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妮儿

托耳思太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初冬的一日，五岁的妮儿与妹妹阿二在院子里嬉戏，惊扰得满院子的鸡四处乱跑。姊妹二人无拘的笑声与惊慌逃窜的鸡们咯咯的叫声混杂一处，充满了小院。
　　
　　父亲从外面回来，脸色忧郁。他匆匆收拾了一些日常的家用，用一辆木板车载着妮儿母女仨，连夜赶到妮儿姥姥家。
　　
　　第二天，天色未明，父亲带着妮儿辞别姥姥，前往相隔很远的一个姑妈家；母亲与阿二在舅舅的照料下，去了更远的一个亲戚家。
　　
　　那个漫长的冬天，妮儿印象很深。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她都不能摆脱关于那个冬天的记忆。
　　　　
　　每天清晨，吃过饭，父亲牵了妮儿的手出门，走进村外的密林里。直到夕阳西下，晚霞染天，他们才走出密林，重又回到姑妈家。
　　
　　林子幽静而安谧，林中有一古井，古井周围铺满厚厚的落叶。妮儿偎在父亲怀里，听父亲讲美丽的童话。太阳暖融融的，妮儿的圆脸红彤彤的，妮儿就开始想念母亲。想起母亲阳光一样温和的目光，想起母亲水果一样滑润的手，妮儿的眼泪就流下来。妮儿莹莹的泪花，把父亲的心打湿、揉碎。
　　
　　一个冬天，没有母亲。没有家。贫瘠、轻盈。柳絮一般，胡乱飘荡着。
　　
　　飘，孤寂无依，无着无落，象无家可归的游子。伴随着内心的恐慌，无法言说。对某些人而言，飘，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静静伏在生命中的某个角落，在不可知的某一时刻突兀地显现。

　　来年春天。父亲带着妮儿回到久违的家。
　　
　　家，在哪里？
　　
　　昔日的院落，一片残砖烂瓦。站在废墟之中，妮儿见到了母亲和阿二。阿二长高了，却更瘦了。瘦瘦的阿二象一株小树苗。母亲怀抱着刚刚满月的阿三，微笑着望着妮儿。父亲则满脸忧郁地望着阿三，妮儿的小妹，而不是希望中的小弟。
　　
　　阿三粉嘟嘟的脸，半掩在母亲怀里。母亲用曾经哺育了妮儿和阿二的丰腴的乳，哺育着阿三。兴许是吃得心满意足了，阿三突然咯咯咯咯笑起来，笑声象小鸡崽的欢叫，回旋在冷寒的空气里。
　　
　　风中的父亲，无语。从父亲苍茫的眼中，妮儿看到自己内心的不安。渐渐消逝的漂泊感又一点点清晰、浓郁起来，雾一般笼住妮儿。母亲似乎陌生而飘渺了。

　　2.

　　二十二年后，一个冬夜。宽敞华丽的屋子，舒适的床塌，黑暗中，妮儿睁着双眼。一团团飞絮，如一朵朵雪花，在醒着的思绪里舞蹈。没有血肉。没有节奏。没有母亲。没有阳光。
　　
　　爱是一种病。无药可治。同一切的病症一样，来如山倒，去如抽丝。

　　妮儿已经得过一次这样的病，她原本以为：恋爱，象出疹子，出过一次，会一生免疫。现在看来，那样的想法多么幼稚而不堪一击。
　　
　　妮儿在一家不大的企业工作，是技术员。白皙的脸上随意散布着几颗小雀斑，眼角抹着一丝淡淡的笑，如丝绸衣服上浅浅的皱褶，流动着，若有若无。
　　
　　妮儿快乐地工作。她热爱那些嗡嗡响着的机器，在车间里走着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是个幸福的母亲，一台台机器是一个个不安分的孩子，环绕着她，吵闹着，顽皮着。
　　
　　下班后，她到附近的市场买菜。小商贩抑扬顿挫的叫卖，买卖双方斗智斗勇的讨价还价，拥挤嘈杂的市场带给她一种世俗的喜乐。可是，她并不能够过分仔细地品味，提着菜匆匆往家赶。
　　
　　饭后，收拾完锅碗瓢盆，她来到卧室。儿子小伟在地板上摆弄花花绿绿的积木。她摊开书本忙里偷闲地看一会儿。这几年，同学与同事中有不少人考研，她也动了心。买回一大堆考研书籍，孜孜苦读。
　　
　　一页书没看完，卧室传来“哗啦啦”玻璃碎裂的声响。小伟用玩具把卧室门上的雕花玻璃打碎了。一地玻璃片，闪闪烁烁。她边收拾边想，装修时，真不应该嵌上玻璃的，这样有多危险。她将碎裂的玻璃小心地收起，倒在楼下的垃圾箱里。刚进屋，小伟高昂的哭声一声接一声响起。小伟倒在马桶边，脸上泪水一片。马桶有点高，小伟上厕所时，脚下垫一小凳子。刚拖了地，有些滑，他下来时便摔在地上了。
　　
　　妮儿给他换下衣服，洗了澡，然后抱他到床上。小伟光溜着身子对着她嬉笑，她就胳肢他，他蠕动着胖胖的身子象只蚕宝宝。
　　
　　“妈妈，给我讲故事吧。”
　　
　　“妈妈给你唱歌，唱《小宝宝要睡觉》。”
　　
　　“不。我想听奥特曼的故事。”说着，用粉嘟嘟的小嘴在妮儿脸上蹭，蹭得妮儿痒痒的。
　　
　　“好好好。讲奥特曼的故事。”
　　
　　“怪兽和宇宙人开始骚扰地球，奥特曼战士应运而生，他们战无不胜，为世界创造和平……”
　　
　　妮儿靠在床头上，一手揽着儿子，开始讲故事。半小时后，儿子轻微的鼾声响起，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妮儿在他额头吻一下，然后起身去洗换下的衣服。忙完这一切，她来到书房看书。老公陈浩坐在电脑前玩游戏。这时，把音响关了。
　　
　　夜，静静的。她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不知过了多久，倦意袭来，她趴在敞开的书上睡着了。
　　
　　醒来时，老公已去睡了，她身上盖着一件他的衣服。她揉揉困倦的眼睛，继续看书。深夜，安详而宁静。她的心里也水一样静。累了，她会稍稍休息一会，或者上网松弛一下思想。她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深夜里，认识了卢明扬。

　　3.

　　五一假期，卢明扬回家探亲。淳朴浑厚的乡音充盈在窄狭的车厢里，卢明扬体味到一股温暖的乡情，欢快的，甜丝丝的。车子拐弯时，站着的人一溜地朝一旁倾去，风吹草低一样。卢明扬踩到一只脚，他不好意思地说着：对不起，抬头看到了一张微微笑着的脸。他也不由轻轻笑了。
　　
　　卢明扬喜欢看妮儿笑。妮儿笑起来象一条游动的鱼，轻漾的笑是鱼身上洒落的点点水珠，晶莹、纯净、充满生气。她笑，他也笑。两个人相对着，傻傻地眉开眼笑。

　　他与她真正的相识，在文字里。
　　
　　“飞行时，你会感觉自己象只小鸟吗？”
　　
　　“是。自由而舒展。”
　　
　　“好羡慕你。”
　　
　　“飞行？还是自由？”
　　　　
　　“自由的飞行。”
　　
　　“其实，从另一方面看，自由就是漂泊。”
　　
　　“人要过想要的生活，就注定不断漂泊。”
　　　
　　……
　
　　“你喜欢海吗？”
　　
　　“喜欢。”
　　
　　“我第一次看到海，就被震撼了。”
　　
　　“海令人平静，听着潮声，看着浪涌，内心会纯净无尘。”
　　
　　“我喜欢赤脚走在细碎而微温的沙滩上，慢慢走到清凉的水里，浪花打在身上，有种飞翔的欢乐。”
　　
　　“所以，你渴望着象小鸟一样自由地飞。”
　　
　　“生活中琐碎的烦扰慵懒了我的羽翼，飞翔或许只是梦了。”
　　
　　“不要这么说。我在飞行时，悠悠白云之上，俯视下面的一切，感觉人非常渺小，便有种豁然开朗的轻松感，而尘世的烦扰不过是耳畔过往的风，不会留下痕迹。”
　　　
　　……
　　
　　文字是奇妙的。有温度、有色彩、有形态。在滚动的一行行文字里，他认识了她，她认识了他。

　　4.

　　入关后，中小型企业的生存受到很大冲击。各企业纷纷改制、联合，推出各项举措，强化管理，与国际接轨。妮儿所在的工厂与时俱进，高高举起“以质取胜”的经营大旗，大张旗鼓地拉开了ISO9000质量体系认证工作的帷幕。
　　
　　很快，单位出台了一系列严格缜密的规章制度。不久，又组织技术人员与管理人员分批到海尔集团参观学习。
　　
　　十月中旬，妮儿作为第一批学习人员到了青岛。第三天，卢明扬打电话过来：“今天我不上班，请你吃饭吧？”
　　
　　“还是陪我看海吧。”

　　半小时后，他们在海边见面了。他手里拿着一束花。她长发飞扬，微笑着。他看着她，第一句话是：“我似乎见过你。”
　　
　　“你踩了我的脚。”她笑得略微张扬了些，飞舞的发丝掩住半边脸。
　　
　　海风有些凉，海边的人不多。五四广场的长椅上，散散地依偎着几对亲密的情侣。
　　
　　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海岸走了很久。累了，在石凳上坐下。她凝望着浩瀚的大海，泛白的浪花熄了又绽放。她心里拥挤的很多东西翻滚着，渐渐平息。他陪着她，静静的。
　　
　　时间黏液一样，似乎停止了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深浓了，周围是星星般闪烁的灯火，鬼魅地眨着眼睛。
　　
　　她感到一股凉意，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稍稍犹豫着握住她的手，爱恋的，用他的温度暖着她。她微微颤栗着，象轻风吹动了薄窗纱。她的脸热起来。

　　一周的参观学习很快结束了。下午，她就要回去。他的心开始疼痛。
　　
　　“珍重！”
　　
　　“以后多吃点！”
　　
　　“一定要快乐！”
　　
　　她扑到他怀里，双臂环绕着吊在他脖颈上。脸埋在他前胸，轻轻蹭着他，一下一下。她冰凉柔软的唇吻他的颈，一点点的。泪珠滑落，滴在颈上，顺着肌肤蜿蜒向下游动，蚯蚓一样，凉津津的。他抱住她，飘渺、虚幻，她象青翠山间袅袅升腾的一团云雾，轻飘飘的，一点点离他而去。他的心更痛了。

　　5.

　　厂里ISO9000质量认证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妮儿的工作日益繁多起来。妮儿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与同事争吵，顶撞领导。回到家，妮儿早早就搂着儿子睡下，有时候，儿子没睡，她已酣然睡着了。她恹恹的，睡不够的觉。很久不曾看书，夫妻生活也荒废很久了。
　　
　　她与儿子一起睡。开始时，老公会把熟睡的她从儿子身边抱走，撩拨她，温柔地抚弄她。她张开身体迎合他。只是，不合适宜地，她想到了卢明扬，他抽烟的动作、走路的姿势、笑着的样子……清晰地一股脑涌来，她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整个人象一块冷硬的石头。这对陈浩的刺激太大，从此，他没有了冲动，永远地失去了。
　　
　　偶尔，她会在午夜醒来。黑暗中，睁着双眼，数石英钟的“滴答滴答”声。有一天夜里，她醒来后，听到窗外“扑哧扑哧”落雪的声音，她撩起窗帘，外面亮灿灿的，漫天雪花舞着，飞飞扬扬。她一阵欣喜，吸着拖鞋飘下楼。陈浩发觉时，她已成了雪人。他把她抱上楼，赤裸着身子拥着她。她完全冻僵了，象那条寒冬里将死的蛇。她脸上一抹淡淡的笑，冰凌花一样开放着，凄然地美丽着。
　　
　　他给她请了半年假。她没日没夜地睡，冬眠的动物一样。不睡的时候，她穿着睡衣赤着脚在屋子里飘来飘去，轻盈得如同一支羽毛。
　　
　　同事朋友三三两两来看她，她蜷缩在松软的沙发里，目光空洞。偶尔会冲他们笑一下，那笑象低廉棉布上凌乱的皱褶，模糊而龌龊。后来，便没有人再来。见过她的人私底下说：她太可怜了，可怜得令人心悸。
　　
　　陈浩完全变了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要照顾妮儿。他买来好多花，摆满屋子。他放她喜欢听的轻音乐，音乐水一样流淌在空气里。天气好的时候，他带她和儿子去野外玩。
　　
　　妮儿慢慢好起来，脸色渐渐红润了。有时会收拾家务，有时也看一会书。

　　6.

　　母亲的生日到了，妮儿回家拜寿。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象一朵云落在上面。阿二怀孕八个月了，很甜蜜的样子。阿三在深圳忙于生意，回不来，通过电视台为母亲点歌祝福。父亲笑咪咪地为母亲捶着背。
　　
　　妮儿靠在母亲怀里，听母亲讲她幼时的顽皮，母亲的眼睛有些浑浊。阳光暖融融的，象母亲甜甜的声音。妮儿安详地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有人在通往郊外的路上看见了妮儿。她一袭白衣裙，在风中轻舞着。她很仔细地化了淡妆，对着每一个人微笑。淡淡的笑，如丝绸衣服上浅浅的皱褶，流动着，若有若无。
　　
　　她一直到了七里湖，一步步走进去。清凉的湖水浸过衣服，亲吻着她的肌肤。水漫过了脖颈，流进她嘴里，甜甜的，乳汁般馨香。她的身子越来越轻，浮萍一样飘起来。她感到温暖而宁静，如同回到生命的起始，在母体里自由游弋。

　　湖畔，芳草萋萋。不远处，一株桃树傲然立着。满枝桃花怒放，如雪团，如云朵。微风拂过，花落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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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娃

这个可不是单纯的爱情小说,写了好多值得人们去思考的问题,展示了老托的写作特色,是一篇相当不错的小说.
不足是6个小节竟然一点都不连贯,好像在看另一篇小说!!

苏冰

湖畔，芳草萋萋。不远处，一株桃树傲然立着。满枝桃花怒放，如雪团，如云朵。微风拂过，花落纷纷。

以精致的写景结尾，饶有余味。此“景”无声胜有声。
这篇情味悠长的小说，以景抒怀，别有余味；情节结构上时间跨度很大，却自然流转，不错!学习……

乾坤夜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这个可不是单纯的爱情小说,写了好多值得人们去思考的问题,展示了老托的写作特色,是一篇相当不错的小说.
不足是6个小节竟然一点都不连贯,好像在看另一篇小说!!

深有同感，最大的优点是语句非常美，弱点是情节平淡了些，略显拖沓。

山里娃

最初由 乾坤夜 发表
...

乾坤兄评价甚是!!

水玲珑

最初由 元旦 发表
　　人总在追寻一种想要的生活，追寻的过程是长长的漂泊。在这一过程中，人或许会有迷失。在追寻、幻灭、挣扎后，最终达到精神的超脱。

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