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二叔家收材(给尚活着的老人做棺材),我和家人回去做客。
在我们老家,收材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场面的壮观毫不逊于婚礼。我们的车刚进村,就听到了村里传出的喧闹声,炊烟伴着肉的香味弥漫着村子。我们沿着声音和炊烟行驶,在一处光秃秃的大沟边停住,二叔家就在大沟边烤房林立的地方。刚进尘土飞扬的院子,便被满院的人所怔住:狭长的院子几乎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人头形成了几个包围圈儿,无论头发彩色绚丽的青年男女,还是皮肤粗糙如干裂土块的中老年人,抑或是流着鼻涕的孩子,神情是那么专注,魂儿似乎已被圈儿里东西吸住。那是在赌博。赌博的形式多样化,既有一直流行着的三匹、麻将,也有新从缅甸引入的“大公鸡堡”、“捞腌菜”等方式。伴着嘭嘭啪啪的响声,每个圈儿里都会翻起一波又一波的高潮,参与的人与观望的人不由自主地发出唏嘘声甚至欢呼声。院角,两口刚完工的棺木庄严地躺着,猩红的颜色毫不掩饰地透出作为人的无耐宿命。
二叔家只有一女儿,勤劳孝顺,女婿更是出了名的能干,种烤烟、养牲畜、做生意,使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更令人羡慕的是,二叔的两个外孙英俊帅气,机智灵活,眼下正读高中,成绩优秀。可二叔和二婶却终日眉头紧锁,二叔本是一副健壮挺拔的一米八二的身板,因长年低着头,背部已明显驼下去,似被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塌的梁;二婶的头莫名地歪着,和别人说话似乎是在背着脸,眼角、额头的皱纹像一条条灰色的线,交错拉着一张愁苦的脸。爹说二叔二婶没有儿子,心里总不舒坦,我们得安慰安慰他们。
二叔驼着背在院子里往来穿梭招呼村里和村外陆续来访的客人,他咧开嘴笑着,脸上的皱纹却仍僵硬地拉着,目光有些浑浊,似蒙了一层灰。二婶拉着我的手问寒问暖,话题由办客事谈到了棺木,谈到了坟地,声音由喜变忧,细细的,颤颤的,突然浊泪流淌,竟歪着头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以为她老人家是触景生情,由棺木想到将来命归黄土而悲伤,便用每个人都熟知的人一生的结果这样的常识安慰她,谁知二婶哭得更伤心了,一边用印满油渍的围腰擦眼,一边颤着声音说:“别人有儿子,可以在祖坟上立生基,你二叔和我只有一个姑娘,族人说以后我们去了,也不能归祖坟,唉,缺香根啊……”听着二婶的哭诉,我又一次怔住了。院子里的赌博热潮一浪高过一浪,笑声覆盖了二婶的哭声。远处的山坡上,成熟的烤烟像金子,绵延铺展着;村子里瓦房与瓦房的缝隙间,耸立着一间间碉堡似的烤房……故乡的小山村,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时代的脚步振醒,甩开胳膊拼命致富,并尽情享受着新奇时尚的娱乐生活,可在千年延续下来的强悍的意识面前,人们却如蚍蜉,晃动不了扎根在这古老土地上的文化根基。二婶血管里的那根敏感的线,一碰便痛,我不知如何安慰她。
其实,在我的故乡,像二叔二婶这样的痛到处都有。为了所谓的香火延续,人们爱子如命,谓男孩子为世代香根。为了生男孩,不惜砸锅卖铁交超生罚金,或东躲西藏过着心惊肉跳的日子,有的甚至残忍地杀害女婴……在熊熊的香火面前,人们理所当然地漠视着生命,贱踏着生活。
我突然听到一阵清晰的谈话声,扭头一看,院角,二叔二婶的外孙和村里几个读初中、小学的女孩儿正在交谈着什么,洒在他们脸上的阳光亮晶晶的,漾着快乐。
一抹风从远处吹来,院子里狭长的影子及棺木刺目的猩红似乎在风中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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