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修坟(小说)
梁星钧
“我要修坟!老头子几晚都托梦,哭诉他死得好冤枉。”汪婆对女婿文村说。
汪婆今年七十八岁,但身子骨硬朗,思维活跃。当然她不是操心修不修,而是怎么修,钱从哪来,自己没多攒下存下,全靠儿孙供给,所以得好好和他们商量下。
“修啥修,你看我们家有钱吗?”文村不软不硬地说。文村先后送三个孩子读书,其中一个读自费大学,参加了工作;一个读本市委培中专,也参加了工作;老二只读到初中毕业,在乡场开了家大型副食品店。后来又给他们各自安排婚事,文村平时也喜欢喝点酒打点牌,所以他手头没多少宽余。
“哪是有钱没钱的问题。--咋这么说话?”汪婆没想到女婿竟一口否定。对待祖宗咋这态度,会遭报应的。再说,她老婆子还有一半主权。女婿是个独子,与她的独女结婚,他们长年累月两头跑,后才合成一家,再后来他带来的老母死了,自己的丈夫也被邻家从外地买来的一头公牛给活活抵死了,孙子们都出去了,家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那啥问题?我该咋说?”文村早知丈母娘在打亭子口电站搬迁费的主意,可是那笔钱不能动!也不知到底是多少,哪有见风就有雨的。
“你就是心里不同意!”汪婆耳不聋眼不瞎,他们这是淹没区,划线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给他们折算的赔款是几十万,那其中至少也有她的一份土地林山补偿及人头金吧。她想好了,只要有这笔钱,就不怕他们不同意,即使他们不同意,她也坚持要修,就用自己的这份修,谁也别想阻止和反对!
“不同意又咋了?妈。”文村很久没这样喊她了。
“不同意也得修!--我没有你这个妈。”汪婆决定的事不轻易改变。以前丈夫对她百依百顺,他说,我娶过四个老婆,只你给我生了个孩子,这是大功一件,这辈子,我不会戳你一指头,也不会犟你一句嘴!汪婆感动。他这话果然说到做到。惟遗憾女儿虽长得粗笨,但身体好劳力好,好歹给她生了三个孙子,成了一大家人,也是最大的功劳,女人没什么比这更有功劳。女儿也事事顺她。只有女婿凡事都有主张,但哪样事没与她共同商量才决定,包括孙子们的读书和结婚,在众人眼里,他家是当地最有面子的。如今我老婆子老了,不中用了,就可以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修坟是让仙人安宁,给后代造福,心到神知的事,怎么能这个态度?
“看看,你脾气又上来了。还以为你是当年?钱又不是树叶,想摘多少就摘多少。上修三代,要好几万元。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了,瞎操心这些干嘛?--托梦?梦是假的,有时恰相反。”文村的牛脾气上来了,压都压不住,说,“人头金,在哪?八字都还没一撇。那只是写在纸上的事。我都不知国家到底要赔多少,要拿到手才算数。这钱以后是拿来安家的。到时我们土地房屋都没有了,光修好几座坟有啥用?能吃还能喝?”
汪婆的眼泪下来了。于是她进屋了,“砰”地一声关了自己的房门。
“一天只晓得修修修!”文村抱怨着出去了。
文村回来就遭老婆责问,“好啊,好,你干得好事!你咋把妈气成那样子,--她不吃不喝都三天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讲不讲理?我又没让她不吃不喝。她提出要修坟,我只说没钱拿什么修。”
“你说没钱就等于反对。你反对就等于气她。想想看,她老人家啥时说话不管用?人家跟你说是看得起你,尊重你,反正又是拿自己今后的人头金,这从道理上也讲得通。”
“你放狗屁!你娘俩同穿一条裤子,伙着来对付我,都一根筋!算了,这家你们说了算,爱咋的就咋的。”文村扬长而去了。
文村这一走没去做别的,而是给一家办丧者当了两天的司仪。那后人不孝,被老人的娘家人罚跪了半夜,最后昏厥过去,才被人拉起来。这事对他触动很大,想到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完事他赶紧回来,老婆却病倒了,咳嗽不止,医生说大概是感冒引发了糖尿病,得进城检查。丈母娘五天没进汤水,没人能劝动她。他想起七年前,那次来给老人祝寿的客人有十七桌,临走时手忙脚乱,文村的老婆忘了给一个客人捡回礼。“妈的X!”文村从陪客的牌桌上起来破口大骂道,“干你妈啥卖X,你忙个锤子你忙,丢不丢人?”说着就扬手要打人,却被他儿子架住,还顺势推了他一跟头,说“你凶啥凶,有话不可以好好给妈说吗?”这可就不得了,出大事了啊,翻天啦,儿子打老子了!文村狂吼道,亲友们,你们一个都不准走,要给我作主,要留下来解决好,否则,老子要拚命,你娃娃走到哪我跟到哪,先要了你的命,然后我喝药自杀!于是一个1米8的汉子被人强按在那里,低头认罪,满头长发乱哄哄的,活像当年的斗地主,镇反!汪婆哭昏过去。她的侄子汪文制止无效也愤然离去。之后汪婆病了,骂说你六亲不认的东西,得罪了我亲戚,接着就是卧床三日汤水不进。文村别无它法,只得进门咚地一声跪倒床前,直到汪婆起来……
想到这里,文村顺手拿起一瓶水,咕咕喝了几口,倒了下去……
冬生来借摩托去河口办急事。不料二叔家里没人,推门一看,全躺下了,一个也叫不醒。二叔怎么在地上呢,喊不醒,拉不起来,他的口里直翻白泡,完了,出大事了!他跑到院坝大声吆喝,“大哥、二哥、老爹们,你们赶紧过来,二叔家出事了……”
市医院内科住院部。
汪文听完这些陈述后无言。又看了下文村的病历,有脓胸、呼吸系统衰竭、结核、中毒等8项,保守治疗方案是引流和输液。可是20天过去了,脓液不尽,人无食欲,甚至连房间有饭味都反胃,靠输营养液维持体力。医生们纳闷:类似情况别人都能引流排尽,这病人何例外呢?专家组最后的会诊意见:转外科做脓胸手术。
汪文不解地问,“这么严重,咋不直接进省医院?”
文村沙哑着嗓子解释说,他当初只吃了4颗芬必得,喝了几口酒。被急救进县医院,苏醒后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孩子们的意见,就在县医院洗胃抢救,等脱险后再想法,反正女儿在县医院上班照管也方便。可是一月之后县医院让转走,儿子说那就去市医院,他人熟,他也正好在给市医院门诊大楼建修部当监理。可是又一个20多天过去了,病不见好,连饭都没法吃,这两家医院的花费资金5万多元……
晚上全家人除他丈母娘在家看门外都来了。冬生一家人也来了。文村一把拉过冬生的手说,以后木头(棺木)就放在你那儿……,汪文心底咚地一声,常言道人死前有预兆,会急于交待自己的后事。文村的举止有这个迹象。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冬生只有侧身贴近他嘴唇了。
多数亲友都反对转省医院,一是脓胸术不复杂,不用转院;二是市医院关系熟,单住一病房,孩子们近,照管也方便;三是万一出现问题咋办?最后一个问题是他当医生的女儿提出的,说万一治不好,市医院可想法,在省城恐怕就只能带骨灰回去了。
只有汪文和文村做生意的女儿和女婿坚持转省医院。没有理由,或说不需更多的理由。
翌早汪文传达了大家商议的意见:就在市医院不转院,但必须请省医院的专家来主刀手术。
文村无奈地别过脸去,哑着嗓子哽咽说,“你们说那样就那样吧。”
亲友们一个个走了。汪文也要回去上班。突然他想要见下主治医生。
文村老婆带他去见主任,介绍说这是老表,在XX工作。医生略一点头算是招呼。
汪文问,该病能治好吗?主任红着脸说,如说有80%希望,恐怕问题就出在那20%呢?手术有危险吗?有。--如在省医院做手术,遇到危险人家的手段和医疗条件也好得多。
汪文最后问,如你是病人家属,怎么选择?
主任抢答,这问题问得好,毫无疑问,转院!那还犹豫什么?转!立转!!
汪文大步流星在楼阁走动,跟随的表姐等也慌了。他儿子赶紧掏出手机,到处联系。不到一个小时,全办妥了。120,医生护士,大女夫妇,文村老婆,汪文及老婆等一同陪护去省城。入省医院的第二天就查出了新结论:胃肠漏洞。胸内科于主任用笔画示意图并解释说,看嘛,这位置很差,靠近胃子和动脉血管,掉落了还好说,压迫动脉血管即有生命危险。又转头对医生吩咐,现在加5床无法吃饭喝水了,禁食,加大输营养液!于主任又说,至于那个脓胸手术,就不是大问题了。于主任在谈到病因时说,谁说吃4颗芬必得就这样?不信我当场吃一瓶!围观者都说别别别。这是病人他自己承认的,只吃了4颗芬必得。这事大家没怎么深究,只作为一个秘。入院的当晚于主任看完片后就责备说来迟了,没有绝对的把握,要转院请自便,我们不是街头打包票神吹的小贩,我们是严谨的科学的负责的态度!五位陪护面面相觑,一晚都没有睡好,为文村的命捏一把冷汗;几番打电话通知他儿子要不惜动用一切关系,明天一定要赶过来!
半月之后,文村做了支架手术,交费6万多元,愈后出院了。
文村在老婆的陪护下先回家。眼里的一切都新鲜。新坟也正修得如火如荼。他笑着前去给石匠们一个个敬烟,说,慢慢修,要修好,钱不是问题,不是问题!然后又回头喊了声,妈,这段你一个人在家辛苦了,就继续负责照顾好这些匠人们吧,伙食茶水烟酒都要保障好!(2011,4,15清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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