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鹅毛般的雪片儿，头一天黄昏时刚刚扑簌簌落下来的时候，李校长就开始犯难起来，随着积雪的越来越深，他的眉头也皱得更深了。李校长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做啥事儿都喜欢平平安安，圆圆满满。这么说吧，县教委那时候想往石寨子小学分配两个女老师，李校长坚决不要，他害怕有了女同志，年轻人争风吃醋闹是非，影响团结。
这回教委孙副主任来石寨子检查指导教学工作，并对老师们进行年终考核，明天必须赶回县城去。可不巧的是，天公不作美，偏偏就在孙副主任即将离去之际，下起了茫茫大雪。
坐落在遥遥大山深处的石寨子学校，冬天最怕下雪，下了雪就会封山阻路。那些极少来到这山沟沟里的货运车，根本翻越不了石寨子周围连绵不断的大山，进来的出不去，出去的进不来。
这狗日的老天爷，咋就下这么大雪呢！
李校长的急躁和烦乱，也感染着孙主任，他想着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心情，更加迫切起来。
那一年，赵不醉和钱大头都在石寨子小学当孩子王。他二人是初中同学，后来一起考上师范，毕业又同时分配到这里任教。两人知根知底，都爱好文学。教书育人之外，他们都喜欢喝两盅，故而他们天然就成了一对儿死党。
学校里除了他俩和李校长是吃财政的，别的十多个都是编外的民办老师。可以说，在石寨子，敢跟校长抗衡的，敢于捍卫一点正义的，敢于挺着腰杆儿做人的，只有他俩，那些民办们，由着人家李校长怎么拿捏，都不敢言语。为此，李校长打心眼里就不喜欢他两人。
本来，李校长是不愿求着赵不醉和钱大头两个人的，可是，只有他们是外地教师，只有他们，明天肯定会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翻越黑虎崖，到嘴台子镇去赶班车，回家过年。李校长早就打问过了，最近几天，本来就没有一辆离开石寨子的便车，一旦下雪，更不会有。
赵老师，钱老师，听说你们明天一早都回家去，教委孙主任可就拜托二位了，人家必定是咱们的上司，可不敢马虎，啊，一定要带着他翻越黑虎崖，到嘴台子坐上车，平平安安回到县城......
赵不醉从来就不喜欢上司这个词儿，更不爱听李校长开口说话，就不冷不热的回敬了一句：哎呀呀，李校长，这么重要的任务，我们可不敢承担，还是您亲自送过去稳妥哦。是啊，我看这事至少也该派个优秀老师去送，党和人民才放心呀！
李校长估计这两人肯定又多喝了几杯，说话才这么带着刺儿，他也不敢计较：哎呀，二位二位，求求你们了，孙主任急于赶回去，参加县上的汇报会呢，可不敢开玩笑。
赵不醉还要说啥话呢，钱大头突然改变了态度：好了好了，小事一桩，放心吧李校长，保证完成任务！不过，今晚我又抓了个大头，这酒钱是本人掏的，我得敬您一杯，您必须无条件接受，干了这杯才成！
李校长病魔缠身，滴酒不沾，人人皆知。多少次，钱大头跟老师们抓阄喝酒，自己总是掏最大的份子钱，因此才得了这么个名儿。回回这样喝得兴奋不已的时候，赵钱二人都会强人所难，逼着李校长喝。李校长回回拍着桌子，大声吼叫：喝一杯死人要老命呢，我敢喝吗？因为喝酒，李校长对他两位最不屑也不满，这学期理应该着他钱大头得的县级优秀教师荣誉，又泡了汤，叫一个姓周的民办教师占了便宜。
这阵子，李校长瞅着钱大头举起的杯子，啥话没有说，一仰脖子，干了。
没想到，李校长也是个爽快人，佩服。来来来，我也敬你一杯。赵不醉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倒了满满一大杯，凑到李校长跟前：感谢李校长多年对我们的关怀，也感谢送我这个胜过诗仙的绰号，干！
李校长啥话不说，端起杯子，干了。
临走，李校长还说，有啥照顾不到的地方，二位海涵，但带着孙副主任安全翻过雪山的事儿，可不敢马虎，一定要保证客人的安全。记着，来年我请你们好好喝一顿。
没有想到，赵不醉和钱大头再想跟李校长喝酒，已然成了梦想。他们根本无法想象，满满的两杯酒，真的就引起了李校长病情的恶化。
遗憾的是，第二天一早，赵不醉听了钱大头的鼓动，没有跟孙主任一起成行，没有领着上司翻越老虎崖。他们冒着风雪，赶天亮前，就提前悄然离开了石寨子学校，不见了踪影。不喜欢那些当官的，不愿跟他们一路同行，是他们后来唯一近乎荒唐也有些滑稽的解释。
随后，那一场雪，就定格在赵不醉的记忆中。5年后，钱大头想着调离石寨子学校时，李校长已经去世了。赵不醉再没有离开石寨子，他至今还在石寨子学校的任教。那个评上优秀教师的周老师，早就转了正，成了公办老师，后来还接了李校长的班，当了校长。
钱老师为了跑调动，还跟新任教育局孙局长大吵大闹过一回。钱老师认定，孙局长在报复自己。其实，当钱老师提起翻越老虎崖这回事儿时，孙局长根本想不起来这回事，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不久，教育局专门发了个便函，把钱老师调到了妻子所在的城区学校，大家都觉着这事蹊跷。后来才听说，钱老师的调动问题，李校长在县医院临危之际，给来看望他的孙局长汇报请求过，说钱老师是个好老师，不要亏待了他。
其实那天早上，赵不醉钱大头跟李校长他们，相离并不远，李校长想跟着他们的脚印，追上他们，可是那雪越来越大，把雪地上一切痕迹都淹没了。没有办法，李校长只好扶着孙副主任，在雪地里摸爬滚打。
就在李校长和孙主任进退两难的时，周老师及时赶到了现场。不过，周老师一再强调，他要去嘴台子赶集，购置年货，遇着李校长他们，纯粹是个意外。这话后来传进赵不醉的耳朵里，他才想起，那天早上他跟周老师的妹妹兰香告辞，说过自己得跟钱老师提前离开，否则就会陪着孙副主任同行的话，兰香好像挺赞同他们的选择，还羞红着脸，头一回跟他拉了拉手。
后来，兰香成为赵不醉的妻子，如今已经是孩子他妈了。
说起一九八八年冬里那场大雪，赵不醉就会想起钱老师说过的话：咱平头百姓，最好跟那些当官的远点。他总觉着这话似乎有点问题，但还是没有想通畅问题的根源在哪里。还有，兰香好像总在掩饰回避着什么，每次说起这事儿，她都不接茬儿。
可兰香常常骂赵不醉缺心眼，而且骂得咬牙切齿满腔仇恨。赵不醉这么思前想后一回味，就觉着兰香骂得也对。有时又觉着这贼婆娘就爱胡说八道，反正大家都这么活着，好也罢，歹也罢，还不是几十年，动那么些脑子，图啥呢。
这话赵不醉可不敢说出口，兰香听了，一定又是一顿臭骂：狗屁，当年你要是脑子稍微灵活点，送孙局长翻过黑虎崖，套点近乎，早都调进城里了，还能傻不拉叽呆在这儿，跟我死守一辈子？
赵不醉心说，要那样我还能呆在石寨子，跟你死婆娘成了亲？不过，这话他更不敢说出来，除非喝髙了的时候。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8-8 16: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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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4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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