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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锁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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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11 18: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走在街上,走了两个小时。街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我看见街边有一些小房子,比电话亭还要小一些,尖尖的乳白色的屋顶,铝合金墙壁,墙壁的上半截三面是透明的玻璃。我看见里面有一个人的肩膀和秃头,肩膀和秃头后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钥匙。这时我留意到屋顶下是挂着一块招牌的:配钥匙。

  我走过去敲敲玻璃。他抬起头看我。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脸红红的,有些浮肿。他拉开玻璃——原来是一些玻璃窗。我从裤袋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他。他接过去,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了。这个钥匙有点难配,他说,匙齿太精细了。他低头在一只小抽屉里噼里啪啦地翻了一会儿,掏出一把元匙说,这种钥匙我刚进货,前天你来,就还没有。

  他前面的小桌子上有一台小机器,他把我的钥匙夹在一个凹槽里,把他的钥匙夹在对应的凹槽里。他按了一下一个按纽,机器就磁磁地叫起来,原来凹槽前有两个小砂轮,小砂轮飞快地转动着,快得几乎看不出在转,它们嘶啦嘶啦地舔着钥匙,一些极精细极精细的铁屑掉下来,纷纷掉在桌子上,积成矮矮的小小的一堆。

  他低着头,比我认真十倍地看着小砂轮转动。他脑袋四周残存的一些头发,微微抖动着。我发现他的腿出奇地短,我找了一下,果然在屋角看到了一枝拐杖,我转头一看,看见傍边停着一辆红色的助动车。我明白了,我老家瘸子都去做篾匠,看来这里是做锁匠。我向他示意离开一下,我沿着街飞快地走,果然那些小房子坐着全都是配钥匙的瘸子,但不是每个都是秃子。

  我回来时,看见他的小房子外面站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虽然天气已经热了,但现在穿裙子还是有些夸张,她的小腿还是挺细的。但是她居然还撑着一把伞,一把沉沉的黑布伞,遮住了她的上半身,我看不见她的脸。我走到她旁边,听见她说……你把我的锁开了吧你把我的锁开了吧。

  她的声音很细,他好象没有听见,仍旧低着头。我敲敲玻璃窗,他抬起头,我说,师傅有人叫你开锁呢。他说哪儿啊。我转头一看,那姑娘竟已走远了,撑着伞悠悠然地走过对面的十字路口。师傅,你丢了一笔生意。我又问他怎么称呼。他说姓陈。我说原来是陈师傅,我叫小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他拿着一把钢锯条刮钥匙。刮了一会儿,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有把它们夹到那台小机器上,磁磁磁。陈师傅干的是精细活啊,我说。他又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哪里。他把小机器关上,举起他的手让我看。他的手指很粗啊,手指的皮肤也很粗啊,有很大很深的裂口。

  我点点头,陈师傅的活很辛苦啊,陈师傅一天到晚坐在这、这个小作坊里不烦吗。他哧哧地笑了,那我到哪里去啊,一天到晚到处跑啊。我沉重地点点头,说,是啊,其实干什么活,还不都一样,拘着关着。陈师傅说,你做什么的。我不干什么。我摇摇头。陈师傅又说,我是问你干什么工作的。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干什么工作,我一天到晚闲得要命,无所事事地逛来逛去,陈师傅你知道吗,我心里闷得慌,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我有什么故事呢。陈师傅眼神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心里不安。他低下头,手下的小机器又磁磁磁。陈师傅怎么会没有故事呢,配一个钥匙就有一个故事么。我说。陈师傅抬起头来看我,你真要听?我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说那你明天再来吧。他把钥匙还给我,又给了我一把新的钥匙。我问他多少钱,他摆摆手说,说明天再付好了。

  我回到家里,拿出那把刚配的钥匙,它非常顺利地插进钥孔里了,我的心里一喜。我的手一拧,钥匙没有转动,我再拧,它没有动,我再拧,它仍旧没有动,发出轻微而尖利的吱吱声,我的心烦躁起来,把它插进拔出的试了几次,最后我只好拿出原来的钥匙,把门打开了。

  我走进房间里,透过窗户看见西天燃起了火烧云,映红了大片的楼房顶,我站在窗前,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和路边一排一动不动的被映红了的树木,我突然觉得非常的孤单。

  第二天下午,我去找他。他对我点点头。我靠在玻璃窗框上,说,陈师傅你讲故事吧。他点点头,说昨天配的钥匙好用吗。我摇摇头,从裤袋里摸出那把钥匙交给他。插进去顺当吗?他捏在手里正反地看了一下。我点点头,就是转不动。他点点头,打开他那台小小的砂轮机,砂轮沙沙地空转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钥匙凑近。磁磁,针尖似的银屑纷纷掉下来。我看见他的两根头发轻轻地跳动着。我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可是他不能一直就这样工作下去,而不讲故事了。

  陈师傅?我说。他抬起头来,把钥匙对着光看了看,我有一个小邻居也有你这么大,做木匠的,两年前从屋顶上摔下来,变成一个瘫子了,一天到晚躺在家里流口水,你说多可怜啊。我点点头,他怎么会从屋顶上摔下来的。他看中我女儿,拍我马屁,帮我盖修屋顶,有根椽子烂了。他瞟了我一眼,简洁地说。那他……你女儿?我女儿哭了几天,天天给他炖药,后来他老娘把药罐子摔到我家门口,不让我女儿进他家门了。为什么?我女儿不同意嫁给他,我女儿跟另外一个人好了,我们村里的民办教师,也姓陈,我跟女儿说,五百年前是一家,你现在跟他好,是亲上加亲了。他们出双入对,还像燕子一样唧唧的亲嘴,也不管我这个老头子了。他又把钥匙凑近机器,低下头,她妈很早就过世了。

  我以为他们就会这样把好日子过下去,很快就会结婚生个小孩,但是有一天,陈老师喝了我女儿泡的茶后,嗓子疼得厉害,第二天就哑了,嗓子哑了就做不成了老师了,他又不会干别的活,他老是这样荷荷地叫着来找我女儿,我的女儿很难过,天天哭,天天炖药给他喝,那个傻子竟然也喝,喝了还荷荷地笑。我看着他真像个傻子了,过了一段时间,他真的傻了,我女儿烦了,不再炖药给他喝了,我女儿要跟一个杀猪的好了,陈老师就真的傻了,荷荷地叫,一天都在学校附近转,从太阳升起来转到太阳落下去。

  陈师傅慢悠悠地讲着,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把钥匙递给我。我看了看,匙齿亮闪闪的。我回去再试试吧。我点点头。他又把钥匙从我手里拿过去,拿出半截锯条,把匙齿边缘上的铁沫撇去,再还给我。

  我要关门了。陈师傅说。他关了机器,把一些小巧玲珑的工具收进一个小抽屉里。他擦擦手,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拉开门,架着一根银色的拐杖走出来了,转身把门拉上,走到停在旁边的助动车前,把拐杖搁在后坐上,两只手撑着车坐和油箱,慢慢又熟练地坐到车上了。我向他挥挥手。助动车噗噗噗地发动起来,开过人行道,开进马路里,越开越快,像一匹红色的三条腿的马,在不远处的那个街口,一转弯就不见了。我想起我忘了付他钱了。

  我回到家里,在路上的时候,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试,钥匙果然仍旧打不开,我把钥匙举到眼前好好观察,果然它的匙齿是很复杂很精细的。我又把它擎起来想把它从窗口扔出去。但我知道它还是有用的,我拿着它明天好可以再去找他一次。

  第三天黄昏我去找他。陈师傅看见我对我点了点头,看来他对于我的到来是有心理准备的。

  还开不了。我把钥匙递给他,做出很无奈又有些恼火的样子。他把钥匙接过去,又问了一些跟昨天一样的问题,然后说,没道理呀,没道理还打不开呀。是啊,我也觉得。我说,我接着又问他他女儿和那个杀猪的怎么样了。还能怎么样。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了,可能是对这来来去去好几回的钥匙不耐烦。他们好了几个月,那杀猪的有时竟敢还捏得我女儿嗷嗷叫,当着我的面,他把她当母猪啦,但也就好了几个月,杀猪佬收来的猪夜里常常莫名其妙地死掉,也有吃了他的猪肉拉肚子的,他打了她一巴掌,说她是扫帚星丧门星,克男人。他这么一说,村里人都这么说她了,其实他们早就想这么说她了,可是他们都要等他先说,他们知

  道,他的杀猪刀有时候不只会捅在猪身上的。但他是说对的,我女儿克男人,有一天他吃了自己的猪肉,拉不出屎来,活活胀死了,真的是很可怜。我觉得这冤我女儿,我就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找男人害男人。我的心里一惊,突然想起第一天来配钥匙看见的那个穿裙子撑黑伞的姑娘,没来由地我就把她和陈师傅的女儿联系起来。那你女儿现在?我问。关在家里,免得出来害人。陈师傅说。她是大人了呀,她不会自己跑出来吗。陈师傅嘿嘿地笑起来,我是干什么的,我是锁匠,我做了

  两把锁,一把这么大(他比了一节食指),一把这么大(他双臂比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大圈),一把挂在她身上,一把挂在门上,她跑不出来,她打不开那把锁,就算她跑出来了,她也害不了男人,她身上还挂着一把锁呢,这么大(他又一次比了一节食指)。他的脸上充满了自豪的神情,这是职业的自信,像我这中无所事事的人是无法理解和体会到的。但是我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意,不再追问下去,不再追问她身上挂着的究竟是一把怎么样的锁。

  他把钥匙举着对着光看,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秃顶上,他眯着眼,钥匙看去非常巨大,遮住了他半个额头。他又拿出锯条,把钥匙上的铁沫撇干净,把他交给我。我问他多少钱。他想了想说,要么这样吧,我到你家看看,看看是锁的问题还是钥匙的问题,如果打得开了,你再付我钱。我犹豫了一下,觉得会不会太麻烦他了,后来想想或许这是最简洁有效的方法了。

  我就坐在他的助动车上面,我们背靠着背摇摇晃晃地穿过这个城市,我有时候转过头去看他被阳光映得通红的头顶。我和他一起回到我的家,站在了家门口。我掏出钥匙一试,锁嗒的一声开了。我舒了一口气,算完成一件事了。他看见他露出欣慰的笑容,甚至又浮起了一点自豪的神情。我有点好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好骄傲的。我请他到屋里坐坐,他开始推辞,后来真的进来了,我们一起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西天的晚霞。他告辞了,我听着他的车噗噗的远去了,我的心里不知怎的涌起了一股忧伤。我追下楼去,叫了一部出租车。

  我很快追上他了,远远看见他屁股下的三条腿的红色的小马。我叫司机放慢速度跟着他。司机看了我一眼。阳光洒满了道路。他的小马驮着他又穿过这个城市,来到一个城乡结合部。这是一个被铁路、轻轨和高速公路包围的村庄。我跟着他经过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的左边是一些像锯齿一样探出来的民房的一角,开着很多小饭铺和理发店,右边是一个接一个的垃圾站和公用厕所,一条干涸的渠底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垃圾。出租车颠得厉害,一些骑自行车的人迎面冲来,或者从后面赶超上来,从他们的打扮来看,都是些外地来的建筑工人。

  陈师傅的车拐进了前面一个胡同,我下了出租车。司机充满探究的眼神上下扫了我一眼,他会不会把我当成便衣警察或者是拉皮条的。我慢慢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那胡同口,余光瞟到陈师傅的车已经停在胡同底的一棵枯树下,他好像已经进屋了。我退回来,走进胡同里。

  这是一段非常浅的胡同,只有两三户人家。阳光被一些屋檐挡住了,胡同里一片荫凉。陈师傅家在胡同底,院子和胡同一样宽,那辆红色的助动车就停在院子门口。车子旁边有一间小砖房,门虚掩着,我推开一看,里面垒到房顶的煤饼。我退出来,站在门口往院子里望。

  院子里空荡荡的,铺了一层浅浅的水,反射出一片阳光,一根黑乎乎的晾衣绳从这头飞越到那头,中间一个优美的弧度。他在哪里呢,屋里有一些琐碎的声响,猜不出他在干什么。院子最底有一扇绿色的门,门上挂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大锁,我想这就是他关女儿的地方吧。过了一会儿,他从南面的一间房间里走出来,蹲在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前刷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刷牙,或者他刚吃完晚饭。刷完牙后,他走进房里,捏着一块肥皂出来,在手上打了又打,搓出又浓又白的泡沫来,然后在龙头下细细地冲干净。接着他把头伸到龙头下,水冲下来,沿着他的秃头很快地奔流下来。他捏着肥皂在头上仔细地打了一圈,然后使劲地搓,又搓出又多又浓又白的泡沫来,细细地冲干净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白色的小梳子,细细地把他脑袋周围一圈头发梳整齐,转身走进屋里,留下龙头还在那里唰唰流水。

  他出来时涣然一新,秃顶闪闪发光,头发亮晶晶的服帖在头皮上,洁白的上衣让他楚楚动人。我闪到门后,他关上院门,骑上他的助动车,顾盼自雄地噗噗噗去了。他出去干什么呢,有点像一只鸭的出门准备。我从门后钻出来,一推院门,院门非常合我心意地开了。我径奔那绿门而去。一推,推不开。紧贴着门有一眼小窗,我扒着往里望。我没有看见那意想中的姑娘,她本来应该蜷缩在墙角,或者像疯子一样的大喊大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房里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墙上亮闪闪的一块,好象挂着一块玻璃,玻璃旁边有一个条形的黑乎乎的东西,刚开始的时候我没认出来,后来我想到那是一把收拢了的黑布伞,那个姑娘曾撑在头顶,现在这么古怪地挂在这里。脑后凉飕飕的,太阳大概在屋檐后越跌越低了,我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有很多事都不明白。我不是侦探,我没有爱心,我有好奇心,我有点烦。但是我心里有一种预感。

  我回到家,半夜,门锁小心翼翼地响起来。我一看时间,快到十二点了。我爬起来,等在门背后。门静悄悄地被推开了,一个人影闪进来。我拉亮灯,他的秃顶在灯光下闪亮。陈师傅,真的是你,你真让我失望。我说。他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去问了别的师傅了,我的钥匙不难配,你配了几次都配不好,你假装负责上我家看,其实你只是想知道我家在哪里,你把钥匙的齿样都记下来,就半夜里偷偷来拜访,你肯定这样做过很多次了,可是你太着急了,今天就来了。我说。是我。他点点头说,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你去看我的女儿了吗。我听见她在说把她的锁开了把她的锁开了,我听得心里一阵阵地痛。我说。

  她来看你了,看来她又想出来害男人了,她今天晚上就想来看你,我把她带来了。他解下绑在背上的黑布伞,又从胸前掏出一个相框,它闪着白光,看去像一块玻璃,一面镜子。我累了。他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不想再拖下去了。我不知道你会把我带到哪里去,把我的女儿带到哪里去,我只想在我的小房子里好好的配锁,我不觉得哪里拘着关着,我女儿我想她也希望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或许那两把锁带给她的是安全呢,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锁砸开锁,送给她所谓的自由呢,现在她跟上你了,我们是不是都可以结束了,我不想在你的文山字海里跋涉了,老牛破车,不知所云——

  好。我点点头。我把黑布伞点燃了,它发出耀眼的火光和刺鼻的恶臭。我把她的相框挂在墙上,相框里面空荡荡,我没有看见她,只看见自己模糊的面影。我和陈师傅一起合力把门关上,远处传来铛铛的十二点的声响,仿佛存心不让大家睡觉,要把大家惊醒,一起看一颗画不圆的摇摇欲坠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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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11 19:37 | 只看该作者
楼主和池莉差不多,喜欢顺着一件很小的事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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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11 21:19 | 只看该作者
朴素而细腻的语言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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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11 21:47 | 只看该作者
这种叙事的风格我得认真的研究,争取早日学会,问作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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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11 21:51 | 只看该作者
耐心的读着
越看越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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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12 12:25 | 只看该作者
人物语言细腻,描写精到。小说有寓意,有余韵,很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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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12 16:52 | 只看该作者
谢楼上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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