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飘飘

万里

白云飘飘

——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午后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在阿婆的眼中，那云，就像眼前成群的羊。

　　羊低着头吃草，偶尔会有一两只抬头看向远方，“咩咩”叫上两声。除此之外，只有风吹过麦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乡村的田野，说不清是闹是静。

　　阿婆一直跟着小儿子二强过活。大儿子大强住村东头，二强住村西头。两个儿媳妇仿似前世的冤家对头，一碰面就吵得你死我活的。为此，阿婆连大儿家门也不敢踏进一步。二强脾气也不好，屁大的事，都能激起火来，一蹦三尺高。人一老，干事情就不利索，阿婆自然也不能免。更何况，从前年起，她的右眼又莫名地长了一层白白的膜。看东西总是影影绰绰的，不太清爽。做事情也更加拖沓。为了不在儿子儿媳面前招嫌，她总是尽可能地躲得远远的。于是，放羊就成了最理想的事。

　　阿婆坐在河埂上，任羊群边吃边往前挪动，等到走远了，阿婆便起身赶过去，再坐下，想心事。她有满满一心窝子的事，足够她不间断地想上一百年，只是任她再想，也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今天想完了，明天接着想。渐成习惯，也就成了她打发无聊时间的一种消遣。

　　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再过十天半月的，便该成熟了。阿婆似乎已经闻到了浓浓的麦香。放眼望去，麦田似乎连成片，肆意往远方伸展，直铺得没个尽头。阿婆看不清麦穗的大小，但这满眼黄颜色，先已让她不自主地高兴了起来。阿婆想，等新麦下来磨成面，自己就天天偷偷烙个饼送给他吃。只是想到这，阿婆的心就沉了起来：也不知道他的脚怎么样了！

　　他怎么还没来呢！阿婆抬头看着天上的云，不由地就暗暗担心起来。她原托人传过话给他，约好了下午在河埂上见面的。她一吃过午饭，便赶着羊群在这河埂上等他，可他却迟迟不现身。该不会是又出什么事吧？这样想着的时候，羊群早已走出老远了。阿婆慌忙起身往前赶去。

　　太阳像是故意跟阿婆开玩笑，白亮亮地挂在天上，照得人心里真发慌。阿婆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抬眼望天，下死劲地盯了它两眼。这一盯，没让太阳落下山去，自己先重重地打了两个喷嚏！阿婆摇摇头，不再跟太阳较劲，只是低头拨了一根扯藤草，塞在嘴里慢慢咀嚼。一股淡淡的青草味瞬间在唇舌间蔓延开来，那味儿，有点甜，但又透着苦涩。

　　今天的人们可能早已忽略了扯藤草的存在。可是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这草却让无数的人从死神手中逃脱出来。阿婆还记得那时候，自己饿得躺在床上等死，两个孩子也都饿得皮包骨头，倒在身边。是他，拖着浮肿的腿，不断地在野地里刨挖，终于寻得那么一篮子扯藤草，又扒了些榆树皮，熬成一大锅草汤，一口口地喂她和孩子们吃下去。阿婆还记得生产队里看到她家的烟囱冒烟，立即派人冲过来检查，见到锅里只是些草根树皮，才离去。后来，日子慢慢好过一点，可她始终记得，自己和孩子们的命都是他拉回来的。他，于是就成了阿婆心目中的神。

　　阿婆自从听隔壁四毛说起他脚受伤的事，心里就塞上了一块铅。她想问问他怎么受的伤，伤得怎么样，有没有看医生。她想问的话太多太多，即使给她一百年也问不完。可她不敢去找他，她在村里来回溜跶好几天，幻想着能够碰巧撞上他。可最终，她绝望地想到：他受的是脚伤，怎么可能会出来走动呢？犹豫再三，阿婆最终决定偷偷跑去看望他一次。尽管，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件极冒险的事。她无法想像，一旦儿子儿媳知道了，会怎样对待她。可是，她最终还是去了——她无法抑制去看望他的念头。阿婆不知道这份勇敢从何而来，但她还是去了。作为见面的礼物，她还偷偷从小儿子家里带了十个鸡蛋。

　　天上的云缓缓地挪动着，依然那样白。阿婆嚼着扯藤草仰脸看着云，却几乎看不到它的挪动。不过不要紧，因为她知道，云总是在走动着的，太阳脾气再倔，总有落山的时候。只是，如果太阳落了山，他还没来，那可怎么好呢？阿婆想了许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一直等下去，哪怕是等到天黑透。相信他总会来的。而现在，趁着他还没来的空闲，阿婆正好回想一下那天去见他的情景。

　　即使是多日后的今天，当坐在河埂上放羊的阿婆回想起那日去看望他的情景时，她依然能够感觉到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激动之情，她甚至仍能感觉到那份战栗！那是刚吃过午饭的时候，儿子儿媳都已回屋午休了，阿婆收拾好碗筷饭桌，悄悄从鸡窝里摸了十来个鸡蛋，用衣襟兜着，匆匆出了门。

　　阿婆清晰地记得，她推门进去时，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别的人。他就躺在那张由门板搭成的床上，脚上缠着些旧布条。来的路上，阿婆分明是感觉很激动的，等到进了屋里，反而平静了下来。阿婆把鸡蛋放在枕头边，然后就着床沿坐了下来，问：咋回事呀？他笑笑说：没事，这不是想着过两天就要割麦了吗？于是把镰刀锄头等农具拿出来磨磨擦擦。一个没注意就被磨刀石绊了一跤，一脚踩在锄头上，再接着，就成这样了。阿婆轻轻摸了摸那个露出来的脚趾头说，下次小心点，看看，到现在脚趾头还是肿的，伤口一定很深吧？有医生看吗？他皱皱眉，说，农村人皮实，看啥医生呀？要不是那锄头上有锈，连消毒都不用，只是可惜了那半瓶白酒。阿婆就不说话了，又坐了一会，才说，那我回去了，别被二强俩口子发现就麻烦了。然后，起身出了门。

　　知道他可以下地的消息，是在看望他之后好几天，阿婆为此激动了好半天。只是自从上次偷拿鸡蛋去看他，被儿子儿媳发现了，所以她再也没敢去看看他，和他说句话。这让阿婆难过了好些天。终于，今天儿媳两口子带着孙子春生孙女春桃回了娘家。她知道，机会来了。于是，托隔壁四毛捎话给他：说吃过午饭她就去放羊。到时候，让他去河埂边找她。她就这样怀着欣喜之情一会看羊，一会看云，心里一阵急，一阵悲——直到远远的，他的身影慢慢升起在河埂上。

　　即使眼里长了一层薄膜，阿婆仍然能一眼认出他来。瘦瘦的身板，总是挺得笔直。这是他打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只是今天，他走得极慢，且一瘸一瘸的，想来是因为脚疼的缘故吧。阿婆忙站起身来向他迎去。两个人挑了一块平坦点的地方并肩坐了下来。

　　太阳终于收了那份刹白，只留下一片火红，抹得天上的云也镶上了一层金边。地上的羊群似乎也受到了感染，都停下脚住了口，抬头看天。风吹着麦海，一层一层地翻动着，像极了金色的海洋。

　　阿婆靠在他的肩上问，儿子有没有给你买点补品？他抬头看天，还是那句话：农村人皮实，哪用得着补呀！阿婆就流下泪来。半天才说，你自己要惜护身体，天气虽然越来越热了，夜里还是得要盖着腿。你那老寒腿可是再不能受点凉。他点点头，阿婆就接着说，眼看着农忙就要开始了，你这脚伤还没好，干活得惜点力气，别死撑。他又点点头，然后扭头看着阿婆问：说说你吧，眼睛怎么样了？他们俩口子没说什么时候带你去看看吗？阿婆说，土埋半截的人了，看什么看呀？再说了，还能看得见。他开不了口，想了半天才又张嘴说，那天你带着鸡蛋去看我，二强俩口子没说啥吧？阿婆说，能说啥？我到底还是他娘嘛！他这才有些高兴起来，于是挺了挺腰杆说：你是不知道，凤仙那丫头机灵着呢，比毛蛋强。阿婆听他一说，顿时就来了劲，也笑着说：现在的小孩，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个顶个的猴精。春桃和春生也都鬼着呢。他也就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两人都泪流满面。

　　他们就这样说着笑着哭着，直到身后响起一声怒斥：干嘛呢，这么晚了还不知道回家做晚饭！要不是毛蛋说看到你往这来了，找都没处找去！他扭头一看，登时没了笑容：儿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他慌忙站起来解释：我就是想跟你娘说说话。阿婆也跟着站了起来说：大强，我在这放羊呢，正好你爹来了，我就随口问问他的脚怎么样了。他又跟我说了两句凤仙和毛蛋，这不，你就来了。大强全不理会她俩的话，直着嗓子嚷嚷：说！说！有啥好说的？在一块都一辈子了，这还有啥话没说完呀？要说，你让二强把爹也接他家去，你们慢慢说！还站着干嘛？不想回去啦？

　　就这样，他像个受了训的小孩，跟着“家长”乖乖地回去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阿婆，他本来是吃过饭就可以来河埂的，可是儿媳妇找了一大堆破料编织袋让他缝补，说是割麦时候要用。于是，他来晚了。

　　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阿婆已完全看不清天上是否依然有云在飘着。她摸索着将羊群聚拢往回赶。黑暗里，阿婆泪流满面。她本来是想告诉他，今天二强一家都不在，他可以去跟她住一夜。可是，她也没来得及说，他便被大强带走了。

　　阿婆没敢让他知道，为了自己拿鸡蛋去看他的事，二强俩口子指着鼻子骂了好几天。但是，阿婆知道，在他心中一定和自己一样有个疑问：一辈子的夫妻了，凭什么就得一个跟着大儿，一个跟着二儿，两地里住着，话也不敢说一句？

　　阿婆姓杜，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强，一个叫二强。大强住村东头，二强住村西头。





[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2-6-20 20:59 编辑 ]

敬一兵

笔触流畅，叙述质感，人物的线条和轮廓散发出了呼吸的生动景象，提读并问好！

暴雨迎风

人老了，却要劳燕分飞，造成这一切的不是爱情的终结，而是后人的“孝道”方式使然。悲哀！那对恩爱的老人怎不像那飘飘的白云，没了着落。
写情、写景，写人物内心孤独无奈，刻画生动，散文化笔触更添诗意。好小说！！

溪柳自摇

平静的叙述，更添悲剧色彩，可上省一级的文学刊物啊！

若水

行文流畅，语言朴实，在缜密的叙述中渐渐知道了一家人的生活、脾性，更知道了作为老人竟然战战兢兢地活在这个世上，甚至见个面就这样难。是儿女的不孝、是父母教子无方、是世俗的约束，还是人性的冷漠。亲情何在，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真的像云儿一样找不到归宿吗？小说旨意发人深省。欣赏！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6-20 14:03 发表
人老了，却要劳燕分飞，造成这一切的不是爱情的终结，而是后人的“孝道”方式使然。悲哀！那对恩爱的老人怎不像那飘飘的白云，没了着落。
写情、写景，写人物内心孤独无奈，刻画生动，散文化笔触更添诗意。好小说！ ...

支持精华！

昨夜秋风

这篇是不错，学习了。

万里

谢谢一兵老师为我首评！

万里

谢谢暴雨版主加精。你的小说涉猎面极宽，正是我应该学习的地方。

万里

溪柳兄过奖了，万里深谢！

万里

若水兄看得深，这正是小说想要表达的！问好

万里

谢谢刘版来读，问好了！

万里

谢谢秋风老师来读，远握！

木门长子

唯有感喟老人们的难，感觉这就不是活着，而是乞生。醒世之作。问好万里，节日快乐！

天下为公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2-6-20 15:18 发表
行文流畅，语言朴实，在缜密的叙述中渐渐知道了一家人的生活、脾性，更知道了作为老人竟然战战兢兢地活在这个世上，甚至见个面就这样难。是儿女的不孝、是父母教子无方、是世俗的约束，还是人性的冷漠。亲情何在，那 ...

值得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