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衣

曾经沧海

　　　　
　　杜鹃一大早听说唐刚昨晚被造反派抓走——据说在唐刚的房里搜出了一件血衣，这可是一件反革命事件呀。
　　
　　杜鹃在房里急得团团转，一时乱了方寸，心一急竟嘤嘤地哭起来。
　　
　　外婆走进房里，知晓杜鹃是为了唐刚的事急成这个样子，脸立马就阴了。唐刚被抓走了，关你卵事？
　　
　　唐刚是被冤枉的，他家里根本就没藏什么血衣，杜鹃边哭边顶嘴。
　　
　　你能证明唐刚不藏血衣？你是唐刚家的什么人，是唐刚的妹妹还是……
　　
　　杜鹃语塞，怔怔地望着外婆。
　　
　　杜鹃一岁时死了母亲，三岁时父亲病故，举目无亲的杜鹃，只得投靠外婆家。
　　
　　外公早逝，外婆就生养了母亲一棵独苗。母亲嫁走以后，外婆一个人空守着寂寞。现在有了杜鹃在身边，外婆的心里就朗暢了许多。
　　
　　杜鹃胆小，很少走出家门与邻家的孩子玩。唐家的唐刚常来找杜鹃玩，唐刚脑子聪慧，会讲故事，会唱山歌，会说笑话。
　　
　　唐刚是瞎子麻园婆婆的儿子。
　　
　　到了读书的年龄，唐刚和杜鹃一同上学，老师编座位时，把他们编到一张课桌上。唐刚读书很利害，学生不会做作业，老师就说，你们去找唐刚对答案。老师对瞎子婆婆说，唐刚是块读书的料，好好培养，将来会成气候的，可是唐刚只读完了四年级就失学了。
　　
　　外婆不喜欢唐刚，唐刚来找杜鹃玩，外婆总是板着脸，隔着门槛把唐刚挡在门外。杜鹃问外婆，你为什么不喜欢唐刚，唐刚哥可是个乖孩子。
　　
　　外婆发一回呆，唏嘘一声：人世间好多事情说出来你也听不明白，还是不说了吧！听我一句话，以后你少跟唐刚来往，唐刚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好人，我不许你同唐刚玩。
　　
　　后来杜鹃才明白，唐刚家是地主成分，还是镇压家属。唐刚的父亲是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的高材生，四十年代中期学成回乡兴教办学，在铜锣村办起一所完全小学，周边三四个乡的学生都来铜锣村小学读书。
　　
　　唐刚的父亲能说会道，且写得一手好文章。没想到土匪头子何疤子看中了唐刚父亲的文才，竟用枪逼着唐刚父亲上山落草为寇，做他的军师爷兼文书。1949年解放军剿匪端了何疤子的老巢，唐刚父亲被活捉，同何疤子一道被镇压，自此唐刚沦为镇压家属和地主狗崽子。因这层原因，唐刚读完初小后，当地政府不允许地主子弟继续读书，唐刚被生生地剥夺了读书的权力。
　　
　　没有唐刚做伴，杜鹃也没心思读书，小学毕业后死不肯再读。
　　
　　外婆心知肚明，杜鹃不愿读书，是受到唐刚影响，但又不好直接怪罪唐刚，因此只在心里恨唐刚。
　　
　　唐刚和杜鹃慢慢长大，彼此都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他们一同上山割木叶、拖毛竹，一同下田扯秧、栽田，打谷，互相关心，互相帮衬，天长日久，彼此的心里就滋生出那种漠漠混混的感情，后来就风传唐刚和杜鹃好上了。
　　
　　外婆就惊了毛，板着脸盘问杜鹃。杜鹃倒也爽快，说，我和唐刚哥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非常清楚，我跟了他不会吃亏。
　　
　　你晓得么，唐刚是镇压家属，是地主狗崽子，贫下中农和阶级敌人是水火不相容的，你为什么偏要往火坑里跳？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外婆不能不想得复杂。
　　
　　杜鹃同外婆拗上了，我决定的事情自己负责，不要你操心！做牛做马我心甘情愿。
　　
　　不久，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村里成立“贫革联”造反派组织，头头是李堆峰。外婆家是贫农，杜鹃跟着外婆，自然是根正苗红的革命青年，她参加了“贫革联”造反派组织。可是没过多久，李堆峰说杜鹃阶级立场不坚定，同情“四类分子”，被开除出了造反派组织。那天晚上下着大雪，造反派把“四类分子”集中在大队部禾场上训话。唐刚的瞎子母亲也拄着拐棍被强拉到禾场上站着，由于天气实在太冷，瞎子母亲坚持不住，竟跌倒在禾场上。李堆峰说瞎子母亲耍花招不老实，走上前掀起一脚，把瞎子母亲踢翻在地。李堆峰还不解恨，抬起脚想再踢，杜鹃实在看不下去，冲上前用身子护住瞎子母亲，大吼一声：地主分子是人，镇压家属也是人，为什么欺负一个瞎子老人！
　　
　　风声愈来愈来紧，风闻湖南零陵地区的道县“四类分子”搞造反，搞暴动，贫下中农对“四类分子”实行专政，开了杀戒，有的“四类分子”被满门抄斩。铜锣村的“造反派”加快了斗争步伐，隔三差五招集“四类分子”集训、训话。说铜锣村也不安定，有“四类分子”私藏着地契、变天帐，伺机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镇压家属也不甘心失败，私藏血衣，有朝一日想为被镇压的亲人报仇，贫下中农绝不会袖手旁观，视而不见，一定会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李堆峰说得很玄，充满杀机和火药味。
　　
　　外婆就很担心，她不是担心时局恶变，她是为杜鹃担心。杜鹃哪一天痴心不改和唐刚搅和在一起，哪一天就会恶梦缠身。外婆常常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好像李堆峰说的并不空穴来风，不是么，造反派在唐刚家里搜出了血衣。事情很蹊跷，是谁知道唐刚家里藏着血衣，又是谁告的密？
　　
　　唐刚被扣押在大队部楼上，日下即准备押送县公安局，看来这回唐刚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这几天外婆一直守着杜鹃，不让杜鹃离开家半步，晚上同杜鹃同睡一张床上。杜鹃哭道：唐刚如果被抓走，他那瞎子母亲恐怕也活不成了，是哪个挨枪打诬告唐刚私藏血衣，真是杀人不见血呀！
　　
　　现在是人人自危，保护自身要紧，你别去追究是谁告的密，外婆求你了，死了这条心吧！这回唐刚可要把牢底坐穿了，你还十年八年的等他？你傻哩！外婆恼恨杜鹃多管闲事。
　　
　　杜鹃不再言语，闭着眼躺下，一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半夜时分，外婆醒过来，却发现杜鹃不见了，在这漆黑如磐的夜晚，外婆不知去哪儿寻找杜鹃。
　　
　　捱到天亮，唐刚被放了出来，李堆峰说搞错了，那血衣不是唐刚父亲刑场穿的那件血衣。
　　
　　外婆疯了般寻找杜鹃，一直找不到。外婆突然想起唐刚，杜鹃莫不是藏到他家去了？
　　
　　唐刚和瞎子母亲正哭作一窝，唐刚哽咽道：我们也正在找杜鹃，不知她是死是活。
　　
　　外婆捶胸顿足，长叹一声：作孽呀！杜鹃，是外婆害了你……
　　
　　多少年过去了，瞎子母亲和外婆早已作古，李堆峰文革后被逮捕判刑，投入大牢。唐刚还活着，已经年近花甲，他无妻无室，孤零零一条光棍。
　　
　　唐刚常常拿出当年那件血衣和一封泛黄的信，边审视边热泪涟涟。那一夜杜鹃逃出家门去找李堆峰，说造反派抄去的根本不是什么血衣，而是唐刚穿的一件贴身衬衫，当她把女人的贞操圣洁献给唐刚时，也把一个女人的玉液琼浆留在这件衬衫上了——这衬衫上沾的是处女血。杜鹃太单纯了，想得太简单了，为了救唐刚，她铤而走险，深更半夜去找李堆峰，会有什么结果。禽兽不如的李堆峰答应放唐刚，却趁机把杜鹃强暴了，杜鹃觉得没脸再见唐刚，留下一封信连夜出走，迄今不知流落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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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8-16 15:57 编辑 ]

敬一兵

一段往事的叙述，凄婉悲伤。在那个特殊时代，时间扭曲了，空间扭曲了，人的内心世界也扭曲了。令人震撼又触动内心的文字，深刻地揭示出了人性被扭曲后的种种可悲与无知，很沉重也很质感，读后让人唏嘘。欣赏！

若水

特定时代的悲情往事，扭曲的灵魂折杀多少无辜百姓，断掉多少人的美好之梦。故事委婉动人，令人不敢回忆那段岁月！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8-16 08:15 发表
一段往事的叙述，凄婉悲伤。在那个特殊时代，时间扭曲了，空间扭曲了，人的内心世界也扭曲了。令人震撼又触动内心的文字，深刻地揭示出了人性被扭曲后的种种可悲与无知，很沉重也很质感，读后让人唏嘘。欣赏！

谢谢老师指点。谢谢。

曾经沧海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2-8-16 11:56 发表
特定时代的悲情往事，扭曲的灵魂折杀多少无辜百姓，断掉多少人的美好之梦。故事委婉动人，令人不敢回忆那段岁月！

谢谢朋友鼓励，谢谢。

荦春

令人叹息的年代啊！故事曲折，语言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向扬老师学习了！

[ 本帖最后由 荦春 于 2012-8-16 14:52 编辑 ]

暴雨迎风

沧海的叙述功力令人钦佩。以一件血衣为线索，将一个特定时代的爱情、亲情，和复杂扭曲的人性刻画得真实生动，触动人的灵魂。文字简洁明快，内涵丰富，不错！
其实结尾一段可以含蓄简洁点。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8-16 16:05 发表
沧海的叙述功力令人钦佩。以一件血衣为线索，将一个特定时代的爱情、亲情，和复杂扭曲的人性刻画得真实生动，触动人的灵魂。文字简洁明快，内涵丰富，不错！
其实结尾一段可以含蓄简洁点。

谢谢版主鼓励，问好。

曾经沧海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8-16 08:15 发表
一段往事的叙述，凄婉悲伤。在那个特殊时代，时间扭曲了，空间扭曲了，人的内心世界也扭曲了。令人震撼又触动内心的文字，深刻地揭示出了人性被扭曲后的种种可悲与无知，很沉重也很质感，读后让人唏嘘。欣赏！

感谢老师，问好老师。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8-16 16:05 发表
沧海的叙述功力令人钦佩。以一件血衣为线索，将一个特定时代的爱情、亲情，和复杂扭曲的人性刻画得真实生动，触动人的灵魂。文字简洁明快，内涵丰富，不错！
其实结尾一段可以含蓄简洁点。

支持精华！

天下为公

学习，问好

曾经沧海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8-17 22:00 发表
支持精华！

谢谢鼓励。问好。

殷子

故事委婉曲折！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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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记住了那么个是非颠倒的时代所发生的荒诞之事。所幸的是过去了的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曾经沧海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2-8-17 22:33 发表
学习，问好

谢谢老版主，还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