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在山谷中流淌

万里

月色在山谷中流淌

　　风打着卷儿绕过山头，从崖底吹过来，刺骨的凉。丝丝薄雾慢慢升腾起来，月色在山谷间流淌，山里的夜静得让人感觉不真实。
　　
　　她感觉手臂有点僵硬，想稍稍动一下，头顶上的土便簌簌地往下掉，吓得她直哆嗦。她说：我不行了，浑身没有一点劲。他镇定地看着她，努力想让语气显得豪壮一点，又怕弄出动静，于是强作平静地对她说：不行也得忍着。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找我们。她就轻声抽泣：我原本不该带你来这里的。
　　
　　是的，他们本不该来这里。因为这里离寨子还得翻两座山头，从来就少有人来。更何况，寨子里的人一直视这里为不祥之地，甚至可以说是禁地。据说近三十年里，已经有两对青年从这里双双跳崖殉情了。这里只有窄窄的一道梁可以通向来路，山顶却只是两米见方的一片平地，其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然而，她就是中了邪，带着他来了这里。中午时分从寨子里出来，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到达。一路上，她弊足了劲，却不说话，只咬着牙往这里赶。他跟着她，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复杂。今天，她又穿上了那件蓝花布的褂子。以前，她每次穿这件衣裳，他都直夸好看。可今天，看着她穿着蓝花布褂直往前走的样子，他心里有股隐隐的不安。是的，他的眼皮都跳了起来。他几次张口欲言，最终都闭了口。
　　
　　太阳像一个大火球，顺着远方的山背一点一点往下滚，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她越说越激烈，一遍遍地数落他的不是：谁让你三间草房露了半边天？谁让你一年四季只一双鞋？谁让你面朝黄土背朝天？又是谁让你爹娘早去孤身一人、没个妹子帮衬着？直说到泪雨纷飞、夜幕低垂。他低着头听，半句话也没有。

　　总是这样，每次她发脾气的时候，他就成了锯嘴葫芦。其实他知道，只要自己开了口，她什么都可以抛下，跟他远走高飞。他没有忘记，当他第一次说起自己那三间草房还露着半边天时，她笑着说正好可以夜半三更赏星星。自然，他也没有忘记她靠在他肩上说好男不吃分家饭，他们可以靠自己双手挣钱过日子的情景。可他就是开不了口。因为他知道，她跟了自己，等于背叛家人，与家庭彻底割裂。他更知道，尽管屡遭拒绝，她的父母仍然一次次地托人为她物色人家。既然跟着自己没有好日子可过，那他是愿意放她高飞的。她本来就是寨子里的金凤凰。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走上前去抱着她，还是任由她泪雨滂沱。
　　
　　远山只剩下一丝轮廓了，漫山的松竹在夜幕的笼罩下，早已模糊成青黑一片。山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天地也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可她全然忘记了害怕，还在歇斯底里地咆哮：你真在乎我，咱们就从这里跳下去！这世上，原有许多我不喜欢的东西，咱们一起跳下去，什么都不要想了，永远在一起，不好吗？他猛抬起头说：不行，你得冷静。可他分明看到她的脚已经挪向崖边，他匆忙往前一步，想要拉她。就听她以无比凄婉的语调说：为什么你不敢陪我一起跳呢？接着，便倒退着滑下崖去。他伸手一抓，只抓到了一丝衣角，人也跟着摔了下去。他听到了数声鸟雀的惊叫声，接着脑袋就重重地撞在崖壁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月亮终于出来了，弯弯的，一端还躲在云层后面。这空旷的山谷，却实实地因着这月色的流淌而清亮了起来。
　　
　　他被一棵松树挂住了衣襟，而她则挂在这松树的另一根枝丫上。这枝丫实在太细小，眼看着就要断掉，出于本能，她又匆忙抱住了另一根接近的树枝。在这双份力量的作用下，她暂时得以平安下来。这是崖壁上旁逸斜出的一棵松树，比碗口略细些。因这突如其来的坠力，它几乎瞬间被折断。好在，上下弹跳了几次，终于缓缓地平静了下来。根部洒下的沙土细尘，登时迷得她睁不开眼。树在颤抖，他们也跟着上下颤动着，宛如荡秋千一般。她不敢往下看，只是用力地将脚往下掂量了一下，没有可着力的地方，可松树却因为这一动，发出了“吱吱”的声音。她显然是吓傻了，刚才跳崖的勇气，早已烟消雾散，不知化到何处去了。因为过分紧张，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栗。良久，她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别怕，我在这里呢。你别动，咱们想想办法。
　　
　　能想什么办法呢？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山风呼呼地吹着，月色照在他们身上，很清冷的感觉。她说：你还好吧？他明显听出她的声音有点变了形，便安慰道：好着呢，没事。然后，他便四下打量着周边的环境。
　　
　　这里，离崖顶大约二十来米高，若是换作白天，他体力充沛时候，估计倒也能爬上去。可是现在，他只感觉浑身乏力，八成是不行的。这松树原本就是斜斜地伸出来的，现在，更是摇摇欲坠的样子。这让他很是担心。自己落下时，撞了崖壁一次，弹起来时，可能往外抛出些许，挂在了树冠处，可那根枝丫看起来极细，怕是支撑不了多久。她离自己不远，伸手便可以触摸到她。然而她却是抱在树干上，相对来讲，也比较安全些。可是，尽管是平日里做惯了农活，天知道一个女孩子能够坚持多久呢。
　　
　　果然，没过多久，她开始感觉手臂僵硬，无力支撑了。她说：我就要掉下去了。说真的，你怪我吗？他突然很生气地说：你要敢掉下去，我一定怪你！你舍得抛下家人抛下寨子----抛下我吗？她就抬头看着月亮不说话了。借着月亮的光辉，他看到她的眼里闪着光。
　　
　　她是不舍的。她才二十二岁呀，顶花带刺刚长成的大姑娘，如何舍得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呢。她还记得十六岁那年，她在竹林里挖笋子，一边挖一边唱，于是就引来了放牛的他。整个春天，只要她到竹林里，总会看到他骑在牛背上远远地从茶园向竹林缓缓走来。寨子里的人都说，她的歌越发唱得好了，她脸一红，低头不说话，心里却盛开了一朵美丽的花。
　　
　　她在家里排行老三，上有两位哥哥，都没成家，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才十八岁。寨子里的人都说他们家是穷窝里飞出了两支金凤凰，说媒的人天天有。可父母打定主意要用姐妹俩来成全两位哥哥的亲事。那日，娘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妮子，别怪爹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她猛地扭头将娘的手打开，反身进里屋把门插上。
　　
　　拖拖拉拉又是三年，连妹妹都嫁到隔壁寨子里，帮大哥娶回了嫂子。她终是不肯听从爹娘的安排。实在没办法了，娘说：行，你铁了心要跟着那个穷光蛋，我也随了你的心，让他拿八千块钱彩礼来。她心里一阵喜一阵忧，抬头问娘：让他哪里寻这八千块钱？娘说：他那三间破房还有一头牛不可以卖吗？她哭道:三间破房能值几个钱？就是那头牛，也还是他三叔家共有的，卖与不卖也由不得他作主。娘顿时就摊在地上哭天抹地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天杀的呀，我咋养着这么个闺女呀！娘这一哭，顿时哭得她心里像打到了五味瓶。一方面，她心疼爹娘心疼哥哥，另一方面，她也实打实地割舍不下心中那个人。哭到临了，她抹干眼泪对娘说：让我去见见他，好好寻思寻思吧。
　　
　　她就这样出了门，临行时，还特意换上了那件最喜欢穿的蓝布花褂。出门前，她抬头看了看略略西斜的太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潜意识里就想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举。而事实上，她也根本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寨子姑娘罢了！她只觉得自己应该找他好好说说。至于说什么，在什么地方说，她都根本没有去想。就这样，她将他带到了这里。这山岗子往前是没有路了。若有，她可能还会往前走。而当她真正停下来，面向他时，她心里才想到了三十年里曾经相继跳崖的那两对青年。也许是压抑过久了，那一瞬间，她突然感觉，真要能一起跳下崖去，倒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选择。既然生已无趣，那么死又何惧呢？
　　
　　月牙儿轻轻地挪动着。那片云也似乎一直托着它往前送。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山风在呼啸。
　　
　　突然，传来了一声“嗝吱”声响，崖上又洒下一片尘土来。两人的心都跟着“嗝噔”一声。他们知道，松树可能要支撑不住重力了。他仰头看天，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你一定要坚持住，没准过一会家里人就会来找你了。她似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哭着说：要是你不在了，那我怎么办呢？他说：你还有家人呀，不像我，什么都没有。即使走了，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伤心难过。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天哪，他竟然觉得如果他没有了，没有人会因他难过。单是她自己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呢。她哭着说：我不能让你掉下去，这事情本就是我弄出来的。她说不下去了，心里一遍一遍地想：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那该多好。她绝对不会蠢到带他来这个鬼地方，更不会幼稚到想要跳崖！
　　
　　她感觉手臂似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心也痛得不能自已。耳畔又传来他的声音：我从小孤苦伶仃没人在意，有你这份心就够了。可是你不一样啊？你有爹娘，有家人，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呀，不是吗？再说了，如果我们都掉下去了，将来谁给我烧纸钱呢？你知道吗？我从小就羡慕别的小孩家庭健全，父母都在。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呀？可是，真正拥有父母的小孩，大多都不会觉得这是一种幸福，他们大多在向爹娘抱怨这抱怨那，却不知道，哪怕是爹娘的一顿痛打，对我来讲，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有父母便是老天爷的一种恩宠，不是吗？
　　
　　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真的不太懂他。她只是记得过去这几年里，他一味地叫自己不要与父母顶撞，要孝顺父母，便是他们之间的事，也需要好好与父母商量，不能急躁。她还一直觉得他不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痛苦，便常常为此而暗暗怪他，却原来他的心里有着这样的一种情结。可是，他说得不对吗？
　　
　　近几年，她常为他的事与父母意见不和，便渐生恨意。可是啊，她也曾经是父母手心里的宝啊！她抬头看着天上那弯月牙儿，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也是那么个夜晚，月牙儿在天上行走着，娘开着窗教她唱民谣：月姥娘，八丈高，骑白马，跨镰刀......
　　
　　又是一声“嗝吱”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大片沙土洒了下来。
　　
　　她扭头看他。月光下，他的眼睛里，也反射出一丝亮光来。就听他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要知道，我只是一个人，即使掉下去，伤心也不过是你一个人。如果换成你掉下去，包括我，包括你的父母，你的哥哥，你的妹妹，所有的人都会因此而伤心难过的。记住，一定要抱紧。他们一定会来找你的。那话夹裹在山风的呼呼声里传入耳中，是那么的真诚，却又饱含凄凉。似乎是在开解自己，却又似在作最后的告别。她的眼睛模糊了。不敢用力，她只是轻轻地摇着头，嘴里不断嘟囔着“不要、不要”。然而，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松树的负重顿时一轻，“倏”的向上弹起了些许。她感觉到眼睛忽然被月色闪了一下，又隐约听到崖底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便大叫了一声“不”，然后也说不出话来。那声“不”，在悬崖间久久回荡。她似乎听到远方有人在喊：妮子，是你吗？妮子！可她说不出话来。
　　
　　月色晃得她直发晕。她想跟着他一起跳下去算了。可耳畔又回响起他的话：一定要抱紧！她的思想纠结成一团乱麻，崖上的呼喊声也越来越近。她听得出母亲的声音，这声音对她而言，太熟悉了。如果跳下去，便再也听不到了。她的心里一阵阵的抽搐。母亲的声音越发急躁了：妮子，你在哪呀？只要你回来，娘再也不逼你了！这话传入她的耳中，像一道电，直击得她浑身一颤。他的话是对的，家人还是很爱她的。她已经伤害了一个爱她的人，现在，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接着伤害呢？于是她紧抱着树枝儿。深吸一口气对着上面喊：我在这里！然后，她便看到了崖顶上，好几个人乱纷纷的声影。她又喊了一声“我在这里”，直到确定上面的人开始往下放救生的绳子时，才又低头向着崖底深深地看了一眼。尽管，她什么也没看见。
　　
　　月色在山谷中流淌，还是那般清亮，那般的梦幻。可是啊，这一切却都是那般真实，不可能重来了。她想着，终于大声地哭了起来。许久，她抬起头，蓦然发现，月色中，他的一缕衣襟还挂在松枝上，轻轻地摇摆着，似乎是他在说：不哭，我一直都在。
　　
　　

[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2-8-17 18:15 编辑 ]

敬一兵

用背景的描述渲染主题确实给人感官上带来了很强的冲击力。对极端情形下的人物心理刻画有一定深度，欣赏！

暴雨迎风

写得惊心动魄！表现一场伟大的生死恋情，文笔细腻生动优美，人物形象立体感人，值得欣赏！！

荦春

情节安排的惊心动魄，人物生动立体，学习了！

木门长子

要命的感觉，玩自杀，生活的美好像只有死前才悟到，令人嘘唏。这个场景设计的很好，引人入胜。语言更是精美。学习！　

天下为公

学习，问好

万里

谢谢一兵老师为我首评！问好了！

万里

谢谢为公老师！

万里

再精美，不如木门此条评论精美，耶！

万里

谢谢荦春老师，过奖了。向你学习，问好！

万里

迎风版主的鼓励，让我深受鼓舞，问好了！

刘满园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8-11 10:44 发表
要命的感觉，玩自杀，生活的美好像只有死前才悟到，令人嘘唏。这个场景设计的很好，引人入胜。语言更是精美。学习！　

的确，语言太美了，太纯熟了，支持精华，问好万里！

万里

谢谢刘版的鼓励！

刘满园

再次欣赏。

万里

谢谢刘版如此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