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上梅梢

万里 · 发表于 2012-6-11 23:45

喜上梅梢

　　枣花嫂在等天明，窗外偏只是墨一般的黑。身边的男人一声接一声地打着呼噜，睡得死沉。枣花嫂就纳闷了：没心没肺的，怎么还能睡得着？

　　枣花嫂是睡不着的，从昨天晚上接到电话起，她就一直处在极端的亢奋中，那时她正吃着晚饭。早上，家里的老母鸡下了个双黄蛋，枣花嫂就知道，喜事要来了：儿媳的肚里可怀着俩小孩呢。果然，儿子在电话里说：媳妇要生了，已经被送到县医院。枣花嫂就急了，这黑灯瞎火的，就算自己摸黑跑到镇上，也没有车去县城了都怪自己，早晨看到那个双黄蛋时，就该去县城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儿子在电话里安慰她：你明天早上再来吧，这不是还没生出来嘛！枣花嫂想想，也只能如此了，就对儿子说：无论啥时候，一生出来就得打电话告诉我一声，我明天天亮就来。然后又打听到儿媳妇的病房号，才撂下电话。

　　想到自己要当奶奶了，谁不兴奋呀？收拾好碗筷，枣花嫂就开始寻思着，这添人进口的大喜事，一定得多备些红鸡蛋。于是除了那个双黄蛋，连鸡窝里当天才下的鸡蛋也抓起来，扔锅里了。男人笑话她：等媳妇生好后，回家再煮不迟。枣花嫂白了男人一眼说：你倒是够闲的，不知道有多少事得张罗呢。男人笑着摇摇头，和平常一样，看电视到十点，然后上床睡觉。剩下枣花嫂一个人坐在床头电话机旁，眼巴眼望地瞅着电话机。可那话机偏似锯嘴葫芦般，再没响起一声。枣花嫂直等到夜里一点半，实在忍不住了，打个电话过去，就听儿子说：妈，你睡吧，还早着呢。枣花嫂这才挂了电话上了床，那一刻，她听着身边男人震天响的呼噜声，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心里忽然空荡荡的。于是叹口气对自己说：还是睡会吧。可这瞌睡对于像她这样年纪的人，过了点便再也难以找得回来。她只得躺在床上想想往事。

　　要说这个媳妇儿，枣花嫂可真是一万个顺心。早年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中学当教师时，枣花嫂可没少托人给他介绍对象。儿子只是不答应，一年年地往后拖，眼瞅着拖到了而立年。枣花嫂等不及了，直接给他下了死命令，当年必须完成结婚大事！那时恰好邻村赵婶来提亲，介绍了一个在镇上中学教书的姑娘。那姑娘脸皮白净，模样周正，连说话儿也是不急不躁的样子，一看就是位知书识礼的好女孩。只是父亲早亡，家里仅有老母和一个年幼的兄弟。媒人说，姑娘家别的要求也没有，只是要枣花嫂拿出一份“万紫千红”的彩礼来。枣花嫂先时还不明白什么叫个万紫千红的彩礼，赵婶就施展如簧巧舌道：五块的纸币不是紫色吗？一百的纸币不是红色的吗？枣花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万紫千红，是指一万张五块的纸币和一千张百元大钞。好家伙，这一算，可不就是十五万吗？

　　枣花嫂愁得好几宿没睡着安稳觉，跟男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一咬牙，把家里的积蓄全搭上，又四处借了些，总算凑齐了“万紫千红”的数目。于是让儿子回来，准备结婚事宜。不成想，儿子回是回来了，却一下带回了个俊俏的小媳妇来。老俩口就傻眼了，摸不清儿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后来听儿子解释，原来这媳妇是儿子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现在是县医院的一名护士。这些年来，两人始终保持着恋人关系。因为女孩家里反对，只得这么一直拖着。女孩父母眼瞅着女儿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还这样执拗着，只得答应了两人的婚事。枣花嫂拨云见日般明白真相后，高兴得合不拢嘴，说：你倒瞒得结实，只是急坏了我跟你爹。于是当时就退了赵婶那边，又拿着“万紫千红”去城里给儿子选了套婚房，交了首付。那年春天，小院里桃花梨花可着劲地绽放着，枣花嫂逢人就说：这才是万紫千红好个春呢！

　　窗外终于传来了一声鸡鸣，枣花嫂一咕噜爬起来，惊醒了身边的男人。男人扭头看了她一眼，说，三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呀？枣花嫂边摸索着用脚找鞋，边扭头回敬男人一句：鸡都叫了还叫三更半夜？你别等到日头八丈高，还说是黎明。男人眼一闭，接着睡他的倒头觉。嘴里还咕噜一句：你这张嘴，啥时候都不饶人。枣花嫂懒得搭理他，起身打开灯，自取了一套干净衣裳穿在身上，梳了梳头发，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利利索索地出了门，直往镇上赶去。那时候，东方才隐隐一丝鱼肚白，隐约看清脚下的路。好在熟门熟户的，枣花嫂闭着眼也能走出庄去。经过村口老六头家门口时，枣花嫂不禁轻轻嗤笑了一声，又嘀咕了一句：等我媳妇生了，再让你们说嘴打嘴！

　　要说起来，老六头与枣花嫂男人也算是堂兄弟。都是一个庄的，一条藤上扯下来的蔓结出来的瓜，哪里就能撇得清干系？村里人大多见面都是哥长姐短的，透着亲热劲。枣花嫂素来说话干脆，在同村的那些妇女中间，算是出类的。前些年村干部换届时，她便成了本村的妇女主任。那个时候，计生工作可不好干，上面可着劲地压，下面拼了命地抗。上面留下指示：上吊递麻绳，喝药不夺瓶。下面则一副不生儿子不罢休的态势，墙倒屋塌，也要生个男娃。　　

　　老六头三个儿子清一色的孙女，自然更是抗生的中坚力量了。眼瞅着一溜九间大瓦房，全部被拆，全村人无不在心里痛骂计生办的人。枣花嫂夹在中间也的确是受了不少气。两头窝火时间一久，说话肯定是不好听的。偏偏老六头眼瞅着最小的媳妇也被计生委拖进了乡卫生院，便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跑到枣花嫂家门口，堵着大门骂了整整一上午：你个挨枪子的贱种女人，做下这么多缺德事，也不怕遭天谴！人在做天在看，你有能耐整得别人家绝后，保不齐自己家也是个绝后的料！枣花嫂当时就火起来了，一蹦三丈高，指着老六头鼻子骂：我就做了让天看，这老天爷也不会绝我这样有良心人家的种！天晓得你背地里干了什么缺德带冒烟的丧德事！我自有儿子传香火，不劳你操心！老六头顿时就蔫了头，悻悻然回头往家走。为了找回面子，又扭头骂了一句：你有本事养儿，也没本事抱孙子，等着瞧吧！枣花嫂就傻了眼！她是不怕别人骂自己的，但是无端将儿子扯了进来，受这样的咒骂，自然是极不畅快的了。虽然心里也知道所谓的传香火是封建思想，要不得，却又想着要是将来没有孙子，岂不是证明老六头所说不假，自己是遭老天报应吗？于是，报孙子的事就成了她心中的一块铅，没法吐出口，却分明堵得难受。

　　男人有时候也就旁敲侧击地说：别瞎想了，你说这都是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种，谁骂谁两句，过去就算了，还真当个事！枣花嫂总是听不进去。儿子结婚后，枣花嫂就经常在他耳边唠叨：你可得争口气，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呀！儿子就笑：真不知道你那些年的计生工作是怎么做的。我总不能怀孕了，去医院一查，是个女孩就做掉重新再生一个吧？枣花嫂就叹着气说：要真生的是个女孩，那可就被人笑话死了。

　　枣花嫂就是这样怀着矛盾的心情，既盼着儿子儿媳早日怀孕生子，又怕头胎就生下个女孩来，被人笑话。最重要的是，儿子儿媳都是有正式工作的，如果想生二胎，势必就要丢掉工作，这也是她所不愿看到的。忐忑着，终于儿媳怀孕了。枣花嫂三天两头往城里跑，私底下又央求儿子带儿媳去医院做个Ｂ超，查查男女。枣花嫂陪着笑对儿子说：要不，你就劝劝她，去医院查查呗。儿子笑呵呵地反问她：妈你这是干嘛呀？我们可是想好了，不管男孩女孩，只要这一胎。枣花嫂就死了心。不成想，七个多月了，媳妇溜街不小心摔了一跤，当时没在意，晚上觉得不对劲，慌着去医院。已经晚了，夜里就流下个业已成形的女婴！儿子儿媳心痛得如心尖上滚刀子，枣花嫂自然也是难过的，但一想到流下来的竟是个女婴，转而又心头一喜，看来这女孩注定是不该到自己家来的。下一胎准是男孩。

　　枣花嫂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第一班去县城的车已经走过，她只得买了些早点，然后坐在第二班车上，边吃边等开车。十里八村赶集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太阳升起了老高，却只是红着脸，在枣花嫂的眼里，那无疑就是一只红灯笼。与昨天的那个双黄蛋一样，都是吉兆！

　　准确地说，吉兆是从年前下大雪时就传出来的。那场雪可真大，枣花嫂家后院那两株红梅花也开得红艳。白的雪衬着红的花，说不出的好看。一大清早，枣花嫂推开门就看到梅梢上停着一只喜鹊。在此之前，枣花嫂从来就没有相信真有“喜上梅梢”这么回事。想想也是，大冬天的，那里有鸟在雪地里乱飞呀？可这幅好景偏就在她枣花嫂家呈现了。她当时就惊喜地喊男人来看，男人却忙着手里的活计，眼皮也不抬一抬，说：你想太多了吧？一只喜鹊而已！这时，电话铃响起来了，枣花嫂一接，就听到了儿媳妇又怀孕了的好消息。

　　有了上次流产的经历，这次怀孕，全家人都小心谨慎。可怪事又出现了，三个月的光景，那肚子却一天天爆长起来，速度惊人。眼瞅着四个月不到，已如常人七个月的模样。枣花嫂就犯了嘀咕：该不会是双生子吧？这回可真得去医院检查。儿子儿媳也说是得去看看。枣花嫂心里就炸开了锅，寻思了一晚上，终于忍不住去找儿子商量：要不，咱们就顺便问问医生是男是女？儿子笑着说不想知道。枣花嫂就落下泪来，说：儿子我求你了，你让我心里好受点行吗？儿子看看眼泪巴瘩的枣花嫂，愣了半天，最后只得答应。

　　检查是在县医院做的，因为儿媳本身就是这里的工作人员，那做Ｂ超的人检查得特别仔细。最后得出的结果，差点让枣花嫂高兴得蹦起来：果然是双胞胎，而且是一男一女龙凤胎！枣花嫂当时就包了个大红包要送给那做Ｂ超的姑娘，惊得人家姑娘左推右挡，连说不用。儿媳也连连摆手说：妈，这是我同事，你真的不用这样。

　　吃了这个定心丸，枣花嫂自觉得腰杆也直了，脸上也有光了，虽然儿子一再强调，不让她在村里提起，她仍止不住对左邻右舍暗暗提醒多次。可惜那些人大多理解力不够，没能正确理解她的话中真意，这到底让她有些如梗在喉之感。好在，最多不过几个月时间，大家自然就会知晓。

　　今天，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现在，枣花嫂已经站在县医院妇产科的大门前了。可她却分明感觉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似乎自己是在梦里。从下车打的到县医院，不过短短十分钟，她似乎感觉自己正一步一步接近梦想的顶端。可真正到了病房门口时，她却禁不住要停下来，以平息一下自己的心跳。于是，她站定脚步，深吸一口气，又用手拢了拢头发，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这才抬脚走了进去。

　　儿媳躺在床上，一脸倦容，此刻正睡得香。病床旁边是两张小小的婴儿床，儿子正一脸喜悦地趴在床头看孩子。枣花嫂轻轻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肩，儿子抬头看了看她，两人相试一笑。怕吵醒儿媳，两人都没出声。

　　多可爱的两个小孩呀。那小手露在外面，指甲几乎透明透亮的。虽然因为是双胞胎的缘故，显得略为瘦小，且皮肤上满是褶皱，但在枣花嫂眼中，这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孩子！枣花嫂轻声问儿子：哪个是男的？儿子笑笑，说：你自己看看呗。枣花嫂也笑笑，伸手掀开一个小孩身上的包布，看看，然后说：这是俺孙女！于是再伸手掀开另一个，看看，那笑容就僵在脸上了。

　　怎么会这样？她再看看刚才那个，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脸顿时涨红了起来，连忙问儿子：原来不是检查好的说是龙凤胎吗？这是怎么回事呀？儿子抱住她的双肩说：妈，那时候不是怕你难受，不敢告诉你实话吗！再说了，检查总有失误的时候嘛！枣花嫂茫然地点点头。儿子又接着说：妈，你是不知道，两个小孩实在是生不下来，早上四点多的时候做的剖腹产。她可是遭了大罪了。不过这样也好，连结扎手术一起做了，以后省事了。枣花嫂登时身子一颤，仿佛电击了一般问：结扎了？

　　她几乎感觉自己无法坐得稳当了，身子晃晃悠悠的，整个人好像要飘了起来。儿子的话似乎是隔了很远才传入耳中的：妈，你别难过！其实两个闺女多好呀？人不是常说闺女是贴心小棉袄吗？妈，妈......可她听不真切，她眼中似乎又看到了那双黄蛋，那红灯笼，还有，还有那喜上梅梢！

[ 本帖最后由万里于 2012-6-14 20:36 编辑 ]

邱天 · 发表于 2012-6-12 07:37

果真“喜上梅梢”！

敬一兵 · 发表于 2012-6-12 08:44

以层层加码的形式突出喜的元素和意象，然后又以完全出乎意料的收尾来强调结果，增强了人物内心的巨大反差效果和映衬了封建思想残余的顽固性，确实不错，欣赏！

若水 · 发表于 2012-6-12 11:49

重男轻女的思想如今在农村仍根深蒂固，文字一步步地从枣花嫂接到儿媳生孩子的电话后的所思、所想，心理刻画到位，结尾给人以震撼，鲜明的落差感和现实感给人以启迪。欣赏！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2-6-12 15:17

结尾出人意料，震撼人心。好作品。

刘满园 · 发表于 2012-6-12 16:32

原帖由若水于 2012-6-12 11:49 发表
重男轻女的思想如今在农村仍根深蒂固，文字一步步地从枣花嫂接到儿媳生孩子的电话后的所思、所想，心理刻画到位，结尾给人以震撼，鲜明的落差感和现实感给人以启迪。欣赏！

语言也干净利落，读来有韵致。

木门长子 · 发表于 2012-6-12 17:43

首尾相连，用“双黄蛋”贯穿全文，将一个想孙子想疯了的老太太刻画得惟妙惟肖，她的心情她的寄托以及她的迷信。只是结果不如意，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可怜了老太太，倒也幸福了有了“两小棉袄”的年青人。问好万里！

万里 · 发表于 2012-6-12 18:35

但愿她也能感觉到“喜上眉梢”！问好邱版！

万里 · 发表于 2012-6-12 18:35

一兵老师的点评，就是这么专业，非常感谢！

万里 · 发表于 2012-6-12 18:36

谢谢若水老师的阅读，问好了！

万里 · 发表于 2012-6-12 18:36

那是刻意安排的，谢谢沧海老师！

万里 · 发表于 2012-6-12 18:36

刘版的鼓励之语，让我为之兴奋，谢谢！

万里 · 发表于 2012-6-12 18:37

谢谢木门版主来读！但愿人人都有“喜上眉梢”的好事情！

万里 · 发表于 2012-6-14 20:34

谢谢刘版加精鼓励，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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