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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云 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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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6 00: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在这个名为李家集的乡村小镇,成大憨显然不是正宗的李姓镇上人家。
   
  当年成大憨带着他那大脚且麻脸的女人小云,决意在李家集这块地方安家落户时,李家集那坚不可摧的土城墙,硬是把这个异乡别姓人挡在了城门之外。是同系异乡别姓、又不曾生过一男半女的郭姓老夫妇问明原委,才把已在城里城外转悠许久的大憨夫妇收留下来,将一间平日堆放杂物的小房挪出来,姑且给大憨夫妇安身。
   
  成家在李家集这才扎下了根。大憨夫妇在这间黑而破的小屋里度过最初的几个温馨甜蜜的夜晚之后,大憨便挥泪告别自家大脚且麻脸的婆姨小云、好心肠的郭姓老夫妇,为寻找生计,踏上了走北来(今会宁县)的漫漫旅途。
   
  成大憨与小云本是私奔出走的。小云原本是大憨给大户人家做工时相识的。大憨做工的大户人家的老爷与使女一夜风流,造就了小云名不正言不顺的来到人世。小云的生母在老爷的太太发觉后不几天就惨离人世,而小云因是老爷的骨血而得以苟延残喘,长大后干着与使女毫无二致的活计。就这样,小云大脚。而且因为她三岁时全身出水痘,致使脸上留下了永远不灭的麻子。成大憨与小云同样孤苦的人,使他们最终走上了相依为命的路途,并且成功地逃到李家集这个偏僻的小镇。
   
  靠吃百家饭长大的大憨五岁就成了孤儿。他还记得姓成,这已经是不坏的记性。大憨去北来,仍然是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尽管他有了妻子小云,有了小云腹中的孩子。
   
  大憨踏上北来的那段日子正值仲春。满山满野已可见星星点点嫩绿的苜蓿、苦苦菜芽。由于郭老俩口的口粮紧张,能匀给小云的不是很多,多数时候,小云挎上菜蓝去田野地里挖野菜。由于怀孕,小云每顿几乎不离酸菜浆水。
   
  老俩口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大脚麻脸女人如此能干。虽然妊娠反应较为严重的那些日子她呕吐不停吃不下多少东西身体瘦了许多,但她依旧不曾闲着。老俩口多年来呆板单调的生活因为小云的加入成为另外一种样子。小云亲切地喊“大爸、大妈”的时候,从来不曾有一男半女的老两口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儿。他们觉得当初收留大憨小云简直是他们老两口一种意外的收获。
   
  小云在老俩口的悉心照料下顺利分娩,孩子是一个胖嘟嘟的酷肖大憨的儿子。大憨去北来后第一次回到李家集时发现自己已经当了父亲,已经有了后来名为成福的儿子。大憨万分感谢老俩口于他于他女人他儿子的恩德。他将一年辛苦所得的全部薪金捧给二老。这当儿,小云抱着孩子跟在大憨身后跪下来,多年来未享受过父慈母爱现在已做了父母的大憨和小云眼里飘满泪花:您二老就做我们的父母吧。
   
  这一情景之于二位老人显然太突然了。一向把大憨小云当儿女看的老俩口忽然很清楚地意识到大憨小云不是自己的儿女但确确实实如儿女一般。老人惊喜交织,忙将大憨小云双手扶起。大憨所捧的银两老人分文未取。老人说:大家都是出门人,得互相照料才是。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你年纪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好好攒些钱盖个庄院,孩子大了要寻媳妇呢。瞧咱们的孩子多惹人!我们一辈子没个孩儿,你们来了我们就当自己的孩子看着呢。以后我们老了不能动弹了少不得要拖累你们呢!
   

  成福的降生使两位老人忙乎不已。可以说成福是这辈子第一个真正生活在他们身边的孩子,他们宠得什么似的,只有喂奶的时候才属于小云。
   
  大憨依旧去了北来。在去北来之前,大憨给自家买了半亩地。他的大脚婆娘竟也是种菜务农的好手。小云在地里种了小麦、洋芋,也种了茄子、辣椒、萝卜、白菜。收成与正儿八经的务农老手不相上下。一年下来,节省了好多蔬菜钱。老俩口看孩子极其用心,小云除却喂奶别的什么都不管。孩子渐渐大一些的时候索性白天晚上全和老俩口在一起。老人酷爱孩子的天性此时才得以发挥。从小受惯苦的小云对老俩口极其孝顺,“爸、妈”叫得很甜。大家和和睦睦、快快乐乐地打发日子,不了解底细的人,还真以为是婆媳爷孙一家人呢。
   
  成福三四岁的时候小云再次怀孕。其时做工多年的大憨已有了一些积蓄。他们购得了紧隔天主堂的城根下面的一个庄院。院墙是原先有的,院子里没修房屋,只蓬蓬勃勃长着一些杂草,野兔虫蛇时常出没其里。李家集的老住户都明白这宅子为什么要买而且只买给如大憨样的异乡人的原因。据说初打院墙地基的时候打墙人挖出一付枯烂的死人棺材和一堆腐骨。而那时宅子主人那待字闺中的女儿偏偏在自家的绣楼上生了一个孩子,而后跳楼自尽。主人在将庄院打好后再没有心思修房建屋也再没进过这个庄院。大憨对这一切不曾听闻。若干年后,主人的儿子打算将庄院卖掉。卖主瞅准了大憨这个外乡人,且知道他及他家中的人与李家集当地人的接触很少。大憨想的是自己挤进李家集城门里去的希望甚小,且这个庄院离自己的干父母也只一墙之隔是最好不过的处所了。
   
  宅主索价偏低,大憨是爽快人,也没打磨就成交了。关于这宅庄院的传闻是在住了四五年后才听说的。没有一点家底的大憨买得起庄院却修不起房屋。那几日他几乎一只脚一只脚地将庄院度量了几遍。后来目光注视城墙许久后茅塞顿开。也许是北来贮水的地窖给他的启事吧。他找出镢头,凭着自己的一身蛮力,不足半月,两孔窑洞出现在坚硬的城墙上。大憨乘着三伏天的绝好天色打了许多土坯子,给两眼窑洞盘上了土炕。秋天的时候,他们搬出郭姓老夫妇陈放杂物的小屋,住进窑洞里了。成荣就降生在窑洞里,成荣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就是窑洞。
   
  成福这时已是五六岁的大孩子。天天跟着干爷爷、干婆婆,很少来自己父母这边的窑洞里睡觉。若逢大憨、小云故意追他到这边睡觉时,他小嘴一呶,对大憨、小云连看都不看,只拉着干婆婆的手往外扯,小嘴里“呶”出这样的话来:我才不在黑洞洞的窑里睡哩,我跟爷爷和婆婆睡我们的大瓦房。爷爷说,长大了我就念书,我就能背好多好多书。成福生怕爸妈拉住自己,一个劲地朝老人怀里钻说:“爷爷婆婆曹(咱)回曹回屋里走。”老俩口硬是被成福这小不点儿拉走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老俩口此时便说:我的娃,曹回,曹回屋里走,瓦沟里灌核桃背书走。
   
  在成荣满月不久的一天清晨,一向起得很早的郭老太,在端着尿盆往厕所方向走的时候,隐隐听到婴儿的低低的哭叫。她站立凝听,却没有任何动静。她想可能是自己耳背没听清或者是幻觉。从厕所出来往回走过院门的时候低低的哭泣又传来,隐隐的确如婴儿无力的哭声。老太太打开门,看到了放在门外地上的一个包袱和旁边用白土布被子裹着的什么,哭声是从被子里传出的,老太太一惊:天啊,是孩子!她忙将孩子抱起来,掀开盖在脸上的薄布,看到了冻得青紫青紫的月里娃嫩嫩的小脸。这条生命促使她捡起包袱跑回屋里,老头子颇觉奇怪,问:这么早来什么人了?
   
  “恩”老太太说。拉过被子,盖在包着的孩子身上,老头子看到了一张婴儿的脸。
   
  “哪家的?”
  
  “捡的”
   
  老太太向老头子原原本本叙述了经过。包袱里包的是孩子用的尿布和衣服。待孩子脸上颜色转红暖和一些的时候,老俩口将孩子的包袱打开,孩子是女孩。孩子的左膊下夹着的红布小包里包着十块银元和一大片血涂的白土布。老汉认出布上写着这样几句话:“大爸大妈,闻知二老是菩萨似的好心肠人,我们将这个不该出世的孩子托付给您二老。万望二老收养。以后若情况许可,一定报答。──不配做父母的人谨呈。”
   
  一封血书。这孩子显然是私生子无疑了。老俩口读着读着竟有泪涌出,轻轻叹惋一番,收起银元和血书。重获温暖的孩子安然入睡。老太太翻箱倒柜找出一些红糖白糖来,化了水,用小勺慢慢灌进孩子红嫩鲜艳的小嘴里,孩子闭着眼睛轻轻吸吮的嘴使老太婆顿生怜意。
   
  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的小成福一睁眼就看到了婆婆怀里抱着的小娃娃,兴奋得一下子从被窝里爬出来,光溜着身体就在婆婆跟前注视婆婆怀里的娃娃,用小手指一下一下拨弄孩子的鼻尖。

  “婆婆,谁家的娃娃?”小成福问。
   
  老头将泥鳅似精光的小成福拉回原处盖上被子。
   
  老太太说:“妹妹。”老太太又说:“福儿,快穿上衣服,去窑里叫你妈过来。”
   
  小成福的衣服比以往任何时候穿得快。他在朝窑洞那边跑的时候还在想着婆婆抱的“妹妹”的鼻子怎么那么一点点怎么会红红的呢。他推开窑洞的门就喊:妈妈,快,婆婆叫你哩。婆婆抱着妹妹。
   
  正给成荣换尿布的小云愣住了。小成福说的“婆婆抱着妹妹”令她大惑不解。但老太太叫自己是肯定的了。要么老太太绝不会让成福这么早跑到这边来。平日这个时候小成福还在被窝里躺着呢。
   

  小云抱了成荣随成福来到这边。这时她明白了小成福说的婆婆抱着“妹妹”果有其事。老太太怀里的孩子张着小嘴左右寻觅吃的东西。小家伙饿了。小云想。她接过孩子敞开自己的胸脯让孩子吃自己的奶水。孩子的嘴吸吮住小云的乳头时由于用力太猛而使小云觉得有些疼痛。小云轻轻揉着自己的乳房,问干爸干妈:“这孩子──谁家的?”
   
  小云盯着老头手里血写的字幅听老太太叙述捡孩子的经过。这血书使她想到了自己和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不禁泪光盈盈,终成泪水并一滴一滴滴到怀里孩子粉嫩的脸上。她对老俩口说:“就让孩子吃我的奶吧。我的奶多,够两孩子吃。”
   
  老俩口从小云的语调上听出小云在哭泣。老太太接过孩子,对小云说:“刚满月的人。用热水洗把脸吧。”
   
  小云顺从地点点头。
   
  自此小云就奶着两个孩子。那小女孩长到两、三个月时,已能看出,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女孩呢。老俩口给小女孩取名叫“巧娃”。
   
  日复一日,成福、成荣和巧娃渐渐长大。转眼间已是十来岁、八九岁的大娃娃了。
   
  这期间大憨和小云已在院子里修了五间挑檐大瓦房。他们搬出窑洞住进明亮宽敞的大瓦房里。在一个窑洞里装了粮食,另一个窑洞作什么用呢?小云寻思几日后对大憨说:“你记得当初你在我家做工时有次我偷给你吃的锅盔镆吗?好吃不?这地方人看来不会做。孩子们现在大了,再说有干大干妈照看着,依我看,干脆在这眼窑洞里盘上锅灶,我打锅盔,让福儿和荣儿卖。也能挣一些钱,贴补贴补。”
   
  小云的提醒让大憨淌了许多口水。在他的印象中小云偷给他的那半块锅盔是他吃过的最香的馍。油饼香是借助了炸油饼的油,糖酥饼香是借助了糖和其他。而锅盔呢,只干干的白面,完全靠手上功夫。但那味儿吃到嘴里既脆有软活,一股纯粹的麦的芬芳。大憨仿佛已经闻到了那种芬芳。他说:锅盔馍?太好吃啦!
   
  小云说:我跟你商量正事呢。你说卖锅盔馍成不成?
   
  大憨说:成、成、成。
   
  盘好锅灶,买来平底铁盖锅。小云第一次做锅盔馍的时候,大憨时刻守在锅旁。帮小云架火,跑腿,这在当时不论哪个地方的男人中是绝无仅有的。小云打发孩子将打好的第一个锅盔馍给郭姓老俩口送去。锅盔馍纯正的麦味让老人迟钝的嗅觉感受到了麦的芬芳,老人把锅盔凑近鼻子闻闻说:真香啊,又是小云的手艺?!
   
  第一次将锅盔馍拿到集上卖时大憨陪着成福和成荣。在李家集谁也没有见过这种馍。有的只瞅瞅便继续赶自己的路,有的停下来问:这叫啥馍呀?
   
  大憨陪着笑:叫锅盔。来一块不?
   
  成福说:锅盔。
   
  成荣说:锅盔。
   
  有人开始买了。一个锅盔二斤重。从中划个十字分四份,一份半斤。第一个买半斤的那人当场咬了一口,连说好吃。于是有很多人买。
   
  不一会儿卖完了。
   
  李家集逢双日有集。小云单日弄粮食,推磨,双日半夜里起来,待集上人多时,一大盘馍打好了。成福、成荣拿上去买。她才能松一口气。后来实在顾不过来了,便卖了一头推磨的驴。
   
  后来大憨又去了北来。馍由十三四岁的成福领着十岁的成荣卖,孩子小,也有人欺侮。吃了馍不给钱的常有。
   

  小云的锅盔很快出了名。每次正逢集上人多时便卖完了。小云算了算,觉得卖馍挣的钱虽比大憨在北来挣的少一些,但也少不了多少。她捎信给大憨,让她辞了活,来家和她一起卖锅盔。大憨想了想,觉得夫妻团聚才是正事。这么多年的生计天各一方,现在能过得去了且女人小云有一手做锅盔的手艺,他在外做活简直没一点来由了。大憨尽快辞了主人,背上铺盖卷,和小云一起卖起了锅盔。
   
  李家集如一座岛屿般被名为甜水河苦水河的两条季节河包绕。这两条河作为葫芦河的分支在李家集的边缘汇合向东流去。顾名思意,甜水河的水甘洌爽口,而苦水河的水是绝对的咸而涩苦,人畜皆不能饮用。水质极硬,只不过有一个好处:洗衣服肯干净,省得用过多的草灰。大憨的家紧靠的是苦水河。这一带的地势几乎全是这样。河床不宽,所谓的河本身是一条深深的谷底有流水的峡谷。河岸很高。没有桥,通向河及走向对面的是一条不知什么年代铺就的很陡的碎石路称河坡。人们要到对面去,必须越过两侧河坡,过了河,才能到。直线距离不过百二三十步的地方,非得绕个大弯子费好大劲才能到。崖下流的是苦水河,崖上住的是人家,是大憨他们。李家集有两样说不清楚,便是这条街及井中的水。街道将李家集分成南北两面街,南街临甜水河的井水甘甜爽口。北街背苦水河的井水苦涩难以入口。更为奇怪的是,所有井水街以街分苦甜,竟无一处疏漏。由此,北街人不论绕多大弯子也要到甜水河畔的“官井”里担水吃。井在河畔,不深。根本用不着辘栌,一家备一条丈把长的井绳足矣。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只消三两下就可拽上一桶水。只要去李家集赶过集的人,谁都会时时碰见挑着水桶担上吊着一卷绳子的挑水人。这种景致在其它地方是不易见到的。因为附近几乎没有比李家集更平的土地更靠近河流的村庄了。
   
  大憨和所有李家集北街的人一样,常常去官井挑水。因家在城外他比其他北街人需走的路更长。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奔波中,他才渐渐有了走进家园的感觉。
   
  年老力衰的老太老头已无力胜任挑水之类的重活。他们不忍心忙得不可开交的大憨小云跑大老远给他们及自己挑水。老俩口商量之后,决定倾其全部积蓄打一眼井,也好给后人留下一些念叨。井终于雇人打开了,却比从苦水河现舀的水更苦更涩。这可咋办呢?
   
  这结局让费了好大心思好大劲的老头十分着急。这一急,老头原本昏花的老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老头老太流了几多牺惶泪啊!大憨们的心里更是难受至极。日日劳作完毕,一家人尽可能陪老人多呆一会儿,和老人聊天说地,试图驱赶蒙在老人心头的烦闷。但又怎么可能呢?
   
  十岁的巧娃是老人的一双眼睛。她牵着老人的手,去厕所,去集上,去所有老人想去的地方。
   
  老人的眼睛确实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但老人渴盼这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井水一朝变为甘甜的愿望如一盏不灭的灯时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诱惑老人去做一切尽可能的努力。于是,每日清晨瞎了双眼的老人在巧娃的搀扶下,每日清晨跪在井边祈祷。或默默无言,或悲怆哀祷,老人要用他善良、执着的精神感动天地,把这一眼苦涩的井水化作甘泉。
   
  许多日子过去了,老人哀祷的声音依然在清晨熹微的天空微弱地飘荡。这天,当祈祷声又在每日必定的时刻响起时,大憨听不下去了。他放下手中的磨棍,步履沉重地离开石磨房朝那边走去。大憨看到,老人跪在井沿边悲悲切切地倾诉着,干枯的眼眶里泪水竟如泉水般涌出,涌进数丈深的井里,毫无响声。扶着老人的巧娃眼里也是泪光盈盈。大憨忍不住也流下泪来。他陪老人跪了一会儿,然后扶起老人:“大爸,歇息去吧。官井离咱这儿也不算远,我们年轻,一回水很快就挑来了,往后别起这么早,行不?”
   
  “孩子,功德完满,功德完满。懂吗?我和巧娃整整祈祷九十九天了,明天满百日。就看明天了。明天!”老人说这话的语调,几乎与梦呓毫无二致。
   
  第二天,大憨来到老人这边的时候天色很早。他一个人呆立在沉寂苍茫的天光里等待老人和巧娃的到来。唯有苦水河从崖下流过的哗哗声流过他的心坎。苦水河十分执拗地占据着他的头脑。他只能想到两个字:苦水。
   
  这似乎就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大憨在后来的日子里记起这个早晨他独立于门前的情景时无数次这样认为。
   
  老人在这个早晨感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疲惫无力,老人步履蹒跚,在巧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前挪。大憨看到老人的龙钟老态,心里一酸,快步上前搀住老人:“大爸,您走好。”
   
  老人的听觉异常灵敏。大憨年青的声音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苍老已不可遏制地降临。临近生命的边缘。他的因失去满口标示青春的牙齿而内陷的嘴唇情不自禁地抽搐了几下,几乎牵动了满脸肌肉的颤动。大憨和巧娃在渐渐明亮的天色中看到了这一令人心悸的颤动,巧娃“噢”地惊叫:爷爷!
   
  老人将巧娃的小手紧紧捏了捏,但力不从心,他实在是捏不紧。大憨心里的隐痛继续加深。他说:大爸!
   
  老人长叹一声:你来的好早!
   
  大憨说:最后一天。我陪陪您。尽尽心。
   
  老人将大憨说的最后一天咀爵了好久。他知道大憨是指祈祷井水的最后一天而不是其它,但他不由自主地将“最后”二字与自己的生命联系起来。
   
  于是大憨看到了多日以来老人坚持不懈地祈祷。老人将手中的拐杖仍在一旁,在巧娃的引导下,一步步向井边摸去。
   
  听到巧娃说到了的时候,他松开巧娃的手,扑通跪地,漫漫地摸索到高出地面一尺左右的井沿,然后上膝跪行向前,紧挨井沿跪下。大憨似乎听到了骨头与铺地砖头相碰撞的声音。巧娃以最快的速度将挂在墙上的前一天晚上已盛好甜水河水的葫芦从墙上取下来塞到老人手中,葫芦里插着一支绿意喜人的柳枝。这柳枝是成福成荣哥俩折的,柳枝的尾端部分露出葫芦口。老人将摸到的柳枝抽出,轻轻一抖,柳叶柳枝上许多晶莹甘甜的水珠纷纷落到井里井边。再由巧娃插进去,老人复抽出,重复第一次的过程,如是三次后,老人一手擎葫芦,一手轻晃着柳枝,眼泪滚滚。多日来悲切亢奋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
   
  渐渐地,老人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大憨忙将老人扶坐在旁边的土台子上。老人喘息着,希松的眼皮轻轻合上。摸到大憨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对大憨说:“整整一百天了,大憨,你吊一桶,尝尝。”
   
  大憨将搁置一旁日久未用的有些干裂的水桶套在井绳的铁钩上。不曾涂油的辘卢发出刺耳的咯咔咯咔的干巴巴的响声。这声响刺激得老人心烦意乱。他将盛水的葫芦紧紧抱在怀里,脑子里霎时变得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想不到,什么也想不起,只待大憨将水吊上后添进内容。
   
  水桶落水时“咚”的声响将老人一下子拉到希望与绝望的交界处。他睁大眼睛,将深陷干枯的眼球一睁再睁。试图看到点什么。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他急切地叫到:大憨,我的娃... ...
   
  大憨用木瓢舀了一些水。水色黄浊。大憨尝了一口,皱皱眉,然后将木瓢送到老人唇边:大爸。
   
  老人的舌头上很快落了一层苦涩。老人抓起大憨的胳膊摇晃着:大憨,敢情是刚吊上来的水?你小子哄我没有?
   
  大憨的眼泪滚滚而下:大爸,是才吊上的水。
   
  真的?
   
  真的。
   
  老人脸上顿时涂了一抹青灰。他漫漫松开大憨,干枯的双手摸着自己骨头耸立的双颊,喃喃地道:你说是真的?
   
  水葫芦歪倒在他怀里。
   
  大憨无言地跪在老人面前。突然老人颤微微站起来,朝前迈了一步,嘶哑的声音重复着在喊:天啊,我整整在井边一百天了啊!天啊,整整一百天啊!天啊──
   
  老人踉跄几下,向后倒去。头碰到墙角,一股鲜红的血冒出,越冒越多,漫成了一滩。
   
  葫芦里甜水河的水淹湿了老人脚下的土地。
   
  巧娃大哭起来。
   
  “大爸!”大憨五脏如焚,肝胆俱裂。他托起老人渐渐冰凉的身躯,呆呆地站立在老人倒下的那块地方。这副灵魂已经远离的老人的躯体似仍在质问:“大憨,敢情是才吊上的水?你小子哄我没有?你小子哄我没有?!”
   
  “大爸!”
   
  大憨的这一声悲哀的呼喊引来一群早早准备下地干活的人们。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天,就是这位外乡异姓老人的李家集的最后一天。所有的人顿时神色黯然,沮丧不已。注视着老人流血的躯体,所有的人都流下了悲伤的泪水。也就在这一刻,许多人突然明白了生命其实是转瞬可逝的东西。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开始设想自己的终局。
   
  就在老人死后的那个季节的末期,老太太也终于一病不起了。当老太太意识到死神无限亲切地向她招手时,对老头子的思念使她非常想跨出阴阳界走进另外一个世界。她对死表现了出奇的平静。然而那个捡来的已长到十岁的叫她“奶奶”的女孩巧娃总让她放心不下。在一个天色阴沉风雨欲来的黄昏时刻,她握住侍立身旁的小云的手,将巧娃捡来时的红布包递给小云,然后说:巧娃就交给你了。稍停片刻,她又说:巧娃日后如能和成福成亲则更好。两个都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
   
  小云红着眼圈说:妈,您放心。
   
  这天夜里老天降了一场大雷雨。老太太是在电闪雷鸣的那阵儿合上双眼离开这个世界的。雷雨声遮掩了大憨小云成福成荣巧娃们呼天呛地的嚎啕大哭。第二天清早,当李家集的人们涌到崖边观看上涨了的苦水河时,才发现披麻戴孝的大憨们和门前被人们践踏成泥的一堆纸灰。人们相互询问:这家又死谁了?
   
  郭姓老两口的死并没有给十岁才过的巧娃带来多少悲哀。天天和成福成荣在一起再也用不着给老头带路受老太太的管束更使她觉得其乐无穷。长时间在一起的生活使大家早都行如一家人,何况巧娃还是吃小云的奶长大的与小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这时十四五岁的成福的肩上已挑了一部分家庭的担子。更多的时候是巧娃和成荣玩。也许是同吃小云的奶同时长大的缘故,巧娃与成荣较成福更为亲切些。一有闲功夫,她们便玩。什么都玩。什么都争。争来争去成荣总是输给巧娃──输给巧娃的一张嘴或者说一种气度。成荣到后来也一直弄不清那时他怎么会有点害怕巧娃。
   
  天气热,都只穿一件衣服,巧娃坐在成荣肚子上后,成荣的一截子衣服被推上去了,肚脐眼露了出来。巧娃说:你没穿围肚儿?
   
  成荣说:都大娃娃了,谁还穿?
   
  巧娃低头用手指挖着成荣的肚脐眼:看看,你肚脐眼里的垢痂能担一担。
   
  成荣说:哥哥也和我的一样,你玩你的,别管。
   
  巧娃说:不。我要给你弄干净。
   
  巧娃朝成荣的肚脐眼唾了一口唾沫。说:先让泡上。
   
  巧娃一心一意用指头搅着成荣的肚脐眼,积累多日的垢痂慢慢变软,肚脐眼里的唾沫成了浑浊的黑色。这时小云端着簸箕走了过来,她用脚轻轻碰了一下躺在地上的成荣:“这么湿的地,躺地上干么?”
   
  成荣白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玩两口子。”
   
  小云脸色一沉:给我滚起来。
   
  巧娃和成荣乖乖地起来了。
   
  大憨和小云以诚心招来了四方买主。小云做的锅盔数量足,功夫到家,乡下人吃遍了全集所有的小吃摊子,目光最终投向了他们的馍盘儿。因此他们已有了相当一部分老买主。逢集一盘馍端到集上不足两个时辰便一扫而光了。多年过去,大憨和小云吃了不少苦,却也挣下了一份家业。一家人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衣食不忧的生活。
   
  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成福长到十八九岁巧娃十四五岁该论及婚嫁年龄了。大憨和小云忽然心事重重起来,巧娃确实是一位眉清目秀惹人喜爱的女孩子。成福虽有一身力气诚实勤劳如父亲般能耐但论模样配巧娃略逊一筹。可成福又是极听话的孩子,父母说什么是什么说怎样便怎样,他从不反驳。老太太临终前留给小云的红布包使小云无法忘记老太太关于成福巧娃成亲的愿望。可从内心来讲,小云对巧娃做自己的儿媳是信心不足的。巧娃由于出身及其它原因( 不能说没有小云宠的原因) ,表现最为突出的是玩,和成荣没黑没明地玩。十四五的姑娘从不主动操学女工,即便在小云的督促下绣花什么的,也是说则干不说不干。如此下去不要说什么贤妻良母,家常便饭缝缝补补未必能及时吃上补好。这使小云在大憨面前提及巧娃时每每伤心。大憨则是十足的达观主义者。他对小云说:“还是娃娃嘛。以后你好好引导,不信她不听?不变?”
   
  小云依然未能达观起来。不过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可想,就对大憨说:那只有将他们的事定下来了。早过河的早干脚。年龄都差不多了,是不是准备准备给他们早点圆房。
   
  大憨说:这好办,再过一两年吧。
   
  巧娃在明白了什么是结婚且她将和成福结婚时郁郁不乐起来。她和成荣玩惯了,她只觉得以后的岁月里应该有更多的机会和成荣呆在一起。和成荣耍。然而和成福结婚后会吗?
   
  当小云极其郑重地捧出红布包给巧娃讲述了她的出身以及老太太要她和成福结婚的愿望时,巧娃泣不成声:为自己的身世;为死去的老头老太;更多的则为自己必将是成福的女人这一不可更改的结局。
   

  小云对巧娃说:“我忙的顾不上。你也不小了,学着做做嫁妆。”
    巧娃说:恩。
   
  从此巧娃在小云的指点下日日缝衣绣花。成荣则大大收敛了先前的淘气,天天跟上父亲和哥哥卖锅盔,买粮食、烧火等,很少有机会和巧娃耍,而在巧娃的感觉中,成荣是有意躲她。为什么呢?
   
  巧娃虽才学针线活,但针拿的极顺,针脚也均匀,刺绣活不象是出自新手。小云满心欢喜,私下里对大憨说:还真是个巧娃呢。
   
  大憨说:就说吗。孩子家,天性爱动的。给指点几次,不就出息了?
   
  成福和巧娃的婚礼办得可谓轰轰烈烈。这在大憨的记忆中只是第一次。冲他们俩口子的憨厚诚实,李家集许多认识他的人全来了。大憨和小云脸上此时才浮上此生真正轻松愉快的微笑。
   
  白如鹅毛的雪在旧历年最后一天的下午纷纷扬扬遮掩了裸露着的一切:包括美。包括丑。世界渐渐被一种寒气逼人的白色所代替。小云心神不定地在门口张望了好多次:怎么还不见大憨回来呢?他干什么去了呢?临近年关的事儿很多,几乎顾不上打锅盔了。但大憨昨天坚持要打,一是为了这腊月三十的“抢集”上卖一些,更主要的是为了给自己吃。尽管长年累月打锅盔卖锅盔,真正是专门为自己弄一些吃的,似乎谁都没这份耐心。小云知道大憨昨天坚持要打锅盔的用心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家打一些过年吃的,也就随了大憨的心愿。巧娃眼下虽是成家的正式成员但仍对干所有的活计不感兴趣。打锅盔馍依然是大憨小云老俩口的事。要过年了,小云整个下午在收拾成福成荣们过年要穿的新衣服,不曾离开屋子一步。雪才开始下的时候,大憨到屋子里闪了个面,嘴里嘟嚷了一句啥,小云没听清。似乎是锅盔的什么事。该置办的年货早该置办好了,大憨会干什么去呢?他可从来不去别家串门聊天。小云在越下越白越下越浓的夜色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朝自己袭来。
   
  这时成荣在不远处喊“妈”。小云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去。只见成荣急急地朝自己跑来。小云问:见你爸了吗?
   
  成荣说:没见。妈,咱家的窑塌了窑门整个堵上了。
   
  “啊!”小云心里“咯噔”一下被刺得生疼生疼。不知为什么她想到了大憨。一种不祥的阴影刹时笼罩在她的头。她冲进杂物间拎了一把镢头朝土窑方向急跑。跑几步,又停下来朝成荣喊:叫上你哥和嫂子。
   
  窑洞被五间大挑檐房遮得昏天暗日。只有去厕所的时候才能望见窑洞,成荣正是上厕所时发现窑洞塌落窑门被堵的。堵住洞门的一堆黄土令小云双膝瘫软。“大憨”。她心里念叨着几乎是爬到窑洞口的。白白的雪地上出现了两条土色的膝印。她感觉到大憨就在这里面。她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拼上所有的力气挥动镢头朝堵门的黄土狠狠挖下去。挖了几下,又觉不大对劲,将镢头丢弃一边,双手使劲刨。这个时候成福成荣巧娃都赶来了。约有一个时辰,堵着的窑门通了。小云流血的手真的触到了一个人的头。“大憨!”小云只惨叫了一声,就昏倒在土堆上。她的头与大憨被黄土涂抹的头紧挨在一起。离大憨不远处,有几个土染的锅盔和那只大憨的双手端了一二十年的馍盘。小云在事后多日想起,大憨在那个落雪的午后给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好象是“过年了,我去拿几个锅盔咱们吃。”然后,他就去哪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许多梦魇般的日子过后小云苍老了许多。她的眼前时常十分清晰地浮现出那个黑色恐怖的大年夜的情景。大憨的一张被黄土掩埋的疲惫不堪的脸让她的心破碎为片。那个二十余年来十分亲切的男人的突然消失,使她无数次产生追随而去的念头。就象二十几年前她毅然跟他浪迹天涯一样。但当带着大憨印痕的成福成荣亲切地呼唤“妈妈”,为她的身体焦虑不安四处寻请良医购买贵重紧缺药材时,又觉得在尚未安抚好后代之前去死是对大憨的爱的极大亵渎。活下去才是必须的。大憨。小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往睁大眼睛凝望漆黑的屋顶,并在黑暗中轻轻呼唤着大憨的名字。与她的灵魂喁喁私语。小云觉得,大憨仍象先前那样在黑暗中睁着温和的眼睛,静静地倾听她心灵的表述。离开她的是大憨的躯体而不是灵魂。有次小云在黑暗中冲大憨的灵魂说:锅盔,记得吗?还想吃不?小云没有听到回答,就嘤嘤而泣。哭声惊醒了成福巧娃和成荣,三人心情紧张地来到她身旁,惊问:怎么了,妈?
   
  小云索性以放声大哭作答。
   
  小云完全从大憨死亡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已是半年以后了。窑洞、锅盔和大憨的死紧紧连在一起,极度刺激着小云敏感、悲哀、脆弱的神经。她不再去自家的厕所大小便。即使阴雨雪天,也要绕一大圈到长满青苔蒿草丛生日久不用的郭姓老俩口以前的厕所解手。成福心疼母亲,在自家厕所和窑洞之间打上了高高一圈围墙,使窑洞与家彻底分开,再也看不到窑洞的一星半点。而小云除却天雨泥泞,仍然不愿走进自家的厕所。后来,干脆搬到当初她和大憨在郭老头老太那里度过新婚最甜蜜的一段日子的房子。在那里,远离各种人间的喧嚣,只有苦水河在夜深人静时很响地流过,和她一起怀念大憨、干爸、干妈,和所有他们共同拥有的逝去的亲切岁月。
   
  而家中的经济渐次紧张起来。大憨的死耗费了他的一部分血汗钱。另外一些则是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一点一点渗进家中的各项开支中。这段时间成家是绝对的只出不入。入不敷出也比这纯粹的只出不入好一些。因为小云一直深陷在悲哀的纠缠中想不到悲哀以外的事。成荣约上一帮狐朋狗友钻进巧娃屋子里和巧娃嬉笑打闹,搓麻将,或干别的什么。沉默寡言的成福拾掇拾掇庄稼地,干干家里的杂活。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眼看就要坐吃山空。成福心里急了。他瞅准母亲情绪还算好的时候向她叙述了家中的现状,并问母亲:咱们是不是还卖锅盔?
   
  小云憔悴疲惫的脸顿然失色。她有气无力地说:“要卖就让巧娃学着做。她是灵性人,见过我打的,肯定能打好。我... ...没有一点力气,那面,是揉不开的。”
   
  小云的目光停留在儿子憨厚的脸上许久,然后又说:你们结婚有一年了吧?咱不见巧娃有喜?你们──咋会事?
   
  成福低着头用鞋尖在地上一下一下划道道。划了几下,成福说:我去问巧娃。
   
  小云疑惑地看着成福:我刚才问你的话呢?
   
  成福说:妈。
   
  小云定定地看着成福,叹一口气,然后挥了挥手:去吧。
   
  新婚之夜,对男人成福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那一夜他糟透了。闹新房的人渐渐散去,成福期待的一刻慢慢来临。他满怀喜悦地朝自己的新娘妹妹一般的巧娃迎去。然而迎视他的却是巧娃十分冷漠的目光。这使成福极为尴尬,满腔热情如冰灌顶,一凉到底。成福还是非常喜欢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小妹妹的,尽管在一块玩的时间不是太多。从男人的角度讲,巧娃聪明、乖巧、又不失漂亮。能娶她,得算福气。至少在成福,对巧娃是满怀信心的。巧娃在这一夜的任何时刻保持沉默和冷漠。成福勃发的激情如霜打落叶般萧条殆尽。巧娃冷漠的目光给成福心理上造成了极大的障碍。巧娃冷漠的目光击败了成福。这一夜,男人成福窝囊透顶!
   
  此后,成福只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闭上眼睛时才能体验到男人的快乐。即使在月色蒙蒙的夜晚,成福也要在用麻纸糊了窗户且紧关着的窗子上挂上臧青色的家织土布窗帘。只要有一丝弱光看到或模模糊糊感受到巧娃冷漠或含有敌意的目光,他就瘫软如泄气的皮球。
   
  成福瞅着白日里跟父母弟弟也跟自己有说有笑的巧娃,常常猜疑:自己是否做了一夜恶梦?是否一到晚上便被恶魔缠绕坠入深渊?
   
  然而巧娃的不动声色令成福时常处于一种惶惑状态。从来是巧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睡便睡,要玩则玩。在本世纪三、四十年代,居住在李家集这个偏僻的山村小镇上的人仍然过着亘古未变的男耕女织生活,各地纷纭而起接连不断的战争风云很少光顾这里。这地方山穷水也恶。土匪们不值得来,村民们的日子也就过得安宁,一直按上辈的样子过。男人们出门做生意或在家耕地,女人纺线织布操持家务。表面上一贯这样,大多数人一贯这样。但男盗女娼不是说没有,赌博吸毒照样一窝子一窝子的。成荣自幼好耍成性,有时带一帮酒肉朋友到家里来,怕母亲骂,带到成福的家里,搓麻将,喝酒猜拳,闹得乌烟瘴气,而巧娃这时显得兴趣格外高涨。巧娃很快迷上了麻将。她的灵性在麻将桌子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很多时候,她面前桌子上堆的小角钱比任何一个牌友们多。这种时候她便乐不可支,心花怒放。目光移向成福时,闪烁着从未有过的亲切温和。成福的心便被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切割得生疼。他将自己与桌上的麻将子反复掂量,觉得自己在巧娃眼里不如麻将。没有象麻将那样给巧娃带来心花怒放的时刻。每当念及这些,泪水那可怜的东西顺成福的脸一点点流下。成福想,我要能变成麻将就好了。我宁愿让巧娃没黑没明地搓,只要能使巧娃真正高兴。
  

   成福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在他面前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的女人如此迷恋?
   
  巧娃对麻将的迷恋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那些日子里,她的脸上常常兴奋不已,当初大憨的死曾给她带来了一些悲哀,但现在这种迹象在她脸上荡然无存了。成福知道,母亲让她学打锅盔的打算会毫无结果。
   
  成福回到屋子里时巧娃正在收拾房间。房间里极浓的男人们的汗味和旱烟味熏得从来不沾烟草的成福头脑昏沉。巧娃对他说:今天我又赢了。
   
  成福皱着眉头说:快扫。
   
  巧娃说:今天我的手气好极了。把把都赢。你们男人啦,都是熊包。中看不中干。
   
  巧娃后一句关于男人是熊包的话成福听了浑身极不自在。他仔细想想自己,觉得巧娃敢如此放肆全因为自己的放纵自己是熊包的缘故。他胸中渐渐点燃了一团从来没有过的怒火。他冲巧娃喊:唠叨什么?快扫!
   
  巧娃停下条帚白了成福一眼:神气什么呢,你?
   
  成福说扫完我有正经事与你说。
   
  成福说:“妈让你学打锅盔呢。你知道,爸去世后,咱们谁也没弄个挣钱的营生。仅有的一点积蓄眼看用完了。我们一家子吃什么?想来想去,卖锅盔在李家集是咱们的独家生意,还是继续卖吧。母亲身体差,做不动。弟弟也不象个干活的人,再说是男人家。只有靠你了。你心灵手巧,母亲当年做的时候你见过,再让母亲指点指点,保证能成。等以后日子好过,咱就不干这营生了,再说... ...”
   
  巧娃听着听着上下前后左右来回甩动起手中的条帚,巧娃说:“别说了。别往下说一大堆所谓的道理了。告诉她,我学不会。不学。”
   
  成福气得浑身打颤。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指指着巧娃:“你... ...”
   
   巧娃冷笑几声,笑得非常残酷。她的冷冷的目光直逼成福:“‘你’什么。让我卖命养活你们?甭想!再告诉你一遍。我不学。甭想!”
   
  结局成福是想到了但他压根儿没想到巧娃会以这种态度跟他交谈。“这个女人。”他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自己刚才指“这个女人”的手指,心想这手指不是手指而是孙悟空脑后的一根毫毛就好了。就可以变戏法整治这个女人了。膀大腰圆如父亲般拥有一身疙瘩肉一身力气的成福,却从来没想过打人。用自己的拳头打人。尤其是打眼前这个女人。
   
  但成福还是握紧了拳头。这拳头落在了自己的腿上,砸出一声“唉!”
   
  这一日成福整整陪母亲一个下午。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坐着。这位较之次子成荣更象大憨的儿子引起她心中无限的悲伤。成福看到泪水从母亲清瘦的面庞一次次滚落。此情此景让偌大的小伙子禁不住唏嘘起来。暮色彻底降临小柴屋的时候,巧娃为母亲端来了饭菜。因为看见了成福,她脸上的表情开始十分复杂地变幻。往出走的时候,巧娃问成福:“你也在这边吃?”
  
  “恩。我想多陪妈一会儿。”
  
  母亲盯着巧娃被夜色笼罩的袅娜远离的身影长叹一声:“模样倒灵秀惹人的,可... ...福儿,给妈说实话,你们---?”
  
  成福惶惶作答:“妈,你别操心,我们好着哩。真好着呢。她自小耍贯了,现在仍爱耍。这没啥。妈,真的没啥。您放心。”
  
  “成荣懒惰成性,我管不了。你一向忠厚勤快,偏偏遇了个不成器的媳妇,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弟弟是懒些,不过将来担子压到他肩上,他不变也得变。”
  “也只有看将来了。说的是,你荣弟真该到找媳妇的时候了,又得一大笔钱。咱眼下的家境真让人心焦的,卖锅盔的事你给巧娃说了?”
   
  成福沉吟片刻:“她比不得妈能吃苦,干恐怕也干不成。我倒有另外一个打算──”
  “什么打算?”
   “我想去北来找活干,父亲不是在北来干了好多年吗?地里的活让荣弟辛苦辛苦,家里的活您老人家也别管。妈,好好将养您的身体,我出门在外心里也能踏实一些。”
   
  小云夹了一口干萝卜丝,对儿子说:“先吃。”
   
  成福慢慢嚼着萝卜丝象嚼着无数条枯燥无味的生活的网线。他认定只有去北来这条路是唯一适合自己走的路。而且很快定下来很快就走。
   
  “妈”,成福在将碗筷收拾到一边后,迫不及待地对母亲说:“我的主意已定,即使您老人家不太愿意我也是要去的。父亲丢下我们走了,我现在心中牵挂的只有您。您要多多保重才是。弟弟和巧娃,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过法。我管不了也懒得去管。妈,为了我也为了我们这个家,您一定也好好保重,成吗?”
   
  儿子的话如一双轻柔的手轻轻抚摸着小云伤痕累累的心。小云看到了儿子眼中的盈盈泪光。他撩起衣襟的里子轻轻擦试成福脸上的泪水,自己却禁不住抽泣起来:“都怨你父亲。福儿,都怨你父亲。他不该这么早丢下咱娘们自顾自走。福儿,妈不行了,家中的诸事还得靠你全盘操持。北来,你若定要去,就去吧。”
   
  成福说:好坏我就准备去了。
   
  小云说:去吧。
   
  成福初去北来的那段日子里,成荣和巧娃使尽浑身解术也没能使小云搬回家中去住。那孔谋害大憨生命的窑洞如一柄罪恶的利剑悬在小云心头,每次不经意的目光触摸都令小云心头滴血,痛不欲生。而在这杂物间曾经他们聊以生存的处所,涌上她心头的总是无限温馨而回味无穷的往事,正是在这一次又一次重复再现的回味里,她的心态慢慢趋于平静。
   
  地里的庄稼活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成荣头上。他干活可从来没有踏踏实实过,给自家干活象给别的什么人干一样纯粹是敷衍了事。反正家中的母亲和嫂嫂不会去查看的,看又能看出什么?地里费的功夫再大老天爷不睁眼不会有好收成──这李家集除了苦、甜两条季节河外再那里能找到水呢?夏天天上久不下雨地上的河也就干了。成荣信奉的信条是:下种在人,收粒在天。
   
  而成荣肩上的锄头足以让他的那些朋友们望而远之。他已有好些日子没见朋友们来和朋友们玩了。但说他的朋友们没来又是成荣在不了解情况的情况下撒的谎,因为他的朋友们仍来玩只是在白天他忙活的时候不是寻他而是寻巧娃玩。和巧娃搓麻将,赢钱或输钱。但晚上是绝少来的。于是空荡荡的大院里,晚上只他和巧娃两人各自在自己的屋里点一盏孤灯闷坐。成荣每晚必陪母亲坐坐。时间或长或短,或拉家常,或只默坐。看母亲渐渐恢复了精神,手中不停地做一些针线活,成荣心中自是欣喜非常。成荣常常强迫自己早早睡觉。嫂子巧娃在离他只有数步之遥的另一个房间里也是一个人独坐,他极想和巧娃象白天或者更象小时候那样玩一会儿。但涌上心头的愿望的情丝他又强迫自己硬性拂去。青春期的躁动使他常常陷入一种极度的痛苦中,在嫂子是女人这种意义上,他深怕自己干出有损哥哥成福的地方,因此每一个黄昏的降临在他意味着又一个漫长而痛苦的等待的开始,在这一个又一个无边无际的痛苦等待中,成荣不仅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往事,而与嫂子巧娃纯真的亲密无间一次次冲击着他的头脑,令他头晕目眩。
   
  成福去北来整整一个春天了。炎夏无情的酷热令许多人饭量减少。睡眠减少疲惫不堪。成荣每天晚上在给母亲、巧娃及自己屋里点燃一根驱蚊的艾嵩火绳后,光着膀子走出家门蹲在河坡上的一棵大柳树下,无论多少人或只他一人他总是坐到深夜人静的时候才返回家里,轻轻闭上门。灯也懒得点,就摸黑睡了。常常连薄被都忘了盖。
   
  那一夜他照例至夜深人静时返回家里才睡。照例什么也没盖。夜半的雷声惊醒了他,他感到一丝凉意。冷使他蜷曲在被子里如一只特大的虾。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继续入睡,但雷的轰鸣使他异常清醒。这时,从北房那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脚步声之后,他的门被急促地敲响。
   
  “谁个?”
   
  成荣想到了巧娃,但又觉得不大可能。回答他询问的是再一次“咚咚”的敲门声。成荣的头皮麻麻的,头发一根一根触电般耸起。他披衣下炕,拉过门栓。门推开了,一个人顺势倒在他怀里。“弟弟,吓死我了。”是嫂子巧娃的声音。一道闪电掠过,他看清了确是巧娃。
   
  成荣松了一口气,扶巧娃站立。掏出火镰点亮清油灯。巧娃在黄昏的油灯的光里抖抖索索,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只将一件上衣斜披肩上。
   
  成荣羞赧难当。他背过脸去,对巧娃说:穿上衣服吧。
   
  天空雷声大作,成荣身后的巧娃抽抽答答起来。成荣心里乱七八糟:想吼不能,欲扶也不能。他咬咬牙,再次冷冷地说:“嫂子,有啥事,穿上衣服说。”
   
  “荣弟,你真狠心!”
   
  成荣听出巧娃的这声哭骂里蕴含着无限温情。他想……他什么也不能想呀!隔墙不远处是母亲的住处,母亲听到咋办?成荣急了确实是急了!他一把扯下巧娃肩上的衣服塞在她手里以命令的口吻道:巧娃,你给我穿上!穿上!
   

  巧娃却抓住成荣的手不放继而倚在成荣胸前嘤嘤低泣。这个时候的成荣面对这具温馨的躯体束手无策,本能地拦腰搂住。巧娃膨胀的双乳在成荣胸前蹭上蹭下,一张泪眼凝视着成荣,风情万种含情脉脉。成荣激情高涨,呻吟似地叫道:巧娃!巧娃!巧娃!巧娃!

  巧娃抚摸着成荣健壮冰凉的胸脯喃喃地道:“荣弟,你还记得以前咱俩玩‘俩口子’的事吗?”
  
  “记得。”
  
  “你还记得我往你的肚脐眼吐唾沫,并用手指将你肚脐眼里的那么多垢痂蹭出来,以至于变成垢痂黑的唾沫在你肚子上泅了好长一截子的事吗?”
  
  “记得。”
  
  “记得就好。”
  
  “巧娃!”
  
  成荣的舌头嘴唇漫天漫地地在巧娃的脸上落了个遍。两个燃烧的躯体纠缠到一起。
   
  成福去北来后的第二个季节里的一天的清晨,小云听到附近有人在干呕。这声音在宁静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小云凝神细听,听出声音是来自自家院子里,她好生奇怪,敲响了尚在紧闭的大门。闻声来开门的是巧娃。小云从巧娃嘴角的一星唾沫样的东西上明白刚才干呕的是巧娃无疑了。这个肯定令小云疑惑重重。她问巧娃:你不舒服?
   
  “嗯。”
   
  巧娃答话的瞬间又涌上一阵阵难耐的恶心。尽管她的手轻轻揉着喉部想努力使涌上喉头的东西咽下去,但已不再可能。在“哇哇”数声之后,污物不可遏止的从口中喷涌而出。巧娃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离了原本的位置。她抬起脸望着婆婆小云说:“恶心。总想吐。”
   
  小云问:“这样几天了?”
  
  巧娃想了想说:“十来天吧。”
  
  小云又问:“身上的这月没来?”
  
  “没来。”巧娃说:“超了二十来天吧!”
  
  小云说:“知道了。”
   
  巧娃目睹无精打彩的小云朝她那边走去。她想也许有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小云这段时间的精神状况可谓良好,立秋不几天,巧娃已看到母亲在拆洗一家人过冬的棉衣。还时不时地到地里转转,指点成荣干农活,成荣在母亲面前必须做出一副拼命干的样子,以致累得腰酸腿痛,成荣对巧娃说:“妈能干着呢。我还把老太太疏忽了。幸亏全都种上,要有空闲的地,嗨,不骂我才怪哩。”但无论如何,这种现象令成荣巧娃心情愉快了许多。成家如果再失去母亲则如一盘散沙难以收拾。而此刻,巧娃注视着小云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乱如麻。一场必然的审查将如何应付?她必须很快唤醒仍在酣睡的成荣告诉一切──告诉他她有了身孕也告诉他她有身孕的事已被婆婆小云发现。然后共同商议对策──对付成福对付老太太。巧娃只有这时才明白自己对成荣的迷恋之情根植于两小无猜的童年时期。和成荣在一起,一种无法遏止的情感时时流露。而正是成荣使她真正体验到女人的幸福和快乐。她真想跪在小云面前向她请求:让我和成荣过吧。让我和成荣过吧!让我和成荣过吧!!
   
  母亲这天晚上吃的全部晚餐只是半碗汤。那汤也不是喝而是在憋足力气艰难地挤着咽。成荣的心随着母亲喉部的上下移动一次次痉挛。母亲几乎是在这一夜之间苍老憔悴的。自从巧娃给他讲述了清晨发生的一幕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时时被对哥哥和母亲犯下的罪恶吞噬。他知道这罪恶是任何一个女人的男人无法容忍和宽恕的。成荣望形容憔悴的母亲眼里涌出了父亲去世后的第一滴泪水。他流着泪“扑通”跪在母亲面前:“妈,惩罚您的不孝之子吧。”
   
  小云如一尊雕塑般呆呆凝望夜色弥浓的屋外。苍茫的夜色此刻笼罩了天地也包裹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里的她和儿子。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夜的颜色,什么也看不清。甚至看不清儿子的脸。她不知道自己将干什么或要干什么。只将沉重如铅的手臂无力地抬了抬。
   

  “妈妈!”
   
  儿子的这一声呼叫给空白的大脑增添了一些内容。此刻她格外思念大憨。她和大憨共同创造的生命在大憨死后的一些日子里令她心力交瘁。她甚至不再以为大憨的死是一种不幸──如果说不幸的话应该是针对她而不是大憨。大憨现在不会有她的这种碎心的烦忧。不会有。绝不会有。她觉得自己只有步步紧跟大憨才能感到安全感到放心即使吃苦也吃得踏实。这时候,她甚至开始羡慕大憨的死,认为死是一种永恒的解脱。她更清楚地意识到,在一件又一件让人心痛疲惫无望沮丧的各类事件的催化之下,自己离这一天并不遥远。
   
  活着具体得毫无意义。小云抚摸着自己炸裂般胀痛的前额想:又能把自己亲生儿子的儿媳妇怎么样呢?良久的沉默之后,她吩咐成荣:起来。又说:收拾收拾那边的房子。明天我搬过来住。
   
  这一夜巧娃和成荣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他们象在过一生中的最后一夜似的极尽疯狂。在巧娃的潜意识里,只希望腹中这不知不觉中滋生的胎儿在度过这个夜晚后化为一滩瘀血从她的腹中悄悄流掉。黎明时分,他们各在各自的屋子里沉沉睡去。成荣是被母亲小云推醒的。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炕头的母亲和照进屋子里的一缕阳光。

  又一年春节来临。当成福怀揣着一年的辛劳回到家里时,巧娃的腹部已高高隆起。成福不敢相信这是一种事实。他盯着巧娃的眼睛问:你有了?什么时候?
   
  巧娃白了一眼成福盯着自己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十分平静地对成福说:“这孩子不是你的。是荣弟的。八个月了。我不喜欢你。一直不喜欢。你肯定认为我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要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我一应承受,哪怕置我于死地。而我又是在思考另外一件事:你是否能够生育?”
   
  巧娃的话使成福手上的指节捏得吧吧作响。满脖子充满了血的颜色。愤怒和屈辱促使他的巴掌朝眼前的女人脸上扇过去,在听到很脆的数声“啪啪”之后,女人低低抽泣起来。这抽泣使他十分沮丧。“哭就象哭的样子吧。。”他想。抬起的支撑他扛二百斤重重物的脚轻轻擦过巧娃的小腿,巧娃便跌倒在地。尖利的女人的哭号顿时释放出来。成福觉得不够深入,又从巧娃的腰部补充一脚,这一脚让巧娃真正认识了男人成福。巧娃的腹部从此一刻开始了绵绵不断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腹中坠落。果然,不多时辰,在巧娃撕心裂肺的号叫声中,一个瘦小的男婴裹着污血降落人世。这就是后来取名为成生的成家后代。成福只给母亲小云打了一声招呼,就冒着料峭春寒上路了。
   
  小云瞅着成生酷肖成荣的五官常常产生一种欲爱不能欲恨不能的复杂感情。无论如何,小云不能否认成生确确实实是成家的骨肉这一事实。血亲关系使小云对孙子产生的感情只能是爱。而对不屑之子成荣的谴责随着这爱的越来越浓而日渐淡漠。儿媳的行为是任何一个婆婆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法容忍的。在小云的感觉中,巧娃肆无忌惮的目光时时在对着成荣进行挑逗。这目光使小云惶惶不安,小云不止一次产生过教训巧娃的念头。但计划中的拳头一直没有落到巧娃身上。干妈临死前的话语和巧娃类似自己的身世在她每每下定痛打巧娃的决心之前影子一样包围了她,让她无可适从。她没有能力改变巧娃。她只能通过别的渠道以阻止自己的媳妇和儿子那罪恶行径的继续。
  
  小云决定要给成荣娶媳妇。
   
  成荣的第一个媳妇娶进门来的第二个晚上,刚刚宽衣解带的成荣被一阵敲门声阻止了这个动作的继续进行,他极力气恼地问:“这么晚了,是谁个?”
   
  “咚咚”的敲门声仍在继续。随后一个女人青脆的声音震响了成荣的鼓膜。女人说:“荣弟,你出来。”
   
  是巧娃。成荣心头聚然涌上无限烦恼。他磨磨蹭蹭扣上才解的扣子,拉开门,巧娃却不在。巧娃房间的门开着一条很宽的缝,青油灯微弱的光芒洒一屋昏黄,那昏黄引导成荣悄手悄脚地从门缝里挨进去。
   
  全身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的巧娃令成荣极为难堪。巧娃盯着成荣好半天然后莫名其妙地哭了。然后说:“荣弟,快来呀!我想你。真想你。”
   
 成荣低头闷闷地说:“嫂子,我才娶了媳妇,我得过去。”
   
  “你也想遗弃我?好啊,因为你,我落到男人不理,婆婆不肖的地步,而把我弄到这种地步的荣弟你才娶上媳妇就想抛掉我?哼,没那么便宜!”
   
   巧娃愤恨极了,指着身旁睡得十分香甜的小成生说:“这蘖障是谁的?你若不依我,我先捏死他,然后哦,说你杀了孩子。这很合乎情理。有那一个母亲会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呢?而你,才娶了媳妇,别人谁不知道你我叔嫂这间的苟且之事?这孩子这么象你更是一个实证。你想杀人灭证。这也很合乎情理。走那一条呢?你选择。反正我是豁出去了。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干得出来。”
   
  成荣从没想到巧娃会这般狠毒。他一声不吭地瞪着巧娃,心里想:“我看你到底干什么?”
   
  巧娃忽然嫣然一笑:“荣弟,要凉着我了。快来,来啊。吓唬吓唬你,怎么,当真了?”
   

  巧娃的盈盈笑脸让成荣手足无措。他沉默半晌,方朝那具凉腻的躯体走去。极度兴奋的巧娃呻吟般地喊叫:“荣弟!荣弟!荣弟啊!”
   
  成荣的心和躯体被这软绵绵的呻吟再一次溶化了。
   
  这一夜,当成荣再一次面对自己的羞羞答答妻子的时候,一股无名的厌恶涌上他心头。他莫名其妙地将这个山里女人捶了几拳。谨记闺训老实巴结的山里女人哭都没敢哭。在发泄完淫威的成荣死一般睡去后。她抚着自己的躯体怎么也睡不着,泪水自顾自从眼角滚落。
   
  确切地说是婆婆小云的敲门声吵醒了这位新娶的媳妇。她睁开眼时门缝里涌进很白的亮光。天亮多时了。她的心咚咚直跳,她从婆婆严厉的口气中听出一场灾难即将来临。在惶惶惚惚穿衣服的过程中,有一个非常鲜亮的信号跃上她脑际:“今天回三!”
   
  新媳妇以最快的速度开开房门时,迎接她的是意料中婆婆怒气冲冲的脸。她的心凉到了脚底。
   
  婆婆冷冷地问:“太阳晒到屁股眼上了,还没睡醒?过门才几天?今天要回三,赶紧收拾收拾,等会儿可别让你娘家人说我们什么。”
   
  新媳妇一脸恐慌唯唯应诺。
   
  此刻缠绕小云心头的是无尽的烦闷。而就在此刻巧娃端着尿盆从她面前急急走过。成生的哭声非常刺耳地钻进她的鼓膜,这声音激起了她的无比愤怒。站在身后的儿子一个连一个懒洋洋的呵欠象召示着这个大憨和她苦心竭力支撑起的家的衰败。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闪过一惯谦和忍让的小云脑际,她朝儿子喊到:荣儿,你给我打!
   
  小云是想给巧娃点颜色看看的,不料成荣的拳头落在才过门三天的自己的妻子身上。这位新媳妇居然睡到这么迟起来,过两天还了得?小云想,先给她尝点什么也好。索性任儿子痛痛快快地去打。正是自己的一再忍让使巧娃越来越目中无人。二媳妇如若效仿,那还了得?
   
  新媳妇的弟弟来接自己的姐姐时遇到的正是姐姐被惨打的情景。这位年龄不满十五岁的山里少年简直吓坏了。他扯住成荣正要落下的拳头,颤声问道:“你怎么能打我姐姐?我姐姐咋了?”
   
  成荣被这一问问得昏头昏脑。他的拳头软软的落下。然而旋即而来的一点所谓的自尊使他朝这位山里少年吼起来:“咋了?你问她──你问她睡到啥时辰才起来?”
   
  新媳妇蜷曲在墙角闭着眼睛告诉自己的弟弟:“弟弟,你回去吧。回去对父亲说我有些不舒服。弟弟,你回吧,回吧。”
   
  姐姐的满脸泪痕满身伤痕令这位少年心碎欲裂。他想不通自己勤劳善良的姐姐怎么会跟懒沾上边呢?母亲去世后他可是姐姐起早摸黑拉扯大的。懒得不起来,怎么可能呢?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无处发泄,操起鞭子朝自家的瘦毛驴背上狠狠抽了几鞭子。
   
  恐惧和伤心紧紧包裹着少年。这少年在空荡的山道上“呜呜”痛哭起来。
   
  半年后,一个阳光明亮的中午。在崖底下苦水河边长有杂草的浅摊上,跟着羊群的小羊倌发现了一具疤痕累累浑身冰凉的女人尸体。吓得魂不附体的小羊倌喊来许多李家集人,人们认出这是成荣的妻子。这位老实巴脚的山里女人留在人间的最后姿容是浑身上下一道道青紫青紫的伤痕。这伤痕使许多人充满愤慨,人们猜想的结局是这女人受不了折磨才跳崖自尽的。陆续定居在城外而成了成荣家邻居的一些人都说,自这个女人娶进成家的门以后,很多时候人们都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嘤嘤哭泣。当然,谁也不曾想到,这嘤嘤哭泣告诉人们的正是今天的这个结局。
   
  成荣岳父是绝对相信命运的山里老头。既然女人这样死了那死无疑是命中注定的。女儿嫁给集上成家,那就生是成家的人,死是成家的鬼,奈何不得别的什么。在收起亲家女婿捧出的安抚老人的二十块大洋后,女儿的死就只剩下放声悲哭了。
   
  小云是真的苍老了。儿媳的死让她明白自己确实是老糊涂了。她常常一个人流泪。为自己,也为死去的儿媳。
   
  成荣却象没事人似的一干完活就抱上成生四处溜达。一岁的成生刚刚呀呀学语。成荣教着叫“大大”。成生说不出“大大”,只是连声叫着“阿大”“阿大”。看见巧娃叫“阿大”,看见小云也叫“阿大”,好象全世界全是他的“阿大”似的,逗得成荣心花怒放。成生充满奶味的声音拨撩得小云的心热乎乎甜丝丝的。她设法不爱自己的孙儿。她常常瞅着成生粉嫩可爱的脸蛋浊泪纵横。只有她自己明白这泪是为儿子成福的命运洒的。她十分清楚巧娃叔嫂间的苟且之事,她给成荣娶了媳妇都没能使这种肮脏的勾当结束。反将一位无辜的媳妇的命搭上了。小云时常被一种罪恶感折磨得涕泪涟涟。
   
  而给成荣的媳妇又不能不娶。
   
  第二次娶给成荣的是一位穷秀才的文文静静的女儿。姑娘的文静令成荣神往。媒人说,姑娘还断文识字呢。成荣为此时时被想象中的情景所激动,兴奋不已。然而没过多久的一个晚上,他搂着断文识字的妻子正沉漫在温柔的体味中,令他心悸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他知道是巧娃。他大声咳嗽几声,这咳嗽在成荣意味着乞求乞求巧娃饶了自己。但固执的“咚咚”声仍在继续。继而,传来低低的却又非常清晰的巧娃的声音:“荣弟,你起来!”
   
  口气是命令式的。这声音在宣告成荣美梦的彻底破灭!
   
  新娘警觉地问:“是谁个?”
   
  成荣脸上亲切温和的微笑抹去新娘眸子中的那一丁点儿亮亮的疑惑。他轻轻拍拍她裸露的胳脖,轻轻说道:“我去去就来。啊!”
   
  还是和上次一样的场景。成荣非常熟悉的巧娃的裸体横陈在成荣面前。成荣非常熟悉的眸子向成荣示意:荣弟,来吧。荣弟,来吧。
   
  成荣沉着脸搓着双手在地上团团打转。
   
  “嫂子,饶了我吧。我求你,我年近三十了,总得有个家吧?”
   
  “哼,嫂子!”巧娃好看的眼睛瞪得好圆!她朝正在熟睡的成生胳脖上打了几下,孩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这仔子是谁种的?你说──你说呀!”
   
  巧娃索性坐起来,手指指到他眼窝子里:“你说呀!”
   
  成荣痛苦地摇摇头:“巧娃,我在求你。有话,明天再说,我得过去了。”
   
  “没门!”
   
  巧娃吼起来了。这一声好大,院子里所有的人肯定都听到了。成荣知道事情闹大了,匆忙从炕上抓起巧娃的衣服塞到她手里:“先人!你声音小点好不好?你把衣服穿上好不好?”
   
  巧娃的牙缝里憋出一个字“不!”
   
  这个时候对面的房门响了。惊动母亲了。成荣想。一股怒火在成荣心头燃起,他采取的唯一行动就是冲上去朝巧娃脸上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巧娃没料到这招。没料到,一种完全被遗弃的绝望占据了她的心灵。她多少年来什么都不顾,现在还顾什么?撒泼成性的巧娃索性放声吼叫起来。
   
  这吼声将附近许多酣睡的李家集人唤醒。
   

  门推开了。小云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小云呆痴的目光苍老的脸上似乎裹着一层死亡的气息。成荣“扑通”跪倒在母亲面前。她想拼出所有的力气朝混帐儿子的脸上扇去,巴掌还未落到儿子脸上,她自己却先昏倒地上。
   
  成荣带着哭腔连喊:“妈!妈!妈!”
   
  这情景使巧娃的哭吼没能继续下去。她跳下炕来和成荣一起手忙脚乱地将婆婆小云抬到炕上,巧娃找出一个绣花针在小云的鼻唇间使劲刺了几下,小云才象沉睡多年的人要醒似的“哼”了一声。
   
  巧娃慢慢揉搓着婆婆小云的胸部。她沉着脸对成荣说:“去找点水。”
   
  成荣在往厨房方向走的时候,目光与站在门口的自己妻子的目光相遇。他认真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的目光很冷,冷得他冷汗淋漓。
   
  他很快躲开那犹如冰剑样的目光朝厨房大步奔去。母亲需要水。
   
  新媳妇看清了这个场面中发生的一切:裸体的巧娃、气急败坏的丈夫和奄奄一息的婆婆。泪水挂在她脂粉未退的脸上如流过一条粉红的泪溪。在婆婆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她默默地走开了。
   
  她回到屋子将属于自己的物件收拾在一个小包袱里。天色麻明时分,她悄悄离开成家朝通往自己娘家的那条路走去。
   
  妻子冷冷的目光令成荣惶惶不安。在母亲恢复神志唾骂数落自己一阵后,他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意欲将妻子已摄入眼中的情景略作解释。然而人去屋空。在他明白妻子将属于她的全部东西拿走后,他知道这个十分文静的新娘子这样平静地离开是不会再回到这间屋子里来的。
   
  成荣几乎是小跑着赶到老丈人家的。秀才丈人非常冷漠地接待了他。秀才说:我女儿为什么跑回来的你清楚。我们别的什么都可以忍受,唯独受不得这般侮辱。所有的事所有的话至此一笔勾销,你家送来的彩礼原数奉还。谁吃亏了你明白,咱们的亲戚做到这里就到头了。你走吧。
   
  成荣说:岳父,你老人家听我说。
   
  秀才说:你走吧。
   
  成荣说:岳父,我冤哩,我嫂子... ...
  
  秀才说:你走吧。
   
  成荣说:你女儿... ...我们合适着呢。
   
  秀才说:你走吧。
   
  就这样成荣悻悻地出了丈人家的门。丈人追出来将他没拿的彩礼──几匹家织土布一包银元塞进他手里,他没有用手几乎是抬了抬胳脖,丈人手里的东西便撒落地上。他唾了几口唾沫,狠狠踩了几脚布匹,然后扬长而去,看都没看一眼。他走着走着忽然鼻子酸酸的眼睛里流下许多湿漉漉的东西。
   
  成荣哭啦。
   
  成荣这次真正恨起巧娃了。母亲的身体已是极度虚弱。做完田间地头的活计后,成荣几乎时时守候着母亲。他亲自下厨做饭,最初笨手笨脚的成荣后来做出的饭菜竟连母亲都说味道还好。要知道他母亲可是百里挑一的做饭好手。
   
  也不知什么人给巧娃在大挑檐房房檐下宽阔的空间盘上了锅灶。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另立锅灶了。只有已经会跑会叫的成生整天价在院子喊“婆婆”“二大”“二大”的,小云说娃娃无罪。成荣自己也拗不过常常想把生儿在自己怀里抱抱的愿望。一种父亲的渴望时常剥蚀着他的心灵。常常,成生摔倒或哭的时候,小云撑着瘦弱的身体尽可能快地奔过去,没了牙齿说话漏风的嘴连连娘天娘地地叫“我的娃,我的娃。”或一手抚摸成生摔倒碰着地方,一手在胸前的空中绕上绕下绕圈圈地叫“魂”:“来了,再不害怕了,来了,我的娃,再不害怕了... ... ”站立一旁的成荣极为紧张,待成生破啼为笑的时候,他的心方长在心的位置上。他从母亲手里接过成生,抚弄着成生的小雀雀,如母亲一样连着声儿叫:“我的娃,我的娃。天杀的,咋会把我的娃跌倒呢?”
   
  什么都无所谓的巧娃什么都不顾了,当然不顾儿子成生。她日日沉醉在于麻将赌钱的男人堆里,赢了她得钱,输了她便输自己的身体。这些什么都敢赌的男人使巧娃居住的这间房屋成了别人嘴里的“赌场”和“窑子”。这让小云如何容忍?赶走巧娃的念头不止一次地涌上小云的心头。
   
  春末夏初的一段交接的日子里突然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已换上夹衣的成生稚弱的身体抵御不了这般风寒,在大雪飞扬的天气里咳嗽、高烧、抽风。成荣冒着大雪乘着麻明的天色牵上自家的青毛驴去四十里外的小洼里接“先生”(当地人称医生为先生),小云摸着雪天里冷硬冷硬的生儿夹衣,心想该给生儿换棉衣了。棉衣放在巧娃屋里了。小云过早昏花的眼透过雪光看到巧娃的房门只是半掩着。起床了。小云想。许多日子以来她从未产生过要和巧娃说一句话的念头。她现在的想法只是拿来棉衣给成生穿上,他可是成家现在唯一的根啊。若有三长两短,哪还了得?或者该给巧娃丢下一句成生有病的话,人家毕竟是母亲,尽管这孩子是属于成家的但巧娃永远是他母亲。小云这样思虑着推开门。炕上睡着两个人。炕头的烟具,枕头一端露出一节男人的辫梢。在小云看到这一情景的刹那,巧娃醒了,她翻着惺松的眼看清来人是小云,慢慢拂了拂额头零乱的头发,低着头说:“原来是您。”
   
  “你... ...你给我滚。”
  
  巧娃抬起头:“偏不。”
  
  “你男人还活着呢,你竟敢在我的屋子里招嫖客。你-...”
  
  “我没男人,我愿意嫁汉,咋啦?”
  
  “我叫你的男人折断你的骨拐。我成家全毁在你这个小妖精手里了。”
  
  “呵... ...嫖风嫁汉,各人所愿。 ”巧娃嘲弄一般拍着自己的大腿:“我嫁汉有人来,你嫁汉有人来吗?”
  
  “不要脸!”
  
  “啪!”小云的巴掌落到巧娃脸上。
   
  巧娃哈哈大笑起来。
   
  小云面部的肌肉不停地颤着颤着深陷的眼眶泪水盈盈。极大的耻辱!已有好多日子不曾流过泪水这玩意儿了。现在竟然有泪涌出,滴滴如苦水河的水一般苦,一般涩。
   
  小云知道自己要彻底倒下去了。但最终却没有倒下去。成生嘶哑痛苦地呼喊“婆婆、婆婆”的声音刺激地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她在心里说:“生儿,别哭,别哭,婆婆来了。婆婆来了。”
   
  小云踉踉呛呛奔向自己的屋子成生哭喊的地方。
   
  小成生脸色酡红,嘴唇干裂,张开嘴便可见一层浓黑的舌苔,通体如燃烧的火球。在吃完成荣请来的先生开的第二剂药后,才渐渐好转。
   
  成荣将成生紧紧搂在怀里:“我的娃!我的娃!”
   
  小云却又病倒了。
   

  成福接到母亲捎来的信后星夜赶回家中时,巧娃已搬出成家和一个来自陕西的茶叶客住在一起。
   

  巧娃是在成荣和儿子成生冷漠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他们的。巧娃记住他们的只是这最后的目光。
   

  成福问几乎奄奄一息的母亲:“休了她吧?”
  
  小云说:“不是已跟上人走了吗?福儿,是我和你大害了你。”
  
  成福说:“啥话也不说了。这是咱的命。随她去吧。这样也好。”
  
  小云十分疲惫地闭上了昏花的双眼。
   
  巧娃搬出成家一年后的一天死了,淫乱使她的下身生满无数浓样的溃疡。茶叶商早就离她而去。是成福成荣把巧娃那具散发着恶臭的躯体用破席裹了随便掩埋了。无论无何,巧娃是成家的媳妇。而且这个媳妇是吃小云的奶水长大的,而且这个媳妇与成福成荣兄弟都纠缠不清。成家不料理巧娃的后事,李家集谁还会去料理?
   
  但小云,这个大脚且麻脸、且能干的女人确确实实一病不起,仿佛一夜之间,她就猝然老去。恍若云烟的往事,总在她眼前迷离,赶不走,挥不去。伤感、伤心、难过、绝望,行将就木的她,只记得成大憨领她出走,领她来到李家集闯下家业的种种生活阅历。但随后接连两次给成荣娶媳妇,已差不多使家中的积蓄消耗殆尽。到头来,还是鸡飞蛋打。
   
  小云一想起大憨过早离开人世的情景,就难以抑制从心底升起的阵阵酸楚。每看到成荣,她的心就象被老刀子慢慢地割了一下。小云唯一的心灵慰藉,便是酷肖大憨、且又极为温顺孝顺的成福。成福是小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小云的日渐虚弱,家庭的经济状况的日渐拮据,更增添了成福的无边愁闷。他再也不能去北来了。成福这几天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母亲身旁,侍候她吃点东西,尽管她只能吃一丁点。
   
  而成荣,就只有蜷曲在他的屋子里。他不敢去见母亲。母亲一见到他,就气得昏晕过去。成福也是从不正眼看他一眼。他在家里,成了可有可无的一个人。李家集的小孩吵架,动不动就骂对方说:你坏蛋,你是成荣!
   
  坏蛋,成荣。成荣已在李家集无立锥之地。他终于走上了去北来的路。他在母的亲房外跪下,泪流满面,无声地磕了几下头,就转身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李家集。
   

  为了使母亲伤痕累累的心慢慢得到安慰,成福总找一些话题,给母亲慢慢说。他说成生聪明,是块念书的料,不管咋样,要让他念点书。有一天,成生果然给婆婆背了几首唐诗,不知是跟谁学的。
   

  转眼就到冬天了,树上的叶子干瑟地在寒风中抖动。苦水河也日见细小,听不到哗哗的水声。小云已是三天不曾吃饭,只喝一点水。成福知道娘已离黄泉不远,更是寸步不离。
   
  小云微弱得如一片秋风中的树叶,随时要轻轻飘落。就在生命的尽头,小云平静了。她要去找大憨,大憨才是她最后的归宿。
   
  就在成福又一次讲起他在北来的经历,说起给大户人家收割庄稼,并把小山一般的粮食一麻袋一麻袋扛进粮仓时,他看到小云的脸庞突然歪到枕头的另一边。小云死了。
   
  成福发出呼天呛地的哀嚎。是男人在极度悲恸中毫无掩饰的哀嚎:娘啊!苦命的娘啊!
   
  这天晚上,一场雪覆盖了李家集。第二天人们才发觉,大雪压断了许多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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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4-5-6 07:58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很精致、很有特色的中篇小说,作品围绕成姓一家的生活动失展示了人们对于生存和爱情的祈愿,有生活的滋味,更有爱情的无奈,有野性的本能反映,也有对传统的守护。
  
  一部佳作,绝对精华!!
  
  彩燕版主,我用40多分钟帮你重排了版式,你可能是累了,段与段之间大多是空了两行,文中的短句全部没有排,嘿嘿,你要请客!!
3#
发表于 2004-5-6 10:00 | 只看该作者
燕兄飞来游太虚,果然大手笔,学习。
4#
发表于 2004-5-6 12:28 | 只看该作者
谢过山版主!他日相逢,会饮800杯:))

山斑斑的评语让我汗颜。太虚高手如云,我已经是很久没有在此发帖子了,向各位学习!

这是我在中财发的最长的帖子。请高人拍砖头,多指点,我以后要修改的。

先行谢过了。
5#
发表于 2004-5-6 12:3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轩轩 发表
燕兄飞来游太虚,果然大手笔,学习。


让轩轩妹子劳神费眼了。惭愧啊!
6#
发表于 2004-5-6 12:46 | 只看该作者
还没看完,有时间了慢慢欣赏。
7#
发表于 2004-5-6 15:23 | 只看该作者
今天好不容易打开网页,慢慢看。
8#
发表于 2004-5-6 15:51 | 只看该作者
嘻嘻~~燕子斑竹的东东,俺须细嚼慢咽耶。
9#
发表于 2004-5-6 16:36 | 只看该作者
善恶全凭一念,迷悟就在瞬间。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10#
发表于 2004-5-6 17:16 | 只看该作者
+真是大手笔,学习了。
11#
发表于 2004-5-6 17:5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七彩燕 发表
谢过山版主!他日相逢,会饮800杯:))

山斑斑的评语让我汗颜。太虚高手如云,我已经是很久没有在此发帖子了,向各位学习!

这是我在中财发的最长的帖子。请高人拍砖头,多指点,我以后要修改的。

先行谢?..


哈哈,你太客气了!!
12#
发表于 2004-5-6 23:13 | 只看该作者
细细品读兄长大作,俺来认真的学习,问哥哥好:))
13#
发表于 2004-5-7 09:18 | 只看该作者
一大早起来看完了。一个令人感伤的悲剧性故事。苦命女人小云,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世,跟着自己的男人私奔,历经艰难,当她刚刚开始对美好生活有一点向往时,命运之神又一次开了她的玩笑---一个残忍的玩笑。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从此,她一蹶不振,直到最后,她把自己丢在时光之后......落了一场大雪,一切都改变了。

结尾尤其漂亮!嘻嘻~~学习啦,燕子斑竹!好久不见耶:)
14#
发表于 2004-5-7 10:17 | 只看该作者
真正的大手笔,学习了。
另有一事请教版主:我在春夜听雨发的《挥泪问情》,承版主瞧得起给了我一颗漂亮的大钻石,后又幸运地入了计酬作品。但一百三十七期的计酬作品公告《挥泪问情》的会员名也是挥泪问情,至今我也没有收到计酬作品通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版主知道原因么。
15#
发表于 2004-5-7 15:43 | 只看该作者
珍珠,彩燕版主没上线.关于计酬作品的事情,我在我的《没事找事》的跟帖里和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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