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说啥(修改)
梁星钧
(一)
寒冬。高高的山梁。矮沓沓的一片房子。
如非场外的一条公路,这里绝对闭塞,不致这样热闹繁荣,成为人丁兴旺的县南一大门户。
傍晚时分。一冬晚饭之后打个饱嗝,就从厨房走出小巷,站在门口遥望。
远处群山蜿蜒,灰蒙蒙的,呈薄雾状,近景是闻名遐迩的黄柏树,眼前是寂静的泥土公路。背后的冷院里大都是本地人,他们饭前饭后早已悠哉乐哉地各自回家了,剩下了少许的几个外乡人。一冬来自异乡,这里成了临时老家,饭后一般都是自由安排,先来这个门口张望一会。
一冬来这三年,工作还算顺意,自考虽有困难,但他不怕,也不会退却,他的信心劲头正足,--反正退一步讲,即使自考失败,也不会影响他的人生前景,只是多少影响他的心情,当然,他只要认定的,定会坚持不懈,矢志不移,幸好这事也没到那地步,只是暂时遇到了困难,是小意思,不足为虑。而婚恋才是他忧心的,虽他表面平静,而内心还是多有顾及。
一个黑影翩然而至。显然发现并留意他一阵了。她开口问:“喂,你在那儿看什么?”
“看山呗。”一冬凭熟悉的口音就知道她是谁,他没移眼,只用余光一扫,平静地回答。
“看山。唔,好!”文昕轻快地走过他的眼前,顿了下,扭头问,“呃,又一年快完了,我们谈下好吗?”
谈下?一冬愕然,他也瞬间冷静下来,谈谈,早晚的事,本该的事,可是,这事横在他们之间太重太久,如此之难,沟那么深,好象天无成全之路,一直都在横亘作祟。一冬到底猜不透她谈什么,但已不再关心内容,也即不管她谈什么,都没实在意义,故他皱眉淡淡地说了句,“可以。--但要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
不知文昕怎么听的,想的,听没听清,她停下的腿没放稳,就有点站不住,幸好此刻没人看见,前后只有几沓零星的矮房,侧边是一条向上通街的小路,在黄昏下显得很迷蒙。她怨道,“不愿算了。”然后她慌不择路地悻悻闪开了。
文昕刚从县城调来,这是她的工作首站。大家夸她有勇气,敢于来此,因这条件不太好,尤其治安不好,工作量大,不容易出成绩,许多人都不愿来。她来报到的第二天,就早起挨个拜门打招呼。最后来到一冬门前,一冬一点也不惊讶。文昕问他,嘿,你该给我主动介绍下这里的情况嘛!一冬出乎意外,有点措手不及,没想到她会这么积极主动,更没想到她一开口就问这个,他随口“胡绉”说,这里人多地广--16村100队1.67万人,幅员辽阔,工作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难以善终。文昕不满地打断说,你应主要给我说下社情民情!
文昕是一冬在县城认识的。那时她在民中代课,他们似曾相识,但就是没说话,后来终于打破僵局。原来还是同班同学,只因那时多有禁忌,男女生间根本不说话,学校也不允许。现在大了,各自参加了社会工作,再无此禁锢的必要,何况住同一幢楼,早不见晚见,回避也不可能,毫无必要。既为同学,一冬也大胆了,说话渐渐少了拘束,读书的事,今后的事,都可以谈,只是感觉自己还是被动,因紧张而言辞贫乏,表达不清楚,不到位。文昕倒还显得落落大方,姐姐似的(大他半岁),也似在尽地主之宜(属她本乡)。
第一次相见文昕就给他提供了自考讯息。
首次自考在梓潼进行,因本县报名者只几十个。前往梓潼那天,文昕一早就和一位医院护士在车站的出站口等,焦急地数着街道上的行人,眼看离发车时间只剩下5分钟,一冬才从影影绰绰的人影里冒出,文昕焦急地一跺脚说,你搞啥嘛?再不来我就去退票了!
车子颠簸山梁上,大家都在凝视田野上的农人忙碌。文昕若有所思地说,总穿得破破烂烂的。一冬忽然回头问你说谁?文昕目不转睛地说,你说我说谁?!
首次自考的结果是一冬过关而文昕没过关,不过这还可补考。
文昕的主要精力在自己报名的是招干考试上。这次志她在必得,前面已与一冬考过一次,不过她没那么幸运,那次虽然是最好的机会,但毕竟正式考试时千人中选60,这次机会相对要大得多,但也不敢大意,毕竟是强力的竞争,何况眼看自己已不小了,光阴不在,机会难得。好在有在城里工作的父亲的影响,她的预选关过得顺利。这次分区乡预选并没考试,是镇委卫书记咳嗽两声,收回笑容,从办公室王主任递过的报名册上“随便”勾了几个名字,然后顺手还在王主手上,转管组织的王副书记。卫头最后释然的表情似表明:好了,他妈的,勾画完了,预选结束!
预选里有你!一冬一从王副书书记那里探听到消息就立即去告诉文昕,因自收到文昕要他打听预选情况的信函后就一直关注,所以他抓住了这第一时间,为她的一步复习争取主动。真的?文昕兴奋得差点叫出声。她拍手似双手合十地极力抑住自己的激动,连连对劳苦功高的一冬又是冲茶又是感激地说,谢谢了,辛苦了,先喝水,“我给你泡了一颗通大海。我一共有两颗--不,有3颗。”
一冬毫不客气地喝一大口,看她笑吟吟的,根本少了先前的任性和霸气,然后再喝几大口。文昕敏捷地续上水。文昕又说,那好事作到底,烦你再帮忙给我借一本考试用的时事政治书吧!
关佩手里有这本书,并说好十天后借给他。不料到时他变卦了,说自己面临高考很紧张,还没看完。一冬知道参加过几次高考,知其重要的份量,但他更看好一个人的信用更重要,他难容忍和饶恕这样的失信者,关佩的任何解释他都懒得听懒得理,一气之下他愤然回去了,在自己的本子上重重写下了几个字:“与言而无信的人势不两立!”
门外咚咚响了敲门声。关佩慑慑地蹩进门,似央求地嗫嚅说:“我今晚加班看完,明早就借给你?!”
怒气未消的一冬抬眼重新打量关佩,似从不认识,又突然熟识了,看他也有几分可笑和可怜。他把刚写的字递给站着眼前的关佩。关佩的手发抖,嘴哆嗦,眼里全是歉悔和难过,身子也有些晃荡。一冬一把夺过来,“咝--”地一声撕掉,揉团丢进窗外流淌的咚咚河水了……
一冬应邀去给文昕补数学。一冬语数外没说的,尤长于数学。一冬对此邀请很上心。这时文昕转城中一小代课,复习只有晚上或周末节假日有时间。为了速成,一冬查选了《也谈中学速成数学》、《中学数学手册》和《北京海淀区数学学习题集》等资料,赶紧送去说你只要完成这三个东西我认为就可以了。文昕感激地差点要抓一冬的手,忙掩饰过去抓桌上无用的东西,说,同意你的方法,考虑到双方都上班,就自己先复习,把遇到的问题集中起来解决,这样的复习最简捷而有效。
录取是千分之百的比例。竞争还算激烈,主要是这批中不少人课程不齐整。文昕自感考得不错,特别是数学起步快,原来估计能做对1/3,没想到经这段短期突击居然做对了3/4都还多这已是考生里绝少的高分者了。只是遗憾最后的一门政治课出了点小麻烦。这事说来监考老师也属失职。文昕答好政治试题检查后提前交卷,出来与人核对答案才知她不知有论述题,原来她没有发20分的论述题小试卷!总成绩公布后,文昕距录取线差1.5分!
这事非同小可!
这怎么办?文昕先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一冬,然后想些弥补的办法。
在城西公路上。一冬迎上了正要回家的张区长。他停下来倾听。一冬说我乡有个考生,她叫文昕,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上次招干没考上,这次本来考得不错,最后一堂考政治老师居然少给她发了一张20分题的卷子,她这次离录取线只差1.5分,你看这怎么办?体型高大而年轻的张区长鼻子里嗯嗯说,“好吧,这事我知道了。”
一冬告诉文昕,这次落榜监考老师也有责任,要向上级领导陈述实情,争取求得合理解决。文昕忙给县委组织部长写信陈述实情。随后又找张区长,张区长翻开本子说已有人反映过了,我们会认真研究,这还要看县上的最终录取情况。
文昕毫无悬念地录取了。
这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一冬边喝文昕泡的大盅甜开水边祝贺。文昕有些激动,情不自禁拉了下一冬的手,真想来个热烈拥抱。其实,他们的“事”早有人热议,不明真相者直接问过她,嘿你成天把男友关在家,不放出来通通空气嘛!她脸一红说,哪里是,他是我的同学,来帮我复习功课的!对待这些,他们既知而没有心底在意。有时文昕也试问,你如何看待别人的议论?一冬想是想过,但不敢往深里想,总觉得他们间缺少啥,说不清道不明。故他的回答也令人玩味,如是真的就不怕人说,假的才怕人说。文昕听后没吱声,似明又不太明。
一冬离开城郊乡的前夕,没把要调走的消息告诉文昕。那晚没事,一冬来到检察院的门口,想去看看文昕的录取通知下来了没有,不巧她的屋子漆黑一团。一冬转一圈回来,文昕的屋灯亮了!一冬的心里亮堂起来,他忐忑地上二楼,文昕的门没关,她的桌前站着一位高挑的细嫩女子。一冬进屋。文昕没作介绍。高挑女子似看出了点什么,她会意地借故说,“我有事先走了!”
一冬没坐。文昕也没坐,也没倒水。一冬打破了沉默,“刚才咋不互相介绍下?”
“还说呢,我为什么要介绍?”文昕的脸黑下来。
“她为啥走?”一冬小心翼翼地问。
文昕更加火冒,尖着嗓门,“她见了你会不走?!”
看来是一冬来的错,才惹了这场祸。才这么不愉快,不皆大欢喜。一冬哽在喉咙的话说不出,没心情说什么了。文昕似突然换了个人,披肩,冬裙,刚出浴似的。一冬却被这突遇的嗔怒给慑住了。文昕的威严是什么?优裕的城里条件,高贵的迷人气质,还是不美不丑的脸蛋,微胖笔直的身材,或她火辣的脾气性格……一冬不得而知,他一向都没分清,也分不清,一冬仿佛一向都在接受与拒绝的矛盾旋涡里,一冬犹豫矛盾徘徊,顿时无言,再没他辅导课时的潇洒自如与无拘束。一冬想到自己还不如走,于是起立转身欲走,又不想这么轻易和心甘,--他本有分别的话还没说出口哩。
“你走吧。”文昕抢先发出了逐客令。
一冬索性不动,看看她还说什么,干什么,特别是听听让他走的理由。
“你走吧!我想休息了。”她也没说出什么理由,只是软中带硬地说。一冬心理一震,一凉。分明感到了“情义”二字和卑鄙,其实这景况他早料到,但没想到竟来得这样突然和简明,实在是令他猝不及防。
一冬知她性格强劲至不满意自己的父亲时也照样不客气,有人还亲眼见过她与自己的父亲“打架”,故他的决定是“悄悄地走,正如我悄悄地来,不带走一丝去彩”,--这显然意味着彻底而永远地“撤离”!
“那好吧,我们握握手。”一冬咬了咬牙说。这个握手在一冬来说是今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不必,我们是同学。”文昕冷冷地回答。
一冬一把抓过文昕冷冰的手握了下,把一口久憋的闷气吐出,“那再见了!”说完他头也不回走了,只听身后的门“嘭”地一声……
(二)
一冬回到屋子,把这些思绪都一一过滤,仍未梳出点什么。也猜不透文昕刚才想要说什么。他们之间还有要说的吗?一冬来这儿是因城郊乡与城关镇合并的裁员,来到这儿就受到重用,把混乱乏人管理的财务临危受命于他,那文昕一来这里就任出纳又是出于什么呢?一冬觉得好笑。命运让他们再一次奇遇。只惜文昕的出纳没当好,月月流水帐都出错,终由一冬给协助解决。但她最大的问题叫北上牛皮不认脏,明明出错又要找千奇百怪的借口,一冬觉得好笑但还是没提挈她,给她足足留够了面子。
五月的一天,一冬等昕交当月发票好做结算,然后把报表交到区上就回家帮父母过农忙,镇上已统一安排了家在农村的回去过农忙,他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文昕的父亲地城里,母亲在城郊,种了少量土地她从不管,故她却若无其事地在楼下的空坝里歪歪扭扭学骑自行车。一冬在楼上催道,你快点,别人都走完了!
文昕说,忙啥,还没上班!
上班?都放假了。一冬哭笑不得,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从重庆考察企业回来,文昕把差旅单填错了,一冬审查时耐心指出,为顾全她面子,就希望她自己纠过来,她却拒不认错,反唇相讥地扯到了别事上,说你少要刁难我……
……
“你小女人!”一冬忍无可忍地骂道。
“你妈是,”她怒不可竭地反讥道,“你妹子是!”
文昕每月总余额不先报自己的,一兑不合时总称说自己是对的。一冬本来可以不理,报表早进城交区上了。但为了慎重和对人负责,他还是先复查一遍自己,然后再帮她找到原因,可她极少心悦诚服过。
第三天文昕又请一冬过去帮忙。一冬埋头看她的帐。她说我有句话想和你谈谈,一冬不知她到底想说啥,他实在猜不出。他们疏远了许多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他也无暇顾及这些。她想说的,是与派出所章警察过热的解释?或与镇杨头儿绯闻的辩白和洗刷?不太可能是与自己的藕断丝连?不是前天晚上的那句话吧?又一年过去了是事实,都不小了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是事实,莫非她想冰释前嫌,重归旧好?一个迷途知返本来情有可原,但一冬不想再给她机会,至少在他们的似是而非的情感上。所以一冬一概不想听不想问,故他佯装不明,一概托辞说,“现在的任务是核对帐!”
帐务很快核对完毕,原为一处珠算上的错误,却引发了一连串的余数差错。纠后一冬正欲打道回府,不料被文昕拦住了,她端出早已备好的一大盘花生,说千万别曲我好意,何况我们还是老同学,又帮我做了事,我不可以小小酬谢一下吗?可以,当然可以。一冬重新坐下来吃花生。彼此无言。伙房的陈师傅来问工资,文昕请陈师傅吃花生,顺势含沙射影地快要说到刚才的事上,说有些人总是自以为是的样子,总认为自己了不起,结果都是高估了自己,后悔都来不及。陈师傅见状笑笑说我有事先走了,回头抛下一句,“你们年轻人说的话我听不懂!”一冬也趁势告辞说,“没别事我先走了,我回去还有事!”
一冬走后,文昕愤怒地抓起花生,几把撒向了后窗外的房檐下……
(三)
文昕突然要调走。一冬对此显得平静。许多人打趣问他有没有遗憾,对此事有什么看法,他若无其事地说,那是组织考虑的事,我作为同事只表示理解。有人问你们曾经到底是啥关系,现在都分别了可以说明吗?一冬说主要是同学关系。有人问你那么热忱地帮过她,就没想过她一点回报吗?一冬说想过,衔接了同学间的友情。有人问你就一点也没想到关系更进一步发展至如许多人对此议论的婚恋关系?一冬反问说你看这可能吗?
文昕践行的前夜,一冬在进城开会,他在旅馆给文昕写了临别的赠言:
尊敬的同学:
你这么快就走了。我因事不能参加你的践行。你我的相遇都这么巧合,分别又这么快捷和决然。开始你说过同学不同命,后我们终还是同命了,还有幸在一块儿共事。然同命同事不等于同道和同心,你认为是这样吗?显然我们配合和合作还极不愉快。不过从那些平常的琐事,都分明地照见了我们各自的灵魂:使你认清了真正的我,也使我认清了真正的你!
或许你的调动是频繁的,请别问为什么,仅仅是我的一点预感。我殷切希望你成熟并成功!也顺此奉劝你今后别再搞财务。而且你最好的归宿是城市,男友也应该在那里,他是一个有知识才学,有人格品位的,高大的,德行高尚者……
一冬写完后松了一口气。他想起了文昕曾经写给自己20岁生日的一封信,也是她写给自己惟一的一封信,更是他今生首次收到的女子的信。那天他一个人登山下队,边走边拆这封浸过香水的纯白纸张的信,她清秀的字迹映在眼前,“……你为人纯朴、善良、勤劳,使我有幸进入友谊这个万紫千红的园圃,采撷一朵朵象征勤劳勇敢智慧的花。”“我仿佛透过无际的天幕,看见你神采奕奕地走来……”这封香悖悖的信他读了不知多少遍,存放了许多年,后来没答应退还她,而终于某年某月某日,他带回去给母亲烧锅时,塞进了红红火苗的灶膛里,化作了一股淡香的云烟。在一旁忙碌而不识字的母亲问他,“你在烧什么?”一冬回答,“是废纸!”
你到底想说啥?
她到底想说啥?一冬终究未所知。成了终身的谜团。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可淡忘,而这一句话忘不了。后来张区长下乡,晚上在一冬处借宿,与一冬长谈了半夜,有些惋惜地告诉他,说文昕特意来龙镇是有目的的。一冬问什么目的?张区长慢条斯理地说,她分配前她爸爸专门跑区上来阻止,说不同意去龙镇,此外哪儿都行,就不准去龙镇!聪明的小伙子你想想这是为什么?唉,文昕那女子实在是太犟了,说非到龙镇不可,还振振有词说你们领导别照顾不该照顾的,要给我们年轻人多多锻炼的机会嘛,别人不想去不敢去难道我也是?后来我们慎重研究后就依了她,当时真没想到你们有这层关系,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们当然需要鼓励这种积极上进和不畏艰难的决心--当然啰,能成全你们何尝又不是一件善事和益事呢?--只是你别说我们是事后诸葛亮或放马后炮哈!
不可能的。一冬不是没想过。临走前文昕因财务交接不爽还和他吵了架,一冬奉劝她说你今后真的别再作这事了。文昕却反驳说,你有什么不得了的,就那X样!责归责,骂归骂,走前一冬还是悄悄把那封临别赠言夹在她应领的工资补助的信封里。
那天的雪花弥漫了天空。(2012,5,22 重修 清江河)
[ 本帖最后由 梁星钧 于 2012-5-30 10:34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