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王

殷子 · 发表于 2012-8-16 15:25

我父亲是个拳王，按他自己的话说，一直都是。

我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父亲年老体弱，不再有年轻时的魄力，但我没料到一切会到来得那么快，仿佛上帝泼了一盆冷水。

第一次发现父亲老了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冬日，我下班回家，父亲正倚在沙发上看书，他透过老花镜看见我，很欣喜的样子，说：“儿子，过来，我给你煮了牛排。”我很惊讶，因为他从不下厨。他站起来还是那么高大，我向来矮他一截。我们走到厨房时，他就像一个笨拙的巨人了。此时，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把牛排放在哪里了。

从那天起，父亲的记忆力每况愈下，只是始终记得两样：拳王地位以及他最爱的弟弟——我的叔叔，少年时期的他就是为了保护弟弟才走上擂台的。

后来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叔叔去世后，整个世界他只认得自己，我明白他老得回归了童年，童年里是不会有儿子的。

那天我安抚他睡下，但他却问我：“先生，你是谁？”我像往常那样回答：“我是你儿子啊。”他放松下来：“你是我儿子？好，好，我要讲故事给你听，你知道我是拳王吗？……”

他讲的这个故事我已倒背如流，但我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脑海里闪过那些光辉的镜头。不知为何，在这黑暗笼罩的苍穹之下，那些光辉都变得模糊起来。或许是我预感到什么，又或许是回忆的刺痛，我流了很多泪。父亲却笑了，带着自信自豪的口气说：“我认为我一直都是拳王。拳击不是蛮力，而是一种精神力量，我永远是最强的那一位。”说完这些话，父亲闭上眼睛睡着了。黑夜里，他永远离开了我。

父亲的墓志铭是他自己拟定的：我不曾被打败。

他的墓地不大，坐落在一个普通的墓园里，向着蓝天，朝着山峰，再没人来打扰。有时我坐在他的墓前，来自山谷的风拂过我的脸颊，大脑会变得异常清晰，好像记忆里的关于父亲的一切都如电影，一幕幕地放映着。每当我瞥见他的墓志铭时，就会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他的那番话语。

我十岁以前镇里的拳王还是一个叫斯宾塞的人，他比父亲年轻，也比父亲强壮。父亲当时和他交手过六场，场场战败，但他总是跟人说自己会成为新拳王。

三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父亲第七次与拳王斯宾塞角逐，我们全家十多个人，围坐在老式的黑白电视机前观战。

父亲那天很有气势，出场时他稳重而不失自信。小时候，我胆小怕事，厌恶暴力，一见到打架就害怕得发抖，所以，看完父亲出场后，我就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耳际的那些声音成了我对那场比赛的全部印象。

解说员说：“斯宾塞和托马斯上场了，看起来斯宾塞还是那么自信。”

“托马斯，加油！”我家客厅充斥着一种像要裂开的声音。

父亲当年三十八岁，失败的话，便不再有赢的机会，因为他要退役了。

口哨声，脚步声，观众的呐喊声，客厅的呼吸声……不同分贝的声音盖过那一拳拳打在我父亲身上的声音。我害怕自己再次受到同伴的耻笑，心里不停地祈祷，希望这次父亲能赢。

解说员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他的话太专业，我听不懂，我只知道父亲的情况不妙，因为现场呼喊斯宾塞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伤心地哭了，我感到绝望，以及某种说不出来的情愫——我怨恨我那顽固的父亲。时间不急不缓地过了半个小时，我有种想离开客厅的冲动。

接下来解说员用有点吓人的腔调大喊：“托马斯头部血流不止，他用手捂着胃部，表情很痛苦，显然伤势不轻。而那边的斯宾塞还是那么斗志昂扬！伟大的拳王，七连冠拳王就要诞生了，裁判已经开始倒计时，让我们一起见证这一奇迹的时刻吧。”

我的泪水完全止不住了，也许就如同父亲的鲜血那样。母亲也在抽泣：“托马斯，托马斯，求求你，停下吧，别打了！”电视机里的噪声此起彼伏，而我们这边却毫无生气。解说员显然是斯宾塞的狂热崇拜者，但也许，整个镇都是，没有一个人支持我那固执而又自负的可怜的父亲。

忽然间，一切声音结束了，客厅里死一般的静寂，我以为他们关掉了电视机。

那天很冷，我想象着窗外那株落寞的老橡树随风摇摆着，它也和我一样在听吗？假若它知晓这个悲剧，是否也会落泪？我想象着冬日无云的天空湛蓝得发亮，小镇上到处是斯宾塞蝉联拳王的海报，一个名叫托马斯的小孩哭喊着让父母改名……

我正绝望着，解说员不顾破音吼道：“天哪，托马斯竟然又站起来了……”然后，又是一阵猛烈的击打声和观众的呐喊声。解说员接着说：“当然啦，托马斯很快就会被打倒，他只有招架之力，精神虽然可嘉，但实力明显不足，没有办法啊……”斯宾塞的拳头跟石头一样坚硬，一连串，快速得像飓风，打在父亲身上，刮在我的心里，我突然害怕父亲被打死。

自我记事起，父亲便是一个失败者，又凭什么永不言败呢？我鄙视父亲，我一直以来的所有痛苦和屈辱都是他带来的，当时我想。

那拳击声有点像悲凉的背景音乐，客厅里开始有小声的议论，周围寂静无声，反衬出结果的必然性。解说员沉默了许久，那境况很有结束感，或许真的要如人们所料的那般结束了。

有一会儿，我似乎闻到了父亲鲜血的味道，我第一次品尝到绝望的滋味，人们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却视我父亲为噩梦，并确定自己一定会比他成功。

事情的发展好似开了一个晦涩的玩笑，很突然，也很不可思议。

这是一场比“奇迹”还要惊人的比赛，解说员最后心有不甘地说道。

父亲赢了。

当他几乎被彻底摧毁，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当他就要放弃的瞬间，是什么力量在他体内流淌？那一刻，我睁开了眼，裁判举起了父亲的手后，他昏倒了。昏倒了三天三夜。

托马斯，拳王，我的父亲……我默念着。

过去的日子，再伤感，再狂喜，都如烟般过去了，无情的岁月带走了强大的父亲，让他消失在儿子惭愧的目光里，但“不曾被打败”的信念却深深根植在我的心田，不曾离去，也不会离去。

夜深，我总会想起父亲，和他不变的特质，正是这种特质支撑着他成为传奇的拳王，使他“不曾被打败”。而我，作为拳王之子，可能是父亲一生唯一的失败。

天亮了，红光从云翳里透出来——尽它最大的努力。我坚定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尽我所能做得最好，因为我身上流淌着拳王的血。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殷子于 2012-8-16 15:30 编辑 ]

殷子 · 发表于 2012-8-16 15:32

现实忙碌，很久没有来论坛了！问候刘版和雨版！也问候所有的文友！祝大家一切安好——

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2-8-16 16:25

很不错！文笔纯熟，文字很有感染力。拳王父亲怎样成为拳王，写得惊心动魄，却又不正面写比赛，用了多种文学技法，对比、衬托，我的心理刻画描写，跨越时空和跨文体的叙述，展示一种力量。

冷若秋水 · 发表于 2012-8-16 20:14

笔法稳健，情节抓人，是一篇励志的好文字！
连续失败又能怎样？只要最后是胜利的，就是不败，就是拳王！
精神，永远是力量的源泉！
欣赏殷子老师佳作，学习，问好！

殷子 · 发表于 2012-8-17 10:14

谢谢雨版主的品评！辛苦了！问候——

殷子 · 发表于 2012-8-17 10:16

谢谢秋水老师的点评！

FCZ · 发表于 2012-8-17 10:16

扣人心弦！

殷子 · 发表于 2012-8-17 18:38

谢谢朋友！问候——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2-8-17 20:48

语言和情节都很不错，耐读。

刘满园 · 发表于 2012-8-17 22:21

独到的谋篇构思，支持精华！

天下为公 · 发表于 2012-8-17 22:53

精彩，学习

若水 · 发表于 2012-8-18 11:22

采用独特的视觉，站在儿子的角度，去体察拳王父亲。情节跌宕，引人入胜，给人启迪。学习！

殷子 · 发表于 2012-8-18 14:15

谢谢老师美言！

殷子 · 发表于 2012-8-18 14:16

谢谢刘版！问候——

殷子 · 发表于 2012-8-18 14:17

谢谢熊老师的评点！还要多向您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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