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爸,接电话啦!爸爸,接电话啦!接电话啦接电话啦接电话啦!”手机响了,虚拟世界里一个男孩不耐烦地催促他接电话。
这声音源自牛蒡子专设的一个彩铃。牛蒡子养着两百余只多胎羊,每年的下羔季节,这些多胎羊便能耐得不行,下两只是一对,下四只成两双,畜棚内外到处都是蹦蹦跳跳的羊羔。事业有成,他自己在子女上却不成。奋斗十几年,眼睛都疲软得睁不大了,仍然只有甜甜那么一个独苗苗。上天总是这样,让一个人只能占住一头,这头好了,那头就得孬一点。不然,让一个人什么都占全,那这个世道还让人活不活了!可牛蒡子不信这个邪,他和许多成功人士犯同样的病,觉得天下皆为我所用。他相信某一时刻,老婆黄莺儿会像圈里的多胎羊一样,会生下一对双胞胎。他设置这个铃声,是用来营造一种小孩闹腾的气氛,以便抛砖引玉引出老婆肚子里的那双胞胎。他们说不定正藏在黄莺儿肚子里的哪个旮旯里跟他躲猫猫,一引逗,保不准一下子都给蹦出来。到那时,还不把他给乐坏。
他知道天上掉纱帽还得把自己的头伸出去的道理,所以三天两头就回家温习功课。有时,晚上若是和他的狐朋狗友喝酒喝多,第二天早上非得补一课。黄莺儿也想再给甜甜生个伴儿,他一来晚上就打发甜甜跟公公婆婆睡一炕。
这天大清早,牛蒡子眼窝一睁,又开始用功。手机开始响起时,他觉得响到心坎儿上,如服了兴奋剂似的,动作来得更欢势,黄莺儿也渐渐有了感觉。但随着那男孩一次又一次的吵闹,他的兴致没了,只好收兵。当电话再次打进来,他一边喘气,一边骂道:
“这么早的,又没有死人!”
黄莺儿忙捂住他的嘴,口里“呸呸呸”了几声说:
“嘴里有毒呢,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拿起手机,来电显示电话是羊圈上的羊倌陈皮打来的,非接不可,他便接通。不听不打紧,一听唬得他三魂七魄都坠地了。他一骨碌坐起身对着电话那端的陈皮光火:
“什么什么什么,白术和羊怎么了?你慢慢说!”
陈皮嗓子发干嘴里搅泥,嘴里的舌头像是抢来别人的,没法利落说话,只一味地叫他赶过来。
牛蒡子觉得羊圈上肯定出了什么事,不然,平日烂话最多的陈皮不至于连话都说不利落。牛蒡子拨开黄莺儿章鱼一样缠在自己身上的小胳膊细腿,跳起身来,蹬上裤子裹上衣服,脸不洗牙不刷,开着他那客货两用车就飙。
陈皮比牛蒡子大不了几岁,因昨晚牛蒡子回家,同白术招呼了声,便背着牛蒡子偷偷儿离开羊圈回家。天刚蒙蒙亮,他骑着摩托赶回来,发现羊圈里的羊都在圈门外的沙丘下,这儿一群那儿一滩地自由觅食。他一边埋怨白术羊都跑出来了还挺尸,一边吆吆喝喝把羊赶回圈。待羊在圈里站稳,他拿眼睛一扫,发现圈里的羊少了很多,且两只牧羊犬都不见踪影,觉得事情不妙,便叫白术,却不见回应。忙到住屋里找寻,也不见白术的影。便胡乱寻思,是不是白术起了歹心,趁自己不在赶走了羊?想想牛蒡子每个月给自己发工钱时,还额外加发一张百元大钞,就觉得自己严重失职,就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些钱,就觉得自己应该把自己裆里那祸根割下来喂狗,就觉得自己两股战战嘴唇也战战。
见牛蒡子来了,陈皮脸红绛绛地坦白了自己昨晚的形迹,一面带牛蒡子察看棚下的羊,临完说出自己的猜测:
“是不是白术挑些多胎羊跑了?”
牛蒡子粗略清点,当下也傻眼。他顾不上骂陈皮,马上试拨白术的手机,却得到通讯设置的自动回应: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袭来,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待白术不薄啊,现在每个月除商定的工资外,还多给他一百元钱的补助,满镇子五十多奔六十的人,谁挣到这么多的钱?这忘恩负义的老东西,还真敢对自己下手!
他不加思索地打110报警。
(二)
羊圈离镇子较远,镇派出所的齐所长接到县公安局110转来的报警电话,带所里的三个民警驾车出来。但他们不识沙漠里的路,给牛蒡子打电话来,牛蒡子只好丢下手里的活去接。齐所长一干人到来后,察看了羊倌们的睡房,又挨个儿检查库房、伙房、育羔室、暖棚等处,都没发现新线索,得出的结论和牛蒡子陈皮的判断也一致:羊倌白术监守自盗,偷羊跑了,是最大的嫌疑人。齐所长笑着对牛蒡子说:
“这狗日的真是个弱智,偷这么多羊哪里去?非得上公路!一上公路,沿路有兽医站设的检疫卡检查,运载禽畜的车每车都有记录。除非他长上翅膀飞过去,否则顺藤摸瓜,他能跑得了?”
这时,黄莺儿骑着摩托捎着父亲黄连赶来。时间接近中午,牛蒡子便让黄莺儿张罗午饭。白术这狗日的懂行,挑走了百十只能赶路的母羊,圈里剩下的除去一些快要产羔的外,多半是等待育肥的半大羊羔。也没什么好菜蔬,他让陈皮宰剥掉一只羯羊羔,大卸成块后,伙房里黄莺儿锅里的水开始翻浪花,便一锅煮了。
在这当儿里,齐所长见闲着也是闲着,便邀牛蒡子玩一种叫“斗地主”的游戏。牛蒡子现在急得屁股上都冒火,哪有这心思!齐所长他们便自个儿玩起来。不带彩头没意思,彩头大了又伤感情,四人便放小钱玩,牛蒡子见他们没小钱,从黄莺儿、陈皮及自己身上寻来三十多元小票,分给他们。见他们玩得正在兴头上,自己显得很多余,便给炉膛加足煤,出门来到羊圈后面。那儿的沙丘上矗着一台小型风力发电机,供羊圈各处照明。他看线路昨晚没受破坏,就唤陈皮提来刚才剥下的羊皮,二人用力抻大,平铺在沙丘上晾晒。眼下羊皮不值钱,他打算将剥下的羊皮都攒下来,待来年有了好价再卖出去。行情好的时候,一张羊皮顶现在两张的钱呢。
干完这些回来,黄莺儿的羊肉也已煮熟,就用一只脸盆盛了,自己端羊肉,陈皮端椒盐、大蒜,进到住屋里。齐所长小赢,见羊肉上来,便扔下手中牌,说声下次再赢你们,笑呵呵地捋顺钱装进兜里。牛蒡子举举筷子,邀请齐所长他们开吃,说荒郊野外,没什么好吃喝,简简单单就这手抓羊肉,不求吃好,但求吃饱。大家略作客气,伸手抓过羊肉,沾了椒盐,一口羊肉一口大蒜,甩开腮帮子吃起来,不一会儿,一盆羊肉便见底。这时黄莺儿端来切入洋芋调入葱花的羊肉汤,众人嚼着清真饼又是一人大半碗。吃喝完毕,众人饱嗝连连,对着牛蒡子啧啧称赞道:
“嚯,这羊肉!香,贼香!”
一吃一喝,大家彼此都已熟悉。牛蒡子知道肉墩墩的那个民警姓武,管户籍;带眼睛的姓赵,和姓宁的瘦高个一样,是片警。齐所长他们则开始将牛蒡子“牛老板”长“牛老板”短地叫上。牛蒡子第一次和民警零距离接触,对这个称谓有点受宠若惊。齐所长剔着牙,同牛蒡子谈起派出所的日常工作,后来谈到出警的事,他满腹牢骚道:
“你们看我们风光,其实现在派出所这工作也难干呢!现在的上级叫人弄不懂,给一小碗米的经费,就让我们办一大锅的事,我这破烂所长,有时真他妈当得憋气!”
武民警也很有感触地附和:
“那是!现在就这状况,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
牛蒡子忽地记起以前有人谈喧过类似的事,说是报案的人给派出所的车加油,那是潜规则,明白齐所长这是在点拨自己,当下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双手递给齐所长说:
“齐所长,你放心,我支持你们,这案子你花多少我给你出多少!”
齐所长左手接过钱,右手拍拍牛蒡子的肩,笑着对武民警他们道:
“看看牛老板多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一定尽快抓住白术那狗日的,尽最大程度挽回牛老板的损失!”
武民警赵民警宁民警笑着表态:
“那是当然!”
接下来齐所长分解任务,他带武民警一路到各检疫卡去了解情况,赵民警宁民警坐牛蒡子的车,到附近的村庄明察暗访,看有没有目击者。
两路人马折腾到天黑,找不到一丁点线索,只好电话约定到镇上“杏花村”酒家汇合开会。会上齐所长总结了今天的工作,又安排明天的任务。“杏花村”酒家的菜在镇上挺有名,餐桌上他们还喝了两瓶多白酒驱寒,众人都有了酒意,把胸脯拍得“嘭嘭”山响,说是如果这么简单的案子都破不了,那就真不如回家卖烤红薯。
牛蒡子心里听得暖烘烘的,赶忙给他们敬酒。吃完饭,齐所长他们回派出所休息。牛蒡子结帐后,驱车直奔羊圈。到羊圈上时,黄莺儿早已回家,留下老丈人黄连和陈皮一起喂羊看圈。
(三)
第二天重复的仍然是第一天的工作。带着牧羊犬赶着一百余只羊,这么大的目标,能往哪里跑?
齐所长在动身前安排派出所冯指导带一个民警去白术家,向白术的老婆通报白术偷羊跑了情况。平日里,冯指导的一些想法与齐所长相左,二人尿不到一个壶里,齐所长就把他视为异己,出去办案时一般不和他同去,免得他碍手碍脚又碍眼。
白术老婆见两个民警找上门来,心里本来就慌慌的。现在听冯指导说白术偷走了牛蒡子的羊,一下子憷住了,脸上带着僵僵的笑说:
“他偷牛蒡子的半圈羊跑了?这不可能!兔子都不吃窝边草,怎么可能呢?你们不了解他,我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平时他连别人家的一根柴皮儿都不动,他怎么会偷了半圈羊?你们肯定赖错人了!”
冯指导听她说民警“赖错人”,有点儿护短,说:
“我们也不是白吃干饭的,怎能赖错人?要是你不信,你打他的电话试试,看通不通。”
白术老婆一听有道理,赶忙拨打白术的电话,可一连拨打了好几次,白术的电话就是不通。她放下电话哭起来:“他怎么会偷羊呢?我们的儿子女子都有正式工作,家里又不缺钱,他干吗要偷牛蒡子的羊?我们都不想再让他去放羊,可他觉得自己还能动弹得了,不想这么早就连累着儿女,挣一个是一个,挣两个是两个。你说,这样的人怎么会偷人家的羊?”
冯指导觉得她说得也是,但办案要的是真凭实据,凭猜测靠感情往往会制造冤假错案,这样的教训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他待白术老婆的情绪稍微平静,继续问她道:
“你们最近见过面吗?有没有通过话?”
“他一直在羊圈上,见面还是半个月以前,他领到工资,送到家里后就走了,炕都没有焐烫。前几日他打来电话,安顿我给孙子做棉袄棉裤,再也没有说什么。”白术的老婆左一把右一把抹着泪,竭力回忆着跟丈夫见面的情景,想到什么说什么。
冯指导见只能从白术老婆这儿了解这么多,就起身告辞。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告诉白术老婆,现在到处抓白术,即便他跑到美国加拿大,也会通知国际警察给逮回来,到那时候,会加重判刑的。他吩咐她说:
“一旦有他的消息,你是家属,要好言好语劝他回来自首,争取政府宽大处理,这才是他的出路。”
在回派出所的路上,冯指导拨通齐所长的手机,将去白术家的情况拣主要的汇报给他。齐所长回话道:
“这只说明他没这方面的作案动机,其他方面呢?‘贼’字又没有写到他脸上,这疑点先放着,再找其他线索吧。”
冯指导见齐所长这般说话,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浪费电话,就挂断手机。
羊圈这边,这天一早牛蒡子的父亲牛黄、妹妹牛妞也赶来。黄连见羊圈里人多不需要自己插手,等陈皮赶羊到附近沙窝里放牧后,往兜里塞两块清真饼,揣一瓶白开水,提着半截钢管,向沙漠深处找去。黄连是老沙漠,三年自然灾害时,他一有空就来这里打沙米捋黄茅柴籽讨生活,这几百里的大沙他大体熟悉。他的意见跟齐所长他们相反。他觉得不论是谁赶了这么一大群羊,肯定会先躲进沙漠里,等躲过风头,然后再找机会分批卖出去——羊肯定在沙漠里,齐所长的办法不一定对路数。但齐所长是女婿请来的,要是自己说出不同的意见,人家见怪了怎么办?还是不说的好。再说,自己的这方法管用不管用,他自己也不敢说。他们按他们的路数找,自己按自己的路数找,反正都是替女婿出力。
这几年雨水还行,沙漠里的草长势不错,黄茅柴呀、刺蓬呀、水蓬呀、沙蓬呀、麻黄呀,在沙丘间的沙窝里遍地是,尽管现在是水涸草黄时节,但夏秋季节百草丰茂的影子还是保留下来。牛蒡子不是猎手,没有寻踪辨迹的能耐,可他也不乱碰瞎撞,他跟定一些看去还新鲜的羊踪羊粪蛋,一路细寻。可是,寻到下午太阳偏西时,他连一撮羊毛也没发现,只得泱泱而返。到羊圈时,天已经黑乎乎下来。牛黄他们已经吃过,黄莺儿给他盛来饭,他一边吃,一边问牛黄,得知齐所长那边也没有一点儿进展。
晚上很迟,牛蒡子给黄莺儿打来电话,说陪齐所长冯指导他们喝多了,来不了回家里。黄莺儿将育羔房收拾出来,炉火正旺炕已烫,见牛蒡子不来,和牛妞过去睡下。住屋里男人们也一炕睡了。
(四)
第三天的情形和第二天一样,众人奔波一天,仍然一无所获。晚上牛蒡子回来,蔫头耷脑像经过霜杀的茄子。黄连试探着说:
“齐所长那样找,行不行啊?”
“不行又能怎么样?”牛蒡子揉着腰眼,口中嘟囔着。
黄连手里卷着旱烟,小眼睛挤巴两下,对着牛黄说:
“不行的话,就得换个汤头。咱们家的亲戚朋友那么多,都请来,三人四人一伙,分头找,或许还快些。咱自家的事,指望齐所长他们,指望空怎么办?”
牛黄同意黄连的意见,他有轻度帕金森综合症,脑袋经常性地左右上下颤动。他说:
“黄亲家说得对,咱们得换汤头。齐所长找,咱自家人也得找,双保险总比单保险要好。”
牛妞在县城里搞了个文印小公司,给三个人当小老板,懂得舆论宣传的力量,插嘴说:
“我打电话,叫我们文印公司印几百份寻羊启事,找人四处张贴,举报者重奖,看这偷羊贼哪里跑!”
牛蒡子见家人说得在理且句句鼓劲,眼睛里的阴霾之气渐渐散去,忙和黄莺儿马上分头打电话,请各自的亲戚朋友明天一早到羊圈,帮他们找羊。牛蒡子人活泛,话也说得活泛,尤其给同辈人打时,话说得像顺口溜似的:
“要是明天没空来,那就后天抽空来,反正得来。来得了,那就再麻烦你明天给你的亲朋好友们打个电话,叫他们留心;来不了,那就麻烦你现在给你的亲朋好友们打个电话,打问一下。车费话费吃喝费,通通由我给你报销;我报销不了的,拿回家跟老婆报销……”
给一位长辈打时,他的嘴说疯了,也这么说,腿上便挨了牛黄的一拐棍。省悟过来,他搓搓腿上的疼处,赶紧改口。
丢失百十只多胎羊,这可是大事。第二天早上,但凡与牛蒡子通过电话的,都骑着摩托车或开了车赶来。还有些不大走动的亲戚朋友,得着消息,也赶来帮一把。住屋里容不下这么多人,人们都站在住屋前的空地上,黑压压一片。这时的太阳光刚刚有点热度,他们边晒太阳边按照自家的思维分析,争争吵吵好不热闹。
牛蒡子哪里想到来这么多人,忙拿出烟四处敬。牛蒡子一位叫杜仲的好友提议道:
“来的都是知己亲戚,你也不用客套。现在冬天日子短,既然来了就抓紧时间找。”
众人听了纷纷说是。牛蒡子原想让大家喝一口热汤、嚼几嘴馍再走,见大家执意如此,便不再坚持。他对来人进行搭配,每三人一组,每组指定一个负责人,并记下其联络电话。黄连在旁边给每一组指明搜寻的方位,叮嘱一些注意事项。黄莺儿搬来矿泉水和清真饼,叫大伙带上到中午充饥。众人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即新鲜又刺激,依次拿了清真饼和水,说说笑笑地离开羊圈。
牛蒡子留下六个年长一点的亲戚,让两个代替陈皮去放羊,两个帮自己和陈皮宰剥羔羊,两个抻刚剥下的羊皮并拿到羊圈背面的沙丘上晾晒。这几天花销很大,他跟镇上的羔羊肉基地联系了一下,下午送三十只羔羊胴体过去。
牛蒡子下手很利索,抓来羊瞅准羊脖颈一刀毙命,而后剥皮开膛一气贯通,每只羊不到二十分钟,就让他用塑料薄膜包裹了胴体扔进车厢。陈皮比牛蒡子瘦一圈,他可像秦琼的黄骠马——里膘,手段和牛蒡子的不相上下,往往是牛蒡子往车厢里扔进一个,他也要扔进一个。他们这样快捷,倒把两个抻羊皮的亲戚忙得气喘吁吁连解手的空也没有。
就在牛蒡子将第十只羔羊胴体往车厢里扔的时候,他手机里的男孩又叫起爸爸。原来杜仲一组经过一个沙窝时,瞧见沙上露出一只狗爪。杜仲大着胆子一拽,两只狗的尸体便露出来。他们听说羊圈里有两只牧羊犬不见踪影,便怀疑这是不是羊圈里失踪了的那两只,因此打电话询问。牛蒡子仔细询问两只狗的一些特征,断定它们正是自家的牧羊犬。
牛蒡子忙把这消息汇报给齐所长。齐所长一听发现新线索,很高兴,说他们正在外面吃午饭,吃过饭马上赶到。
(五)
宰剥完订下的羔羊后,已是下午两点多钟。牛蒡子匆匆吃下两碗汤面片,正想给齐所长打电话,齐所长带着赵民警、武民警来了。牛蒡子把他们让到屋里,敬烟泡茶。齐所长抽着烟,问牛蒡子怎么回事。牛蒡子听岔意思,就将自家组织亲戚朋友去沙漠里找羊的事说给他,怕齐所长听见不高兴,就把策划这事的人推给父亲:
“这是我爹和老丈人商量下的。那天晚上我同你们吃完饭回来,他们已经把人给请下了。”
齐所长才不在乎谁找呢,只要找到,他向县局汇报时成绩都是他的,见牛蒡子答非所问,道:
“我没问你这些。不论谁找,找到就好,是不是?我问狗是怎么回事?”
牛蒡子听他这么说,放下心来,将杜仲发现两条牧羊犬尸体的情况详细地汇报给齐所长。齐所长听了,沉吟片刻后问:
“那儿离这儿远不远?车去得了?”
牛蒡子说不出具体位置,拿出手机拨杜仲的电话号码,哪知他电话不在服务区。再拨打,还是这样。齐所长说:
“赶快联系,联系到了我们过去看看。”
牛蒡子翻开手机,看看同杜仲的通话记录,上面的时间显示是十二点十分,便道:
“估计去那儿得三小时,但不知道他们去的方向。”
陈皮还在吃饭,接过话头说:
“早上你老丈人让他们朝正北走!”
齐所长觉得一去一来得六个小时,天又黑得早,这时去那儿时间上不允许,就吩咐牛蒡子说,“今晚你让那个叫杜仲的住这儿,咱们明天早上走,叫他给我们领路。”
齐所长等人走后,牛妞到镇上张贴完寻羊启事骑车回来了。牛蒡子让陈皮杀了一只大羯羊煮上,叫黄莺儿和牛妞将熟肉切片做成清汤羊肉,好招待傍晚找羊回来的人们,他自己则开车去羔羊肉基地去送羔羊胴体。
牛蒡子送完肉,又到镇上的菜市场去买菜,见人们到处在谈论自家的这事,认识他的人还追着他问究竟。他招架不住这种热心,随便买了点什么便赶快抽身出来。
黄昏时分,找羊的人都失望而归。也有人说碰见了羊群,但那都是本地矮小的土种羊。询问放羊的羊倌,羊倌摇头,说若见过老远就会认出来,多胎羊那身架大。牛蒡子心里说那是自然,口中忙向他们道辛苦,招呼众人泡清真饼吃清汤羊肉,一面核实人员回来的情况。沙漠里容易迷路,又是初冬天气,晚上回不来,那可是麻烦事!
众人吃完要回去,说好好睡一觉明天早点再来。牛蒡子心头热乎之极,恭恭敬敬把他们送到羊圈门口。
天已经黑透了,只有杜仲一组没回来。牛蒡子站在羊圈背后的沙丘上,把目光探进沙漠深处,但那里尽是黑黝黝的沙丘,没有光亮更没有声响。尽管不远处的沙丘上顶着一抹新月,但这抹新月很快落下去了。他心里那个急啊,简直就像猫爪挠心一般。
当他拨不知第几十遍电话的时候,杜仲的手机居然通了。电话那头的杜仲显然很激动:
“一直没信号,他奶奶的!放一堆火,给我们指个路!”
牛蒡子悬起的心终于落实,忙和黄连搬来一大堆备下让羊在雪天吃的刺蓬,掏出打火机就点火。黄连在旁边见他点了两三次都点不着,一把抢过,跪下身子用衣襟遮挡着风点燃,然后挪过身,让风吹旺火苗,一堆篝火便在无边的黑暗里噼噼啪啪燃烧起来。牛蒡子见火燃旺,打电话过去,电话里传来杜仲激动的声音:
“看到了,看到了,我们走的有点偏西!”
接着,杜仲告诉牛蒡子另一个的消息:他们发现狗的尸体后,在周围寻着两个人的脚踪,就顺着那脚踪追过去,在太阳落尽时,发现一个沙丘背面隆起一堆沙,人为痕迹很明显。过去拨拉了几把,沙堆里露出条胳膊,唬得他们调头就跑。
黄连牛黄两个老亲家不敢让篝火熄灭,两人轮流到沙丘周围找柴。好在沙丘周围多得是黄茅柴的枯枝,一直到杜仲等两人到跟前,篝火还在熊熊燃烧。
杜仲等人吃饭时,牛蒡子摁通齐所长的手机,将发现死尸的情况报告给齐所长。那头的齐所长像是喝多了,舌头有点短,说他们刚抄了个赌博窝点,正在审那些参赌人员,今晚没空,不过他马上会把这事汇报给县公安局县刑警队。
(六)
次日早晨,前来帮忙找羊的人们刚从羊圈出发,齐所长就带着县刑警队马队长等一干人马,分乘三辆警车赶来。牛蒡子赶忙迎出来,把他们往住屋里让。马队长并不搭理他,一言不发地围着羊圈转了一圈,看羊圈墙上没留下手足印,然后回到住屋门口上上下下打量,突然指着屋门脱落到门框扣眼上的钌扣,问牛蒡子:
“这是什么时候掉的?”
牛蒡子平日当的是甩手掌柜,不管这些琐事,这时见马队长问及,才定睛看,果然见屋门的钌扣掉落下来,但什么时候掉的,还真不知道。陈皮在边上,想了一下,说:
“平时也不扣门,确切不知道啥时候掉的。”
马队长叫一位刑警给钌扣照了相,并在钌扣上涂刷了一种粉末,有几个指纹便显现出来,遂叫人用胶带提取指纹。进到住屋,住屋里住了几天的人,又经黄莺儿和牛妞天天打扫,什么痕迹也不复存在。马队长皱着眉头问齐所长说:
“当时屋里是怎么一个状况?”
齐所长望着炕沿上下道:
“被子堆在炕上。没发现打斗痕迹,也没发现血迹。”
马队长再也没问什么问题,径直出了屋门,说:
“昨天发现死尸的人呢?麻烦给我们带个路。”
杜仲把手抄在裤兜里在屋檐下晒太阳,见马队长叫他,便颠颠颠小跑过去,领了马队长、齐所长等十余人,顺着昨天早上踩下的脚印,向沙漠深处走去。
沙漠里的路着实难走,尤其上沙丘时,走一步退半步,谁都累得气喘吁吁,一路顾不上说话。昨晚上,牛蒡子估计到今天要用到骡子,就提前打电话给一位亲戚,叫他骑来他家的骡子;又让一位镇上住的朋友买了卤肉——亲戚朋友们就不提供这一口了,可今天上面刑警队要来人,这不能不准备。俗话说的好,小处不小要受穷,大处不大要丢人。现在黄连就牵着这头骡子,驮着卤肉、清真饼和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杜仲来过一次,熟悉地形,省去许多弯路,两个多小时就走到埋狗的地方。黄连从人缝里伸过脑袋看了看,见那两只狗的确是羊圈里的牧羊犬。
马队长见两只狗都没有外伤,像是吃进拌有剧毒药的东西,想取证,但狗给冻得硬梆梆的,手头的工具撬不开。又见一只狗半张的嘴里有呕吐物,就让法医用镊子取了狗嘴里呕吐物,用无菌袋密封好,装进一个手提小箱子,以便拿去化验。
取证完毕,大家又赶了一个多小时的路,都嚷嚷说歇歇脚再走。马队长一看表,已是中午时分,觉得腿也沉起来,就坐下来休息。黄连牵过来骡子,卸下驮着的吃食,唤大家过来吃。出外办案,马队长最怕手下的弟兄们肚子受委屈,现在见午餐简单是简单,但进到沙漠腹地还有清真饼有水有卤肉给大家吃喝,这就相当不错了。
吃过喝过,众人来了精神,起身继续前走。约莫一个小时便来到那埋人的沙堆边,有刑警过去将那尸首拖出来,那法医戴了口罩橡胶手套,剪开死者穿的衣服,拿两瓶纯净水冲去死者脖颈、面部的沙土,进行法医学鉴定。一番折腾后,法医认定死者别的组织完好,只有后脑勺凹陷下去一块,估计死者受钝器所击打直接导致其死亡。
杜仲没经过这样的事,只管往别人身后躲,眼睛都不敢往尸首那儿瞥一下。黄连上了年纪,经过的事儿多,法医鉴定时,把骡子缰绳往杜仲手里一递,上前去看,结果唬了一跳,失声道:
“这人怎么是白术!”
马队长叫他再细瞅。黄连觉得事情闹大了,脸色灰暗,摇摇头说:
“不用瞅,白术这人我再熟悉不过!”
死者的身份、死因已经确定,马队长让先前的那个刑警给死尸照相取证,自己同两名刑警找到犯罪嫌疑人离去时留下的脚印,运用脚印复原技术复原了脚印。经一干人仔细辨认分析,初步断定有三个犯罪嫌疑人,两高一矮,高的瘦一点,矮的胖一点,均穿棉皮鞋。一切调查取证工作完毕,马队长怕沙漠里有什么野兽前来啮咬,叫刑警们把尸首给重新埋回去,等日后怎么处理。看看天色不早,众人赶快原路返回。
晚饭仍然安排在“杏花村”酒家,因为吃饭时要分析案情,牛蒡子叫了大包间点好酒菜,就自觉回避,自己在街上小饭馆里随便吃了一碗炒面片,给肚皮一个交待。饭桌上,马队长、齐所长边吃边分析,觉得这案子有两种走向。一种是白术偷了羊,却在沙漠中遭到黑手。可白术犯罪的动机是什么呢?证据又在哪里?第二种是别人毒死牧羊犬,倒扣了屋门赶走羊,顺便把牧羊犬背走埋掉,以搅乱案情;后来白术弄开屋门追上去,遭遇黑手。从眼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较大,但证据呢?分析到后来,众人都觉得抓到犯罪嫌疑人才是关键,抓不到犯罪嫌疑人,一切推断皆有可能。
(七)
牛蒡子回到羊圈,同父亲、老丈人及陈皮谈及此事,谁都伤脑不已。他们觉得眼下面临的不仅仅是找到所丢失的羊,而是要处理白术的后事,白术为牛家的事被人害了命,白术的家人闹不闹,怎么个闹法,都是未知数。
牛蒡子起初睡不着,头脑里满是白术的影子。凭多年的交往,他把白术当做家里不可分割的一员,而白术也从来也没拿自己当外人,出事那天,他断定是白术赶走了羊,可心底里又觉得绝对不是白术,现在果然得到征实,自己那样想还真对不住白术……到后来,困乏劲儿上来,竟昏沉沉地睡去。天快亮时,他在耳缝里听见父亲喊他,忙拉亮灯。牛黄颤着脑袋对他说:
“我怎么听见羊圈门外有羊叫?”
黄连小眼睛也闪着光说:
“我也听见了。”
陈皮一骨碌爬起来,有点紧张地说:
“不会是偷羊贼又来了?”
牛蒡子揉了揉眼睛说:
“不会吧!昨天我各处安装了十几个电子报警器,当初调试的时候都报警,现在难道全坏掉不成?”
一边说话一边套好衣服,下地摁亮屋檐下的灯,隔着窗玻璃向外瞧去,见圈里的羊安安稳稳卧在棚下反刍,觉得无甚事,才和陈皮二人各提半截钢管,大着胆子出去。一出门,牛蒡子这下真真切切地听到羊圈外面果然有羊在“咩咩”叫,他感到不可思议,以为还在梦中。接着,他又听到羊圈外还有羊刨蹄和轻轻走动的声音,觉得羊圈外真有好多羊,便和陈皮奔过去,将羊圈门打开看究竟。一瞧,乐出声来,嘿,不折财了,丢了的羊自己回来了!二人忙将羊放进去。陈皮眼力好,羊一进完,他的数字就报出来:
“共六十九只,还差四十五只呢!”
牛黄、黄连、黄莺儿、牛妞听丢了的羊竟然自己归圈,惊喜不已,都起来到羊棚下探看。牛蒡子抓过两只羊摸了摸肥瘦,说:
“待遇还行,没饿着。”
众人听见,这几天里第一次笑了起来。多胎羊就是起家的根本啊,尽管还有少半数还下落不明,但毕竟来了多数。牛蒡子陈皮忙拌来草料,圈过这些羊单独犒劳。这时,东方已经发白,外面呼呼刮起西北风,天冷得厉害,可大家都不回屋取暖,黄连就在羊棚外放起一堆火,众人一面伸手烤火,一面宝贝般地看着这些失而复得的羊,生怕它们像来时一样,呼啦一下从羊圈里消失。大家估摸是凶手的胃口消化不了这么多多胎羊,而这边四处搜腾得又紧,不得已才分一部分放出来。
天大亮时,牛蒡子把羊归圈这事汇报给齐所长。齐所长还认为自己的耳朵生出问题,大声询问了两遍,待确定真有其事,他笑道:
“牛老板,好事,好事啊!这么多干警四下里围追堵截,你看效果出来了不是?你赶快找人顺着羊踪追!这些羊贼真弱智得不行,还能让羊回来?这不是自找死路嘛!”
不用齐所长安顿,黄连和陈皮吃了碗昨天傍晚剩下的清汤羊肉,已经顺着新鲜的羊踪追去。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众人怕进了沙漠下雪时分不清方向出意外,因此,除了杜仲等七、八个人前来察看情况外,其余人都没来。黄莺儿舀来清汤羊肉,喊他们过去趁热吃。
杜仲大大咧咧应道:“肉你先留着,要是有酒也温上,等我们把其余的羊找回来,把杀人犯擒住,大吃二喝也不迟。”
说着提了水塞上清真饼就走。牛蒡子叫三个年长腿脚不利落的留下帮忙放羊,并安顿杜仲几个说:
“顺着陈皮他们的脚印走,给他们做个接应。要是天下雪,就马上回来——尤其你杜仲注意!”
杜仲不耐烦牛蒡子罗嗦自己,回嘴说:
“啥时候你学会婆婆妈妈了?我从地球上消失掉,晚上谁搂我老婆?你搂?黄莺儿行不行?人家夜夜不空哩!”
黄莺儿听见他说自己的坏话,扬起手中的勺子追过来,杜仲哈哈一笑拔腿就跑。黄莺儿也不真追,吓唬小孩似的在原地重重掸了几下脚,见杜仲缩着脖子回头瞧,获胜似地回屋干活。
牛蒡子牛黄帮那几个年长亲戚把羊赶出去,回来屁股还未挨炕沿,马队长齐所长冯指导他们开着两辆车来了。马队长问明情况,叫带来的几位刑警顺脚印追过去,叮嘱他们下雪就返回,注意安全,保持通讯畅通。接下来,他们无事可做,齐所长提议玩挖坑的游戏,对冯指导开玩笑说:
“今天咱们合伙赢马队长的钱,怎么样?”
冯指导见在这种场合下齐所长才要与自己“合伙”,心头别是一番滋味,但内部的矛盾不能外露,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便笑着对马队长道:
“马队,合伙赢了你,你不会说咱们胜之不武吧?”
马队长鼻子里哼了哼,对他俩道:
“十个臭皮匠一只眼,合起来有什么用?咱城里的老鼠还怕你们乡下的老鼠不成!”
就玩起来。可玩了不久,白术老婆在儿子、女儿陪伴下哭哭啼啼来了,他们只好收场。白术老婆见牛蒡子在屋内,生怕他跑走似的,上前抱住牛蒡子的腿不松手,将鼻涕眼泪尽管蹭在他的裤腿上,问他要人。牛蒡子黄莹儿好言解释,白术老婆横竖就是不听。马队长火了,拍着桌子骂道:
“当初,判断你们的人偷人家的羊跑了,牛蒡子让你们赔过羊吗?现在你们的人殁了,原因都没查清,你们就跑来闹腾!要是你家的人偷走羊后又遭人算计怎么办?你们这么闹腾,等将来原因查清楚,问题出在你们的人身上,你们还在人前面走不走?”
几句话把白术老婆儿子女儿骂转向。牛蒡子见他们出了门,于心不忍,于是跟后出去,叫住他们,将他们领进育羔房里,让黄莺儿给沏来糖茶,一一递在手中,安抚道:
“刚才马队长说的那些话你们别往心里去!依老白叔的脾性,他怎么会偷羊呢?他这么多年勤勤勉勉替我操心,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的。我个人估摸,他在追偷羊贼时遭到毒手。不过,这都是推测,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你们知道,就是公安局也不敢定性。”
白术老婆听他这么说,又抹起眼泪,道:
“我就怕他背上这个坏名声呢!要是背上了,他在阴间里也不会安生!再说,儿子、女儿们正活人,以后的路还长。冤枉了他,让他背上这个坏名声,他们心上的压力也大呢!”
白术儿子放下手中的茶杯,对牛蒡子郑重地说:
“牛哥,我们现在最最盼望的就是抓住凶手,给爹一个清白。我们知道你的为人,这些年你没少照顾爹,爹不用出远门就能挣钱供我们上完学,这一点上我们感激你。我们也是听信闲话才过来的,我们这就走,不闹腾你,你腾出精力找线索抓凶手。”
牛蒡子原认为他们要死缠烂闹,没想到他们这么说话,感动地握着白术儿子的手说:
“兄弟你放心,今天刑警和我们的几个人顺着回圈的羊蹄印追进沙漠。等明后天天气晴好,我们想办法把白叔从沙漠里运出来,好生安葬,一切费用我出。”
白术儿子颤抖着嘴唇道:“都听你安排,只是这个钱我们要出,我们得尽一份我们的孝心,不然,我们就没机会报答咱爹了。妹妹,你说呢?”
白术女儿哭得唏唏惶惶,听哥哥问自己,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好使劲点了点头。
(八)
黄连和陈皮追到中午时分,来到一个沙丘顶上。陈皮把手搭在额头向四下里看,见连绵起伏的沙丘为彤云苫盖,寂寥空廓像荒凉了几百几千年,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花花世界抛弃,什么也不是了,不由得又累又饿,一屁股坐在沙丘上。黄连回过头来对他说:
“你这样热身子给北风一吹,不伤风感冒才怪!那边有个沙湾背风,要不,咱们到那个沙湾下烤烤火吃点东西再走?”
陈皮见他说得是,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沾的沙尘,随黄连下了沙丘,向东面的沙湾走去。才下沙湾,黄连忽然睄见不远处的一个沙窝里有一小群羊!定睛再看,这群羊边吃草边慢慢朝他们这个方向过来。莫不是牛蒡子丢失的羊?他忙拉陈皮爬下,小眼睛聚拢光朝羊群后望去,看后面有人没有。陈皮从羊头上的印记认出,这群羊正是牛蒡子丢失的羊!一数,只有二十七只。陈皮寻思,其它十八只呢?和黄连简单交流了一下,二人便爬起身,抄捷径追去。一口气追出去二里多路,仍是只见羊踪不见人迹。这时北风忽紧,手指头大小的雪团斜斜横横乱飞下来,起初稀稀落落不成气候,眨眼间便扑打得人挣不开眼睛。黄连见天气突变,叹一口气,叫住前面低着头一股劲猛追的陈皮。陈皮眯了眼望着混沌一片的沙漠深处,不甘心地停住脚步,骂骂咧咧道:
“老天怎么也犯糊涂,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天看来,也就那个鸟样!”
黄连朝地下“呸、呸、呸”连啐几口,道:
“乌鸦嘴,老天骂不得!你娃蛋懂不懂报应?报应有两种,一种自己当下遭到报应,一种自己的子孙得到报应,这就叫做‘近及自身,远及子孙’!”
二人说说划划返回时,见杜仲等人已经截住那羊群进行辨认。两拨人便汇合一处,赶了羊往回走,陈皮说了他和黄连前追的经过。众人看看一阵紧似一阵的扬风交雪天气,觉得这一场风雪过后,一切踪迹便会被雪掩盖荡然无存,不由得连连惋惜。陈皮打通牛蒡子的电话,告知了追踪结果。羊圈里所有人听到这消息,自然感到欣慰。
众人踏着盈寸的积雪和刑警们返回时杂乱的脚印回到羊圈,雪还在扯天扯地下着。马队长、牛蒡子等人见黄连、陈皮、杜仲一干人赶着羊安全返回,纷纷迎出来,看羊的看羊,询问的询问。陈皮眉飞色舞地又说了自己和黄连追进的过程,最后,狠狠甩着下巴骨说:
“怪就怪这老天,偏偏这时候下什么雪!要不然,我们三拨人追上去,一准儿将那些杀人犯们连窝端!”
马队长、齐所长他们也叹这雪下得不是时候,会严重影响以后的侦破工作。
黄莺儿见出去的人都回来,锅里煮的手抓羊肉也已烂熟,便让牛妞端来热水放在屋前空地上,招呼大家洗了手回屋吃肉。待大家吃毕,牛蒡子打开一瓶白酒向众人敬酒道辛苦。杜仲见天色暗下来,怕再晚了天黑路滑,喝下两杯起身要走。来的众亲戚朋友也纷纷跟着走,牛蒡子便送他们出来。
马队长他们有车,出行安全,又喝了两瓶才出来。出来时,马队长因为中午也吃的是手抓羊肉,这时打着酒嗝同牛蒡子开玩笑说:
“顿顿有这么好的羊肉吃,干脆我给你放羊算了!”
牛蒡子嘴一咧尺八长,笑道:
“只要马队长齐所长你们破了这个案子,别说这骚羊肉,我顿顿给你们吃二尺长的龙虾!”
送走马队长一行人后,雪又努力下了一阵,就有气无力地停下来。沙漠的天气状况就是这样,无论下雨还是下雪,往往虎头蛇尾,让人总是期望值过高。考虑到情况有变,再撒网式的进沙漠不现实了,牛蒡子一一打电话给近几日帮自家曾找过羊的亲戚好友,通报了羊回来的消息,向他们逐个说谢。
(九)
次日早上起来,天已经完全放晴,纯净得像一整块天然的蓝水晶。大漠粉妆玉砌连绵起伏,红日宛如一颗美人痣点缀其间。
牛蒡子陈皮无暇欣赏美景,他们先清除暖棚上的积雪,后拌匀草料逐棚喂羊——外面沙窝里的草被雪覆盖,出去放牧羊一面刨一面吃,吃不饱不说,且很容易掉膘。消闲下来吃早饭,已经十点钟,这时齐所长打来电话,说是线人提供线索,说有六十里开外的一户人家里突然多了十只多胎羊,他和马队长要去调查,只是……说着便不再言语。牛蒡子心里犯嘀咕,前日留下的费用这么快就花完了?又想可能这两天他给马队长他们的车也加油,花完也在情理之中,口中忙回话:
“只要能抓住凶手,所长你放心轰大油门跑!别的事好说,下午我抽空找你!”
挂断电话,他掏出钱包一看,只有六七张百元大钞,就怀疑自己是不是丢过钱,可那怎么会呢?便同镇上的羔羊肉基地联系,又达成三十只羔羊胴体的口头协议。
由于这天只有父亲及岳父帮忙抻羊皮,牛蒡子和陈皮即逮羊又杀羊,等宰剥完三十只羔羊已是下午四点钟,两人累得都不轻。稍事休息,牛蒡子开车去羔羊肉基地,而后联系齐所长。齐所长说他们调查完毕已经返回镇上,在老地方等他。
到“杏花村”酒家时,天将黑未黑。马队长齐所长等十余人分三拨打牌,见牛蒡子进来,丢下牌,收起钱,伸着懒腰同他打招呼后,纷纷坐上餐桌。齐所长见众人坐定,叫服务员上菜。吃饭间,齐所长给他说了这天去调查的情况,说羊是多胎羊不假,却不是他羊圈里丢的羊,人家的多胎羊由是县上养殖项目专门配送的。牛蒡子原以为他们这次去一定抓个准,哪知是这样的消息,心里未免有点失落。
吃过饭,他要点酒,齐所长拦住牛蒡子,说今晚他们有其他重要行动,不能喝酒。因为他们还要玩一阵牌,牛蒡子同齐所长告辞时,有意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出来结帐。齐所长会意,使个眼色,宁民警赵民警便跟着出来。牛蒡子把他们叫到旁边的一间空包厢内,掏出一厚沓钱,递给宁民警。宁民警点钱的当儿里,牛蒡子和赵民警聊起来,知道他们趁刑警队的人来,去扫一个大赌场,要不然,今年上级分配的任务怎么也完不成。
离开“杏花村”,牛蒡子买了一大包礼品去白术家。这么多天忙得焦头烂额,一直没空去白术家,今晚再错过,那就万万说不过去。再怎么说,白术是自家的羊倌,这点人情礼仪还是应该有的。白术一家对牛蒡子的到来感到意外,白术老婆的眼泪当下就涌出来,紧抓着牛蒡子的手不放,说了许多体己话。牛蒡子告诉他们昨天进沙漠追查的情况,谁都又埋怨起这场雪。临出门时,白术儿子神色黯然地说:
“牛哥,我找了几头骆驼,准备明天一早进沙漠,把爹驮出来安葬。只是我不认识路,想请你们帮忙。”
牛蒡子拍拍他的腰说:
“帮忙?兄弟,这叫什么话!我原想再过两天等天气晴暖时跟你商量这事。现在既然你联系好骆驼,那也好,赶明天清晨我让老丈人带路,你我一块儿去,把白叔接出来。”
二人商量好动身时间,牛蒡子便驱车到羊圈,把这事说与黄连。黄连记起白术身上穿的衣服被那法医拿剪刀铰得片片扇扇,怕白术儿子见到过分伤心,就让牛蒡子原开车回镇上买来一套寿衣准备好。次日进沙漠,白术儿子见父亲衣不蔽体的样子,果真难受。又见牛蒡子带来一套质地上好大小合适的寿衣,心中甚是安慰。
因为牛蒡子忙着协助白术儿子为白术办理丧事,羊圈的事顾不上,牛蒡子就打电话联系杜仲去帮几天忙。
(十)
牛蒡子在白术家忙了四天,按照当地风俗一步步将白术安葬。当然,他每天都和马队长齐所长他们电话联系,但凶手和剩余的那十八只羊就像沙漠里雪变成水汽蒸发到沙漠上空似的,没一点儿云起云落的迹象。案件毫无进展,他着急,白术的儿子也着急,他们恨不得自己投身到警察队伍中去。但这事急有什么用?皇帝不生育,太监急得猴子拔蒜也是闲蛋。他们就犯困,不大一场雪,怎么就把犯罪的踪迹遮掩得干干净净呢?
就在安葬白术的前一天晚上,相邻的一个镇子出了一件大事,有一穷凶极恶的歹徒将一捆雷管塞入一户人家炕洞内,致使炕上睡的三人死亡,一人重伤。此案手段残忍,后果严重,成为县域内自建国以来的第一大案。马队长遵照县公安局的指示,带刑警队从白术死亡案中撤出,全力以赴投入对爆炸案的侦破工作中。
刑警队的撤出使得牛蒡子的信心受到打击,但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齐所长他们了。他得给白术一家有个交代。白术老婆儿女够通情达理的,他们仅仅要求还白术一个清白的名声,相比周围发生命案事故时死者家属的闹腾法,他们的要求低得不能再低了。夜里他躺在床上,脑海里老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几个凶手投药毒死牧羊犬,反扣住屋门,从容挑选出百十只多胎羊扬长而去。白术待他们离开,用力拽门挣脱钌扣,奋不顾身地追上去。犯罪分子发现了他并围住他,并乘夜黑冷不防抡起木棒击在他的脑袋上……尽管没有定案,但即便打死他,他也相信,白术是清白的,而当下缺乏的,仅仅就是抓住凶手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因此,在下来的日子里,他全力以赴支持齐所长他们,齐所长要加油钱他就给加油钱,齐所长要吃手抓羊肉他就让黄莺儿做手抓羊肉,齐所长要进“杏花村”他就进“杏花村”,唯恐怠慢了他们,在该使劲时腰来腿不来。
他这样做的结果是,又将第三批羊羔胴体送进了羊羔肉基地。
这当儿里,冯指导也想提醒牛蒡子,但怕牛蒡子和齐所长正处于蜜月期,会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齐所长,那自己拆自家台的行为会一股风传遍公安局各系统。以后别说自己在这派出所呆不下去,就是到其他派出所、到县局的科室,别人也会将他视为另类,提防他,孤立他,使他无立锥之地。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牛蒡子瞎忙活,不敢贸然指点其迷津。
牛黄见牛蒡子这样执迷不悟,不依了。一天早上,当牛蒡子准备联系屠宰第四匹羔羊时,牛黄用拐棍指着他的额头,上下点着脑壳说:
“现在牛妞不败这个家了,就由你败吧!算一算,这一天下来加油同吃喝下来得花多少钱?齐所长他们有时间调查,咱们可没这个钱供养他们!”
牛蒡子的心情也很糟,见父亲如此说,就没好声气地道:
“我答应还白术一个清白的,我要抓住凶手!”
黄连也不同意他这么瞎折腾,把小眼睛绷成个圆环儿劝他:
“我当年知道你是个好小伙子,才答应黄莺儿和你的事。你折腾到现在,也证明我没有走眼。只是你要想一想,齐所长让你给他们派出所的车加油,为什么属于一个系统的马队长却没让你给刑警队的车加油?你相信齐所长加满油四处给你调查,可我怎么总觉得他们把你给的加油钱装在兜里,再找个僻静处玩‘挖坑’呢?”
牛蒡子以前没敢将齐所长等人往这上想,现在见老丈人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心里一下子没底,不再出声。
中午时分,白术的老婆儿女来到羊圈。原来白术的儿子女儿要带着妈妈回城居住,上午在白术坟上烧完纸钱,现在又特地向白术以前生活过的地方辞行,到了这儿。牛黄、牛蒡子、黄连、黄莺儿和陈皮放下手中的活,陪着他们在羊圈内外转悠。在羊圈后面的一个沙丘上,白术儿子见斜三横四铺满了羊皮,仿佛这儿正经历了一场浩劫,便大惑不解地盯着这些羊皮瞅。陈皮对他道:
“白兄弟不知道,这些羊都是为找羊逮凶手牺牲掉的。过几天,牛兄弟还准备宰剥一批,到时候,羊皮还会铺到那个沙丘去哩!”
白术儿子没想事情会是这样,转头对牛蒡子说:
“牛哥,我们这几天已经想明白了。清白不清白,人心自有公论,不在于公安局法院的一纸结论,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爹也绝不希望你为了这一纸结论,将自家的羊杀完。你若这样下去,他真会在九泉之下不安生的!”
一番话说得牛蒡子差点儿掉下眼泪。此时,他觉得查凶手是非要查下去的,这是他承诺下的事,只是得换换脑筋了,比如说他可以到和沙漠比邻的三个县去散发、张贴和刊登寻羊启事之类,至于具体怎么做,他还没有想好。现在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卫自家的羊群,即便齐所长说得天花乱坠,也休想让他宰杀一只羊。
这一阵牛蒡子在缉捕凶手方面一直跟自己叫劲,总想不惜一切代价逮住凶手。现在不跟自己叫劲了,他一下子眼前豁亮通体泰透,轻松得仿佛要羽化成仙。吃过晚饭,他借口要给女儿甜甜买羽绒服皮靴,拉着黄莺儿就回家。自出事后,他忙得焦头烂额一直没碰过黄莺儿,现在他尽想放松身心(至于有所斩获,那倒是其次的事),以至于甜甜刚让奶奶哄走时,就动手动脚摸黄莺儿屁股,唬得黄莺儿一大跳,指着门外嗔怪他没出息。
(十一)
又过了一天,齐所长给牛蒡子的手机上打来电话,说有重要线索,他们准备要出警。没想接电话的却是黄连,黄连告诉他,牛蒡子与父亲牛黄闹了矛盾,负气离家出走了,现在他们正四处打听他的消息。黄连还嘱咐齐所长,要是接着牛蒡子的电话,好生劝他回家经营羊,并给他们言传一声,好让他们放心。
齐所长一听这样,哼哼哈哈不再说话。
但案件的侦破并不因为牛蒡子的隐身就停滞不前。就在此后的第三天,邻县公安局给县公安局打来电话,说他们抓获一个流窜作案团伙,犯罪嫌疑人供认在牛蒡子羊圈作案并杀死羊倌的实事。电话里还通知让失主去认领丢失的羊只。齐所长得知消息后,也不给牛蒡子打电话,带着武民警等人驱车直奔羊圈报喜。
羊圈里只有牛黄和黄连守圈,听到这消息后二人很高兴,黄连对牛黄道:
“我就觉得白术是个忠厚人,还真是这样!忠厚人死了也是忠厚鬼,那天晚上,要不是他现身把杜仲他们拦挡住,他们再走远点,非出事不可!”
牛黄觉得亲家说得有理,晃着脑袋说是。
这几天,多胎羊开始陆续产羔,折损一只将来就少挣一只的钱,得分外操心,牛黄颤颤抖抖地给齐所长他们敬了烟,泡好茶,端来清真饼,就到育羔房忙乎,只有黄连在那儿陪着齐所长一干人,给他们喧牛蒡子出走的事儿。
齐所长一面听黄连唠唠叨叨的叙说,一面掏出手机试着拨打牛蒡子的手机,没几秒钟,一个男孩叫爸爸接电话的铃声在黄连的口袋里响起。他知道这是牛蒡子的手机铃声,见黄连伸手去掏口袋,他便挂断电话。黄连听小孩不叫自己接电话,就把手缩回去,也不看是谁打来的。
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一阵,齐所长觉得再等下去牛蒡子也不会照面,只好无趣地告辞出来,坐车离去。
当警车转过沙嘴消失在沙丘后面时,羊圈那儿真真切切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齐所长听了心里不是滋味。牛蒡子分明就躲在羊圈的一个什么地方嘛,可他为什么不等他们走远点后再放炮呢?是故意放给让他听的吗?失主设法躲避为其办案的民警,这个话柄可非比寻常,要是一阵风吹得满世界沸沸扬扬,肯定会成为系统内同事们饭前饭后的警示笑谈。思前想后,齐所长为牛蒡子将自己置于尴尬处境的行径苦笑起来,不由得骂道:
“这个土棰!”
齐所长口中这样骂,心里却明镜一般清楚,牛蒡子这些人生命力顽强,他会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即吃能苦又受能累,更会吃一堑长一智,他的羊群还会不断发展壮大。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6-17 21:3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