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的婚事(小说) 梁星钧
阿炳婚事的悲剧根源究竟在哪里?也许这个问题我终无所解,但我一直都在思考探索不止。这事后来我虽也问过当事人阿炳,可他终吱吱唔唔也说不出,其时我又想到自己糊涂,他怎么会知道呢?他要是知道就不会失败了,--当然他即使知道要失败也没奈何,因为这许多由不了他。
阿炳从小就过继给文大叔。文大叔看中他是因他手脚勤快,嘴巴乖巧,把他大老子来大老子去,叫得心里甜蜜蜜的,亮堂堂的。因为那时是大集体,文大叔家乡柴利水便,满栽满插,吃米不成问题;恰逢阿炳家里人多粥少,常揭不开锅。所以过继起初只是阿炳母亲心里梗阻,觉得再穷再紧,她也难舍自己的亲骨肉,但一想到阿炳能吃饱饭,跟的是自家的亲大叔,总比窝在家里挨饿要强,故她很快就心平气和,渐渐放了宽心。
文大叔虽吃饭不愁,但家里缺钱花。油盐酱醋等基本靠打草鞋,那时的草鞋一双卖一角钱,文大叔就经常上街卖草鞋。他每场卖完草鞋,就昂首走进馆子,美滋滋地吃一盘肉,那时吃一盘肉是不简单的,要花掉他四双草鞋钱。见他吃得眉开眼笑,满嘴流油,乡邻的孩子们好羡慕文大叔,说文大叔把那个嘴巴哟,拌得个嘣嘣响;也有人骂他吧嗒吧嗒地,分明是在炫耀,真像一头没长牙的母猪;老人们羡慕说你看那老头子多会想: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就不饿了。不过阿炳过继之后,文大叔的肉是越吃越少了。阿炳过继之后即开始了勤恳劳动。左邻右舍每逢什么大凡小事都要请他,他也十分乐于帮忙。他干活不知疲倦,任劳任怨,不计得失,所以赢得了乡邻们众口一词的好口碑。
文大叔没过几年就辞世了。孤独的阿炳受到了元大叔的赏识,给他提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邻村王家坪的女子阿青。阿青是官家的女儿,长得眉清目秀,勤劳朴实,还读过几年书。阿炳喜得手舞足蹈,合不拢嘴,他自然是交上好运了,羡慕者占多数,嫉妒者也不少,有人暗担忧他这砣“牛粪”,恐插不住那样的鲜花的。阿炳嗤之以鼻。面这千世修来的好福份,阿炳成天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眉开眼笑,也更加肯给人做事了。他要用实际行动来博得人们的好感和青女的欢心。元大叔看在眼里,理所当然地把他当作了一位义务的长雇工。这在工大叔的眼里看来就不正常,他摇头纳闷道:元老汉早有了3个儿子,不会再抱个阿炳吧?
提起婚事阿青娇称年纪尚小,至少要等三年。三年就三年呗,望着这个伶俐的清丽女子,阿炳心里在说,不要说等三年,哪怕是等三十年,三辈子,他也愿意!
在漫长的等待里,阿炳穿梭于自家、王家坪、元大叔的三点一线上。他早出晚归,神出鬼没,行色匆匆,三年一共跑烂了5双黄胶鞋,磨破了3条劳动布裤子,手上打了数不清的死茧,脚上磨满了血泡。孩子们说,阿炳就像一个幽灵,是一个累死鬼!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没办法,未婚的女婿娃哪有不这样的?谁敢不这样呢?为了迎娶人家的姑娘嘛,你有啥乐意不乐的。
三年的日头再长也得熬过。阿炳用朴实勤劳赢得了青女家的认可,也彻底征服了阿青的芳心。结婚大喜之日,阿炳家里门庭若市,张灯结彩。他邀请了唢呐队,声声喜庆,段段吉祥,把个结婚气氛掀上了浓烈和高潮。
婚后小两口儿恩爱和美,鱼水之乐自不言表。可是好景没过三年,他们的婚姻起了微波。究竟为啥谁也不知。阿炳他自己也说不清,甚至不堪回首,话到嘴边常又咽了回去;别人刨根问底,他也只是吞吞吐吐,指桑骂槐,说东道西,含沙射影。显然,他有难言之隐,而且满腔悲愤。于是我们开始大胆猜测推测臆测,开始以为是骂邻里的小白脸,传言阿青曾受他的引诱。但一细听却又不是。眼见阿炳这时都气得变了样,病恹恹的,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突有一天,阿炳在工大叔家里看电视《三国演义》,之后他一个人冲出门去,站在河岸,面朝河水,望着对岸的高耸入云的山峰嚎啕怒吼:“滚滚长江东逝水……我的姑娘成了鬼……”
这事当然不能算骗。谁骗谁?三元大叔骗他的劳动?青女骗阿炳?看来都不是,那么长的时间,她既然不喜欢,那干麻要嫁给他?因为青女后来嫁的男人要比阿炳好不到哪儿去。这事恐怕也只有王青她自己才明了。可是谁又能完完全全地听她诉说过呢?
总之阿青走了。自个儿背上行李卷回去了。阿青走得一声不吭,不声不响。我们小庄只有8户人家,没有谁家人知道。小庄的人对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捶胸顿足,替阿炳惋惜;有的悄悄抹泪,替阿炳诉苦;也有的长吁短叹,厉声责备,阿炳你没有长卵子吗!
面对暴雨般的打击,阿炳也不是木头一块。他在一通伤感之后,很快振作起来,首先想到诚开金石,自此他向青女大献特献殷勤,两个腿儿跑个不停,不分昼夜,过河爬山去王家坪,正好阿青家里只有母子,正缺劳力,因为她的父母离异了。阿炳从此当上了阿青家里义不容辞的长雇工。阿炳还动员了众乡亲,央求元大叔,邀请了德高望重的当过多年生产队长的我的父亲,一道去请去接,虽然也每每能接回来,可是好景总是不长,往往没过几天青女就私下溜走了,从没有安安心心地呆上一年的。
阿炳翻动眼皮,又想到了自己家的住房,估计一定是自己简陋的住房在作怪。过去人们一向称他的房子是“一杆伞撑圆”,还住着人丁兴旺的两大家人,现一家人搬走了,就剩下他夫妻小两口儿居住了,本来是件好事,是快乐的安乐窝,但一细看房子,却是矮沓沓的,只抵得上大户人家的鸡鸭棚。他估计肯定是房子问题,阿青才受委屈而作怪的。因此阿炳横下心修房子,想好就干,说干就干,雷厉风行。阿炳又恢复了先前的神勇来。虽说阿炳这时建房的客观条件并不具备,但是为了讨回阿青,为了自己的心爱女人,他已孤注一掷了,豁出去了,全然不顾一切,押上了最大的全部赌注,俨然成了另外一人:强悍勇敢,敢作敢当,奋不顾身。幸好这时娘家鼎力相助,乡邻和师傅也很配合,阿炳这时的胆识和才干才再一次显现了,涌现了前所未有的空前壮观。谁都说这时的阿炳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一个坚强的大男人。因为这于许多尤其是单身男人是不敢设想的,是望尘莫及的。他跑村乡办手续,然后立即开始撤旧换新!修建的那几天,阿炳一个人单枪匹马,忙里忙外,人们称他是“灯磨儿”(一种常歇在青冈树上可捉来负重放飞推磨的长角虫)。不久,原地赫然矗立起了一座巍巍的高大新房。小庄的人啧啧称赞,路人树大拇指,说阿炳真不简单,真了不起,是个人物,他一个人竟然做了那么大的事情,是人定胜天!是爱神的魔力在显圣。
可是建房期间阿青从未回来,不闻不问,不理不睬,若无其事。房修好后,阿炳马不停蹄地跑到了王家坪,去向阿青报喜,去笑脸迎女主人,谁知阿青不动声色,仍青着脸,面对他的劳苦功高和热情迎接无动于衷,一甩灵巧浑圆的小屁鼓,冷冷抛了一句,“房換得过人換不过!”
阿炳当场昏眩,差点栽倒在王家坪。
这桩婚姻拖拖拉拉,聚聚散散,最后以完全离异而终结了。我暗暗给他把脉和算过帐:等三年,闹三年,离三年,娇小的阿青自然成亭亭玉立的娴熟女人了,而阿炳则成了青年白头翁了。
十年之后的阿炳成了文大叔的真正继承人--独人。如果说文大叔的女人割草掉进深河淹死是属天灾人祸,而阿炳的阿青过门不过十年就离异又属于什么呢?我从小随母亲上山割草,多次听说他们的事,就一直纳闷他们的婚姻不般配,那时我年少口里无遮无挡,脱口而道,这怎么会相称呢?这个原因也许是根深蒂固的终极原因。不过这话我永远只能埋在心里。因为我们都很看好和喜欢阿炳的。他可以算我们小庄人见人爱的小伙子。
阿炳此后没再续弦。农村不比城市,三十出头的大男人再婚的机会已极少了,除非你特有能耐,要么你有一技之长,阿炳除了勤劳机灵,什么也没有。后来阿炳不太情愿地娶过一门大他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拉家带口的一大群,也没过几天安心日子就回去了。
阿炳注定要成为这个世界的孤独者。他不折不扣步了他文大叔的独身后尘。此后他就不再以家为家,常常东游西荡,和邻村的一个自称“霍元甲”的兄长拜了把子,当了“陈真”。他们整天疯疯癲癲,踏风迎雨,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头发蓄得又浓又长,走路就像刮龙卷风。一次他的师傅“霍元甲”和邻里一位民师发生柴山纠纷,那位民师原属文革前的老牌高中,从来都是清高孤傲,几任的乡长书记他都从没嘘过,更没把他这个邻里毛头文盲小子当回事了。于是双方开骂,比例是二比一,民师挽起衣袖,骂起他来绝不留情,一字一顿地捶胸顿足,大声痛斥,说你还死皮赖脸个球,居然世界上还有这么不知廉耻,不知天高地厚,不要鼻子脸的--你纯粹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分明是一堆臭狗屎,是社会渣滓,是垃……“圾”字还没脱口,“霍”师傅”嚯“地一个闪身,再一个扫膛腿,目击者只见他在民师面前一阵眼花缭乱,瞬间乍看“打手”仍在原地不动,不料民师已被打翻在地,满嘴满脸鲜血直冒,血肉模糊,他老婆的数落哭声一片……后经诊治,民师坏了一只眼睛,安换了假眼,凶手判了三年。人们称这次事件是典型的“秀才遇到兵”。
幸好阿炳没有参与这场祸事。他闻讯后一挽袖口准备前去助阵,恰巧被赶场回来的我的父亲给堵上了,我父亲拦住他,故意拿他的长发说事,近似命令道,你娃子像个啥?真像你妈条活鬼!你看你那个毛脑壳--不赶紧上街去把长毛给我剃了,看我发动全庄人咋收拾你,我要剥了你的狗皮,把你驱逐出族门,你信不信?!阿炳这回彻底被我的父亲的威力给震住了,从此也彻底收敛了,头发理了,也渐渐回到了先前勤劳的本分上。只是少了先前的那份欢乐,手脚也没有先前利索了,人变得懒散的。老人们惋惜地说,唉,那娃儿变“怂”(坏)了。
后来阿炳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哪里黑就在哪里歇。
再后来周游撞荡,外出打工回来的阿炳回家见院坝长了草,也懒得去扯,见房顶瓦片早脱了节,也懒得去盖,见墙角雨淋垮了,也懒得去修,反正屋里一无粮二无钱三无家产,空空的锁不锁都差不多是一回事。猪自然没养了,土地也不种了,回家先到邻里乡亲家去,东家一顿西家一餐供着,你一碗米我一升粮赐着,反正小庄只有几户人家,大家乡里乡亲,邻里邻居,都同情和怜惜他,他一向功夫不贵,早积了德,积下了好印象,是帮忙还他情。善良勤劳的乡邻们好像已经看惯他了,习以为常了,丝毫没有笑他,即便有人恨铁不成钢,高人难免给他一些指点,但也仍然没忘了接济他。
去年阿炳雄纠纠地从河北赶回来,他头戴一顶羊毛高帽,耳插一付耳机,上衣的口袋里装着一台进口的收音机,边走边听,又眉飞色舞起来,好像先前的忧愁他全忘了,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不过他还是这家吃那住的,好像也没什么正事。反正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打牌,聊天,夸夸其谈,天南海北神吹,他全然没有了先前的烦恼了。我看不过,就劈头问他,阿炳,你咋不好好治一下自己的病呢?我例举了防治结核病的一些医学道理,因为我研究过中医,也替人研究过结核病的防治,我讲了营养、休息、锻炼和饮食隔离的问题。当然我是完全出于一片真心诚心好心,言辞也很恳切婉转,只是暗暗对他有些不务正业愤恨。他细细地听下去,但脸上霎时变得红一快紫一块,最后也是默不作声,我以为肯定是我的话凑效了,但望他治好病后有个好的将来,其实我一直还在隐隐给他张罗婚姻哩,我当然对他的前提条件要求是他要改,要彻底痛改前非。殊知,他气不打一处地回去了,拢屋就气急败坏地大骂我:你洋个球,城里的人哪个有农村活得长的!他摇头晃脑地一个人闹,说城市人吃的粮食蔬菜全都有毒,是慢性自杀,我们乡下人吃着自己种的粮食,才是最干净的!
阿炳说的不无道理,却扯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我好心劝阿炳治病却得罪了他。想当年他离婚还是央求我给他给代写的诉讼状哩,何况我家一直对他恩重于山,父母一向都关心和接济他,我的父亲后来一直都是他的牌友搭档。他得病的时候我父亲也得了相同的病,不过我父亲很快就好了,如今已全好了。他好了么?他在哪里?
小庄的人无不惋惜,阿炳啊阿炳,你一个聪明勤劳的好端端的聪明勤快小子,怎么如今成了这样呢?别人发家致富养儿育女尽享天伦之乐,你咋的这样如此沉沦和坠落了呢?你是被什么毁了的?是阿青这个女人,还是你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个男人,易被一个女人成全,也易被一个女人毁灭。这是一个历史常识,但也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怪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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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梁星钧 于 2012-1-19 10:1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