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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崖畔下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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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 06: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崖畔下的父亲

(约3600字)

汪彤


    父亲是村里唯一的民办教师,他与村子里其他一起长大的后生们,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母亲生我的时候,他坚持要守在母亲身边。


    父亲是孤儿,六岁就没了双亲,稍大些,被村里送去当兵,没有谁在他耳边经常唠叨,即使取了母亲。


    母亲温柔贤惠,和父亲常常一个眼神碰撞,便能互相领会意思。他们之间的话,常常在半夜里开始,一直说到天明。


    父亲此生听的最多的唠叨,便是母亲生我时,村里的接生婆李婶子的臭骂。她一边命令父亲去烧热水做准备,一边对父亲唠叨,她说坚决不同意母亲生产时,父亲留在母亲身旁。


    她用了最歹毒话打比方,她说:“顺子,你婆娘有我照顾哩,你还不放心吗?我从二十岁开始接生,没有一个男人留在婆娘身边陪着。”李婶子停顿一下喘口气,又抛出一句话:“生出来的孩子没屁眼,可别怨李婶我没提醒过你。”



    父亲一直沉默不说话,做好所有准备工作后,便蹲在炕头旁能看到母亲眼睛的角落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锅接一锅,磕烟灰的鞋梆都要烧焦了。


     父亲蹲着的角落里,有很黑的一块阴暗,遮蔽着他的全身,像给他披上一件黑色的玄衣。父亲幻想,这角楼的阴影,该能隐去他的真实存在。唯有他两只眼睛,不时的与疼痛中挣扎的母亲无声的对话。



    母亲疼的时候,没有哭喊过一声,她手里紧握炕柜的一只脚,硬生生的给掰了下来,炕柜突然倾斜,要压在母亲头上,父亲一跃上了炕,用屁股和后背顶着炕柜。我在父亲一跃上炕的瞬间降生了,我的哭声很刺耳,仿佛和李婶子一起埋怨父亲不懂规矩。李婶子抱着我对父亲说:“顺子,是儿子,有屁眼……”


     父亲似乎对我的出生并没有那么激动,他仿佛只是怜惜和心痛母亲,他垫好炕柜,用热水摆好毛巾,轻轻给母亲擦汗,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眼睛紧紧盯着母亲,似乎怕一转身,母亲就会消失,他干裂的嘴唇渗出血,像是与母亲一起承受疼痛。


    李婶子抱着我包裹好,放在母亲怀里,又开始唠叨:“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夫妻,女人生娃不哭,男人看到男娃,也不吭声。”


    父亲看到母亲从疼痛中解脱出来,终于笑了,他笑着接李婶子的话:“谢谢李婶,我多准备个红包包。我害怕,这是我头一回。”


    “哪个男人一生下就经过女人生娃,你守着女人生娃,我老婆子倒是头一回见。”



     我一出生,似乎是因为父亲的不热情,便与父亲结下了仇。父亲爱我,可我感觉父亲又更爱母亲,他与母亲相互对视,默默无语交流的眼神,在我出生后就种下很深的印象。一直以来,我对父亲的嫉妒,似乎就是那些捕捉不到的眼神里来的。


     我长到六岁,在父亲自己办的学校里读书。说是学校,其实也就是我家山坡后边的荒庙。年久失修又没人上香,在我没出生前,父亲带着两个村里娃在庙里偷偷教识字,后来父亲赶上好政策,便光明正大动员几个村上的年轻后生帮忙,修整土庙。我们十几个孩子爬在土垒砌的台子上,父亲在庙堂正中,挡在庙神爷前面给我们讲课。早晨,破旧的木窗里透过一丝阳光,照在庙神爷头上,也照在父亲头上。


     我考上初中要去乡上的时候,小庙已经被翻修一新,变成三间大教室,这就是父亲创办的学校。父亲是村里唯一的民办教师,村支书给了父亲一个“校长”的头衔,父亲又是校长,又是唯一的授课老师,母亲则给孩子们送饭,父亲在这个曾是庙的学校里一干就是二十年。


    我和父亲的交流很少,似乎是因为他与母亲眼神里的一些东西,还因为他们俩在我童年的梦里那些亲密的悄悄话。我见了父亲总躲着,一逃出父亲的视线,我便去村子里、山上到处游荡。


     接生我的李婶子看到我在村口听老汉们讲闲话,便戳着我的脊梁骨骂:“顺子家的娃,那些老杂货的龌龊话,是你听的吗?”


      我依旧动也不动躲在大树背后,听老人们的闲话,我像是有天生解读能力,大人们的话我总能听得懂;我又像是有天生的免疫能力,多黄的闲话,我听了都不会笑,却都默默记在心里了。有时,我也不听他们的闲话,我躺在树下透过树梢看天空,我常常自问:天空那头的天是不是更蓝呢?


     李婶子远远走了,嘴里还絮叨:“都怪顺子接生时守着婆姨,生下的娃游手好闲。”


(三)



     父亲应该不知道我后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父亲的严厉把我逼得早早考上了中专。我成绩优异,被留在县城中学教书,后来我的第一本小说《没落僧侣》,成为全国的畅销书,随即被调到省城文联工作,成为专业作家。


     每次带着媳妇、孩子回家,我都有意的回避与父亲单独相处。我把给父亲买的礼物提到堂屋炕桌上放下。这炕桌,是当年我出生时,要压倒母亲头上的炕柜改做的。我把点心推到炕桌旁父亲跟前说:“爹,给你的点心。”


    正在煤炉子上倒灌灌茶的父亲头也不抬,只是“嗯”一声,两个黑油油的熬茶罐,像两只空洞的黑眼睛。



    我听过父亲和母亲的窗根。我一直想知道父亲和母亲在我梦里的许许多多日子里都说了些什么。我听窗根的时候,已经有了媳妇、孩子,自己的生活,但我还是好奇。


     有一天晚上,媳妇闲土炕太热,我摸黑去院子里找一些煤灰添在土炕里,压住燃烧的柴火。路过父亲和母亲的窗根,隐隐又传来熟悉的耳语。我轻轻走到窗根下,坐在母亲填炕时的跪垫上,悄悄听他们的对话。


    “我的民办教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转成正式,听说县上教育局有一个名额,给乡长的小姨子了。”父亲给母亲絮叨着。


     “她去年才当上民办教师,你都快二十年了,真没道理。”母亲替父亲打抱不平。


     “唉,不提这个。李二狗的儿子,是个学习的苗子,这几天你送饭,多煮个鸡蛋,这小子营养跟不上。”父亲叮嘱母亲。


     “咱家喜子过两天就回省城,我想多存几个鸡蛋让他们回去时带上。”母亲有些舍不得。


     “他们在城里吃的不赖……”父亲停了片刻,又对母亲说:“这些年也难为你,省下的鸡蛋,都喂别人家的‘狗’了。”


     父亲和母亲还聊了些什么,我没继续听下去,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
(四)



     每年过年,我都会回村子里看看父亲、母亲。


     刚在省城上班那阵子,我生怕别人问我老家是哪里人。我不想告诉他们,我说不清楚那样一个名字很古怪的村子,它在地球上到底存在于哪一个位置。我也不想说清楚,我怕自己乡下人的身份,让一起的同事们笑话。


     可这些年有了自己的孩子,快四十岁时,我却越来越爱向家人、朋友提起自己出生的村子。每年过年,妻子都不大愿意带着孩子跟着我一起回我的村子,妻子说:“除了一身炕臭、除了染一身跳蚤,有什么好的?”


     有时,我也不带妻子和儿子回村子,我一个人回去住几天,我依旧每天吃了母亲做的早饭,便去村头听老人们说闲话。我越来越真切的发现,自己第一本畅销小说里所有的细节,其实都是来源于这个村头听来的故事。而如今,我已经写不出来什么畅销的作品。因此,我越发怀念自己曾今在村头,晒太阳、听闲话的日子。


     我出门去村头的时候,每次都会碰到父亲扛着铁锨出门。


     这些年,父亲已经不当民办教师了,他退休闲在家里,却依然盼望着自己能够转正。


     我是有能力为父亲办个转正手续的。邻村同学王二狗的父亲,是我一手办了转正手续才退休的。作为省上的知名作家,父亲一定不知道我的能力有多大,我没有告诉过父亲,我和市长吃过饭、喝过茶,还经常一起聊天。我想自己在父亲眼里,永远是游荡在村子里的一个屎壳郎。
(五)



     父亲抗着铁锨出门后,就往后山上走了。我以为他去挖些野菜,可也用不着抗那么大个铁锨。


      我在村口与村头的老汉们熟识得很,聊的也热火得很。我更像村子里的另一个上了年龄的老汉,我好像是父亲的替身,我在这里为父亲作为村子里的一位老汉的存在,守在村口。



      而父亲,他每天扛着铁锨去哪里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有一天,我蹲在太阳地里正聊的高兴,突然转头望一眼背后的大山,看到山上快到山顶的崖畔下,黑哇哇的蹲着个啥,我以为是一只黑老鸦,并没有太在意。可每天我出门走过大山的时候,却并没有这只老鸦,只有我蹲下聊天,偶然回头,却又看到那只老鸦和我一样,天天准时蹲在那里。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那崖畔下蹲着的不是“老鸦”,是我的父亲。


     他正对着村子里新盖的小学校,那里的校长早就换成了别人,而这个学校的第一任老校长,却还是民办教师,他蹲在山顶上望着学校,等待着他的转正。


(六)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想到的,我想到这些时,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了。


     我找到了省上教育局的领导,父亲的转正手续很快办了下来。当我拿着父亲的教师资格证,搀扶着母亲去给他上坟时,走过每天父亲扛着铁锨消失的小山坡,母亲指着山坡上楼梯一样伸向崖畔的小路,告诉我,这些用铁锨挖的台阶一共有3500个,父亲每天晚上都会和母亲絮叨他今天又挖了多少台阶,他把台阶挖到小学校正对面,孩子们下课在操场里玩耍的时候,他的心也就从崖畔上飞下来,和孩子们在一起。


     父亲是村里唯一没有在村口晒过太阳的老汉,他晒太阳的地方似乎让他的儿子挤占了。


     他是村里唯一守着老婆生产儿子的男人,他很少与其他老汉们闲聊,他退休后,间或还把谁家被他认为是学习苗子的孩子,领到家里,让母亲煮个蛋,踹在孩子兜里,掏出孩子书包里的作业,看看孩子的学习情况。对着这些孩子,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给孩子们说学数学的方法,教背诵英语的方法,讲古文中难懂的句子。他与其他的老汉们似乎没有多少话说,他在临去世的那些年,闲下来更多的时间,就是在山顶崖畔下蹲着,像一只老鸦一样的蹲着……


2012-3-26


[ 本帖最后由 汪彤 于 2012-4-1 06:47 编辑 ]
2#
发表于 2012-4-1 07:08 | 只看该作者
很喜欢(一)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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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 15:36 | 只看该作者
呵呵,老主顾了,咋不加声明呢?
4#
发表于 2012-4-1 16:01 | 只看该作者
父亲的执着痴心让人感动,很厚重的作品,欢迎王彤。
5#
发表于 2012-4-4 09:10 | 只看该作者
很感人,细节设置得也好!“父亲此生听的最多的唠叨”里第一个“的”应该为“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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