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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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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舞
时间:
2004-5-17 23:24
标题:
[原创] 冷
一
张油水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放到城市里的四合院里应该是正摇着莆扇听着小曲儿享清福的那种人,面前摆着个棕色古董茶壶,屁股下面是摇来晃去的竹椅,儿孙满堂热热闹闹或单身一人清静悠闲。但他不是,他现在正扛起了五十公斤的一袋粮吭吭哧哧地从房顶上沿着水泥梯子挪下来,扔到地排子车上,再抽一袋烟咬着牙爬上去。现在是早上七点钟,天已经放亮,但是日头还没有出来,六月份农村的这个时候,正是人们最忙活的时间段儿。趁着凉快,人们把该做的活三下五除二做完了,到中午毒辣辣的太阳烤着屋顶和地皮儿的时候,都窝在房里吹着风扇看电视,然后再等太阳下山,到大街上转悠扯蛋。张油水二十八岁的儿子张根蛋,此时就端坐在堂屋里地上的凉席上,淌着口水对着他爹微笑。他的头皮光亮得像一块鹅卵石,二十八年来没长出过一根毛,二十八年来他的嘴里口水就没断过,二十八年来张油水最大的心愿就是为张根蛋娶个听话的媳妇儿。他现在要趁着太阳还没开工将这一地排子车粮拉到村东头卖掉,然后到中午的时候再骑自行车到三十公里外的楼桥子村找媒人给亲家送彩礼。
第一次托人给儿子说媳妇是在两年前,媒人是本村姓李的寡妇,张油水给她提去了一条东平湖特产的大鲤鱼,三十斤重,是他的东平湖边的小舅子在湖里捕上来的,三四年才能捕到一次的大鲤鱼,送给了他,就当做是对他的亲情援助了。张油水本来想着借他一千块钱,但是他说没有,确实没有,两个孩子都读着高中,一年的花销就要四五千。张油水的老婆死了十几年了,这个小舅子也早已名存实亡。他提着鱼进了李寡妇的门,但是人家连看都没看一眼,说:“张大爷,根蛋儿的头皮不长毛,也就算了,干嘛还要流口水呢?他成天介咕噜着嘴冒着泡泡,如果和姑娘对面相的话还不让人家骂死,一百斤的鱼也盖不住人家几十口人的眼啊。”张油水老脸通红,回来后炖烂了鲤鱼喂饱了口水涟涟的傻儿子,喝了一晚上的闷酒,老泪纵横。
第二次为儿子提亲就在上个月,五月份的中旬,是农村最忙的时候。他思量着地里的活计正多,估计找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家对方既愁心自己的老女儿又忙着地里的活儿,不会太注意根蛋的口水。姑娘是邻村三十二岁的老姑娘,生得很秀气,就是颊骨高了些。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说法,颊骨高的女人不但克夫,而且毒气太重,还会克死公婆,所以她就嫁不出去。张油水想老婆子已经死了十几年了,自己的身子骨又棒实,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儿子总是流口水,说不定这毛病和她正好相克,平安无事。在对面相的那一天,他特意买了一大把红锡纸包的奶糖,让根蛋不停地吃,让姑娘家觉得他嘴里流得不是口水,而是糖水。张根蛋和老姑娘见了面,开始人家倒挺满意,虽然他的头上不长毛,但姑娘的父亲说:“孩子的身板壮实,是一块干活出力的好材料。”母亲说:“孩子挺喜欢吃糖的,听说城里人这玩艺儿整天吃个不停。”张油水一高兴,就说:“兄弟您这意思就算是定下了?”张根蛋听了,也高兴了,一把就抠出了嘴里的糖,裂开了嘴对着老姑娘笑,谁知一张嘴就淌开了口水,连糖块一起哗啦地浸湿了刚洗好的新衣服,胸口湿了一大片。这事儿就这么瞅了。
从姑娘家里悻悻地出来,领了儿子往家赶,他看着张根蛋紧绷着的嘴,既心疼又生气地骂:“早不闭晚不闭,怎么现在才闭上你这张嘴?”
二
他到屋里吃了两个水煮的鸡蛋,擦了一把汗,就拉了地排子车上路了。张根蛋在堂屋里坐着,在看电视里男人和女人在亲嘴,他就叫他爹:“爹呀,过来看,他们在咬架,他们在咬架。”他至今还不知道生小孩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儿,二十八年来只学会了穿袜子和穿鞋,但是系鞋带他还不会。这几个月来,为了应付相亲,张油水训练他勉强学会了为客人倒茶水,点烟抽,说声叔叔好,伯伯好,再见这几句口头话。但是他只认得大鸡牌子的香烟,如果换成别的牌子,没有了烟盒表皮上的那只公鸡,他就会迷惑地不知所以。幸好这个县里的人通常都抽这个牌子的烟。张油水拉着车子出去了,他也不知道他爹去了哪儿,他只知道,今天又要含着奶糖去相媳妇儿了。
张油水这车子粮,卖了一千零五块钱。
收粮的个体户老王满脸的麻子,排行老二,所以人们都叫他王二麻子。他将张油水的这车粮试了又试,拿着一个小仪器捅破了袋子插来插去,又抓了一把放嘴里嚼吧着,“你往里加了多少水?老张头。”
“一滴水也没有,在房上晒了十几天了,就等着卖给你。”
“我才不信哩!昨天我屋后的健军那狗日的,在自个儿屋里摊了个油纸,放上粮朝里倒水,两口子捣鼓了半夜,倒了有四五桶,全让我在屋顶看见了。”
“咋地?”
王二麻子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叫:“今天早上我没等他拉了粮出门,就告诉他了,别想在我这儿卖一粒粮,以后也别想。”
张油水陪着笑说:“我是那样的人么,六十岁的老骨头了,水桶也提不动呀。”
王二麻子笑着说:“这么急卖粮去干啥,又为根蛋找到主儿啦?是呀,根蛋老大不小了,不过他那张嘴确实是个难剃的茬,不是我说你,老张,娶不上就不娶呗,光棍汉子又不是他一个。”
三
张油水揣了这一千零五块钱,回家骑了自行车,就往楼桥子村赶。他特意换了一身年轻人才会穿的衬衫,白色的方格子条纹,还有一双上个月为儿子买的新皮鞋。他要给未来的亲家公留个好印象,至少不能够穷酸迂磨的。听说人家的条件还可以,家里摆着小组合家具,有彩电,听说还有冰箱。只是女儿家的耳朵有点聋,要很大声地喊,她才能听得见说话。这是个很大的毛病,比根蛋还要厉害,他这样想,脸上便浮出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六十里的路,他慢慢地蹬着车子,吱扭扭地跑了两个小时,经过了浑不溜秋的小清河,到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身上浸透了汗水。
为张根蛋牵桥搭线的是张油水一个侄子的老同学郭立德,在县里的建筑队做大工,张油水为儿子盖的新房就是由他经的手,所以两个人还算熟悉。郭立德对他也非常地客气,一口一个大伯,收下了他在路上买的几斤苹果,让儿子为他倒上茶水。“大伯你就放心吧,这门亲错不了,我已经和姑娘他爹说好了,姑娘他娘也同意,今天呀,主要是交换一下意见,给他彩金也就算成了。”
张油水乐得站起来为他点烟抽,顺便把半盒烟扔到了郭立德的桌子上。郭立德拿起来,朝张油水的兜里塞,两个人客气地推让了一番。郭立德说:“事儿还没办成呢,就要大伯的烟,那能说得过去!”说着,就把烟掖进了口袋里。张油水说:“只要根蛋的这门亲能成,我到县城的酒店里摆一桌席,请你全家都过去。”郭立德拍着胸脯,和他到屋前的姑娘家去。
姑娘姓李,小名儿叫梅梅,年龄倒不大,只有二十四岁,刚刚读完了聋校。在农村也算是有知识的孩子了,本来想着要外出打工,但是县城的劳动服务中心就被涮了下来,因为她耳朵聋,不好使,只好在家里呆着,听她爹妈的安排,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张油水和郭立德刚进门,就听到梅梅的父亲李老缺站在院子里骂天:“都狗日的晌午了,他们怎么还没来?”梅梅的母亲则在一旁说:“我打听过了,小孩有个毛病,可呕人了,头上也不长毛。”李老缺抽着烟说:“咱家闺女也不是什么好苗儿!”
四
张油水见到李老缺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不是个善茬儿,眼珠子向外鼓恿,一张铁青的脸,不知道是干建筑队被太阳晒的,还是天生就这副德性。姑娘就在院子里站着,也不怕火热的日头儿,她擦着脸上的汗珠,把一只耳朵对着太阳光,左手使劲儿地拍,好像在太阳底下拍几下就会听到声音了。张油水挤出一脸的皱纹就像连绵不断的山脉,笑着说:“哎呀,这就是李哥吧?”李老缺把他们让进了屋,叫唤梅梅进来倒水,好像是为了验证女儿并不是聋子一样。
“梅呀,进来给叔倒水。”
说着,他把手挥了一挥,趴在梅梅前面的狗窝里的大黑狗就狂吠起来。梅梅看见了狗张嘴儿,接着就转身进来了,麻利地为张油水冲上了茶水,又点上烟,腼腆地立在跟前儿,说不出话来。李老缺满意地说:“梅呀,你先到屋里去吧,看你热的。”说着又一挥手擦脸上的汗,梅梅就到里屋去了。郭立德点着头,对张油水说:“这真是个听话的姑娘,又懂知识又能干。”然后他又对李老缺说:“根蛋是和我一块儿长大的,可有劲儿了,一个人拉一满车粮,爬堤都不用人推,嗤溜就上去了,他以前在村里帮人救火,烧光了头发,现在还没生出来,不过我听医院里的先生讲,过几年就会慢慢好了,再说,他救火这也是好事情呀,村里为这事儿还表扬过他呢。”
张油水摆着手,说:“这种小事儿,过去了就不要提了,唉,只可惜了孩子这几年光着头,吃了不少误会,也耽误了。”
李老缺闷着头,斜着外突的眼珠子,和他的老婆默默地交换意见。
郭立德说:“我看,这事儿就快点儿办了吧,免得费心,两个孩子都不小了。今天张伯把彩金也带来了,现在地里都挺忙的,谁不想赶紧办完了正事,去忙地里的活不是。”
可是李老缺就是不点头,和他的老婆对眼儿。让张油水和郭立德在堂屋里干坐着,两口子都跑了出去,站在大门底下嘀嘀咕咕。张油水知道,头皮上不长毛这个茬是过去了,可是要命的毛病是根蛋那张烂嘴巴。从小到大口水就没断过,人家当然已经打听过了,肯定呆会就要套他的话。他和郭立德在屋里干坐着,直坐到了下午的两点多,不见李老缺进来说句话,也不见梅梅的影儿。
五
后来,李老缺和他的老婆干脆就出了家门。郭立德悄声地说:“这事儿我看差不多了,他们肯定到前面他弟家,商量彩礼的事儿去了,张伯你就放心吧,根蛋的下辈子总算有了个着落。”
张油水也觉得这车粮没有白卖,家里的粮基本上就空了,还有一些玉米面,是他上个月从建筑队领来顶自己工钱的,大约几十斤。这个事情,走一步算一步,等到事儿定了,两个人照了相片,就算板上钉钉了,到时家里头吃得东西再想办法。他今天早上来的时候,只吃了两个鸡蛋,这时候实在饿得慌。又等了半个钟头,只听得前面房里人声嘈杂,其中有李老缺两口子的声音,想必一家子的人都聚齐了在商量。惟独梅梅躲在自己的房里。张油水饿得肚皮里直咕咕,六十岁的身子板实在经受不住了,便对郭立德说:“侄呀,我出去溜一溜,呆会儿就转回来,这屋里真热呀。”
郭立德说:“张伯你是不是饿了,要不先到我家吃点东西。”
“不用了,我就是闷得慌,出去走走。”
张油水跑到村子头上,村委大院的门外有一家小饭店。里面热气蒸腾。他颤巍巍地进去,问一个白白胖胖的老板有没有包子或者馍头。老板就是楼桥子村委的村长,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张油水,像是在看一具耕地用的梨耙。他说:“这里没有馍头,只有中午剩下的肉馅包子,一块钱一个,你要几个?”张油水心想这么贵,不是明摆着欺负我外乡的老头子吗,他一狠心要了两个,花了两块钱,但包子上来,却小得可怜,只有半个拳头大,他拿了坐下来吃。老板和他聊来聊去,听说张油水是本村李老缺的亲家,便热情起来,说这是好事情呀。张油水乐得说是呀,可是吃完了还是觉得饿,心想事情已经成了,这么多年的心事今天了结,应该给自己补实一下。便又要了两个包子。他算计着兜里还有一千零一块钱,千里挑一,正好够了定亲用的彩礼钱。
吃完了饭,回去李家。
李老缺刚好到家,和他的老婆。他们叫了梅梅出来,让梅梅再为张油水倒茶点烟。张油水心想他闺女的耳朵肯定有毛病,不然绝不会这么客气,估计要成。郭立德也乐坏了,这样就说明事儿成了。一切套套儿张罗完毕,李老缺便让老婆子去做饭。张油水说:“天已经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去,就不留下了,说着,便掏出钱来,给郭立德。
郭立德笑嘻嘻地说:“李哥呀,这结亲归结亲,礼还是少不了的,千里挑一嘛!”
李老缺脸上笑开了花,接过钱来,说:“你看这,你看这,以后咱就是亲家了。”他把钱在手里一拈,脸色突然变了,望着郭立德,不高兴地说:“立德,不对呀,没这个说法呀!”
郭立德奇怪地问道:“怎么不对,一千零一块,不是吗?”
李老缺把钱摊在桌上,张油水和郭立德仔细一看,只有一千块钱的票子,那一块钱不翼而飞了。
六
张油水掏遍了全身的兜儿,也没找到那一块钱。李老缺阴森森的脸瞪着他,他急得直想掉老泪儿。郭立德面色难堪,最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李老缺,却被人家一把摆到了地上。李老缺吼叫起来:“姓郭的,你这是玩我不是?糟践我闺女的名声不是?”接着两个人就吵了起来,越吵越凶,控制不住了各抄了院子里的家伙要动手拼命。梅梅站在屋里,视若无睹。她根本就听不见他们在嚷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便回她的房间了。张油水羞愧地抬不起头,他记得自己粮卖了一千零五块钱,吃了四个包子花了四块,应该还有一千零一块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这天傍晚,他在郭立德家里喝了一场闷酒,越想越气。回家时从小饭店的门口一直找到了楼桥子村的村头,没有找到那一块钱。他骑了自行车慢慢悠悠,晃晃当当地回家去,想起郭立德不高兴的脸,心里就难受。他活了六十年,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年轻的时候在砖窑里拉车子,再苦再累的活都能应付过去,生了张根蛋以后他曾经觉得非常窝囊,一度把孩子扔到了有蛇和蚂蚁的野洼里,但最后还是心疼地抱着孩子回去,不管有什么坎都迈了过来,到了今天这步,眼看这桩大心事儿就要解决了,却在这种事儿上趴了窝儿。他骑着车子,晕乎乎地朝前走,嘴里一直念叨着:“那一块钱哪去了呢?那一块钱那去了呢?”经过小清河的时候,借着刚升起的月光,他突然发现那一块钱就漂在河中央,打着旋儿漂来漂去。他扔下车子,气呼呼地骂道:“狗日的,跑这儿来了!”
第二天早晨,张根蛋被派出所的车带到了小清河边。派出所的小张指着河边,对他说:“去看看,他是不是你爹?”张根蛋流着口水,歪着头,看着他爹张油水躺在一片淤泥里,瞪着两颗生气的眼珠子,看着天空,他的右手紧紧地攥成一个坚硬的拳头,手背上暴着青筋。张根蛋歪着头,慢慢地在他的身边坐下,张开了嘴,一如他婴儿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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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5-18 07:33
唉,为了儿子,老头张油水真是操碎了心,最后还把名搭上了,可叹!!作者的文字朴素自然,有着浓郁的乡村风味!!
精华鼓励!!
作者:
小舞
时间:
2004-5-18 13:14
这种事在农村常见啊,我曾亲历过几件。
作者:
潇湘珍珠
时间:
2004-5-18 13:38
山道儿弯弯
溪水儿长长
我贫穷落后的故乡哟
你依然是这般模样。
沉重。
作者:
吴安臣
时间:
2004-5-18 16:56
有乡村风味的文字.
作者:
老庄
时间:
2004-5-18 20:19
标题:
浓郁的乡土气息
没有生活体验,写不出如此佳作,学习了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5-19 18:17
提一把!!
作者:
小舞
时间:
2004-5-19 21:04
互相学习:)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5-19 21:07
有新的,再撂个上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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