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升天

曾经沧海

　　　　
　　娘古稀之年驾鹤西归，月光村的人说，老人家去了，是上苍赦免了她的苦难。
　　
　　娘儿孙济济，却少有亲人在身边。老大在机关当干部，他忙，腾不出时间照顾娘。娘有哮喘病，嘴一张就哗地吐酽痰，有时还吐血，老大避着娘，嫌娘脏，怕她传染疾病。娘硬气，她知道老大讨厌她，娘享不起你老大的福，我跟老二过。
　　
　　娘犯病了，老二就急得不得了，他兜里没钱，没法送娘进医院就诊。看着老二愁得猴急猴跳，一副惶怵不安的样子，娘就说，给老大打电话吧。老二说，我不敢打，怕老大骂。娘就边喘气边说，我亲自打。家里没电话，村上胡疤子那儿装了部公用电话，老二就把娘背到胡疤子那儿。打了三四次，电话终于打通了，老大就很不耐烦。我说娘，你一点头痛脑热就给我打电话，我这是单位，事多了，而且我又是领导，事情更多，你老是打电话，我还工作吗？我还吃饭吗？好了好了，没钱医病就先欠账，抓点药救救急，帐以后我来结。我真不明白，你发病了就来找我，老二不是在你身边吗，他不是你的儿子？他见死不救？没钱？你以为我开银行？钞票用麻袋装？好了，我忙，不跟你说了！那头电话就叭的挂了，传来嘟嘟的忙音。
　　
　　娘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听筒，悠悠地喟叹一声，泪水也就跟着掉下来了。
　　
　　毕竟自己是娘所生所养的，总不能撒手不管，而且自己是国家干部，颜面很重要，不养娘传出去形象不好。于是老大专程从县里回到村里给娘的生活做了安排。每月给娘60块钱，15斤大米。按道理老二也得出钱出粮，但他和母亲一起过，也就不存在出钱出粮，只好算糊涂帐。如果单说吃饭，总不至于把人饿死，问题是人老了病痛就是多，医院成了必去的地方。月光村距乡卫生院30多华里，出行很不方便，娘只得去村上胡疤子开的诊所服药打针。胡疤子医术不高，但宰人利害，上他那儿一次少不得几十块钱，因此娘常被钱逼得流泪。
　　
　　老二腿有残疾，没有挣钱门路，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成不了家。
　　
　　娘就哀叹自己拖累了老二，说你也用不着守着我，你去打工吧，就是你腿有残疾，总会找到适合你做的事，在外面找个婆娘，也该成家了。娘生得贱，就一个人过好了，能撑多久是多久。老二说，我们两兄弟都不在您身边，谁来照看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贱死？你养大我们有卵用？
　　
　　娘又是悠悠地叹气，末了骂一句：你真笨！
　　
　　老二和老大合不来，说来说去还是一个钱字问题。那一次娘得了重病，老二租车把娘送去了乡卫生院，七七八八花了两千多元，也就掏空了家底。过年时老大回到月光村，老二提起娘的医药费的事，还把夏天他给母亲买了电扇，冬天给娘买了木炭的事也抖了出来，亲兄弟，明算账，所花的钱起码要摊作两份。
　　
　　老大立马就火了，我每月都给了娘钱粮，你给了吗？你不但不给，还和娘一同吃。我不但养着娘，还养着你这个长不大的大活人。你花了这点钱就要摊到我头上，亏你说得出口。
　　
　　老二哑了。因了腿脚不便的原因，也因了不忍心离开娘的原因，老二一直不去外面打工，春夏他上山采点倒钩藤、五倍子，冬天挖点冬笋、葛根卖点钱以补家用。如果哪家死了人，他也会邀集那些“歌郎”去唱葬歌，唱一个晚上，孝家会打发“歌郎”十块八块钱。凡是唱葬歌的人，不论年长年幼，一律称作“歌郎”老一辈人沿袭下来的称呼，一直没有改。说到钱，老二羞于启齿，他在老大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但自己长年累月候在娘身边，娘犯病了自己熬药煎汤，筛茶倒水，又急又累，忙得像旋陀螺。娘病重瘫在床上十天半月起不来，自己倒屎倒尿，又脏又臭，寸步不能离开娘，这不但要有孝心，还要花时间。如果请一个佣人来服侍娘，要不要花钱请？自己就当是个佣人，要不要给自己算工钱？但这些事老二只在心里问自己，没有说出口。
　　
　　现在娘寿终正寝，静静地躺在棺椁里，兄弟间的纷争也就会随着娘升天行将结束。
　　
　　爹娘不在了，长兄为父，老大主持操办丧事。老大说，娘在这世上默默无闻地呆了几十年，活得清孤寂寞，他想请乐队、腰鼓队热热闹闹为娘送行，尽量把丧事办得气派一点，隆重一点，让娘热闹升天。他又说，老二你不用担心，操办丧事的钱花多花少我全包了。多多少少就最后一次了，也用不着你掏腰包，就是摊给你掏钱，你不一定掏得出。老二说，他想请平日结交的那帮“歌郎”来唱葬歌，看在我的份上，“歌郎”不要钱，是免费的。娘辛劳一世，没有得过一天舒心快乐的日子，我想唱着歌送老人家一程。老大就笑了，现在连乐队也没有多少人欣赏，春节晚会都让人生厌，我请乐队、腰鼓队跳几下吼几嗓子，与死者无益，说穿了不就是图个热闹气派给活着的人看吗？现在还有谁喜欢听葬歌，自己唱自己听吧。好吧，我知道你是穷汉腊月打赤脚，硬气为人，我请了乐队、腰鼓队，你就一定要请唱葬歌的来凑热闹，死要面子，死不认输，与我摆擂台赛吧？好了我不说了，谁愿意来唱就唱吧，也就是添双筷子，请他们吃顿饭的事。
　　
　　晚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管乐齐鸣。灵堂前面的空坪里，两三伙乐队唱歌、跳舞，演小品，轮番登场，较着劲地又跳又吼。腰鼓队扭着水蛇腰，打着腰鼓，闪着脚跟，整齐划一地在跳秧歌。看热闹的乡邻越来越多，满目人头攒动。以前村里办白事，看热闹的只抽孝家散的一根一根的烟，宵夜饭是吃米豆腐。这回老大是见人散一包香烟，晚上的宵夜饭是大鱼大肉，还可以喝酒。乡邻感叹，这回老大操办白事操办出了气势，打破了月光村操办白事的常规，养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儿子，什么风光的事都做得出来，就是死去的人也风光体面。
　　
　　在灵屋的一隅，七八个人围着一盆炭火在阴一句阳一句地唱葬歌。年轻力壮的或体面的人都不屑唱葬歌，也不愿学唱葬歌，唱葬歌的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些“歌郎”家里都不富裕，都缺少挣钱的本事，唱葬歌图的是孝家给碗饭吃给口酒喝或者给几块零花钱。葬歌的内容很杂，可以歌功颂德、抒怀道情，也可以鞭鞑丑恶，借唱葬歌斥骂不孝的子孙。
　　
　　老二说，今晚是我娘在阳间逗留的最后一天，请各位“歌郎”用歌声唱唱我娘做娘的辛劳和过日子的艰难，骂一骂那些不孝的子孙，以警示后人，这样我心里好受一些。我没钱开给大家，但饭随便吃，酒随便喝。大家就唱《二十四孝》《养育经》《十月怀胎》吧。
　　
　　于是，开鼓师就抡起鼓槌开鼓，边敲鼓边唱起来。
　　
　　天地开张，日吉时良。
　　
　　天有八角，地有四方。
　　
　　上有玉帝，下有阎王。
　　
　　注定生死，才有爹娘
　　
　　……………………
　　
　　其时，老大悄悄靠近开鼓师，把开鼓师拉到僻静处嘀咕了几句什么。少顷，开鼓师回到原地，就说，今晚我们虽然是老二请来的，但长兄为父，我们还得听老大的吩咐，今晚就不唱《二十四孝》《养育经》《十月怀胎》了，老大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葬歌词，就唱这个吧，如果老二你不允许我们唱老大给的这个唱词，那我们只好告辞了。
　　
　　老二搞懵了，搞不清老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歌郎”中途离去，那自己多没面子，觉得很对不住死去的娘。于是赶紧拦住开鼓师一拔人，说，我也没做什么规定，大家喜欢唱什么就唱什么吧。
　　
　　于是“歌郎”们就坐定正式唱开了。
　　
　　“歌郎”二棒牯第一个开腔，他首先“唱娘”：
　　
　　老娘生在吉祥地
　　
　　日子过得好甜蜜
　　
　　身上穿着凌罗缎
　　
　　嘴里吃着鸭和鸡
　　
　　儿孙绕膝尽孝道
　　
　　前世修得好福气
　　
　　………………
　　
　　第二个接着唱的是“歌郎”孙二喜，他亮开嗓子“唱老大”：
　　
　　老大孝心感天地
　　
　　当官常把娘惦记
　　
　　饮水常思挖井人
　　
　　天冷不忘身上衣
　　
　　娘卧病榻命难保
　　
　　老大抓药又求医
　　
　　熬药煎汤不停手
　　
　　问寒问暖赤子意
　　
　　………………
　　
　　没有谁喜欢听唱葬歌，围住“歌郎”唱葬歌的只是几个看热闹的小孩，看了几分钟，觉得寡味，也走开了。但老三却是一直在潜心地听。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葬歌内容竟变成了对老大歌功颂德，唱老大如何关心孝敬父母，却只字不提娘如何含辛茹苦把两兄弟养大，娘如何孤苦伶仃苦度光阴。
　　
　　老三实在听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怒吼一声：“歌郎”们请闭嘴，为什么今晚唱葬歌变味了，不唱《二十四孝》《养育经》《十月怀胎》，而唱这些无中生有的狗屁歌！
　　
　　开鼓师脸上漾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说，你以为我们和你是弟兄是朋友，我们就得听你的？我告诉你，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你请我们唱一个晚上，你给我们多少钱？我们牛吼马叫唱到天亮，白唱！刚才老大给了我们一个红包，要不要把红包当面打开给你看看？自古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大叫我们唱什么我们就唱什么，你一个穷光蛋有什么权力干涉我们？
　　
　　老二打个激灵，白着眼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竟好久都说不出话来。突然，他转身跑进灵堂，伏在那漆黑的棺木上，一声呼天抢地的痛哭：我苦命的娘呀……
　　
　　（349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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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12-5-11 06:27 编辑 ]

徐慧莉

哎，生前不孝，死后做圈套，让人无语的老大，欣赏老师佳作。问好！

敬一兵

作者并不是简单地进行着道德的批判与生活信条的导引，而是通过尽于客观的描述，把深刻的对生活的思考留给读者自己去体味。小说场景集中，人物单纯，特别是把生活境遇和性格完全迥异的两个人有意放在一起对比以形成作品的冲突，形成对人性的深刻挖掘，确实值得借鉴！

暴雨迎风

快乐升天，这个题目意蕴深长。快乐升天言下之意就是悲苦死去。整篇小说都萦绕一种悲情和谴责。老大老二个性境遇不同在对待母亲的生前后世上的不同做法，形成一种小说的矛盾冲突，就因为这种冲突的设置才将小说的主旨透视给了读者，确实是匠心独运却不露声色，高妙！！

曾经沧海

问好朋友，你的小说也写得很好，向你学习。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5-10 10:22 发表
作者并不是简单地进行着道德的批判与生活信条的导引，而是通过尽于客观的描述，把深刻的对生活的思考留给读者自己去体味。小说场景集中，人物单纯，特别是把生活境遇和性格完全迥异的两个人有意放在一起对比以形成作 ...

谢谢敬老师精辟点评。 :handshake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5-10 15:30 发表
快乐升天，这个题目意蕴深长。快乐升天言下之意就是悲苦死去。整篇小说都萦绕一种悲情和谴责。老大老二个性境遇不同在对待母亲的生前后世上的不同做法，形成一种小说的矛盾冲突，就因为这种冲突的设置才将小说的主旨 ...

感谢鼓励支持。问好。

木门长子

令人感慨的文字。

昨夜秋风

后面，"老二"写成了“老三”，是笔误吗？

有对比，主题才深刻！

荦春

很现实啊！让人深思！学习了！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2-5-10 20:42 发表
后面，"老二"写成了“老三”，是笔误吗？

有对比，主题才深刻！

是笔误，我改过来了，谢谢。

邱天

杨老师的小说总是那么耐读。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5-10 19:57 发表
令人感慨的文字。

谢谢你来读。问好。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5-10 15:30 发表
快乐升天，这个题目意蕴深长。快乐升天言下之意就是悲苦死去。整篇小说都萦绕一种悲情和谴责。老大老二个性境遇不同在对待母亲的生前后世上的不同做法，形成一种小说的矛盾冲突，就因为这种冲突的设置才将小说的主旨 ...

好文字，支持精华！

雪里红

这篇小小说写得很有味道，读了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