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

木门长子

　　　　
　　周学民突然发现自己没脸了，手抚摸的地方空空如也，自脖颈以上除了头的后半部分还在，眼鼻口耳都不见了。他摸索着打开壁灯，又摸索着走到镜子前，除了肌肤的感观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模模糊糊觉得镜子里的自己黑乎乎地一团，颈以上的部位只有白茬的骨头和头顶不多的头发。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哭却无处排泪，想喊却无口可张，再没了耳朵听声音，也没了鼻子嗅气味。他慌恐极了，在虚无中拼命的挣扎，希望从哪里可以发现一丝半点脸的痕迹，但是什么也没有。
　　
　　他挪到沙发跟前，用脚试了试，感觉碰到硬物才伸出手撑着坐下。心里越发紧张了，这种样子再怎么活，怎么见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没有回答，他也听不到回答，这屋只有他。
　　
　　他呆呆地坐了半响，觉得肚子饥饿了，便到处摸索食物。喉咙像长出了无数的小手，不停地要吃。屋里能咽下去的东西被他扫荡一空后，他决定出门，那怕去楼下的垃圾桶里捡拾一点食物都比饿死的强。
　　
　　楼梯还是以前的楼梯，感觉却没有以前的好。以前他走楼梯从来都是一步三阶，跑着上来，跳着下去，但是现在要靠手的触觉，脚的触觉摸索着挪步。周围一片黑，家里的黑他还能承受，楼道的黑却让他心里很茫然。因为不熟，或者说因为不太熟，他得万分小心地一阶一阶地下去，一点一点试探着向前走。
　　
　　突然，有温热的物体撞上了他，一声“对不起”从心里发出来，还没出喉咙就消失在空气里。是的，他开始把外界不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叫做空气。那个温热的物体也似乎感觉到了他，因为他的手撞到了触过来的手指，那手指好像很同情他的境遇，用力捏一下，然后就开始沿着胳膊向上爬，有蚂蚁攀树的感觉。他奋力地推开了，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温热的物体也发出同样的回声，似乎在做答，又似乎很激动。
　　
　　“是和我一样的人吗，没脸的人？”他有点疑惑，但不敢断定。心里的话又开始从喉咙里往上泛，渐渐地竟然与对方达成了一种默契。然后他们开始抚摸对方，从指尖开始慢慢地到小臂、肘、肩，短暂的停留之后到颈。
　　
　　“唔——”有相同的声音发了出来。
　　
　　他和那个物体同时弹开。他明白了，他想对方也明白了，他们都成了没脸的人。
　　
　　下楼之前的向往，能提供食物的垃圾桶早已变成了空洞，他的手从这边伸进去，又从那边伸出来，毫无碰撞的知觉。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吗？他自问，也去问别人，得到的回答都是带有呜咽的“唔——”
　　
　　他觉得自己完了，摸索着找到一个空地，躺下来。有热的物体开始照在他的身上，然后就是灼热，然后就是不敢再手脚平平地躺在地上。所有的地方似乎都变成了火炉，每一寸肌肤都在受着煎熬，那种感觉很像他记忆里放在铁板上的烤鱼。疼，疼，疼，却又无法表达。
　　
　　他感到头发上流下了汗，也摸到了身上流下去的水，应该有水珠落在烙铁上的“嗤嗤”声，但是他听不到，也看不到伴随着“嗤嗤”声冒出的白烟。
　　
　　“把你们的脸捡起来，”有声音说。脸，是的，如果有脸一切都不成问题，他会在脸的帮助下调动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与灾难作战。但是，脸在哪里？
　　
　　“把你们的脸捡起来，”那声音还有喊。他试着在脚底下摸索。地上除了灼热就是灼热，脸在哪儿？
　　
　　“捡起你们的脸，掏出你们的心看一看！”于是，他听到了心脏被掏出脸膛的哗啦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忽地跳到了手心里，也看到脸就挂在心脏左瓣膜的下面——
　　
　　周学民满头大汗地醒来，惊魂未定地从床上坐起来。做这样的梦不止一次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太累了，工作没奔头，爱情没希望，样样都不如人。前段时间单位评职称，以他的条件过个中级职称没问题，可是简历报上去，领导只瞥了一眼便说，等公示吧。他就眼巴巴地等公示，半个月后的公示结果，他和单位某个女同志一起上榜。但人事局限定一个名额，领导让他和那女的商量，这事怎么商量？他心里憋闷得不行。听说那女的是某部门领导的夫人，人事关系上比他强百倍，他觉得自己就是给人家做陪衬。
　　
　　他想干脆不参评了，但心里又窝了火，凭什么呀。他本科毕业，在职八年，英语六级，哪样也输人，凭什么就白白地放弃啊。他想到了走走关系，可是上门送礼的事，真是没面子。打小老爹就教育他做人要正真，要有骨气，为了明明能到手的职称跑关系，他觉得忒丢人。但是不跑关系，他心里又没底。
　　
　　他问了一下朋友，朋友说这种事只能拉下脸来跑关系，人人都是这样做的。于是，他先跑了趟单位领导家，领导打呵呵说，这事得靠自己努力；他再跑了趟人事局长家，人事局长说，呵呵，你们单位报谁我们定谁；他又跑了单位专管职称评定的办公室主任家，主任说，这种事领导说了算。周学民看着人家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真不如找个地缝钻进去，八辈子脸都丢尽了。
　　
　　过年回家，无意之中他跟耙地的爹说起这件事。爹夹一个饺子喝一口酒。“这事要紧不？”“要紧，评上中级职称能涨钱！”“涨多少？”“一、二百元吧！”“噢，你脸值多少钱？”
　　
　　他呆呆地看到爹，“很值钱！”“那不就结了，人活一辈子不就活个脸嘛！”爹又喝一口酒，“想当年，我从朝鲜回来，只要多填一张表就能进城，我偏不填，为啥？咱打了啥样的仗，当了啥样的兵心里清楚，填一张假表，说我救了多少人，打死多少人有意思么？凡事顺其自然，你呀，别干那丢脸的事！”
　　
　　他听了爹的话，再没跑任何关系。他觉得自己心里不再发虚，日子好像也有了奔头。前一段时间找了个小护士热火朝天地谈对象，职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一个下午，当他正爬电脑前绘图的时候，领导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周，赶紧准备职称的事吧，那个女同志因为年龄超线不能参评了！”
　　
　　他一下子就蒙了：“这么说，就我一人有资格参评了，而且万无一失！”
　　
　　“那是，呵呵——”领导晃着肥胖的大脑袋走了。
　　
　　他连忙掏出手机给女朋友打电话，脸上泛着惊喜。“恭喜，”女朋友娇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我也有一件事告诉你，这次人事变动，我老爸被任命为组织部长，专抓人事改革这一块！”
　　
　　周学民心里怦怦直跳，觉得自己刚刚捡起的脸，吧嗒一下又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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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1-6 23:25 编辑 ]

剑鸿

有寓意，值得学习。问好木门。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剑鸿 于 2012-3-15 20:49 发表
有寓意，值得学习。问好木门。

问好剑鸿！

lichezhiyuan

很深刻呀，木门一定酝酿了不短时间，赞一个！

木门长子

原帖由 lichezhiyuan 于 2012-3-15 21:14 发表
很深刻呀，木门一定酝酿了不短时间，赞一个！

谢谢！

荦春

构思巧妙，很有现实意义。学习了！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3-15 22:18 发表
构思巧妙，很有现实意义。学习了！

　


问好荦春，谢谢！

刘满园

西方现代派小说的手法，构思巧妙奇特，读来荒诞不经又合情合理，人物塑造成功，精彩的小说。

曾经沧海

结构严谨，看似散淡，但颇俱匠心，不错。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3-16 11:08 发表
西方现代派小说的手法，构思巧妙奇特，读来荒诞不经又合情合理，人物塑造成功，精彩的小说。

问好刘版，谢评！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2-3-16 12:56 发表
结构严谨，看似散淡，但颇俱匠心，不错。

沧海言重了，更喜欢您的直言。谢谢！

邱天

这个世道，有的时候该把脸藏起来。

暴雨迎风

喜欢这种风格和题材的小说，结尾很有意味。其实当今时代很多很多的人都是在做一些丢脸的事。周学民再正直，结果还是感觉做了丢脸的事，构思立意相当不错，支持精华！！！

木门长子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2-3-16 22:24 发表
这个世道，有的时候该把脸藏起来。

藏哪儿去啊，无处可藏！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3-17 12:30 发表
喜欢这种风格和题材的小说，结尾很有意味。其实当今时代很多很多的人都是在做一些丢脸的事。周学民再正直，结果还是感觉做了丢脸的事，构思立意相当不错，支持精华！！！

谢暴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