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疤

万里 · 发表于 2012-5-28 19:57

疤

　　杨森在房中看电视，但心却早已溜到了体外。勾他心的，是屋外零星响起的鞭炮声。隔壁的二娃子今天结婚，他母亲便是媒人，大清早就去二娃家忙活着接新娘了。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新娘子大约是快要来的了。父亲在厨房里做饭，菜香阵阵，杨森确实是有点饿了。但杨森知道，即使父亲现在就喊他吃饭，他也是吃不下的。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讲，这实在是个非常紧张的时刻。他是弊足了劲，要报二娃“一箭之仇”的。但他不能出去得太早，他怕自己忍不住，过早有所表现，反而露出破绽，让二娃有所准备。他要忍，不是有个成语说的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嘛？他要在最后一刻闪亮登场，让二娃当众丢个大脸。杨森是做足准备的，譬如此刻的坐姿也是特别选定的，随时准备起身冲出门去。至于吃饭，自然是要抛在脑后的了。

　　说实在的，二娃结婚关杨森什么事呢？杨森是见过那个女人的，黑不溜秋，矮不拉叽，用他们的家乡话来说，那叫一个寒碜！端午节时，二娃骑着自行车将她接来过节时，杨森差点笑得蹲倒直不起腰。不过，二娃也只配那样的女人。他那精心修理过的三瓣嘴，到现在还留着个深深的疤。那疤从鼻孔直到上唇，足足有半寸长！杨森太小，没见过他修补前的样子。但只要一看到二娃笑起来时，那副怪模样，杨森就会想起兔子咀嚼青草的样子来。

　　母亲是疼杨森的，因为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在杨森的老家常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大头孙子小儿子。意思是说，最大的孙子和最小的儿子往往是父母最疼爱的。这话一点不假，他就独享着父母的溺爱，可谓“专宠”。杨森从小爱尿床，七岁那年还常常夜洪滚滚。那时杨森已经有了清晰的记忆，自己也常常为此羞愧不已。有一次，半夜发大水，母亲真如戏里唱的：左边尿湿右边换，右边尿湿倒左边。左右两边都尿遍，抱在娘怀又暖干。父亲微怒，母亲还笑着安慰说：说话迟，智慧足。尿床晚，福寿满。说得父亲转怒为喜。天明了，娘将被子抱在外面晒，杨森不好意思了，偷偷将被子抱回院子里晒，不想看到树上两只喜鹊搭窝好玩，脚下踢了块半截砖，将被子摔在了喂鸡水的石槽里。父亲说：瞧你那急心失火三心两意的样子！唉，你就是个半截砖的料！

　　尽管父亲嘴里说他是块半截砖，但心里却和母亲一样，实打实地疼着他。这小子天生的一副好面皮，脸蛋子活脱脱就是个剥了壳的鸡蛋，白白滑滑的，便是那些同村的大姑娘们看到了，也不由心生嫉妒。他小的时候，左邻右舍的三姑四姨只要见到他，便忍不住伸手去掐一把。父母也因此更爱他，不成想，这份宠爱竟助长了杨森的恶习。渐渐长大，也越发骄横起来。平日嘴里说话也不时地冒出脏话来，父母每每抬手欲打，只是看着那副白净净的小脸蛋来，终是不忍，重又垂下手来。于是，杨森日渐顽劣，村人也渐渐不喜欢起来。

　　二娃恰恰与杨森相反。家里弟兄多，且是老大，下有弟妹需要照顾，上有父母需要帮抚。二十多岁的人，偏生出一脸皱纹来。再加之天生兔唇，虽经后天修补，到底是留下了极大的一个疤痕来，见人先已生出三分怯意，几乎不敢张嘴说话。偶尔与村人打招呼，声音也是极小的。每到农忙季节，二娃挑着担子走在田间地头，常惹得村人感叹：多好的孩子，只是生来命苦。即至回到村里，屁股后面偏跟着一大群孩子，嘴里嚷着：二娃子，上山抓蚰子，一抓一裤裆，咬着白腚帮。杨森是少不了要混在当中的。每听到孩子们嚷到这里，就提高嗓音道：不是白腚帮，是黑腚帮。二娃子先只是忍着，实在听不下去了，将担子一扔，扭转身来作势要追打他们。于是那帮孩子便一哄而散。杨森一边跑一边笑，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喊着：二娃子，三瓣子，娶不着媳妇抹鼻子......

　　杨森是确实知道二娃为娶媳妇抹过鼻子的，毕竟是左右邻居嘛。况且，二娃娘还拜托杨森母亲做过媒呢。那次二娃相中的是邻村一位姑娘。那姑娘与杨森家原是沾亲带故的，说起来，杨森还得称呼一声表姐呢。这表姐长得极标致，只是在南方一家工厂打工时，左手被机器拽了进去绞得稀碎，不得已截去了，于是成了个半残之人。婚姻自然也就成了个极大的问题。眼瞅着青春已去，老大不小了还守在娘家无人问询。二娃寻思着，自己一个四肢健全之人，又正值年少，想到去求这门亲事应该不算离谱。没成想，还是碰了一鼻子灰。为此，二娃眼泪叭嗒好几天没出门。

　　大约是因着这次的不成功吧，杨森母亲总在心里觉得对不起二娃：多实诚的一个娃呀，咋就成不了个家呢？于是又默默记在了心里，仔细地为他挑选着。终于瞅着了一位姑娘。那姑娘虽然长相不俊，却是实在人。可二娃也就那模样，哪还有挑选的余地呀？按杨森母亲的话：长得俊能顶一顿饭吃？知冷知热才是过日子的讲究呢。这话同样说给了那姑娘听，姑娘于是羞答答地应承了下来。按当地的习俗，端午节的时候，二娃便提了烟酒礼品，去接姑娘来过节。

　　那日里，听说二娃要接未过门的媳妇来过节，村里人大多都怀着一份看好奇的心理在张望着。远远地看见二娃骑着车进了村，后座上驮着那姑娘，就有人走近前去打招呼：二娃子，这是打哪里来？后座上那姑娘是谁呀？二娃便憨憨地笑着说不出话来，那嘴直咧得大大的，显得那道疤越发明显起来。杨森又带着一帮孩子在后面大声喊：二娃子，三瓣子，娶不着媳妇抹鼻子。二娃生怕那姑娘听得清，闭着嘴不敢说一句话，只低着头踩车。倒是杨森母亲听见了，从后面冷不丁地跑上前去，拧着他的耳朵，将他拖回了家，接着就是一顿好训：你也老大不小了，咋就不知道替人家想想？长得丑能是他的错？杨森捂着被拧红了的耳朵，眼泪噼哩叭啦往下淌，弊了半天才说：他本来就是三瓣嘴嘛！母亲气得狠劲地摔了他一个大耳光，半天才接着说：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唉！

　　这是杨森第一次挨母亲打，而且是为了二娃子！到现在，杨森还记得那种火辣辣的疼！想着自己自打记事起，几时曾受过这样的气？真是受不了，而最受不了的是：母亲竟然是为了那个三瓣嘴！那一刻，他似乎感觉母亲不再爱他了！越这样想，二娃那张丑陋的脸就越发可憎起来，尤其是上唇的那道半寸长的疤，杨森几乎感觉到恶心了！不行，非得报仇！

　　是的，他当时想到的，就是报仇两个字！而报仇的最好时机，便是今天了！窗外鞭炮声越来越紧了，这就预示着新娘子即将到来，婚礼的最高潮也即将开始了！蓄势已久，杨森匆忙起身想要往外跑，差点撞上了端碗进房的父亲。父亲喝问：老毛病又犯了！这急脚慌张的是要干什么？快点吃饭！杨森自然不敢实讲，只得随口说：看新娘子去。晚了就看不到了！说罢，伸手接过父亲送过来的碗又说：我端着碗边吃边看行了吧？

　　出得门来，只听得鞭炮噼啪乱响，燃放后的烟雾几乎呛得他想要咳嗽：果然是新娘子来了！杨森端碗远远地看着，烟雾燎绕间，一伙人拥着那新娘子往二娃家里走去！那新娘子化了妆，脸色也显得白净了许多，模样竟不似平日那般，倒显得周正了许多。作为媒人，杨森的母亲就在她身旁，帮她提着婚纱的下摆，防止地上未燃着的鞭炮烧着。穿惯了旧衣旧裤的二娃，今天也穿了一套西装。只是皱巴巴的，怎么看怎么别扭，倒是那张脸，因为过度兴奋，显得有点扭曲变样。就这样的人也配娶媳妇？呸！就算娶到家里了，过不了两天，还不得带顶绿帽子？绿帽子是什么意思，他是不知道的，他单是听大人们聊天时，说到某家男人没用时，常用到这个词。以前倒也没注意过，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一个特殊时候，偏就钻到脑子里来。

　　杨森又往前凑近几步，两眼死死盯着二娃唇上那道半寸长的疤，越看越可恨。报仇，一定要报仇！杨森下死劲地在心里叮嘱了自己两句，于是直钻到人群最里面，眼看着二娃和那新媳妇走到近前，突然大声喊起来：二娃子，三瓣子，今天娶个新媳妇，明天带个绿帽子！

　　全场登时惊呆了，除了鞭炮依旧噼里啪啦响得欢，四下寂然一片。好半天，人群才反应过来。二娃与那新娘子一时间都僵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杨森母亲涨得满脸通红，两步走到近前，“啪”的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脸上，直打得他转了一大圈，摔在地上，手上的碗也碎作几瓣。之后，才有人上前打圆场：小孩儿家不懂事，算了！这才叫岁岁（碎碎）平安呢！又有人惊呼：流血了！杨森没有觉得疼，他只是看到地上已经血红一片，心想，一定是破碗的碎瓷片扎破了什么地方。于是缓缓爬起身来往家跑。一面跑一面哭，直恨得牙痒痒：这是母亲第二次为了三瓣嘴打自己了！

　　村里的赤脚医生是二娃堂兄，恰好也在现场。见此情景，早跑回家取了医药箱来，招呼着几个村人一起赶到杨森家中，先用腆酒清洗了伤口，待看清时，又取针线缝合。就有旁边的人催问道：不要紧吧？赤脚医生只是专心手上的活计，过了许久才说：没事！不过得缝好几针。只是可惜了这么白净的一张脸，以后得留下一道疤！又有人问：疤不长吧？赤脚医生淡淡一笑：不长！估计也就有一寸吧！

刘满园 · 发表于 2012-5-28 23:25

先提一下。

敬一兵 · 发表于 2012-5-29 07:58

叙述感性而又生动，悬念设置到位，小说借二娃与杨森这两个人物之间的纠葛，揭示了为人要厚道，做事要行善积德的道理所在，大向度的意义明晰。欣赏。

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2-5-29 10:45

小说不错。叙述流畅，用字准确丰富颇有张力。故事情节设置有悬念，吸引读者。对杨森的心理描写很到位，写出了一个少年的逆反心态，人物具有鲜明的个性。结局很讽刺，讥笑二娃的疤痕缺陷，杨森结果自己也难逃留下疤痕的命运。

刘满园 · 发表于 2012-5-29 16:24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5-29 10:45 发表
小说不错。叙述流畅，用字准确丰富颇有张力。故事情节设置有悬念，吸引读者。对杨森的心理描写很到位，写出了一个少年的逆反心态，人物具有鲜明的个性。结局很讽刺，讥笑二娃的疤痕缺陷，杨森结果自己也难逃留下疤痕 ...

也来详细读了，支持精华，小说语言也耐人寻味，值得咀嚼。

荦春 · 发表于 2012-5-29 19:40

心理描写生动细腻！结尾很有讽刺作用！学习了！

万里 · 发表于 2012-5-29 20:54

谢谢刘版！你的小说是我的榜样，向你学习呢！

万里 · 发表于 2012-5-29 20:55

谢谢荦春老师来读！

张小刚 · 发表于 2012-5-30 21:35

溜达溜达，这边别有洞天，问候老师。

天下为公 · 发表于 2012-5-31 12:21

作品耐人寻味，学习了

万里 · 发表于 2012-5-31 20:30

呵呵，谢谢小刚老师来读！

万里 · 发表于 2012-5-31 20:31

谢谢熊老师，看到你很高兴！

吴墨 · 发表于 2012-6-5 21:05

支持精华作品！原汁原味，活灵活现，令人回味。问好！

万里 · 发表于 2012-6-8 23:21

谢谢吴墨老师来读，问好了！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2-6-10 21:49

情节曲折，语言老道。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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