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罗贯

曾经沧海

　　　
　　罗贯近些时坐卧不安，双手乱摸却没有挠痒处。晚上睡不着，就呆坐在蒲墩上嗞嗞地吸烟。那烟是一块多钱一盒的劣质烟，吸一口辣辣的呛喉，一根烟吸完了，又用烟蒂点上第二根烟接着抽，吸得太猛，他破着嗓子咳嗽起来，一弯鼻涕就晃着问号悠了下来。他莫名其妙地站起身来，踅进房里，拿眼乱瞄。屋壁上挂着一面铜锣，还有一个锣槌，他的眼光就凝死了。
　　
　　他把铜锣拎在手上，无意识地扬起锣槌想击打铜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苦笑一下，笑得有点尴尬，他复把铜锣挂在屋壁上。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闻不见鸡鸣狗吠，他仍没睡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门的，他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走，拐进了那幽深委屈的巷子里。身影越拖越长，越长越细，最后消失了，溶进了苍茫的夜色中。
　　
　　罗贯已经连续十年在村里打更，可为什么村里就突然不让他打了呢？而且不打更了自己就成了怪人，村民用怪怪的眼光看他，好像自己成了一个老板所顾的打工仔，老板不要自己了，自己就乖乖滚蛋。村里人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吱吱咕咕，他知道别人在议论自己的长短，但自己无法争辩，甚至无法开口。
　　
　　月光村是个有三千多人口的自然村，村中栉次鳞比，建有一排排整齐有序的明末清初时期老旧窨子屋，报上早就对这个古村落炒得沸沸扬扬，后来就冠以中国十大古村之一，省级三A景区。窨子屋的柱子、板枋，屋壁皆用百年老杉木做的，涂上黄蜡蜡的桐油，极易燃烧，因此防火成了头等大事。
　　
　　在别处更夫很可能已经绝迹，但在这里一直沿袭着打更的行当。更夫拎面铜锣，走村串巷，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每隔两个小时打一次更，即从晚上子时打到寅时，为的是引起村民警觉，加强防火防盗意识。月光村几十年没有发生过火灾，是个奇迹，这是长期有人坚持逡巡打更的结果。
　　
　　打更的人要忠于职守，不怕严寒酷暑，耐得住劳苦，还不能计较得失，因此打更的人不是随意可以挑选的。其实月光村没有多少人愿打更，主要原因是工资少。罗贯祖孙三代都是更夫，爷爷老了把铜锣传给了父亲。父亲也老了，耳聋眼花，且腿脚不便，意识到打不下去了。那年腊月，父亲想打完这个冬季就交班。晚上下着大雪，整个村子满眼寡白，地上像抹了油，溜滑溜滑的。父亲缩着脖子，拎着那面铜锣，穿走在大街小巷。突然脚底一滑，他稳不住身子跌倒在地，脑袋碰着巷子边的墙壁上，血就霍霍地流。父亲伤势很重，终于不治而亡。临死时他没有说什么，只拉着罗贯的手，指指屋壁上那面铜锣就咽了气。
　　
　　以前罗贯父亲打更，每晚五块钱，后来铜锣传到罗贯的手上，每晚加到十块钱。
　　
　　罗贯生下来就有残疾，右脚短了两寸，左肩高右肩低，走一步就摇晃一下，像打折了翅膀的公鸡，晃着滑稽和无奈。身体有了缺陷，讨老婆就成了难题，相亲时不可能老是坐着，一走路就晃着身子，姑娘就捂着嘴窃窃地笑，就说，亲事嘛不急不急，考虑考虑再说，其实考虑只是托词，结果可想而知，从相亲的第一眼就有了结果。后来罗贯就认命了，不再相亲，如今四十好几，还是形影相吊无嗣无后唱寡人戏。没办法，如果有来世，只奢望下辈子做个健全人，讨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
　　
　　每晚打更才十块钱，工钱少得可怜，现在十块钱能做什么，也就是两碗面条钱。每年年初，村上都要张贴招聘渡工的告示。谁要的工钱低就给谁摆渡。应聘者寥寥无几，应聘者一开口每月最低要1200块钱，现在找钱的门路多，没有几个人想摆渡，来应聘的多是看热闹。
　　
　　村长找到罗贯，说你腿脚不便，寻钱找米也不方便，村上见你可怜，想安排你摆渡，你意下如何。至于工钱嘛，你自己定了价，村上再作考虑。罗贯说，一天二十块钱还是要，我一副肩头担一张嘴，这粗茶淡饭的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这样，罗贯有了两份职业，但两份职业的工钱加起来每月还没超过一千元。
　　
　　罗贯白天吃住在船上，到了傍晚就把渡船泊在岸边，用一根铁缆将渡船稳住，再在铁缆上扣一把铁锁——除特殊情况外，晚上不允许开船摆渡。
　　
　　晚上，他一手拎铜锣，一手持手电，在村子里巡回打更。有了情况就鸣锣报警，当然，如果河里涨水了，他也会击打铜锣，住在河边吊脚楼的人家，就会像黄蜂蜇了屁股一样弹蹦而起忙着抢险。
　　
　　有一天晚上，罗贯说是不舒服，到十华里之外的乡卫生院抓药去了。那个晚上就出了事。村民黄枫关在村边的一栋牛圈里的一头大牯牛被人偷走了。黄枫丢了牛，当然与打更摆渡的罗贯扯不上干系，罗贯只负责打更摆渡，只负责提醒报警，而没有义务也没有办法捉贼。问题是黄枫循着大牯牛的脚印一路追寻，脚印却在村边泊渡船的码头边消失了。
　　
　　经推断，这牯牛不会藏在村里的某个地方，一定是过了河，移赃转移到了外地。月光村三面环山，一面倚水，小河对岸就是公路。偷牛贼不会赶着大牯牛摸黑走山路，那样行动慢，目标大，很可能是泅渡过河装车运走了。这偷牛贼是谁呢？前几年村里的烂南瓜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搅扰得村邻不得安宁，但后来被捉了。莫不是烂南瓜放出来了又重操旧业，潜回村里干起了偷盗营生？但俗话说，远贼偷牛有近脚，如果没有人里应外合，偷牛贼不会轻易得手把牛偷走。
　　
　　这内应是谁呢？人们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向罗贯。罗贯嗜烟好酒，有时还去麻将馆搓几手，钱催胆壮，他会不会同烂南瓜联手把黄枫的牯牛给盗走卖掉换了买烟打酒搓麻将的钱？但在还没人赃俱获之前，谁都不敢断定谁是贼，因此村里并没有提审罗贯，村长只问黄枫丢牛的那天晚上罗贯去了哪里。罗贯说那天晚上身体不舒适，到乡卫生院抓药去了，回到家觉得有点累，喝了几口酒，一觉睡到天亮。
　　
　　村里莫名其妙地不让罗贯打更，而且，那一年一百钱的奖金也没发给他。村里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暂时停止了打更。后来村里相继被人偷了炕头上的腊肉、干牛肉，一时弄得人心惶惶。于是有人向村里告密，说某天晚上下半夜起来小便，在巷子里碰到罗贯，他不打更了，这么晚了还在巷子里窜什么，这其中一定有鬼。村长默了好大一会儿神，说：“唉，一个残疾人，想不到……先不要打草惊蛇，人过留迹鸟过留声，做贼的人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的！”
　　
　　那几天一直下雨，傍晚罗贯把渡船用铁缆锁死在岸边，回到家里睡觉。睡到半夜，雨还是一个劲地下，他担心涨水把渡船冲走，想去河边看看。碰巧手电忘了充电，只得摸黑往河边走。走出家门，他又想起了什么，踅回来把那面铜锣带上，如果涨水了，也好击锣向村民告急。
　　
　　夜色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是罗贯平日走惯的路径，就是蒙上眼睛也不会摔跤，不会迷失方向，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往河边走……
　　
　　当当当——突然一阵急促的锣声划破夜空，这锣声猝然一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刺耳，旋即就惊醒了吊脚楼的人家。一溜吊脚楼立马就亮起了灯光，人们以为涨大水了，急忙穿衣起床，持个手电朝河边乱晃。河里没涨水，却看到有两个人影在渡船上扭打在一起。只听得有人大叫，快来抓贼哟！
　　
　　村民一窝蜂涌上渡船，把两个人都按倒船甲板上。用手电一照，大家都愣住了，两个人分别是罗贯和烂南瓜。渡船上还有一个蛇皮袋子，打开一看，里面竟囚着腊肉和干牛肉。今晚人人赃俱获，可分不清到底谁是贼，是罗贯和烂南瓜合伙行盗，还是罗贯或者烂南瓜单独行动。
　　
　　见一群人持着木棒、扁担来到渡船上，罗贯马上威风起来，他掀起一脚把烂南瓜踢翻在渡船上，大声说，把他抓起来!老子等他好久了！
　　
　　原来，罗贯打更已成为一种习惯，不让自己打更，心里老是不自在，想去村长那里哀求继续让自己打更，又拉不下自己这张脸。再者，想起自己活得清白，穷得硬棒，现在却背上一个偷牛偷腊肉偷牛肉的贼名，别人在背地里戳自己的脊梁骨，让自己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心里像塞了一团芒刺不舒服。晚上睡不着，他就懵懵懂懂在巷径里走，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如果侥幸能碰上贼能抓个正着，也就还了自己一个清白。有时他不带手电摸黑走，竟与走夜路的人撞个满怀，就骇得人家吓一大跳，别人就恶恶地骂一声：神经病！怪不得有人向村长告密，说罗贯行踪诡秘，硬是有问题。今晚他摸黑来到河边，听到有人在砸锁解拴船的铁缆，就断定贼已经得手准备过河逃跑。他本想徒手擒贼，但感到自己是个残疾人，势单力薄，要对付一个逼急了的惯盗决非易事，急中生智，他猛地敲响了那面铜锣，同时他扑过去死死地把贼扭住……
　　
　　烂南瓜交待，偷牛、偷腊肉、偷干牛肉的事都是他干的，得手后，他用一种特制的钥匙打开拴铁缆的锁，打不开锁就用锤子砸锁，泅渡过河后把赃物装车逃跑。
　　
　　现在真像大白，罗贯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翌天清晨，他还囚在梦中，就听得笃笃笃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是村长。村长歉意地说，冤枉你了，这更还得你来打，说着就掏出一百块钱，递到罗贯的手上。这是一百块钱的奖金，这奖金不但不能停发，还要追加。
　　
　　罗贯把那百元大钞退到村长手上，说，谢谢村长的好意，还了我一个清白，我知足了……
　　
　　罗贯踅进房里，拎出那面铜锣，说，这面铜锣已经传了三代了，不能再传下去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罗家最没出息的人就是打这面铜锣，说着，他把铜锣砸向地面。当的一声，铜锣破碎四溅，发出清脆的响声……
　　
　　后来，村长再去找罗贯商量打更的事，只见罗贯门上一把锁。村邻说，罗贯南下打工去了，他说打工远比打锣强……
　　
　　（372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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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12-2-9 11:42 编辑 ]

碣石清风

围绕更夫觉醒这一主线，体现人们的思想观念在变革时期的巨大变化，反映了与时俱进的时代潮流。小说主题积极，人物形象很立体，心理刻画细腻逼真生动。这个视觉选得好，主流作品 支持 祝贺

邱天

小说人物有血有肉，立得正。好！

木门长子

只能说人心无底，原本很正常的事，随着时间和环境的转变或者就没了最初的美好。好在罗贯也是个有血性的人，终于让自己大白天下。更是不必再打了，人人自保吧！

木门长子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2-2-9 15:01 发表
小说人物有血有肉，立得正。好！

问好邱老师，新春新收获！:handshake

暴雨迎风

题材不大，但表现的生活场景却很广阔，并且富有特色个性。一个三代打更传人罗贯，从小有残疾，打更不仅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村子的安宁，他的人性品质是高大的。作者设置了几个生活细节，特别是牛被偷他被冤曲，最后抓住罪犯洗刷清白给人印象深刻，也是表现罗贯高尚品质的精彩一笔。最后罗贯的门锁了，听说南下打工了，给人留下了很深的思考空间。他一个只能打更摆渡的残疾人，能坐些什么呢？该不是赶时髦，还是生活所迫，还是因为其它？？？

曾经沧海

谢谢关注点评。问好。

曾经沧海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2-2-9 15:01 发表
小说人物有血有肉，立得正。好！

谢谢老版主关注支持。:handshake :handshake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2-9 15:08 发表
只能说人心无底，原本很正常的事，随着时间和环境的转变或者就没了最初的美好。好在罗贯也是个有血性的人，终于让自己大白天下。更是不必再打了，人人自保吧！

很喜欢你写的东西，特别是语言表述能力利害。:handshake :handshake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2-9 17:36 发表
题材不大，但表现的生活场景却很广阔，并且富有特色个性。一个三代打更传人罗贯，从小有残疾，打更不仅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村子的安宁，他的人性品质是高大的。作者设置了几个生活细节，特别是牛被偷他被冤曲，最后 ...

谢谢精辟点评，您说的正是我要表达的。 :handshake

梁星钧

昨下午看了。学习这种向内转的写法。后半部分看得粗略。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梁星钧 于 2012-2-10 08:44 发表
昨下午看了。学习这种向内转的写法。后半部分看得粗略。

谢谢梁老师关注，多交流。 :handshake

荦春

学习了！人物很有个性！问好，沧海老师。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2-9 17:36 发表
题材不大，但表现的生活场景却很广阔，并且富有特色个性。一个三代打更传人罗贯，从小有残疾，打更不仅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村子的安宁，他的人性品质是高大的。作者设置了几个生活细节，特别是牛被偷他被冤曲，最后 ...

是啊，支持精华！

曾经沧海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2-13 14:59 发表
是啊，支持精华！

谢谢刘老师鼓励。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