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宝石之死

赵国宝

　　　　
　　他们终于有了一套新居。虽说离市中心远了点，但房子坐南朝北，采光很好。下午，阳光一直透过落地式的窗子，让偌大的客厅熠熠生辉。这样的环境，很适宜栽花啊。于是，搬进新居的第一天，他俩就开始在花卉市场去物色自己喜欢的盆花。客厅大、空间大，花儿小了太小气，他俩就选定了一盆高大碧绿的绿宝石。高高的白瓷盆里，竖起一根粗粗的木棒，木棒上裹着一层棕丝，绿宝石的茎干就附在那木棒上，宽阔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亮。他和她商量了一下，将那盆绿宝石放在阳台角上。一个盛夏过后，那绿宝石得天独厚，竟长得快要顶住房顶了，人甚至可以坐在那浓密的叶子下乘凉了。
　　
　　生活总得有些变化才好。家离单位远，也就离单位上的人远，渐渐地，他就谋划起生第二个孩子的事。虽说儿子快高中毕业了，但实际上他想生第二个孩子的心思就从未断过，只不过那时他们家住在单位统一修的家属楼上，人多眼杂，出来进去都是熟人。现在好了，在这个小区里，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谁。
　　
　　搬进新居的第二个月，他就郑重地向妻子提出那事。不想，正要入睡的妻子却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啪”地一声按亮了壁灯，数落个不停：叫你要的时候你不要，都快四十了你却要，你犯什么神经？再说我是在计生站上班的，我还不清楚？每月都要查一次，怎么能蒙混过关？你不想混了算了，我可还要挣工资供给我的宝贝儿子上大学，万一事情败露，你我都被开除了，谁来养活这个家？咱可是要积蓄没积蓄，要土地没土地。不是我说你，你也不打听打听，现在偷着生的，不是老板就是有些来头的，像你这样的窝囊废，就认命吧。一个儿子咋了？我爸我妈生了我们姊妹七、八个，到头来还不是没人管，两个人孤零零地在门房子里另起锅灶？
　　
　　当晚，正在兴头上的他就一言不发，乖乖入睡了。此后的日子，他们仍旧像过来的许多年一样，每月一盒那个“保险套”。
　　
　　一年过去了，除了儿子长高了，他们的日子没有任何变化。她还是边远乡镇的一名计生干部，他还是一名郊区小学的教师。只是住进这套房子，他心中的烦闷日甚一日，两鬓已生出许多白发。住在乡下的父母亲老了，老家的房子已十分破旧，尤其是母亲天天做饭的厨房已快要撑不住了，秋天的时候总是漏雨。他总担心那房子有一天会突然倒塌下来，把父母亲埋在底下。当晚，临睡的时候，他嘟哝了半天，终于提出想给老家里一些钱，把那旧房子拆了，修几间砖房，好让父母亲过些舒坦日子。不想话还未完，她就又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你看看，咱家楼房贷款还未还清哩，你就乱想些不着边际的事。你把钱扔在那穷山沟里，儿子以后拿啥上大学？再说你们家也不只你一个“孝子”，你哥当老板呢，他不管；你姐夫当村干部呢，他不管；你妹你妹夫跑车呢，他们不管。把你个穷教师管的屁事光多！你能干了贷款去，反正工资一分都不能动，看你咋样？
　　
　　他的工资卡被她锁在柜子里，几年都没见过了，他连号码也不知道。她每月给只他500元，除了买菜、买肉、买面、买油、交电话费、水电费，剩下的，只能买一条50元的“白沙”烟，碰到单位上同事们的红白喜事，他还要向她提出申请。就连他们每周使用一两次的那“保险套”，也是5元钱一盒的，最廉价的——说实在，想例行公事一样，没有丝毫的快感。
　　
　　有意思的是，他在一天天老去，她却打扮得一天比一天漂亮。也不知怎的，自从搬进新居，她早晚都要站在卫生间那个大镜子前舞弄半日，然后光彩照人地上班去。他看在眼里，也喜在心里。谁不希望自己的老婆漂亮啊，晚上他看到枕边一张艳若桃花的脸，闻着香喷喷的味道，心里也美滋滋的。有时他也很知趣似的，洗去满身灰尘，将他的“桃花”拥入怀中。
　　
　　转眼几年过去了，那阳台上的绿宝石得天独厚，居然在浓密的叶子下开出了花朵。花苞尖尖的，像荷包；花开了，里面一个长长的柱状花蕊。这时候，他就让她和白净的儿子站在绿宝石旁，用手机反复地拍照，直到她俩满意为止。
　　
　　这样茂盛的绿宝石，明年还会开吧，他心中喃喃了一阵，就又被烦乱的生活打乱了。
　　
　　她的单位里换了领导了，是一个白头发却精干的镇长。新镇长一到任，就开始检查各工作组的工作。一周之后，镇上几位女干部就被镇长称赞有加，尤其是她，竟被镇长树为典型，在全镇职工大会上多次表扬，不久就被任命为计生站站长。
　　
　　这时候，他的厄运却来临了。几乎每天晚上，当他从郊区小学骑车回到家时，家里一片冰锅冷灶。儿子在电脑上玩游戏，他去制止，儿子也不听；打电话给她，不是不接，就是已关机。他只有洗把脸，给他和儿子做些简单的饭。饭里有盐没醋，儿子也对他厌烦了起来。有时，他做好饭，喊儿子吃的时候，却发现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门了。一问才知道，妻每要参加晚宴时，中午已给了儿子不少的钱，让儿子外面吃。因此，几乎每晚他都要吃自己做的剩饭。
　　
　　妻每周总有几回深夜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一问，总说上面来了检查的领导，接待时镇长让代酒，不一会就喝多了。好几回，深夜回来的妻竟喝得烂醉，爬在床边就吐，弄得卧室里一片狼藉。他只有连忙翻身下床，弄干净那秽物，拖净了地，让她喝了开水，然后哄着她入睡。那个事，也是十天半月才一回，战战兢兢地，草草了事。好多次都是她骂他无能，然后就抱着被子到客厅去睡。他却一夜无眠，第二天上课时丢三落四。
　　
　　日子还能这样过下去吗？有一天晚上，他也壮着胆买了两瓶“陇花”，与几位哥们到“醉乡苑”喝了个大醉。回到家的时候，也是深夜了。开门一看，儿子已然入睡，家里却依然没有老婆的身影。一看手机，已午夜0:00过了，打老婆的手机，依然是无人接听，又打一次，居然是关机。
　　
　　晕晕乎乎地，他又向楼下走去。他只想让深夜的风吹吹自己，他只想透一口气。眼前的情景却让他惊呆了：只见小区门口走来两个人，一个正是那白头发的镇长，另一个正是自己那红衣裳的老婆。那镇长正一手揽着他老婆的腰，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跌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
　　
　　不知什么时候，他从黑暗的角落里爬起来走回家的时候，他老婆已经醉醺醺地睡熟多时了。
　　
　　“啪”、“啪”，他将卧室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他一把揭起老婆身上的被子，正准备拳脚相加时，又一次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老婆光光的肚皮微微隆起，显然，那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在心里疯狂地喊：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谁的孩子！只是，他已没有了打老婆的兴趣，他的兴趣是打碎这个家里的一切，包括锅碗瓢盆，更包括阳台上那棵阴森森的绿宝石。砸烂了家里能看到的一切东西后，他用尽全身的力，将那高大的绿宝石连同白瓷花盆抱起来，从六层高的阳台上重重地摔了下去。那个夜晚，他只觉得，心中的一切都毁灭了。那个夜晚，小区里所有的邻居都认为他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半个月后，他和她离了婚，房子的一半和儿子都判给了她。从此，他住在郊区小学简陋的宿舍里。
　　
　　这时候，他特别想念远在山沟里的老父母。他怎有脸见到那两个可怜的老人啊。

      

刘满园

好小说，写出了小人物生活的艰难艰辛，写足了小人物生存的那份无奈味儿，耐读。

赵国宝

谢刘版，刚学着写呢，多指教。

敬一兵

读完这篇小说，我隐隐约约嗅出了王安忆在《一家之主》那篇小说里的叙述韵致。以叙述的文笔勾勒背景，有的时候其实比采用对话为主的风格更能够让人进入情景。欣赏！

若水

市井小人物的心酸命运，就像夹缝中的小草苟延残喘地活命。问好！

万里

小人物的故事，总是这般让人窒息压抑。因为，他可能就在我们身边，并不遥远。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事情节，让人在为主人翁唏嘘感叹的同时，更为这个社会，始终存在着某些权色交易而愤怒不已！
个人觉得，结尾处再简略一些，或许更好。就到掀开被子，看到那隆起的肚皮即可。多了，反而冲淡了对读者的冲击力。个见，若不妥，还请老师原谅！

暴雨迎风

小说确实不错，构思巧，人物活，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和小人物生活的艰辛。赞成万里的意见，结尾可简略点。

赵国宝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6-4 17:35 发表
读完这篇小说，我隐隐约约嗅出了王安忆在《一家之主》那篇小说里的叙述韵致。以叙述的文笔勾勒背景，有的时候其实比采用对话为主的风格更能够让人进入情景。欣赏！

问好敬老师。

赵国宝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6-5 08:31 发表
小说确实不错，构思巧，人物活，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和小人物生活的艰辛。赞成万里的意见，结尾可简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