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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长篇小说《孤城》节选 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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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8 00:3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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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地方志载:民间艺人大黑卒于1989年,生前最后一段评书《奇缘》获华东地区文艺调演特别奖,名噪一时。开篇唱道:
文革风雷荡四海
生旦净末皆上台
峥嵘岁月多奇事
不理娶鬼赛聊斋……

    月光洒在水田里,秧苗长得旺盛。天刚进六月,热气才冒头,就让夜隔住了。湿地边,流水潺潺,青蛙在里面聒叫。往日,田埂上会有孩童在捉迷藏,或者,有年轻人坐在坡上唱歌,可自从盛传羞鱼河畔夜里闹鬼,这里就沉寂了。
    夤夜,城根儿的人的确听到河边有令人惊悚的怪音。大伙猜测,哪是一个冤死的女鬼。夹杂着鸣诉般的嚎哭时而缠绵凄婉,时而悲愤伤切。起初,夏篷篷不信邪地说:“羞鱼城的牛鬼蛇神没挖尽,还有残渣余孽在兴风作浪。”是夜,他领着一干人潜伏在河边的草丛里。四周漆黑,蚊虫肆虐,夏篷篷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渐渐有了睡意。猝地,谁遽惶地喊了声来了!人们醒了,天将拂晓,雾霾笼罩,夏篷篷一身露湿地站起来,眼前虚渺着,啥也看不清。有人说:“刚才听到了人哭,像从地狱里传出来的。”有人说:“是猫头鹰叫。”“猫头鹰怎会人腔?”伙伴们争辩着,嗓音慢慢变颤抖了。篷篷烦了,呵斥:“你们像娘们儿,胆子比针鼻儿还小!”说着,摸起手里的步枪,朝天猛吼:“鬼也怕子弹!”空气凝固了,半晌,这声厉叫碰到了鱼脊山壁,诡秘地回过声来,听得人头皮发麻。雾气重了,脚下苇荻茂密,几个影子若有若无,篷篷一步陷进水里,骂了句:“这是啥鬼地方?”谁说坏了,进了沼泽。篷篷湿了裤子,他绾起裤管,猛觉腿肚上有些痒,凑眼一看,一条黑蚂蝗叮进肉里,嗜着血。篷篷慌了,巴掌朝蚂蝗一阵乱扇。少顷,人们惊呼道:“咱走进了蚂蝗窝,身上全是黑条子。”大伙一边惊嚎,一边劈里啪啦拍打着腿脚,朝岸边疯逃。雾浓如乳,前方,似有两朵蘑菇蠕动而长,渐渐,大如锅盖,大伙喘着说:“终于见了岸。”骤地,蘑菇恍若山包,篷篷抹去睫毛上的水珠,眼前清了。两座坟茔高耸,边上杂草横生,有只老鸦在不远处哀啼。篷篷连说:“晦气,怎么走进了都家的冢地。”
    一伙人辨别着方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约莫快上路了,野草越发幽深。谁声音惊颤地喊道:“又回来了!”篷篷花了眼,两座坟茔竖着,根上如冒出一股妖雾,匝匝环绕。篷篷熊了,两腿发软,刚要坐下歇口气,猛觉墓后有黑影一晃。他摸了把肩上的枪,招呼:“有人,都……给我过去追!”大伙一惊,寒毛都立起来了。篷篷骂:“你们真不像我的兵,一个个跟骟了似的!”人们哆嗦着,呼隆着踩过坟旁,战战兢兢地朝前搜寻。周边又陷如沉寂,篷篷想撒尿,半天没动静,低头一看,两手抖得厉害。他想喊伙伴们回来,话没出口,忽地,身边刮过一阵凉风,坟边的草丛里,黑影又晃了晃。篷篷喊:“你是人是鬼?”影子渐近,脚步无声,身轻如燕,像个女人。篷篷向后退着,女人穿了身麻衣,披头散发,迷雾遮住了她的面容。篷篷后背碰到了一棵松柏,几只老鸦惊叫着飞起来。篷篷想抓枪,女人朝他笑着,脖上的围巾悄然滑落。篷篷大骇,他只看到半张癞皮脸,魂就没了,像条受了惊吓的狗,跌跌撞撞地逃了。
    篷篷丢了枪,还病了一场。丢枪的事惊动了县里,公安上派人来查,看见坟边的沼泽里,漂着几块破碎的枪托。羞鱼城闹鬼的事盛传开来,一时,闹得人心惶惶。又日黄昏,老街上几个喝了酒的小混混,老远看见一个女子腰细如柳,身姿婆娑,仙人一样向羞鱼河飘逸而去。混混们像跟屁虫,紧随其后。芦苇翠绿,女子长发飘忽,背影摇曳,如行走在青云里。混混们猜道,城里来了芭蕾舞剧团,她就是跳白毛女的演员,去河边不是洗澡就是练功。想到洗澡,混混们的眼在霞光里放着异彩。当时,混混们具体看到了什么,众说纷纭,有一点却是真的,先进苇丛偷看女子洗澡的三个人,出来时都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如吃了迷魂药。最后一个人颇觉惶惑,拨开苇条一瞧,只喊了半声娘字,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了草地上,口吐白沫,半晌不省人事。
    闹鬼的事越传越凶。几次捉鬼未果,公安上断定,这是暗藏的敌人在装神弄鬼,蛊惑人心。于是,命令各个值班小组,如遇情况,可就地开枪,击毙始作俑者,以正视听。

    老街上,似乎只有一个人不信邪。夏不理长得糙,粗矮的个子,黑脸膛上生满了浓密的络腮胡,乍看像个野人。他刚满二十二岁,若遇陌生小子问路,多半会喊他一声大叔。少时,不理常被伙伴们喊作小鬼子。他每次都会涨红了脸,申辩自己是中国人,父亲是个英雄。末了,还要诘问,要不,我和娘怎么会是烈属?伙伴们笑他傻,指着他的小眼说,看,像不像《平原游击队》里的松井?大伙起哄说,那是他大爷,怎能不像?回到家,不理一脸沮丧地问娘,我爹到底是谁?金茭一愣,说,小孩子的闲话,你干嘛往心里拾。不理嘟囔,人家说,我爹是日本特务,不是英雄。金茭心如被蜂蜇了一下,忙掩饰地一笑,问,照那么说,娘该是特务婆了?不理不吭声了。金茭又抚摸着他胸前的红领巾说,你跟人家没啥两样,若有不同,那就是你脑子比别人聪慧,天分好。不理说,今日上常识课,老师还夸我来着。金茭说,日后,不管谁怎么说你,你少理会,有那工夫,不如做功课。不理说,我记着哩,娘说过,只要心里有阳光,日子就暖和。还有呢?娘问。不理想了想说,娘还说,在心里多种爱,少种恨,岁月就顺当。
    不理十八那年,考上了地区的卫校,没料,开春遇上红卫兵大串联,卫校停课闹革命,上大学的事泡了汤。金茭嘴上不说,私下里默默垂泪。不理宽她心说,娘,上不上学,我一样能当医生。起初,娘不信他的话,心说,吃不着皇粮,说啥都枉然。不理有心计,白日里下地,回到家,在院里种了蓖麻,秋上收籽换了钱,去书店买来厚厚几大本医书,稍有闲暇就往书里钻。不过两年,他就能将汤头歌倒背如流,小药方信口拈来,给邻居诊病疗伤成了手到擒来的事,俨然成了老街上的神奇郎中。社员们佩服之余,不由暗里慨叹,鬼子就是鬼子,一人生着三颗脑袋。不理听了不再计较,有时还跟乡亲开玩笑说,鬼常修身,也能成神。又过了两年,一个伟人在北京说,将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夏不理摇身一变,成了赤脚医生,他成天身背药箱,游走在城郊的田间地头,给人祛疾消灾。
    不理隐隐察觉,这个鬼跟一个人有关。有回儿,街道上放露天电影,《地道战》里日军狼奔豕突,到处烧杀抢掠,将高家庄蹂躏的一片狼藉。在银幕反射的寒光下,不理倏地发现,不远处的草垛旁有个孤影,浑身瑟瑟发颤,如发了疟疾。他凑过去,看是个头裹围巾的女子,就轻声问,你病了?女子侧过头,一双利刃一样的眼睛瞪过来。他说,天热,你裹得这么严实,怕是得了寒症,不如,我给你号号脉。说着,手去抓她的腕子。女子突然气喘如牛,在他手背上猛咬一口。不理惨叫一嗓,淹没在炮火硝烟里了。夜里,羞鱼河畔又有了鬼哭狼嚎声。不理躺在炕上,摸着受伤的手,疑惑地想,我向来心地坦荡,谁会跟我聚仇?
    还有一回儿,不理出诊回来的路上,几个顽童在田头的秫秸垛边玩捉迷藏。鸟儿归巢,层林如画,慢慢淡化进朦胧的黄昏里了。远处,传来了几声愁婉的柳腔调儿。不理嗓子也痒了,娘和小姨在家里排过《向阳院》,耳濡目染,自己也会唱几个段子:“清风万里,红霞满天,脚踏夕烟,一路高歌回家转……”
    微风徐徐,那边,女人的心弦如被拨动了,一阵沙甜的声音袅袅飘过:“灯笼高挂,星光璀璨,老槐树下,手捧宝书心温暖……”
    词来曲往,宛如情人对歌。不理心醉了。坡下的河汊里,苇条摇曳,虫叫蛙鸣,他想绕过去,看歌者何人。月儿从城头露了脸,风将水里的银盘弄碎了,皎洁的光荡起了涟漪。一个娉婷的影子从水边闪过,他揉了揉眼,沟畔的一丛蔷薇花前,站着一个高挑的女子,一袭素衣,长发飘逸,遮住了面容。他脚下绊了一下,心里隐约想起了什么。女子犹如狐仙,越发妩媚,斜扭着胯,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妖娆。他乱心绪,犹豫的当口,突然,两个捉迷藏的顽童从他跟前跑过,他吓了一跳。未等回过神来,一个顽童回过头,朝他做鬼脸大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另个顽童怪声怪气地唱着,侵略者你敢来,天上地下一齐打!
    不理眼前虚朦了,女子身影颤抖了。他摸了把手背上的伤痕,往后退了两步。女子一下像变成了疯子,嘴里尖叫一声,仿佛要向他扑过来。月亮缩进云朵里,一张鬼怪又丑陋的面容在他脑际里一闪,一切又归于平静。跟前,宛如什么也没有发生。是她!不理的脑里清晰了……

    都枝儿是个老处女。其实,她曾出过一次阁。当年,都小谢一怒错剪了麻果的命根,麻果成了阉人。麻果差点疯掉,成天憋屈着脸,咒骂要日都家的祖宗。后有好事者撮合说,你日人祖宗,不如日他姑。麻果这才想起都家埠有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来。心想,我这辈子算完了,那都枝儿他见过,她虽已年过三十,面目丑陋,但身是身腰是腰,从后面瞧,比那个闺女都俊。重要的是,伤我者是她侄子,有她来侍奉我的后半生,也算天意。便对好事者承诺,事成了,我送你一只猪头。好事者又去都家埠说媒,对都枝儿道,麻果虽废了,可他成分好,祖辈贫农,你去了他家,身上就算镀了层金,日后,没人再敢怠慢你。都枝儿将脸用头巾一围,两只大眼泛着冷光,淡淡地说,贫不贫农的有啥用啊?我早死心了,压根儿就没想往好路上奔。好事者使出了杀手锏,说,你别光顾自己呀。都枝儿一愣。好事者说,都小谢是不是你侄子?是不是都家的根苗?你若嫁了麻果,说明麻果不是废人!麻果若不是废人了,小谢就能免了一死。小谢若免了一死,都家的坟茔里的先人才能安顿……
    都枝儿嫁了麻果。新婚之夜,来闹房的人挤在炕前,起哄说,如今是新社会,不兴蒙盖头,新娘子,快掀起你的围巾。都枝儿身着素衣,盘坐在炕心,一袭长发遮面,一条暗色的纱巾,裹住了下半张脸。烛光下,那双空洞的眸子突然闪了一下,透出惶窘的光。大伙嚷嚷着,纱巾被一只手扯了下来。场面陡然静了,片刻,一个孩子哇地大哭起来。都枝儿懵在那里,手里的喜糖慢慢撒落。
    夜里,两人躺在炕上,月影横移,风轻轻吹打着窗纸,都枝儿身子在抖擞,肩头在耸,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麻果像是睡了,只是喉咙里偶会咕噜几下,发住一声奇怪的干笑。街上,熬夜人在摆弄坠琴,拉着一支柳腔曲牌,怨愤又忧伤。
    婚后,两人日子过的窝心。起先,都枝儿要强,白日里和社员们一样,到城郊下田种菜。渐渐,人们习惯了她纱巾裹脸的装扮。可她下田不入群,大家在地头上歇息时,队长撺掇年轻的闺女小伙子排戏。她躲得老远,那土声土调的柳腔在田野里飘荡,弄得她心里又痒又酸,不由潸然落泪。有人看到她孤寂的影子,会叹息一声,一副绝好的身段、绝妙的嗓子,可惜了!擦过年,都枝儿突然患了了疯病,发作起来披头散发,一个人钻进青纱帐里,又哭又笑。打那,她就不常下田了。至于她发病的诱因,传言颇多,笔者比较认同“借种”说。
    麻果家里开始不平静了。冬季夜长,麻果喝过酒,焦躁地上了炕,爬到都枝儿身上。都枝儿扭过头,任他作弄。你是死人啊?他嘴里喷着秽气骂。她懒得回他,只是满身旧伤没好,又添新痕,这当儿,疼痛与屈辱一股脑地吞噬着她的灵肉。她恨自己未亡,就成了一块腐肉。麻果哭了,罗罗说,这男女之事就像天上的霹雳,阴气和阳气聚足了,喀嚓一碰,电闪雷鸣之后,才会平和。又说,胯下有匹好马,老子干骑着,反倒让阳气鳖死了,为啥?就为他妈的少了根接火棍儿,点不着引火,雷打不出啊!都枝儿也哭了,说,好歹,你还体味过人事,快活过。做你的女人,到死,我还是个……处女身。我叫你处女!猛地,麻果粗黑的手朝她下体抠去,她惨嚎一声,痛斥,你就是那千刀万剐的次田。麻果下手更狠了。她在炕上打着滚,皮肉渐渐没了知觉,突然,她笑着说,好样的都小谢,你剪得没错,他这等人,就该断子绝孙……
麻果不想断子绝孙。某天夜里,都枝儿破例没被蹂躏。外间里,麻果在陪堂兄吃酒。夜深了,两人都有了醉意,说话就少了遮拦。麻果说,怎么说,咱是本家,血脉真,要不,我怎么不找别人。堂兄说,本家归本家,这事要传出去,我的名声就毁了。麻果说,这事,就你知我知。堂兄问,弟媳还蒙在鼓里?那不行。麻果癞叽叽地说,反正,这个忙你是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堂兄顾虑道,那弟媳若不愿意,反了目,我岂不坏了王法?麻果说,这由不得她。她是我的,我说让她配骡子,她就不敢配马。堂兄有了兴致,滋了口酒,拿捏说,现在,吃得跟不上,我撒尿都没劲。麻果允诺,家里还有只老母鸡,归你。堂兄说,你没听说过,要想种子好,得多吃羊宝。你得去屠宰站,给我卖个回来。麻果说,我一个废人,卖那玩意儿,找着挨臊啊?堂兄说,要不,你给我十块钱,我自己去。麻果急了,说,这等好事,还倒贴啊?堂兄说,我给你交底吧,若说弟媳的身材,那满羞鱼城的大姑娘也赶不上,可就那脸癞皮,看了,我不得做三天噩梦啊?麻果说,女人嘛,吹了灯都一样。堂兄较真道,人又不是兽,一次就能成?我夜里没空,还不兴白日里来啊?麻果说,样板戏里的铁梅俊吧,你将她的画盖在那张癞脸行吧?堂兄又讨价说,人家坐月子,还喝个红糖水,这一滴精十滴血。麻果恼了,将酒盅一推说,她好歹还是个处女,你到底应不应?堂兄坏笑着说,这就睡吧。麻果不糊涂,说,今晚不成,你成了醉鬼,那酱种儿,能发芽吗?
    都枝儿心在流血。她不再哭泣,暗里发誓,俺就是一死,也不能让这等人埋汰了。
雨季,人们下不了田,都在家躲清闲。麻果跪在都枝儿跟前,哭着说,堂兄来过三回儿了,你再不依,人家可就毁约了。都枝儿啐了他一口,眼里蓄着恐怖的光。麻果说,都小谢没被判死,我就都家的恩人。你是都小谢的姑,你就得报恩。这辈子,我不嫌你丑,你也别嫌我少块儿。咱只要添了人丁,既能堵人嘴,也能防老,再说了,你不是抱怨,没品过人味吗?阴雨连绵,闷雷隆隆响,暗屋里一闪一闪,都枝儿的脸变得惨白。麻果磨破了嘴唇,都枝儿说,好,你去烧一锅水来。麻果一愣说,你不用这么干净。都枝儿嚎叫一声,我就是要一锅滚烫的水,在身上再泼一遍。次田毁了我的脸,你再毁了我的身子……
    午后,雨停了,羞鱼河边芦苇葱茏,草青如新。夏不理出诊回来,趟着河水,吸吮甘爽的气息,又想吼一嗓子,刚起了个调门,忽听附近有人呼叫。他心说不好,拔腿就向前跑,水花飞溅,一阵哗哗声响过,他就消失在苇丛里了。
    一爿汪水里,麻果吃力地将都枝儿托上岸,一句该死的人是我刚说完,脖子在水面上抻了抻,就不见了。都枝儿傻了,场面上静了,青蛙也不再聒噪,只有几条鱼在水里游,弄皱了都枝儿的倒影。水里的都枝儿漂亮极了,湿漉漉的衣裳贴在凹凸有致的身上,如新塑的雕像。湿发垂肩,那乌黑的青丝煞是让人心爱,她轻轻撩起来,蓦地,水如魔镜,闪出一幅骇人的面孔。刹那,她崩溃了,歇斯底里地长吼一声,遭天杀的小日本,猪狗不如!不理赶来时,水里只有一团黑发,花朵一样地飘展着。
    不理将她背回诊所,她睁开眼,看到了那张男人的糙脸,想撕他咬他啐他,可身子实在太虚,只是燃着仇火的泪眼,怪诞地眨了眨,又疲惫地阖上了。

    都枝儿的疯病时好时坏。有次,夏不理去给一个瘫子疗病,瘫子原先身子尚好,年初随民工去挖水库,夜里睡湿地染了恶疾,毁了腰,一直卧炕不起。瘫子是个光棍,支书承诺,村里人有一碗饭,先给他吃。末了,问他还有啥要求?他想了想说,别的好说,这是一辈子的事,你得给我说个媳妇。书记难为了半天,突然想起了都枝儿,说,她丑是丑点儿,可身条儿不丑。她疯是疯点儿,可不疯时会伺候人,还会唱柳腔给你解闷儿。假若,你能争气,也不耽误给你生娃。瘫子心动了,急着要见都枝儿。书记被吵得没法子,当天让妇女主任领着都枝儿,上门来相亲。
      都枝儿进来时,不理去了内屋。她没有梳妆,头发凌乱,天有些热,一条围巾半裹着脸,显得不合时宜。她目光呆滞,跟在妇女主任身后,几乎没瞧瘫子一眼,只是,她肩头轻轻向窗边一靠时,骨感又饱满的形体还堪比少女,恰似一幅秀丽的剪影。不理第一次从门缝这么近瞅她,不知怎么,还是被一种说不出的残美震撼了。瘫子不等妇女主任言语,抢着说,我腿不行了,你过来。都枝儿立着没动。瘫子又比画说,你将头巾摘了,癞就癞吧,鱼找鱼虾找虾,歪把葫芦嫁倭瓜。你跟了我,侍弄好我吃喝拉撒睡,我保证不打你骂你。都枝儿嘴角浅浅一笑。妇女主任帮腔说,他是村里的功臣,你随了她,也算圆满了。都枝儿傻着,眼盯着窗顶织网的蜘蛛。瘫子哀叹说,疯人就是疯人。又使唤妇女主任道,你给她扯去围巾,我得看看,免得日后让她吓着。妇女主任抬起手,都枝儿恍惚的眼神倏地一惊,往后退了步。妇女主任说,相亲相亲,你总得让人家瞧仔细了。都枝儿缩到了墙角里,额上沁满了汗珠。瘫子不耐烦了,白了妇女主任一眼说,对一个疯子,别那么斯文,一伸手不就得了。妇女主任刚要动硬,不理喊了声别,推门出来。都枝儿打了个激灵,惶惶地逃出了门,踉跄着跑了……
       不理觉着都枝儿不疯,她的病在心里。秋上,流感蔓延,不理登门入户,给人打防疫针。走过一个栅栏门,不理驻足,问路人,这是谁家?疯子!引路人答。
屋里没啥物件,都枝儿坐在炕沿上,阳光映窗,周围显得很洁净。不理一边弄针,一边跟都枝儿和风细语地说:“流感凶猛,肆行暴虐,这病毒虽强,可也怕一桩东西。”说着,将手里的针管一扬,“疫苗,有了它,病就躲着你走了。”都枝儿眼盯着他手上的疤痕,肩又索索抖动。引路人说:“你无须跟疯子罗嗦。”不理说:“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都枝儿眼里聚起的火又潮了。不理说:“你恨日本人是吧?是日本人夺走了你容貌,让你活得屈辱,没了尊严,是吧?是日本人毁了你的一生,是吧?”都枝儿脸上的围巾在颤。不理又说:“我身上是流着日本人的血,你若觉着我可恨……”他把手伸过去,“你就咬吧!”都枝儿哽咽了,忿儿忿儿地说:“你欺负人!”不理放高了声音说:“我身上也流着中国人的血,我是中国人,假如,日本强盗胆敢再来侵犯羞鱼城,我第一个扛起枪,跟他拼个刺刀见红!”都枝儿扭过头去,有人看见她流泪了。不理麻利地绾起了她的衣袖,随着药液的注入,他忽感一阵激动,仿佛自己推开了一扇门,渐渐走进她闭塞的心里。
    一天晚上,老街上放电影《小兵张嘎》,日军血洗鬼不灵村,枪杀了嘎子的奶奶。羞鱼河水流潺潺,不理坐在堤上,城边,飘来了电影里的枪炮声。一阵喧嚷声将他从瞌睡中惊醒。月光下,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被几个大汉踢打着。女人不哭也不嚎,任人凌辱。夏蓬蓬扇着她的脸,大骂:“你这癞样,鬼也得吓死。就你这地主渣滓,吓掉了老子的枪,害得老子没进城关革委会。老子要送你进监狱,立功赎罪。”一个汉子说:“就这样送她进监狱,是不是太便宜她了?”大伙开始起哄,推搡着,撕扯她的衣裳……
    夏不理扑在都枝儿身上时,大伙先是吓了一跳,后嚷着,这对狗男女,要演叠罗汉。人们打累了,不理抬起头说:“她是我的病人,你们要打要剐,都冲我来。”蓬蓬说:“这闹鬼的事,县里都定了性的。今儿挖出这漏网地主,人家躲避都来不及,你算老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找揍啊!”不理爬起来,擦着鼻血说:“你姓夏,我也姓夏。我也是烈属,有什么事,我随你一同去公安局。”蓬蓬威胁说:“你这样固执,别怪我六亲不认!”不理说:“县长局长都找我诊过病,我会说得清楚。”又说:“我眼里没有地主,只有病人。”蓬蓬说:“你说这话,要负责任。”不理绵里藏针地说:“今晚的事我可是看清楚了,上级看了我俩这副样子,信你还是信我?……”
    这一夜,都枝儿盯着不理,不停地流泪,说:“你这是何苦?”不理欣慰地笑了:“我这顿揍没白挨!终于听你说话了。”黎明时分,他看着她的面容说:“其实,你不用戴围巾,伤疤掩不住你的美丽!”她想搀他走,他说:“我是外伤,你是内伤。我有个秘方,会让你变得像少女那样漂亮。”
    不理去鱼脊山采药,特别留意白芨、女贞子、乌泡藤根、金樱子、血藤、天麻、首乌和茯苓,背回来煎成汤剂,送给都枝儿服。上山时,腰上还挂着只铁夹子,若运气好,会弄来獾与穿山龙,熬油外敷,精肉内补。冬去春来,都枝儿的癞脸如脱了一层皮,渐渐有了润色。有次,不理去河里摸泥鳅,扎了脚。都枝儿高低不喝那碗冒着香气的汤。不理急了,埋怨她耍小性子。她摸了把肤如凝脂的脸,泪簌簌掉着。不理吓了一跳,说:“如今,羞鱼城里,谁不夸你漂亮?你怎么还不开心?”都枝儿呜咽道:“我不知道……到底……在为谁容?”不理手乱了,红晕爬出了胡茬,吭哧道:“如今,你这模样,一宿不在……俺梦里晃,俺还就睡不稳哩……”不等他说完,她满面桃花,使劲摇头说:“人家会笑话!”不理不饶了,说:“人家笑不笑话,任他去吧。而今,你若不应,你倒是逃脱了,光留下俺一个,那样,我就真得在人前丢大脸了!”她一把抓过他的胳膊,泪眼婆娑,滴湿了他手上的月牙疤。“不理,我……给你洗洗脚吧!”她猛起抬头来,柔顺地说。他半躺在椅子里,一双大脚在她的手里抚弄,心都痒透了。天上白云在飘,日头躲进树丛里了,他想哼点什么。一支欢快的柳腔调儿犹如天籁,“大路九十九,小路就一条……”她如懂得他的心思,嘴里先唱道。“曲径通幽处,秋寻菊花俏……”他不会戏文,信口填词,与她对唱。唱着唱着,铜盆哗啦翻了,水洒了一地。两人紧抱着,脸贴着脸,泪流到了一起。
    成亲后,两人特黏糊。她常盯着他说,你腿短志长。他回她,你岁高面嫩。舌来唇往,像有说不尽的话。老街上的人皆夸都枝儿返了倒青,倒是不理胡子拉碴的,猛看,两人竟是老夫少妻的模样。
    大黑那段评书末尾唱道:
    小伙正当好年华
    枝儿已是三十八
    心诚滴水能穿石
    枯枝连理发新芽

    若干年后,都枝儿和婆婆一道成立了街道柳腔剧社,她演小旦,仍身轻如燕。婆婆宝刀不老,艺道臻美。闲暇时,夏不理操琴,一家人在门前敲起锣鼓,都枝儿还与婆婆一同演过夫妻,那优美的唱腔一亮,人就呼啦聚起一个戏场,直看得丢了昼夜,忘了寝食。后来,都枝儿得了个绰号,叫戏疯子。


[ 本帖最后由 王坚平 于 2012-2-28 00:41 编辑 ]
2#
发表于 2012-2-28 07:29 | 只看该作者
长篇小说可以到“连载频道”发一发,让读者全面欣赏一下。
3#
发表于 2012-2-28 10:15 | 只看该作者
粗读一遍,好小说。
4#
发表于 2012-2-28 18:15 | 只看该作者
文字不错,独立成篇。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2-28 18:18 编辑 ]
5#
 楼主| 发表于 2012-2-29 00:3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2# 邱天 的帖子

谢谢,问好。
6#
 楼主| 发表于 2012-2-29 00:36 | 只看该作者
多谢阅读,辛苦了。
7#
 楼主| 发表于 2012-2-29 00:37 | 只看该作者
你好,多谢褒奖。
8#
发表于 2012-2-29 07:3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王坚平 于 2012-2-29 00:35 发表
谢谢,问好。


另外,您要注意排版,按照论坛规定,过段要空行。
9#
发表于 2012-2-29 10:43 | 只看该作者
小说不错,欣赏。
10#
 楼主| 发表于 2012-2-29 21:12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8# 邱天 的帖子

谢谢,好久没来,竟忘了怎么排了。过去,这里曾是我的福地 。
11#
 楼主| 发表于 2012-2-29 21:13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9# 曾经沧海 的帖子

多谢阅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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