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月葵

雪落梅花

向 月 葵

                                          文/雪落梅花




　　我已经在电脑前坐了好一会儿了。现在我是一个叫“向日葵”的人，在等待一个叫“向月葵”的人上线。

　　他的QQ资料我已经烂熟于心。“背叛太阳朝圣月光”的签名中，穿插着一些据说叫火星文的奇形怪状的符号。那是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高高瘦瘦的孩子。对他来说，“向月葵”这个名字比他的本名“欧阳光”更适合他。他像一株没有见过阳光、缺少营养的植物，脸色苍白，目光无神，眉眼间永远是挂着落寞的阴影。

　　接手这个班时，原来的班主任向我介绍班上学生的情况，一五一十非常详细，每一个学生的特点都清清楚楚。然而，我发现，他还是有所遗漏，坐在教室后面角落的那个男孩他从没有说起过，那个孩子在他眼中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后来，我发现，在其他老师和孩子们的眼中，这个孩子似乎也是可有可无。上课的时候，他趴在课桌上无精打采地歪着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下了课，他干脆就趴在那里睡觉。

　　观察了几天后，我明白了其他老师为什么会当他不存在。他不是展翅翱翔的雄鹰，不是顽皮捣蛋的淘猴，不是桀骜不驯的烈马，也不是憨头憨脑的笨猪，他甚至不是任何一种动物，而只是一株植物，安静，淡漠，默默无闻而又营养不良。

　　这样一个孩子，是我班上的学生，作为班主任，我不能不管他。

　　我发出了加为好友的请求，等待他回应。

　　孩子们已经到学校了，操场上开始人声鼎沸。这就是学校的生机和活力，孩子们永远朝气蓬勃精力充沛，这也是我喜欢学校喜欢当教师的最根本的原因。

　　然而那株“向月葵”除外。

　　终于听到一声咳嗽，系统消息提示，向月葵已经接受申请，加我为好友。正如班长秦朗告诉我的那样，中午，他一般在线玩游戏。

　　点开他的头像，我的手如风一样拂过键盘——嗨，你好，向日葵向向月葵问好！

　　没有回答。我继续发出一行字：这世上真的有一种叫向月葵的植物吗？

　　他还是没理我。电脑显示他正在游戏中。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准备继续用问题去纠缠他，他却发过来一句回答：我认为有就是有！

　　有个性！为什么不叫向日葵——我更喜欢向日葵，漂亮，好看，阳光。

　　这次，他很快就有了回复，但只两个字：幼稚！

　　我忍不住笑起来。不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虚拟网络中，都没有人这样说过我，他，我的一个学生，说他的班主任老师幼稚，这让我觉得好玩。

　　你多大，还说我幼稚？

　　他没有回答。我想他一定是玩游戏分不开身吧，我的眼前浮现出在网吧里常看到的情形：那些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两只手灵活的操纵着键盘，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眼睛里流露出或狂热或痛苦或开心或迷茫的神色，全然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

　　我一阵叹息，又发过去一行字：游戏那么好玩吗？能不能带我一起玩？

　　不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玩。

　　和人一起玩才好玩呢！我说。

　　那边又没动静了。我静静地坐着，不知道怎样打开他的心门，那边忽然说：你为什么要加我？

　　因为我有个好友向我提过你啊。我说。

　　他问，谁？

　　我说，暂时保密。

　　他不再理我。我说，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很相似啊，只一字之差。

　　他没反应。我正在考虑如何再找个话题，没想到他忽然问：你喜欢林俊杰吗？

　　相比林俊杰，我更喜欢周杰伦。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知道林俊杰周杰伦等歌星是现在一些孩子们模仿崇拜的对象，要和孩子们做朋友，就必须了解他们的爱好。

　　他马上对我表示了肯定：喜欢周杰伦也不错，我最喜欢林俊杰，我觉得他的歌最适合我，这是他的《西界》。然后，他发过来一段歌词：

　　阳光越过窗沿
　　我在阴影里面
　　才过正午13点
　　就漆黑一片
　　没有人看得见
　　我心深处的阴暗面
　　只能眺望东边
　　你的世界太远
　　撑到想象的极限
　　幸福有多甜
　　可黑夜已吞噬我
　　……

　　这孩子的心理果然阴暗。我仿佛看到，春天的原野上，小草们在阳光雨露中疯长，可有一种植物，被挤在阴冷潮湿的角落里，看不到阳光，被人遗忘。一时间我有些恍惚，对面的向月葵仿佛不再是教室角落那个安静的男生，而我也不是一个老师而真的成为幼稚的向日葵。

　　但我忘不了自己的身份。我说，我不觉得这歌好，太低沉，太阴暗。

　　我自己喜欢就行，不用你喜欢！说着，他又发过来《杀手》的歌词：

　　绝对的完美一双手
　　不流汗也不发抖
　　交叉在微笑的背后
　　暗藏危险的轮廓
　　在你最放松的时候
　　绝不带着任何感情就下手
　　从来不回头
　　开始的感觉不会痛不会痛
　　放大的瞳孔就像作梦
　　幸福的错觉很温暖很包容
　　也许还期待
　　这是致命的冲动
　　你不懂我不懂
　　究竟杀手为什么存在
　　因为爱还是未知的未来
　　……

　　我笑：你是杀手吗？

　　是！他说，我就是一个杀手！我杀过人你相信吗？哈哈哈，我杀死了那个脏女人……

　　我心中凛然一抖。你怎么了？

　　不用你管，去死吧！去死吧！他歇斯底里地扔了几个“地雷”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我呆呆地坐在电脑前。我不知他是在游戏中迷失了自己，还是忽然的癫狂失常。

　　上课铃声响起后，我到教室看了看。他已经趴在课桌上，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做什么。


　　２

　　我给向月葵的父亲打电话，想通过他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没想到他客气地说，谢谢老师费心了，他只要能坐在教室，不吵不闹不影响其他同学就行了，你不用管他做什么，我也不要求他学习多好，他没事就行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怎么还有这么奇怪的父亲，居然对自己的儿子如此不负责任。我跟其他老师说起这个孩子及他的父亲时，才听到了一些内情。

　　我奇怪在小城曾闹得满城风雨的故事自己以前竟毫无所闻。现在，我根据人们口中的各种传言，作了一个综合概括，事情大致是这样的——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一个女人从自家六楼的阳台上掉了下去。当人们被那一声闷响吓了一跳，跑出来查看时，她已经脑浆迸裂，当场死亡。人们认为她是自杀。围观的人中有人想起报案，公安部门对现场进行了勘验，后来又跑到楼上，发现她家门开着，一个男孩抱着头坐在卫生间的马桶盖上，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这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吓坏了！人们这样叹惜说。当他常年在外经商的父亲回来，搂住他呜呜地哭的时候，孩子挣出他的怀抱，望着父亲说，他亲眼看见一个男人将母亲推下了阳台！

　　这孩子的话让整个事件变得错综复杂而扑朔迷离，案子不得不重新定性。所有的人似乎都不怀疑这孩子的指证，人们强烈要求严惩凶手，让恶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孩子的证词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小城。他说，那天自己在房里做作业，听到外面有争吵声，他急忙跑出来，正好看到一个男人将母亲掀下了阳台。他吓得躲到了卫生间里不敢出来，并且，他正巧看到了那男人掀起的衣服露出了腰背上一大块红色的斑痕。

　　因为他的指证，那个男人很快就浮出水面。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很坦率地承认了与女人的不正当关系，并强调说他真的很爱女人，他不会去杀害她，而且他也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当时不在现场，因为很多人都看到，那天他正在所住小区的牌场打牌。

　　男人当然因为证据不足而不予起诉，而男孩伪证也因为年龄太小而不予追究。小城一下又哗然了，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肯定是男人找了关系，这社会太黑暗了；有人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太可怕了……

　　因为家庭变故，男孩有一两年时间休学在家。后来，他父亲将他送到一所远离市区的私立学校上学。为此，他变卖了原来的房产，买下学校附近的一所别墅，请了专人负责儿子的生活起居。

　　那个男孩正是向月葵。当年，他十二岁。


　　3

　　星期六，我又坐在电脑前等他。看到他上线，我发过去一个微笑。他没有理我。

　　我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们昨天聊过天的。

　　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他说。

　　说了你也不认识，我在黑龙江。我说。我之所以说得那样远，是想让他有一个放松的心理，一般而言，对一个与生活相隔遥远的人，人们更容易靠近。为了走近他，我这样做也属于迫不得已。

　　果然，他打过来一行字：好，有机会我来找你玩，我早就不想在家里呆了。

　　你父母对你不好吗？

　　我爸只晓得赚钱赚钱，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

　　你妈呢？

　　她死了，不提她！

　　哦……

　　我不想上学，不是我吹的，谁也不敢管我，我天天上课听MP3，回家玩游戏。

　　那也没有意思啊！

　　什么有意思呢？

　　和同学们一起玩更有意思啊，打球啊，聊天啊，疯啊闹啊不开心吗？

　　没有人愿意和我玩，我以前曾经有一个朋友，但他的父母后来不准他和我玩。

　　我知道，他一定还生活在从前的阴影之中，要让他走出来，必须要有朋友。我说，那我们一起玩吧。

　　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说，好吧，我们一起玩魔兽世界。


　　4

　　和向月葵逐渐熟起来，不过一个星期，他就将我当成了好朋友。于是，我听到了下面的故事。

　　三年前，一个男孩无意间在自己家里撞见了不能见人的秘密：有一天他放学回家，从父母的卧室传出来一种古怪的叫唤声，他推开房门，叫声嘎然而止，眼前肮脏可耻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宽大的床上，一个背上有一块红癍的男人正将母亲压在身下，而两人竟然都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

　　他忽然感到肚子里翻江倒海，扭身狂奔着跑到卫生间里关上门，在里面呕吐不止，任母亲在外怎样哀叫怎样敲门他都不理。

　　从他记事以来，他都与母亲相依为命，父亲常年在外很少回来，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父亲对母亲和他的关心。但现在，他无法面对这样的母亲。一直到天黑，他都坐在卫生间的马桶盖上，呆若木鸡，眼前反复晃动的是两张丑陋的脸上一瞬间露出的惊恐表情。

　　这以后，他再没有叫过一声妈妈，也拒绝与她同桌吃饭，拒绝她去学校接他。

　　有一天夜晚，他的母亲哭着对他说，你们爷俩这样对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死了的好。他冷冷地说，去死啊，你去死啊！他的母亲果然就冲到阳台上，他依然冷冷地看着，没想到母亲真的翻身跳了下去……

　　我感到自己越是了解事情的真相，就越是陷进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之中不能自拔。我想，这精神的十字架让那个小小的心灵早已不堪重负，必须让他直面现实，卸下包袱，打开心结，才能够让他获得解脱，从过去的阴影和自我的封闭中走出来。

　　我说，都过去了，你不应该总想着这些事情。

　　是我害死了她……我真没想到她会去死的……

　　这不能怪你……

　　怪他！我恨他！是他害死我妈的！我似乎看得见他歇斯底里的样子。

　　我想我能够理解他。他并不是像人们想的那样，小小年纪就那么有心机，让人觉得那么可怕，他只是在这方面太过偏执，而通常一个人在丧失理智的状况下，会分不清哪些是他的臆想，哪些是事实，他只是跟从自己的心作出一些举动，而可悲的是，没有人真正了解他，关心他。而他，在这种隔绝中，越来越孤僻，越陷越深。

    我说，也许，也不能怪他……你想过没有，你妈妈和他……大人们的事情你怎么能理解呢？　　

    那你理解吗？他迟疑地问。

　　我也不理解，但我们长大了，可以慢慢试着理解，对吧？

　　他沉默着。我说，都过去了，什么都过去了，你妈妈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肯定希望你过得好好的，快快乐乐的……

　　他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在电脑另一端的他，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过了许久，我像是忽然想起似的对他说，噢对了，我有一个QQ好友说认识你，说你非常有才华，我就是听他这样说才找到你的。

　　他惊奇地问，谁？

　　我报出秦朗的QQ名和QQ号。我说，他说你的歌唱得好极了，特别是林俊杰的歌，简直就是原版，对你崇拜死了。

　　真的吗？到底是孩子，他发过来一个不好意思地笑脸。

　　你也加他吧，你们在一起，可以成为好朋友喔。

　　他潇洒地做出了一个OK的手势。


　　6

　　我发现向月葵慢慢有了生气，脸上的线条开始变得柔和，眼睛也开始显得有神。秦朗下课时会故意跑到他身边去，谈周杰伦谈林俊杰谈流行歌曲，引得一大帮同学都围在身边，谈得眉飞色舞，他呢，也不再趴在课桌上了，而渐渐地成为了那群少年中的一个，只是他微微笑着，并不多说话。但这已是可喜的变化，如果能够继续下去，我能够想象得到他一样会是多么阳光的一个男孩儿。

　　为了庆祝五四青年节，学校将举办一场文艺演出，每个班都要出节目。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让向月葵走到阳光下。

　　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秦朗来告诉我，向月葵愿意参加演出，我非常高兴。别小看了这些孩子们，他们虽然一天到晚捧着书学习，但放下书本表现自己时都各怀才艺，吹拉弹唱样样拿手，班上所有的节目都是同学们自己组织、编排。在班上试演那天，我对同学们说，希望这个“五·四”青年节成为他们进入青年阶段的一个仪式一个典礼。同学们热烈鼓掌，我看到，向月葵的眼睛也亮亮的。

　　五月四日那天下午，天气晴朗，微风轻拂，文艺演出学校大操场正在进行。我坐在我们班的学生们后面，听着同学们一阵阵的鼓掌声和欢笑声，心情也格外轻松。

　　向月葵演唱的是林俊杰的《完美新世界》，我看到他缓缓走上台，低头着站在台上，不敢望台下，看上去有些紧张，上台给他伴舞的同学都微笑地望着他，给他鼓劲。随着音乐响起，他扬起头，眼睛快速扫过全场，用他清丽而独特的嗓音唱起来——

　　寻一束光 琥珀色远方
　　回忆被传唱 伤口被遗忘
　　泪水跟着眼眶 流出一道方向
　　牵引着你我的希望
　　手连手 用心连接宇宙
　　夜光倾透 寒风里微颤抖
　　古老的记忆 不断的寻觅
　　因为爱 要坚持到最后
　　手连手 抚平心灵伤口
　　当太阳再升起 用爱解冻大地
　　生命的无常 说不出摸样
　　我是迎着光 逆着风飘荡
　　你说暮色苍茫 空气开始摇晃
　　不用害怕 走吧 希望就在不远地方
　　……

　　掌声雷动。台上的向月葵仿佛有些不知所措，直挺挺地站在阳光下，脸上不知是带着汗水还是泪水，然后，他仿佛一株向日葵，向着阳光中那热情洋溢的一片掌声，深深地弯下腰来……



　　

[ 本帖最后由 雪落梅花 于 2012-6-26 17:24 编辑 ]

暴雨迎风

小说讲了了一个成功的教育故事。一个老师利用网络教育学生走出阴影，构思巧妙，人物鲜活，文字清新温暖。支持！！

昨夜秋风

这篇小说可以投出去，肯定能发表的。

若水

现代教育的个例，从故事中得到很好的启迪。问好！

曾经沧海

欣赏朋友作品，生动耐读。

雪落梅花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6-26 15:08 发表
小说讲了了一个成功的教育故事。一个老师利用网络教育学生走出阴影，构思巧妙，人物鲜活，文字清新温暖。支持！！

很久没来太虚发小说了，重来甚感亲切温暖，谢谢版主第一时间评阅与鼓励。问好，致意~~~~~

雪落梅花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2-6-26 21:22 发表
这篇小说可以投出去，肯定能发表的。

谢谢朋友的支持和鼓励。问好，远握

刘满园

也来读了，支持精华。

木门长子

很有深意的故事，孩子的成长的确需要真诚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