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 坟（短篇小说）

邱天

                           
                               　　　　　　 一


　　秦梓豪从坟山往下走的时候，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


　　这座坟山，老坟新墓不下百处，就在刚才，秦梓豪翻山越岭逐个数过了，并在小本子上大体记下了各个坟的规模和方位。他这么认真地做这事，是在尽力完成方世成副镇长交给的任务。他听说了，镇辖区范围内驻防的某部队要扩建营区，这座坟山坐落在扩建图纸标明的范围之内，部队征用这块地，得到了市里有关部门批准，自然，坟山里有主的、无主的的坟墓就得迁移，日前镇里在做这项工作。


　　在镇政府，秦梓豪负责农田水利工作，这迁坟的事不归他管，方世成副镇长安排他去坟山清点坟墓，说是最近水利工作闲下了，临时抓他的差事。秦梓豪是个办事认真的人，即便暂时抓了他的差，他也认真完成。


　　雨越下越大，整座坟山蒙上了阴影。秦梓豪穿插在坟堆中，心里不禁有些胆怯了。他从包里抽出一张塑料薄膜，双手举着，遮住头顶用以遮雨，脚步也随即加快，像是从坟山飘下的一个怪物。


　　路上有个撑着雨伞的路人远远看见了，突然加快了步伐，近似奔跑起来。秦梓豪心想，别是自己这个形象让人以为是鬼魂，吓着人家了。他放慢了脚步。


　　回到镇里，已经是一身湿了，他决定先回家换身干衣服。说是家，其实也就是镇政府机关的旧宿舍楼，秦梓豪妻子在外地工作，他只身住宿舍楼。他的隔壁住着方世成副镇长，恰这几日方副的老婆来探亲。秦梓豪经过方副宿舍前，听见那屋里有好大的声响。这种旧宿舍很不隔音，他很明白，方副没有到办公室，这时正在屋里与老婆进行“造人工程”呢。


　　他赶紧走进自己家，关上房门，免得让人撞见自己站方副门前，还以为他有偷窥的怪癖呢！回屋后，看时间离下班近了，索性也不去办公室了。他去拿脸盆，想打盆水洗漱一下，换身衣服，却不曾想，脸盆没拿稳，“哐当”一声弄出大声响。而这时，隔壁那里，“啊啊呀呀”的叫床声突然中止了。


　　秦梓豪吓出一声冷汗，双手紧紧捂住怦跳的胸口。


　　　　　　　                            二


　　第二天上班后，秦梓豪将整理好的坟山坟墓摸底情况表交到了方世成副镇长手上，却看见方副眼中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情。他心中没有了底，这事做的，让方副不满意吗？


　　其实，方世成并没有认真看秦梓豪递过来的表格，只是大体瞄了一眼，就将表格搁桌子上了。他示意秦梓豪坐下，面无表情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取出打火机点着，缓缓吐出烟雾后，说，小秦啊，镇领导班子开会研究了，这次配合部队扩建营区迁移土葬坟的工作，是一件拥军的严肃工作，含糊不得，领导会议决定，就由你全权抓到底了。


　　方世成说这话的时候，一股香烟雾气正朝秦梓豪飘移过来，秦梓豪的脸上布满迷雾了，说好只是帮帮清点坟山坟墓数量的，怎么就成了“全权抓到底”了？自己是负责农田水利的，那水利的事，还做不做？


　　方世成像是摸着摸透了秦梓豪的心理，不等他开腔，便满脸堆笑地说，水利工作，就交给小尚去负责吧，你就不要再管了。


　　这满脸堆笑说出的话，比刚才面无表情地说的话，来得更让秦梓豪莫名，农田水利这块工作，他一向做得不错，怎么就“下课”了？再者，前段的工作颇有起色，已经坐收渔利了，明理人都知道，工作好坏是跟绩效挂钩的，其中能得到的效益奖励金，应是数额不小，而在这个时候换人，有何变故令秦梓豪诧异，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安排的。


　　他在镇领导面前一向恭恭敬敬从不得罪人的，领导对他的印象也不错，而这次是怎么啦？是哪不对了？秦梓豪狐疑。


　　领导集体讨论定下的事，不好随便推翻，秦梓豪得执行。他去找小尚，移交一下农田水利工作。小尚原本一个科室上班，是秦梓豪的助手，说移交，也就是交代一下农田水利后期收尾工作，几句话的事。小尚是个女同志，前年大学毕业后就跟秦梓豪当助手，工作也挺能做的。


　　小尚默默地配合秦梓豪移交工作，只是末了说了一句话：方副是本地人啊！


　　秦梓豪茅塞顿开，继而，浑身冷汗……


　　　　　　　　                              三


　　崖上村因了政府征用坟山闹翻了天。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子虽不富有，却代代繁衍生息，村民安居乐业，倒也过得富足，起初某部队驻扎村边山坳之时，村子一夜之间出了名，村民也曾引以自豪。部队驻扎之后几年，军民一家亲，胜似鱼水情，和睦共处，其乐融融。虽说这支部队是国防重要军事基地，封闭式管理，外人是进不得的，然，但凡村里有事有困难，部队却能派官兵支援，村民得到不少实惠。按理，有着良好基础的村，对于部队军营扩建需要征用山地，村民是不该阻拦的，而问题就出在征用的是坟山，这山上安葬着百几个他们的祖先和父老，村里人讲个入土为安，刨祖宗坟视为大逆不道，于是就有了不和谐的声音。


　　秦梓豪入村开展工作就遇上了冷板凳。


　　对于崖上村，秦梓豪算是很熟了，在搞农田水利建设时，他常常驻村，与村民的关系相处得很不错，而这次，秦梓豪是来刨祖宗坟的，一些平时要好的村民，也一反常态，冷眼相待了。


　　秦梓豪只好先找村长。


　　村长方世裕却是笑脸相迎。小秦啊。村长说，支持国防建设按理说我们都支持，可是，你能不能跟上级领导反映一下，绕开坟山，另找一座山头呢？


　　秦梓豪推开村长递来的香烟，说，国防建设规划是你我说修改就修改的？方主任，按国家政策规定，迁坟是给补偿款的。你要配合我好好做村民的工作，不要影响了国防建设。


　　小秦啊，你这样讲我就不爱听了，我们怎么就影响国防建设了？就你讲的那些迁坟补偿费，几十、几百元的，还不够拆坟人工钱，村民哪在乎这个？再者说，迁坟往哪迁？这时迁坟墓，不是搬家挪个窝那么容易！国家明令禁止土葬，这些老坟要迁移，就得有个去处，让先人骨骸葬哪呀？


　　方世裕村长讲到了事情要害处。但，秦梓豪却早有准备，下村之前，他找了方世成副镇长，谈了这个问题。方副也作了指示，在当地盖座“安息堂”，骨骸用瓮子装好，移到“安息堂”存放，这样既卫生，又方便清明时节村民祭拜先人，还能保证迁坟工作按时完成。对于“安息堂”的选址，方副也明确了意见，地点就选在龙骨岗上，那里有个全村最大的祖宗坟，“安息堂”盖在那里就行。


　　秦梓豪跟方主任讲了盖“安息堂”的事。方世裕说，既然这样，不就结了？目前抓紧组织人先将“安息堂”建好，后面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听方世裕村长这么一说，秦梓豪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没有想到，原以为难办的事，却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四


　　但是，令秦梓豪难堪的事还在后头呢！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事情却是在他跟方世裕村长去看龙骨岗那块全村最大的坟墓之后发生的。


　　龙骨岗就在后山，地势较高，是一块风水宝地。这里有个坟，占地面积大，花岗岩石的墓碑，青砖与水泥垒砌的坟体，坟的四周栽有松柏，庄严肃穆。秦梓豪看了这坟墓，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敬畏。想这个崖上村小山村，却有这般规模的土葬坟墓，这里面安息的人，如果不是曾经村里最有权有势之人，就是他的子女后人现在是有权有势之人。而按照方世成副镇长的规划，这个坟墓之上要建一座“安息堂”，也就是说，这坟墓不用迁走，而是将由新的建筑遮蔽，即由“安息堂”保护起来。


　　如此的规划，让秦梓豪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看见附近有几个村民一直远远地尾随着他，他分明看见这几个村民眼中冒着炽热的火焰，一个不良预感油然而生。


　　秦梓豪突然想起，这附近就是他上次来清点坟数的地方，也就是说，这座山就是坟山啊！龙骨岗是坟山的一处地。而迁坟规划图纸中，恰恰割出了龙骨岗，割出了这座规模最大的坟墓。他仔细看了看地势，感觉到不对了，再怎么着，也没有理由单独不将这个龙骨岗圈进征地范围去呀？


　　难道是有人修改了坟山的地形图？还是有人刻意要保住这个最大的坟墓？


　　这个人会是谁呢？


　　秦梓豪看了方世裕村长一眼，问道，盖“安息堂”不用刨这个坟墓吗？


　　方世裕瞪了秦梓豪一眼，愤愤地说，你敢刨这个坟吗？谅你也不敢！


　　这话听来很生硬，无疑是晴天霹雳，秦梓豪听出了话外之音，自己一个小干部，有何能耐何胆识在虎口拔牙？他感觉到自己只是一枚顶在风口浪尖的卒子，一枚让人利用了的卒子啊！


　　他灰溜溜地回到镇政府。从来没有这般失落过。仿佛一场戏，他是这出戏中一个角色，跑龙套的那种，受制于戏中主角，任凭摆布。秦梓豪得静下心来想一想了，是谁将自己从农田水利调整到迁坟工作中？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就是一个由人调遣、由人摆布的人吗？


　　秦梓豪明白了，参加工作这几年，逆来顺受，让人瞧不起，且当软柿子捏了。


　　他坐在原先的办公室里，喘着粗气。小尚推门进来了。


　　小尚没有跟他搭讪，只是给他倒了一杯水。望着冒着腾腾热气的水杯，秦梓豪渐渐调整了心情，平静下来。


　　这时，小尚开口说话了，知道事态根源在哪吗？


　　什么？秦梓豪起初没有听明白，问了一句。


　　迁坟的钉子户。小尚进一步往明里说，龙骨岗的那个大坟。您动得了这个坟，其他都好办了。这可是重中之重！


　　当刮目相看了，这个小尚！秦梓豪抬起头，仔细端详眼前这个小姑娘，圆圆脸盘尚有几分稚气，却隐约一种坚定，双眼眨着睿智的光，传递着一种温暖，一种信心。秦梓豪读出了小尚眼神中的内涵，这是在提示他，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只要在困难面前不低下头啊！


　　秦梓豪突然想起，小尚，不是县纪检委尚书记的女儿吗？想到纪检委，秦梓豪想到了法律，想到了正义！


　　他浑身有了力量！


　　　　　　　                                   五


　　秦梓豪再次走进了方世成副镇长的办公室。这次，他主动走进来，他要主动出击。


　　他对方世成说，方副，迁坟规划图纸存在一些不合理处，需要修改。那龙骨岗应该在国防征地范围内的。我作了调查，查阅了部队征地的申请，并咨询了有关部门。


　　小秦，你想干什么？方世成先是一惊，后是一怒，大声质问。


　　秦梓豪很沉着，他说，不为什么，就为迁坟工作能顺利进行，更是为了部队的国防建设。


　　谁给你这样的权力？方世成真的发怒了，龙骨岗不能征用！那个坟更不能迁移！这块地是崖上村的风水宝地，不能动！村民还指望风调雨顺，丰衣足食，人丁兴旺呢！


　　就指望一个“风水宝地”让村民过上好日子？但这话秦梓豪没有说出口，他知道顶撞领导将会有什么结果。前些时候，方世成副镇长到计生办要一个生育指标，因为他养了一个女孩，想再要一个男孩。但负责计生工作的干部坚持原则，不批给指标，结果，这个干部不久就让调离了计生办。秦梓豪想到这，不再跟方副争执了，退出了副镇长办公室。


　　几天后，一封举报信寄到了县委信访办，是关于崖上村迁坟工作存在问题的。


　　因为举报内容牵扯到部队征地的国防建设规划，县纪检委尚书记亲自到镇政府调查核实举报信真伪。


　　尚书记到镇政府的当天，秦梓豪却出现在崖上村龙骨岗。他带去了一把八磅锤。村民传开了，都说镇干部小秦要砸龙骨岗坟墓墓碑了！一时间，龙骨岗来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


　　有人拦住了秦梓豪，说这个坟墓是方世成副镇长的祖宗坟。


　　秦梓豪说知道，不知道还不来呢！


　　这人还说，方世裕村长是方副镇长的亲弟弟。这个坟墓里埋的就是他们的祖父。


　　秦梓豪说，知道，知道，我在举报信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大家让开，我砸了！


　　随着他这句话尾音刚落，他手中的八磅锤“嘭”的一声砸向了墓碑。


　　且慢！远处有人大喝一声，制止了秦梓豪的过激行为。原来，纪检委尚书记到镇里调查举报信，听说秦梓豪去砸坟墓了，立即赶到龙骨岗。


　　见围观的村民越聚越多，尚书记快步走上坟头，先是从秦梓豪手中拿过八磅锤，然后转身对村民说，乡亲们，这次部队征地扩建营房，县里是认真讨论研究过的，表示坚决支持。咱崖上村是拥军模范村，有着军民鱼水情般优良传统。这次迁坟，我相信大家能本着支持国防建设需要，吃点亏是会理解的。县里制定了相应的补偿措施，让坟山坟墓的主人能安葬好迁移的已故先人骨骸，这点请大家放心。


　　围观的村民多数是不了解这次迁坟政策的，再者，都想看看镇里怎样处理方家祖坟，再做打算的。听说秦梓豪砸墓碑，大家都跟着来看，听了尚书记这番话，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了。一些坟主还当场表示支持，说，让死人给部队国防建设让出山地，理应该的。


　　之后的事，村民也听说了，方世成副镇长因擅自修改坟山图纸，受到县里有关处理……


　　秦梓豪在做完坟山迁坟工作后，欣然向镇领导递交了一份请调工作的报告，报告没有说去哪里，然，镇政府同事们都表示理解。特别是小尚，她说，秦哥，树挪死，人挪活啊！


　　　
            　　　　　                                （约4132个字）

钟云省

新年快乐！学习！

荦春

揭露了不正之风，塑造了一位敢于不畏权贵好干部形象。邱版主，新年好！

刘满园

也来提一下。

碣石清风

秦梓豪这个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很鲜活；真实反映了现实，具有揭露和批判力量，有较强的现实意义，不错的小说 支持

邱天

原帖由 钟云省 于 2012-2-2 15:42 发表
新年快乐！学习！

谢谢钟先生！远握！

木门长子

邱老师的这个秦梓比我的周学民胆量大多了，这样的人让人佩服，也让人感慨。小人物也应该有小人物的个性，不畏权势，不畏人情，只为心底的一点美好和正义。向秦梓学习，向邱老师学习！

暴雨迎风

坟山，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堡垒，国家建设拆迁就是改革的号角，要攻克那个顽固的堡垒，肯定有一场斗争。故事就从这个矛盾冲突开始展开，秦梓豪和副乡长、村长代表两派的斗智斗勇，深化了人物形象，也凸显了主题。故事的铺陈渲染丰富了故事的生活内涵，结尾“人挪活，树挪死”看似不经意的一笔，让人回味，精彩，高妙！！！

邱天

[quote]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2-3 14:42 发表
坟山，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堡垒，国家建设拆迁就是改革的号角，要攻克那个顽固的堡垒，肯定有一场斗争。故事就从这个矛盾冲突开始展开，秦梓豪和副乡长、村长代表两派的斗智斗勇，深化了人物形象，也凸显了主题。故 ... [/quote

点评到位，
俺小说突出一个主题，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谁重谁轻，不是某个领导说了算的。

谢谢迎风版主给力精华！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2-3 14:42 发表
坟山，是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堡垒，国家建设拆迁就是改革的号角，要攻克那个顽固的堡垒，肯定有一场斗争。故事就从这个矛盾冲突开始展开，秦梓豪和副乡长、村长代表两派的斗智斗勇，深化了人物形象，也凸显了主题。故 ...

支持精华，问好二位！

剑鸿

学习欣赏，有厚重感和现实意义。小说味道很浓。

邱天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2-2 16:14 发表
揭露了不正之风，塑造了一位敢于不畏权贵好干部形象。邱版主，新年好！

问好朋友！迟复为歉！

邱天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2-3 02:35 发表
也来提一下。

相信版主提！

邱天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2-2-3 04:24 发表
秦梓豪这个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很鲜活；真实反映了现实，具有揭露和批判力量，有较强的现实意义，不错的小说 支持

谢谢老哥！新春快乐！像您这把年纪，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邱天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2-3 09:57 发表
邱老师的这个秦梓比我的周学民胆量大多了，这样的人让人佩服，也让人感慨。小人物也应该有小人物的个性，不畏权势，不畏人情，只为心底的一点美好和正义。向秦梓学习，向邱老师学习！

问好木门！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