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 人

刘满园

                                                                                         刘满园

    好长一段时间过来，朱小也啥事儿都不想干，特别不想动笔写那些狗屁新闻，就想骂人。细细想想，其实也没有人惹着他，部里组里的大小头儿，对他的工作还是充分肯定的，大会小会都免不了一番表扬，可他心里就是不爽，就是憋得慌。他觉着这些表扬和肯定，都有些假惺惺的味道，有时听来甚至好像就是一种调侃，一种嘲讽，似乎自己除了能写稿上稿之外，再没有别的能耐和用处，连吃饭喝酒都不会。

    可是朱小也无人可骂。报道组里两个组长，一正一副，就他一个报道员，所有的新闻报道任务都得自己完成，而且，关键是新闻这东西必须亲临现场，必须东奔西跑，决不能闭门造车。这样白天跟着领导跑，晚上加班出稿子的日子，朱小也早就受够了。头一回的稿子还没有出来，下一趟新任务又来了。他骂谁呀，最多也只能骂骂自己。当初他死活要往这鬼单位跑，他就偏偏喜欢这个，写写稿子，上上报刊杂志，都怪自己。当时他本可以去县委政府两办的，可他就嫌当秘书写材料遭罪，没有一点尊严和自由。

    如今他才体会到，在报道组呆着就是一无所有。不在领导关爱的视力范围，却在工作的风口浪尖。呆上这么几年，他也算闹明白了，宣传部在县委眼里是个鸟，报道组在宣传部眼里也是个鸟，自己就更加可有可无，连鸟都不是。而且，除了没完没了的死累，他还要服从两个组长若干个部长的指手划脚。这些头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本领，绝对一流。报道组打水扫地收发传递那些细枝末节的工作，理所当然还是他的本分。朱小也也看透了，他再怎么挖空心思，人家还是不满意，永远也会找出他工作的不足之处。看看宣传口那么多宣传干部，文艺干部，理论干部，成天乐呵呵笑嘻嘻逍遥自在，朱小也越发愤愤不平。然而，他却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有时，他甚至把这点不满还没有说出口，就被领导已然获悉了，就着，就得遭受人家的旁敲侧击。哼哼，他朱小也想骂人，骂谁呀？

    五一前后，部里组织新农村建设集中采访报道活动，朱小也跟在人家电视台的屁股后面，跑遍了全县数十个乡镇数百个村社，身子骨都颠簸得要散架，回来昼夜加班加点，可稿子都还没有全然写出来，徐组长又叫他去采访报道全县各学校学雷锋活动开展情况。朱小也知道，像这样不痛不痒的工作，县上主要领导根本不当回事儿，甚至不屑一顾，人家看重关注的，是能围绕县委中心工作的重点报道，而且，他们都喜欢上电视，有声有色有现场感。不过，就算有这样紧跟工作大局的报道机会，也轮不到自己，俩组长一定会争先恐后，跑得比狗还快。

    就在上周星期一那天早上，听着徐组长沙哑的喉咙里蹦出来的近期工作安排意见，朱小也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想骂人的欲望，也始于当天。随后，朱小也想到了破罐子破摔那个词，他真想这样撂一回担子，或者干脆给这个人模人样的家伙两耳光，然后……当然那就不好预想了。朱小也觉得，能够做到破罐子破摔，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胸怀，自个儿就是小肚鸡肠，只能这样想，不敢这样做。

    不过那天晚上在梦里，朱小也指着徐组长的鼻梁骨，骂了个痛快舒坦，骂了个酣畅淋漓。我日你徐景从八辈祖宗，啊！你这个死狗不如的家伙，就会给我朱某人扣屎盆子，你以后再派我这样的烂活儿，我一刀砍了你！你他妈的狗东西，老子没日没夜给你工作这么多年，你何时关心过老子的死活，啊！你除了会拍县委政府一把手的马屁，写一些子虚乌有的虚假新闻稿，你还能干什么，你这可恶至极的小人，伪君子，死狗流氓！梦中，挨着骂的徐景从徐组长，不仅没有生气，还一脸笑意，并不说一句话。这天夜里，朱小也还梦见，好端端的徐组长，突然就给抓进监狱了。天快亮的时候，他又梦见，徐组长病入膏肓，满身已经腐烂……

    事实上那天的朱小也一个人喝了不少酒，第二天一早，他的年轻女房东专门到他房子里来，十分严肃地对他嘱咐：小朱啊，以后少喝点，啊，喝髙了耍酒疯，有损自己的形象，再说隔墙有耳啊。看着女房东有点怪怪的神情和高高耸起的地方，朱小也这才想起，人家跟徐组长是亲戚呀，自己住这儿，正是组长给介绍的。这天的朱小也，突然就觉着自己忒可怜了，要是有这么个女人该多好，遇到不爽的事儿，可以倾诉一下心迹，也不至于这样压抑，这样不着调了。

    随后几天，朱小也连想骂人的想法，也全然没有了。他别无选择，只有努力奔波在学雷锋活动现场，采访那些拿着腔作着秀的中小学校长，中小学生。他一个小小的新闻工作者，没有啥骂人的资格，也没有矫枉过正的权利。更多的时候，朱小也面对着一个个乳臭未干小学生，也总觉着底气不足。他总觉着连那些的小孩子，都在应付着自己，说着真正的假话，打着模拟的官腔，好像这些做作和虚伪，并非学校和孩子们所为，而是上级领导和搞新闻报道的人自作多情一样。他妈的狗屁新闻，真他妈丢人现眼，他不能骂人，骂骂自个儿从事的这个工作，总能行吧。妈的，狗屁新闻！

    从县六中返回那天，已经是周五了。组里说周五下午，宣传部通知开会，宣传系统的同志必须如数参加，一个都不能少。另外，老同学黄小羊电话说，他联系好了农牧局新来的女大学生，叫他们周五晚上见个面，聊一聊。

    周五下午一跨进办公室的门，两个组长都对他笑脸相迎，邱副组长还没等徐组长开口，先自顾自夸起朱小也来。哎呀，小也，行啊，你那篇关于红瓦房的报道，又上了省报了！这会儿，刘部长正在阅读呢，他还说，他要把你近两年在市上、省上以及国家级报刊上发表的所有稿子，全部送给分管文教的县委郭副书记看看呢。是吗，谢谢两位组长关心，谢谢啊。不过，听完这一番话，徐组长却表现得十分冷静，只是淡淡地说，准备开会吧，今天县委郭副书记要来指导会议，做重要讲话。咱们报道组以后开会，要提前10分钟到场，免了人家说闲话，都记好了，啊。说完，他先拿着笔记本走了。

    听说县委郭副书记要来作重要讲话，宣传系统所有干部全都提前到场了。会前，听消息灵通的人透露，县上这次要围绕旅游大开发进行一次更大规模的宣传文化活动，听说文联、报道组、讲师组还有归口管理的文化局、广电局都要参与进来，分别开展相应的活动，说这也是县委政府主要领导的意图。可是，说好下午两点半召开的会议，过了三点一刻还没有开始，先是郭副书记一直没有到场，随后刘部长接了个电话，一出去就再没有回来。最后是徐组长，也随着电话匆匆离开了会场。

    随后宣传部王副部长宣布：今天会议取消，下周另行通知。这样，大家方才才闹轰轰地慢慢散去，都说搞什么鬼名堂嘛，朝令夕改，折腾人这不是。私下里，王副部长悄悄对几个知心的同志透了个口风：出事儿了，朱记者给咱捅了篓子了，连郭书记都挨了骂。有人追问详细情况，他关上自己的房门，压低声音说，我给你们说说，你们可要保守秘密。是是是，几个人异口同声。

    下午刚上班，市委张书记电话找郭副书记，郭副书记还以为啥好事儿呢，赶紧赶过去听指示。刚进张书记的门，连啥事儿都没有闹清楚，就叫人家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骂够了，他才听明白，是县上哪个记者，把红瓦房一则丑闻给捅出去在省报登出来了。具体情况他当然不敢细问，他也不敢说自己没有看到报道。

    郭副书记回到办公室，立即找来当天的省报，一看果然是一则丑闻：说的是红瓦房一户人家，儿子不孝敬自己的残疾的母亲，外出打工多年，母亲饿死后没人安葬，村里人就把其母的尸体安放在屋内的神龛之上，三年后成了骷髅，其子依然没有回来。一看署名，好像就是报道组的同志，找来刘部长证实，刘部长也无话可说，其实他只能佯装不知。当着县委办好多人的面，郭副书记对着刘部长就是一顿臭骂，怎么搞的，啊，你们的新闻审查制度哪里去了啊，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知道吗，啊，我们还搞什么旅游大县呢，有这样的丑闻发生在我县，我们还怎么搞，你说刘一虎同志，啊！就这件事，你要对县委做出深刻的检查，管得了你就管，管不了你就不要管。刘部长还想解释什么，惹得挨了狠批的郭副书记更加大为光火，他一激动，一挥手，把口杯也打碎了：还想放什么狗屁，还有啥话好说，啊！

    好端端挨了训斥的刘部长，当然也会气不打一处来，他一个电话叫来徐组长，当头也是一顿：徐景从，你这个坏家伙，当初非要选个朱小也，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了，还天天把你的朱小也夸得口水乱溅，怎么样，出事儿吧？这事儿给我们带来了多少负面影响，知道吗，去，给我消除影响去，管你怎么做，随你采取啥办法，否则，停职检查！

    这样啊，这事儿确实闹大了，这个傻不拉几的朱小也，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还敢搞新闻报道？糟蹋行道嘛这不是？就是，看他写的那些狗屁新闻，登得倒是多些，可有啥意思呀。这家伙，他妈的，这回也把我们害了，领导们一准要盯着咱宣传口一段时间呢。对，这些天，都得识相点。这不，许多人当然要骂他朱小也了。

    这些事情，下午在办公室赶写稿子的朱小也，却一无所知。听到消息的邱副组长，早就借口家里有事儿远遁了。徐组长憋了一肚子的火，平白无故遭受刘部长的臭骂，他还能忍气吞声，就此罢休？绝对不会！他一指头指着朱小也的鼻子，就像泼妇骂街一样，狠狠骂了起来：朱小也，我日你八辈祖宗，啊！你这个死狗不如的东西，就会给我我徐某人捅娄子，你还能干啥，啊。那样的烂事儿，你弄到省报上干啥去了，啊，我真想一刀砍了你这混小子！你这样贪功近利，害苦了我们，害得郭副书记都挨了批评，你害了我们全县的名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你知道吗？成天胡写乱写一通，到底想干嘛，你真有日天的本事呢，你这可恶的家伙，你简直都是个死狗流氓啊！

    徐组长的声音太大，把整个县委大楼里没有下班的同志全都吸引过来了，围在报道组门口看热闹，也在纷纷议论着这件事情。可是，到这会儿，朱小也依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哎呦，我说徐组长，你作为一个领导干部，胆敢这样信口骂人，你是啥东西？啊，你给我说说清楚！

    徐组长听着朱小也的质问，气得一屁股落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7-24 16:47 编辑 ]

邱天

沙发欣赏刘版佳作！

敬一兵

以叙述见长的写法最适合描述和挖掘人性，最适合通过常见的生活场景，开掘出不同的人性。对败坏的风俗造成人的异化深恶痛绝，在予以深刻揭露的同时，呼唤文明传统的回归，期盼精神家园的重塑，成了这篇小说要表达的真诚的愿望，读后令人深思与感叹。好文！

dzlifuyi

文字不在长短，寥寥千言，将一个小人物的刻画栩栩如生，针砭时弊，有趣而生动，赞一个。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2-5-11 07:40 发表
沙发欣赏刘版佳作！

谢谢邱版关注。

刘满园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5-11 09:15 发表
以叙述见长的写法最适合描述和挖掘人性，最适合通过常见的生活场景，开掘出不同的人性。对败坏的风俗造成人的异化深恶痛绝，在予以深刻揭露的同时，呼唤文明传统的回归，期盼精神家园的重塑，成了这篇小说要表达的真 ...

谢谢敬版点评鼓励，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dzlifuyi 于 2012-5-11 10:00 发表
文字不在长短，寥寥千言，将一个小人物的刻画栩栩如生，针砭时弊，有趣而生动，赞一个。

谢谢朋友来读，点评，谢谢。

暴雨迎风

读着心里就为朱小可憋了一肚子气，别且这气在小说结尾也只是轻轻地像放了一个闷屁，终归没能像梦中那样骂个痛快淋漓。这种小人物很具典型性，有才，勤奋，成效好，可总是憋屈，还平白受冤气。想骂人，不敢，连酒后在出租屋都不敢，隔壁有耳。平白被人骂，也只是轻描淡写回击一两句。卑微的小人物，命运多舛，无可奈何，悲也！！很感染人的文字和富有魅力的叙述。

徐慧莉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5-11 12:49 发表
读着心里就为朱小可憋了一肚子气，别且这气在小说结尾也只是轻轻地像放了一个闷屁，终归没能像梦中那样骂个痛快淋漓。这种小人物很具典型性，有才，勤奋，成效好，可总是憋屈，还平白受冤气。想骂人，不敢，连酒后在 ...

嗯，确实如此，学习了。问好！

木门长子

偶尔骂人也挺好的，问好刘版。学习！

荦春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5-11 12:49 发表
读着心里就为朱小可憋了一肚子气，别且这气在小说结尾也只是轻轻地像放了一个闷屁，终归没能像梦中那样骂个痛快淋漓。这种小人物很具典型性，有才，勤奋，成效好，可总是憋屈，还平白受冤气。想骂人，不敢，连酒后在 ...

同感!这样的事很典型！学习了

刘满园

原帖由 徐慧莉 于 2012-5-11 14:44 发表


嗯，确实如此，学习了。问好！

呵呵，谢谢来读。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5-11 12:49 发表
读着心里就为朱小可憋了一肚子气，别且这气在小说结尾也只是轻轻地像放了一个闷屁，终归没能像梦中那样骂个痛快淋漓。这种小人物很具典型性，有才，勤奋，成效好，可总是憋屈，还平白受冤气。想骂人，不敢，连酒后在 ...

谢谢迎风鼓励，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5-11 15:22 发表
偶尔骂人也挺好的，问好刘版。学习！

呵呵，谢谢木门版主来读，谢谢啊。

刘满园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5-11 17:24 发表
同感!这样的事很典型！学习了

谢谢来读，感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