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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夏日的漫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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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28 11: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夏日的漫游者
               
      你还记得那位走过我们村庄的男子吗? 

  那个夏日的午后,村庄像是被烤糊了的一堆烂布,一棵苦楝树也只剩下补丁大的阴影──阳光的利剪把一切都剪得七零八碎。我们正坐在这棵苦楝树下,进行一种古老的“抹窝”游戏。地面上并排掏挖出十二个小窝,每个窝里摆上六颗楝树果;两个人各占有一半小窝,通过楝树果之间的吃与被吃,看谁先把对方的小窝全部占住。你已无数次向我宣讲规则,似乎我这外乡人的孩子永远也弄不清其中的奥妙。其实我早已心有灵犀,暗自算计着如何把你的家──也即那些小窝尽快归我所有。

  那个漫游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我们的身后,也许是看到我们像原始人一样那么激烈地攻占对方的土窝,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的笑使我们像两个阴谋败露者一样跳了起来,恨恨地望着他。他依然在笑,甚至咳嗽了起来。我们愈发恼他,却不敢动他,这是基于村庄里尊重陌路者的传统。你或许是害怕,也由于羞涩,一转身跑了。

  我仍然留在原地,两眼直直地打量着那个漫游者。我看见他除了头上搭着的一块毛巾还是白的外,浑身上下所有裸露的部分都如焦炭一样灰黑干燥。他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路,从脚踝到腿肚子上都凝结着兽皮般的一层尘土。他的眉毛很浓,但眉宇开阔,眼睛眯缝着,几乎看不见里面的眼瞳。鼻子晒蜕了皮,细小的皮屑蜷曲着,仿佛旧家具上绽开的漆皮。最吸引我的,还是漫游者的神态,类似飞翔中的鸟,看上去既是若有所思又是漫无边际的,他像对我微笑又像是对天空微笑。

  漫游者对我作了一个亲切的手势,然后又看看地上的土窝,我明白他是要把“抹窝”继续进行下去。于是我就坐回原地,他放下用草席裹着的背包,和我一样盘腿坐了下来。但他并不懂得游戏的具体规则,于是我这个外乡人的孩子不得不详细地指导这个漫游者。看来他不喜欢说话或不善于说话,每当听明白我所讲的,顶多点点头,或嘴里呜噜一声。后来,他就摸摸我的头,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吃力地说:我饿了,能带我到你家吃点东西吗?

  我不吭声,装作一心沉浸在游戏里。因为我知道午饭已给我们全家人吃得精光,我怕父母拿不出吃的招待他会使我蒙羞。我们从外乡迁居这个村庄之后,穷愁纠裹,米缸总是吃紧,我的父母从来不敢慷慨大方。我知道漫游者的目光在追视着我。我觉得我饥肠辘辘。我将手心中团着的几颗楝树果凶狠地互相碾磨,迟迟不能进入到游戏里去。

  后来你说,你并没走远,你从一片树篱的缝隙盯视着我们。你在奇怪我怎么也能教给漫游者抹窝的游戏,同时更气恼我竟让漫游者占有你的窝子。你的眼瞪得像夏天冒火的太阳,你扯下几片树篱的嫩叶,放在嘴里无情地咀嚼着。这时一个坏主意随之而来;你知道我怕狗(所有的外乡人都怕狗),就神速地召唤来自己家的黑狗“来去”,然后你躲在暗处,唆使你的狗向我和漫游者冲来。

  我坐在象征的“家”边,仍然在紧张思考怎样让漫游者弄到吃的。而漫游者倒像真的进到抹窝游戏里了,仔细地研究那些楝树果的聚与散。就在这时,“来去”似乎一块黑石头从天而降,它并不吠叫,只是对着我们凶狠地龇牙咧嘴,盯着我们身体裸露的部分。这样的狗是真要咬人的,我和漫游者都本能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我一边闪避扑来的狗,一边随手抓过一根木棍对它胡乱比划着。来去越逼越近。漫游者肯定是想保护我,就把我向他身后拉,一眨眼间,来去飞快纵过来在他腿上咬了一口。漫游者惨叫一声,疼得往地上一蹲。他的手捂住伤处,紫黑的血顺着指缝流淌。

  大约来去知道自己闯了祸,对树篱的方向看了看,随之一溜烟跑了。躲在树篱后的你一开始觉得很快意,接着你听见我大声对漫游者说:走,我们找这狗人家去!倒霉的漫游者哼哼叽叽,真的站了起来随我走。你一下子在树篱后面呆不住了,你不敢上来阻止我们,只得赶紧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就在你从树篱后露头的时候,我一下明白这么长的时间你干什么去了,说是你家的狗怎么好好来咬我们!我还看出你现在心虚了。你跑得飞快,我刚来得及看到你已经缩得很小的背影。你的飘扬的花褂甚至在这闷热的午时村庄搅起一丝轻微的风。

  我领着漫游者走过村庄。我赤着脚,地面烫得像烧红的铁板,我只能一跳一跳地小跑。而漫游者拄着木棍,走得很慢,被狗咬伤的腿显然不得劲。我把难得的树阴作为驿站,站在那里等他。此时大人都在茅屋的阴凉里午睡,而孩子们却睡不着,他们盼着发生点什么事──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们急忙跟在我们后面,这些聪明的家伙很快便弄明白了关键的人物和情节,于是开始起哄。他们齐喊你的名字,郜小花郜小花──你往哪里跑!

  那时我根本无暇考虑这场祸事你如何收场,愤恨使得我完全站在漫游者一边。我们来到你家的院墙外,停住了。这里有一处池塘,加之你家周围的树丛也要密些,光线显得暗淡,因此使人觉出几许阴凉。漫游者并没想到要停,他痛苦而又困惑不解地看着我。我来不及向他解释两军对垒先要立下阵脚的道理,我估计他很难理解我们村庄里这种从古时传下来的规矩。很快孩子们又开始呐喊:郜小花娘出来出来!有人找你来啦!

  你的娘很仓促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显然你没有及时赶回家报讯。她刚从午睡中醒来,一脸懵懵懂懂的样子,头发滑散在脸颊和脖颈上,只好边走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她越走越近,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们这群人。突然,像有谁给她使了定身法似的,她如同一尊雕像般站住了,表情发呆,嘴唇无声地翕动,眼睛一刹那间睁得很大;接着身子摇晃了一下,两手试图抓住什么但却抓空了,脸上猛然浮现一种奇异的笑容。她的思维一定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孩子们都围过去,百鸟闹林样地告诉她事情的原委。但很显然,她并没在听,她好像看着眼前的一大片空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逐渐地,目光收拢,只定定地看着漫游者。漫游者给她看得有些不自然,不由得捂嘴哈腰咳嗽起来。

      漫游者当然不懂得这是为什么。我在当时倒是猜想出一些原因。我想你娘肯定是把漫游者当成你爹不期而归了。虽然我没见过你爹,但我听说过你爹在多年前出走的事情。这是村庄里一件永远不会陈旧的新闻。村人都说你爹面容阴郁,闷声不语,总让自己包裹在长烟袋的烟雾里 ,某一天他对你娘说要到外面转转,于是带着一点简单的行装就走了。这一转就不知转往何方,再没回来。这件事当时只有你不很清楚,因为村人谁也不好跟你说你爹跑了。你问到爹时,你娘就会黯然泪下,竟日神伤,所以你也不敢再提了。

  现在你娘处在短暂的惊喜之中,而漫游者已经支持不住,手捂着伤口蹲下去了。接着你娘走出了幻觉,她由于错认人有些难为情,狭长的眼不知朝哪看好。她让我们赶紧把漫游者扶进院中樟树下的石板上。她一边不迭声地骂“来去”骂郜小花,一边给漫游者擦洗腿上的伤口。漫游者半卧在石板上,嘴里发出呻吟和叹息,昏然如睡。我趁机悄悄向你娘报告漫游者的饥饿。你娘痛心地叫了一声,怪我怎不早讲,并小声嘀咕:这些人可怜哟可怜哟。她一定联想到你爹此时也说不定睡在某处遥远的石板上,所以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由此,她对漫游者产生了巨大的同情。

  我移交了漫游者,便离开了。此后你家的院墙以及“来去”无形中阻挡了我和漫游者的联系。一天后,我鼓起勇气去看他,他眯细了双眼,睡在躺椅上,很疲惫地对我笑了一笑,一副懒得说话的样子,我只能索然无味地走开。倒是你,后来对我说起漫游者跟你讲的一些漫游的故事,听上去叫我大为过瘾。现在我真正知道他是一位漫游者了,不过他眼下已从漫游的路上失踪。由于你娘的精心照顾,他的伤逐渐好了,但却没有很快离去的意思,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不知道。村子里已经有人说闲话,我父母也责怪我不该随便把漫游者带到你家去。但更多的人对此表示理解,说你娘不过是做一件善事罢了。有几回我看见他走出院子,身体不再那么枯黑,脸色变得红润。他仍旧向天空微笑,却已没有飞翔的意味。

  村子里的非议越来越多了,有光棍汉在夜晚往你家院子里扔石头,也有长舌洗衣妇在塘边指鸡骂狗。但你的娘总像没事人一样,偶尔低着头在村子里走过,急匆匆的。她似乎依然封闭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就这样你们活在你家的房子里,而不管别人在干些什么,在说些什么。你们的家中,有男人,有女人,就像是一个完整的家了。虽然大家都知道那其实就跟纸扎的似的,是经不得一点风雨的。……

  终于有一天,漫游者从村庄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除了你和你娘,谁也没有看见他是什么时刻、怎样离开村庄的。你说他并不提走的事,但又不断地唉声叹气,眼望着远处的大路,一只脚老要跨到门槛外边。你记得漫游者走前曾对你娘说,他在路上碰到你爹的话,一定把你娘的口信带到,叫他回家来──这时候,你已对你爹的出走有一些了解。而你娘那几天眼皮看着有些红肿,她跟你说是蜂子蜇了。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已长大,并存活在同一顶屋檐的暗影里──像白娘娘给禁锢在雷峰塔下一样,世俗的法则总是限囿着我们。我们已经处在“窝”里,所以早就不再玩“抹窝”的游戏。偶尔你还在设想漫游者是否把口信带到了:照理他和你爹是很有可能在路上相遇的。但你爹始终没有回来。

  年年夏天都有漫游者走过村庄,所有漫游者的装束都差不太多。我们注视着他的背影,久久、久久,直到漫游者在大路上趟起的尘土落定,我们的目光还不能折回。我们想象着漫游者走过的广阔的世界;对于漫游的渴望,像一颗种子,在我们心上发芽。

  现在,你让我也这样带着你走一回。我不吭声。我无法回答你。我是个外乡人的儿子,我本就有漫游的欲望,像许多人心里同样潜伏着这种欲望一样。但那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能带着你。只有一个人,你才能随时随地消融为世界的一部分;你的灵魂才不会成为一团乱草,理也理不清。真的,你是理解我的,你知道我是怎样变为这样一个渴望去四方漫游的男人的。我不需要说得太多。

  当某一天我在村庄里消失的时候,你不要怪我,也不要哭泣。等我回来我们再做抹窝的游戏。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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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28 11:46 | 只看该作者
向楼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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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28 11:46 | 只看该作者
再发一小篇,请各位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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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28 11:4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龙侠 发表
向楼主问好


看你的照片,真是一个很有气质的男子汉呵。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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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29 09:45 | 只看该作者
我看这一篇很有些奇特。它所揭示的是人性中的某种倾向。还有它的内涵看来有些晦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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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29 09:47 | 只看该作者
问好,朋友。
7#
发表于 2004-5-29 11:04 | 只看该作者
写的好美啊,这语言比诗可要强多了,井兄,以后有了这样的东东,发到听雨版一准拿票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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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29 11:1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写的好美啊,这语言比诗可要强多了,井兄,以后有了这样的东东,发到听雨版一准拿票子哦!!


呵呵~~山版主在挖苦我?大约不符合山版主的审美倾向吧。我可写不好你那样的小说啦,多多向你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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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29 11:19 | 只看该作者
另,我们对小说的理解可能不一样吧。你觉得它不像小说,请明言。我愿洗耳恭听的。
10#
发表于 2004-5-29 11:20 | 只看该作者
你这家伙又调皮,我是挖苦吗?哈哈!这样的有情节的很美的文章当散文是完全可以的,听雨最肯选了,我说的是真心话呀?这样的秘密说给你,你可要请客!!
11#
发表于 2004-5-30 19:45 | 只看该作者
你好呀,井中树朋友。喜欢你的文章。文中总能悟出某种深层的不易发掘的人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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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31 10:0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木姜 发表
你好呀,井中树朋友。喜欢你的文章。文中总能悟出某种深层的不易发掘的人性的东西。


谢谢木姜兄。
13#
发表于 2004-5-31 15:07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很优美的小说。
故事里还有故事。

作者显然是独具匠心,用了一种比较艺术的方式来叙述故事:
一个是:漫游者与小花娘
还有一个是:作者与小花

从里面,不仅讲了故事,还透露了对人间的男女之情与人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一种淡淡的无奈与感慨。并通过对想去漫游表达了自己的浪漫的与诗意的内心。

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应该是内心世界很丰富的人。
也应该是有着淡淡忧伤与多情的人。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比较理想的艺术品。
从故事情节,人情,人性,人生各方位,塑造得较为完美。
14#
 楼主| 发表于 2004-5-31 17:0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微风轻行 发表
这是一篇很优美的小说。
故事里还有故事。

作者显然是独具匠心,用了一种比较艺术的方式来叙述故事:
一个是:漫游者与小花娘
还有一个是:作者与小花

从里面,不仅讲了故事,还透露了对人间的男女之情与人...



哈哈~~轻行先生看得如此仔细且有到位的分析,叫我感动。
对我来说,写这样一篇东西是一种精神需要。最初的念头是回答一位女士的某次邀请的。想写就写了,当然我不愿很直露……
但此文写好之后,这位女士倒并没看到。有点好玩吧?
15#
发表于 2004-5-31 17:23 | 只看该作者

接着回楼上

呵呵
是有些这样的时候
我们用文字不太直露甚至拐个弯儿或者完全相反地表达某种东西。
而也有些这样的时候,我们为其人写作,该作品却未必能被其人看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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