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妻

王克楠

　　　
　　我终于又回到了这个赠送给自己万千噩梦和让自己千万遍诅咒的城市，腾云驾雾一般走出了火车站的绿色站台。
　　
　　作为畜牧局的兽医，我无法回避猪、羊、牛、马，更无法去回避病人，何况她是我的前妻。去年的五月，遍地红花，我是被她赶出家门的。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我是一只狗，她是狗的主人。狗是灰溜溜的，抗病，她却病了，她的青梅竹马米建国同志躲避瘟疫一般离开了她，我接到了女儿红红的电话后，又像一只小狗一般颠颠地跑回来了。
　　
　　红红在车站接我，一年没见，她瘦多了，甚至可以说得上挺拔，可见我和她妈妈的离婚不仅锻炼了她的妈妈，也锻炼了她。红红从她打工的单位借了一辆客货两用车，她自己做司机，用袖子擦了擦副驾驶，说：“呃，坐吧。”红红连个爸爸也没有喊，看来她已经对这个远飞的老爸很糟心了。
　　
　　坐到车上的时候，鼻子一酸，很想哭，为自己而哭。自己明明是硬着心肠出了这个门就不想回来的，可是，我还是回来了，因为前妻得了无法医治的尿毒症，真的无法理解这位曾经的文化广场上的舞星，怎么能得了这样的病。也感谢我现在的女友小芳理解我的做人，让我带来了工资卡，说，需要钱的话，你别吝啬，要尽最大努力减少她的痛苦。
　　
　　快到那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房子了，在太阳的下面，这座房子像是一面镜子。我控制住了心跳，尽量去消解这座房子曾经发生过的战争旧事，因为战争的双方已经成了路人，我在新疆，她在家——曾经的家。到了家门口，红红朝着房门努努嘴，说，进去吧，你们好好聊聊，我还要去公司谈项目。说完，并不等我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就开着那辆白色的客货两用汽车歪歪扭扭地奔了。
　　
　　我小心地敲响了屋门，门里是有气无力的声音，说：“进来吧，别敲啦~~”我推门，就像推开了空气，飘飘的，空空的。进门，一眼就看见她倚在沙发上，这个几乎让我糟心了半辈子的人瘦了一圈，脸色蜡黄蜡黄的。我问她，你怎么不好了？她不语，只是努力地欠起屁股，掏出一叠化验单，说，你看吧。我虽然是一个医生，但我只是一个兽医，并不太懂得人类的疾病，我还是努力地装作很内行地看了一通，然后装模作样的说，有病不要着急，既来之，则安之。刚说完，立即招来了她的讽刺，她的屁股挪开了沙发，并且把已经耷拉下来的眉毛扬得很高，声音提高八度说，俺找你回来不是学习毛主席语录的，你也别显摆自己有文化，就直说能帮我几天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前妻依然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我在归来的火车上，一路上想象了她一千种一万种的悲惨，真的没有想到见面一对话，她还是尖酸刻薄的老样子！我有点反感，但是想到她毕竟是个病人，还是按捺住了自己。我说，我在新疆那边工作忙，小芳说让我办完事，就回去。前妻说，你就别小芳小芳的了，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就说你能住多久吧！我说，最多七天吧。前妻说，就七天啊，不如你不回来，落了个仁义之人的美名，还是伪君子啊。
　　
　　面对炸药包一般的前妻，我实在无法面对。就提高了声音说，我和你无法交流，我把红红找回来。她不语。我打电话把红红唤了回来。红红一进门就说，你们俩成年人了啊，还用我现场导演吗？停了一会，红红对她妈妈说，你也真是的，你把他找回来，不是想好好说说事吗？还火气那么大啊？要带着满肚子火去见马克思吗？前妻嘟囔道，我又不认识马克思，见他做什么。红红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打开看，是流水账，看样子是半年以来前妻治疗疾病的开销。红红说，爸，把你召回来，我们设计的最佳效果是希望你和妈妈复婚。
　　
　　红红说的很轻巧，在我听来却是像万钧雷霆，我说，红红，可不敢瞎说，离婚复婚是闹着玩吗？红红说，谁说闹着玩啊？你是妈妈的前夫，妈妈有大病了，不找你，找谁啊？我点急了，说，找谁？当然找那个米建国啦。米建国是前妻现在的青梅竹马丈夫，擅长跳舞，因为跳舞他们重新相识，相爱，找回来了初中时代的初恋，并最终把我开除出局。红红也生气了，说，别说那个混蛋玩意，我妈没有病的时候，他像一只臭虫一般黏着我妈，看到我妈病了，他躲得比兔子还快。
　　
　　听红红在贬斥米建国，前妻架不住了，说，红红，别说你建国叔叔的坏话，他是到外地办公司了，会回来的。红红说，妈，算了吧，不要哪里臭就捂住哪里，他都给你办离婚了，你还护着他，该亮出来的就要亮出来，现在你还不给我爸爸说几句软话，他走了就会泥牛入海的。也许“泥牛入海”几个字打动了前妻，她才不发牢骚了。红红走到厨房里，给我倒一杯水，放到我的面前，一脸认真地说,爸，复婚的问题要认真考虑。我放开嗓门说，红红，你妈把我赶出门清理门户，现在又召集我回来复婚，你说我们复婚有可能性吗？可是，从红红的嘴里蹦出来钢镚一般的几个字：世上的一切皆有可能。
　　
　　我走出门，想给小芳通个电话，我和小芳虽然是通过婚介所认识并同居试婚的，快一年了，我觉得我是爱她的。原来想，回到前妻这里无非是经济上支持一下，真的没有想到女儿和她会提出复婚的要求。复婚是大事，得给她联系一下。我给小芳的手机刚拨通，就马上按了，不能！是复婚还是不复婚，是由我自己决定的，怎么能推给小芳做决定呢？正在犹豫之间，觉得有什么东西拱我的裤脚，低头一看，原来是老黄猫咪，这只猫原来是只流浪猫，被我领到家里喂养，为此，我曾和前妻的争吵争吵过七八次。一年没有见，老黄猫咪明显显瘦，病恹恹的，主人有病，家猫也跟着受传染。
　　
　　我低头抚摸了老黄猫咪毛茸茸的脑袋，有凄清的感觉。回房间，刚进门就被红红用话噎住了，她说，你和你的宝贝商量得怎样了？这么大的男人凡事还找女人商量，老爸，你的男人气到哪里去了？我不语。当看到自己的孩子和你站得一样高的时候，父爱会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前妻看到我不说话，识相地说，你们说话吧，我出去买点菜。
　　
　　前妻出门后，红红并不和我说话，而是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演播一个家庭解体的电视剧，演到男主人公哇哇大叫的时候，红红说，老爸，你和我老妈不是一路人，我是支持你们分手的，可是，老妈得了这样的病，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听红红这样说，我的心有点不好受，就说，复婚还是有困难的，不过我可以留点钱。这个“钱”字刚出口，就招来了红红的嘲讽，她说，老爸，你是李嘉诚啊，你有多少钱啊？你的钱够老妈雇人护理、透析吗？
　　
　　红红的话触及到了我的痛处，我只是一个兽医，每月只是固定的薪水，刚刚够过日子，如果不是继承了父母留下的这处老房子，连个住处也没有。我和前妻结婚26年了（应该是25年，离婚1年），期间没有一天是消停的，回到家就进了吵架场，期间至少闹了几百次的离婚，每次说到离婚，她总是说，你是赵明星啊，你知道人家赵明星赔偿了前妻多少钱啊。婚姻一直拖到她和米建国不清不白了，才一脚把我踢出这个门。
　　
　　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能随便回来吗？红红看出了我的犹豫，从一个铁匣子里取出一个黄黄的日记本，看来这个本子有了年代，红红说，看看吧，这是我妈和米建国结婚前记的日子，她这一辈子是在刀尖上过的，你忍心看她孤苦地走吗？我打开本子，上面尽是歪歪扭扭的字，时间久了，有点掉色，但基本上能看得清的，上面记的全是她的心结：记了她怎样恨她妈妈的，全是因为她的妈妈在她上山下乡插队时不让她回来引起的；记了她恨她的三个兄弟，全是因为他的兄弟们刻意骗她的金钱引起的；写了她也恨我的父母，全是因为我的父母对子女不公，有偏有向引起的；在她的笔下最恨的是我，这个男人无能不会挣钱还故意装作清高，不能给女人安全感，完全是臭虫一个……
　　
　　一边读，我的心一边打颤，以往的争斗的日子历历在目。我说，红红，我都是臭虫了，怎样和你妈妈复婚呢？红红说，我妈说的是气话，她是一个身体患病的病人，你跟她一般计较吗？我说，红红，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了，婚姻是计较和不计较的事情吗？红红说，当然是啦，我妈是一个病人，你就应该谅解的。我说，她是这一年才得病的。红红说，肾不好是这一年的，但是她的心理疾病早就有了。我惊愕。红红说，我翻过书，她这是心理孤独症，这些年她几乎恨一切人，难道和你没有关系吗？我说，如果有关系，就是我进入了中国式离婚的怪圈，一直考虑到最大限度地降低对你的影响，没有快刀斩乱麻结束失败的婚姻。
　　
　　我正和红红谈话，门，突然开了，我以为是前妻回来了，立即锁住了自己的言语。门开了，没有见到人的脑袋和身躯，往下看，毛茸茸的，是老黄猫咪进来了，还带来了三只小黄猫咪，估计是它的孙子或者孙女。老黄猫咪嘴里叼着一个绒绒球，进门，放到地板上，三只小黄猫咪立即生龙活虎地嬉闹开了，你拍我一巴掌，我踢你一腿，整个房间里立即充满了欢乐的气氛，但我分明看到红红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我的心一沉，也哭了。
　　
　　红红突然转过身来，砰地跪倒在我的面前说，老爸，谢谢你这么多年在你和老妈的家庭战争中对女儿关照，女儿一辈子就求你这一次，老爸你给老妈复婚吧，哪怕是假复婚，哪怕是你没有时间不回这个家，给我老妈一次圆满。老妈和米建国的结婚是一次胡闹，她早就后悔了，但她的嘴硬，不会说软话啊。当时，我真的没有想到红红会跪下来，她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凡是不求人，自己扛着，她的婚姻也很不顺，虽然年纪轻轻，已经离过两次婚，都是悄悄进行的，从来不给家里说，默默地承受一切……我扶起了女儿，说，红红不要这样，爸爸会考虑的，会考虑的。
　　
　　把红红扶起来后，我立即走出门，茫然地走了好久，突然想到给前妻带来的钱还没有给她，就返回，走到胡同口，看到买菜回来的前妻提着篮子费力地往家走。刚才在房间里看不太清，在阳光下看清了前妻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尤其是头顶的那一部分是雪白的，好可怜在仇恨中度过一生的女人啊。
　　
　　我真的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是选择和前妻复婚，还是永久地远离她？
　　
　　

王克楠

问朋友们好

暴雨迎风

小说写前妻，涉及婚姻、爱情、家庭，在结婚和复婚的问题上纠葛，让人挠心，故事情节简单，文字朴实，却真实反映了一种生活情状，具有典型性。

木门长子

复婚吧，快点快点！

王克楠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4-20 17:03 发表
小说写前妻，涉及婚姻、爱情、家庭，在结婚和复婚的问题上纠葛，让人挠心，故事情节简单，文字朴实，却真实反映了一种生活情状，具有典型性。

   谢谢暴风版主的解读。

刘满园

这阵儿刚读完你的《前妻》，觉着是一篇较成功的小说，人物之间的矛盾纠结突出，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很精彩，作为家庭问题小说，挖掘得也较深，有更多寄托，张力较大，好作品。
理解万岁吧。

王克楠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4-25 17:51 发表
这阵儿刚读完你的《前妻》，觉着是一篇较成功的小说，人物之间的矛盾纠结突出，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很精彩，作为家庭问题小说，挖掘得也较深，有更多寄托，张力较大，好作品。
理解万岁吧。

  谢谢满园的评点，理解你。

空谷

写得真好，感觉是真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