劲地涨，少了根本拿不出手。现在做生意比以前难做多了。王大妈本想趁着包饺子的时候，先和两个儿媳透露透露自己的心事，可见她们一个比一个说得可怜，想想孩子们也不容易，大年三十好不容易凑到一起，还是让他们轻轻松松吃顿年夜饭吧，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饺子煮好后，王大妈开始招呼儿孙们吃饺子。两个儿子这时都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孙子在玩游戏，说现在不想吃，孙女在看电视，站起来自己端了盘饺子到沙发旁，边看边吃。两个儿子被叫醒后，揉着惺忪的眼睛，勉强吃了几个饺子，又回到沙发上开始看电视，看着看着又开始犯迷糊。大儿媳对丈夫说：“你早点睡觉吧，明天还要起早去拜年呢！”大儿子也不坚持，听话地睡觉去了。又过了一会，二儿媳也对歪在沙发上的丈夫说：“你也早点去睡吧，不然明天开车要打盹。”二儿子说没事，我就在沙发上睡了。

　　零点快到的时候，电视上开始数数倒计时，孙女也在兴奋地跟着数。当零点的最后一响敲响后，电视上响起一片欢呼声，孙女也从沙发上跳起来跟着欢呼，窗外的鞭炮声立刻响成一片，震耳欲聋。在隆隆的鞭炮声中，王大妈隐约听到电话铃响，接起来使劲一听，原来是外甥打来电话拜年。由于鞭炮声太响，王大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几句便挂了。鞭炮声又响了好几分钟，才逐渐稀稀拉拉的停下来。这时再看儿孙们，除了大儿子睡了，二儿子也在沙发上鼾声雷动，两个儿媳妇也是哈欠连天，就连孙子和孙女，也大不如刚才有精神了。王大妈已经一点也没有诉说自己心事的心思了，便开始收拾吃剩的饭菜。两个儿媳赶紧站起来帮着收拾，王大妈望着餐桌上狼藉的杯盘，暗自叹了口气，心想今年是没有机会说了，看来还是等到明年的年夜饭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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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荒野游侠 于 2012-1-12 10:06 编辑 ]

暴雨迎风

提一下！！

木门长子

世俗的事太多，总让我们忘记最本真的亲情，孤独的妈妈，她的心思再对谁说？

西萌胖

文章很有画面感，很多人抱怨现在过年越来越没有年味了，慢慢变味了。
其实慢慢变的是人啊，是人情味啊！

荒野游侠

谢谢各位文友阅读。

暴雨迎风

小说抓住了一个特定的时间，大年夜。通过王大妈的心事要诉说结果因为过年谁也没留意到她的心事，结尾说又要等明年再说很有意味。小说情节集中，细节刻画细腻生动，从点滴生活细节表现时代生活，很有张力。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12 16:11 发表
小说抓住了一个特定的时间，大年夜。通过王大妈的心事要诉说结果因为过年谁也没留意到她的心事，结尾说又要等明年再说很有意味。小说情节集中，细节刻画细腻生动，从点滴生活细节表现时代生活，很有张力。

也来读了，赞同迎风点评，支持精华！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1-12 17:24 编辑 ]

荒野游侠

谢谢两位版主点评指导。

荦春

人啊！总是为世俗而忙啊！

曾经沧海

欣赏朋友的新作。问好。

碣石清风

也来读，体会一下人情味，欣赏

荒野游侠

谢谢沧海和清风老师点评。

若水

有句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现下的儿女们的确都忙，忙于打拼自己的事业，忙于应酬，忙于子女，唯独忘了该到老人面前忙一忙、问一问、看一看、想一想，直到老人远去才想起老人曾经的心事，还有哪些事没来得及做，让自己遗憾终生。小说贴近生活贴近实际，可读性强。好文！

荒野游侠

谢谢若水老师理解、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