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荷香

万里

百里荷香

　　老徐走出邮局大门时,手里拿着那张汇款存根。秋日午后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老徐感觉特别舒服。于是又举起那手里的存根，对着太阳看了看，然后才装入口袋，嘴里喃喃自语道：刘荷花，三年零十个月了。
　　
　　是的，三年零十个月了。在这三年零十个月时间里，他每隔两个月都会定期到邮局去汇三千块钱。收款账号对他而言完全，收款人叫刘荷花，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老徐每次念起刘荷花时，心里都会涌起一丝莫名的感动。荷花，多土气的名字。可每次念起，他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百里荷塘荷花朵朵的美景，一眼看不到尽头。
　　
　　老徐不认识刘荷花，可他认识刘荷花的儿子李玉根。老徐至今仍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冬日的黄昏，天上飘着雨，他刚刚下班到家，李玉根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是来租房子的。
　　
　　老徐是本地人，老伴去世了，儿子也早已离开自己去外地发展了。老徐独自住着一栋两层小楼，小楼四周则零星分布着十来间出租小屋。
　　
　　说实在的，老徐不差钱。他是名退休教师，每月退休工资两千好几百块，再加上出租房屋的月钱，他一个老头子怎么着都用不完。所以，每次儿子回来看望他时，说要孝敬他点钱，他总是打架似的拒绝。可是啊，衣食无忧的老徐却觉得越活越没劲了。缺点什么呢？他说不清楚，可他分明感觉这样的生活越来越乏味，日历翻过一页又一页，可这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天天一个样。老徐想，是得改变改变了。于是，他就找了一家工厂，给人看大门。至于工资，他没想过，人家爱给多少给多少，他本来就不是奔着钱去的。
　　
　　初见李玉根时，老徐并没有对其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中等个头，黑黑的，挺壮实，跟其他房客没什么两样。可老徐做梦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年轻人，将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一场翻天动地的巨变。
　　
　　老徐第一次与李玉根聊天，是他租了房一个月后的事了。那是深秋时分，天已渐渐转寒。一日，老徐下班回来，站到家门口将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始终没有找到钥匙，于是准备回厂里去找。就在他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李玉根从出租屋里走了出来。看到老徐就立刻追上来，将一串钥匙交到他手里。老徐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赶快问：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李玉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早上你上班去的时候，钥匙挂在锁上忘了拨。我怕被人拿去，就替你收起来了。老徐听完他的话，连谢字都没来得及说，便急匆匆地开了门，进到屋里，仔细地检查一遍，见没有少什么东西，这才放了心。
　　
　　在老徐的印象中，那些房客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村，经济条件很一般。所以潜意识里，老徐是将他们当贼来防着的。经过此事，老徐自然对李玉根另想相看。那晚，老徐炒了两个小菜，又打开了一瓶儿子送的茅台酒，然后去喊李玉根。李玉根先时还觉得不好意思，终于熬不过老徐的死拖硬拽，到底还是过来了。两个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
　　
　　老徐说，小伙子，这酒不错，多喝两杯。李玉根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徐叔呀，这也就是托你的福，要不然，我这辈子恐怕是喝不上茅台酒了。两个人越喝越有劲，自然也聊得挺开心的。老徐给他讲自己死去的老伴，讲在外创业的儿子，讲自己教书时的故事。自然，也讲到了自己现在的孤独处境。最后，他呷了一口酒，总结似的说：一个人过日子吧，再不愁吃穿，到底还是个苦呀！李玉根也喝得不少了，舌头渐渐大了起来，接过老徐的话说：一个人过日子可不是苦嘛！像我这样年纪轻轻的，谁愿意一个人在外面飘呀！我们老家有山有水，一百里的荷塘，花开时香气飘满村庄。每年清明谷雨时，漫山的采茶姑娘，唱的那个歌哟，跟这茅台酒一样，不由人不醉呀！老徐就问：那你干嘛一个人出来？老婆孩子呢？李玉根就低下了头不说话了，那酒，一杯接一杯，倒是喝得更快了。老徐却不细想，只顾着自己的高兴，就开始背诗。他以前是教语文的，诗词歌赋张口就来。于是，摇着头吟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听得玉根傻乎乎的一愣一愣，老徐就更高兴了，举起杯来一饮而尽说：荷花，好花哟!做人当如荷花！
　　
　　因为有了丢钥匙这件事，老徐对李玉根的人品是百分百的相信。他甚至觉得，在今天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里，能有李玉根这样的人，真是大不易。有时候，看着电视里那些个“共和国脊梁”“最感动人物”等的评选，不由地就觉出其中的虚假味来。于是见到李玉根时，便拍着他的肩膀说：玉根呀，那些个人有哪个如你这般真诚？要让我选，绝对选你！李玉根便红着脸说：徐叔，你逗我玩呢。然后转身进屋，脸上隐隐掠过一丝不安。老徐却大着声音对着他喊：你当得起呢，小伙子！
　　
　　正是基于这种相处相识，当戴着手铐被警察押着的李玉根出现在老徐面前时，他几乎惊呆了。老徐根本不相信这个小伙子会是警察口中的入室偷盗者。你们一定搞错了，他对警察说。可是，面对李玉根的出租屋被打开后的搜察结果，老徐便不得不相信了。警察掀开李玉根的床垫，下面有六七个款式各异的手机，还有至少四个钱包。老徐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巨响，上前就给了他一巴掌说：玉根你混蛋呀！
　　
　　老徐是真的痛心！这段时间，他几乎把李玉根当成自己的小孩来看待了。有事没事，他便叫上玉根，开瓶好酒，配上两个小菜，畅饮一通。这让他想起李白的那句诗：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他觉得自从和玉根熟悉了以后，他的生活真的变了样。以前只觉得日子单调得没着没落的，现在，看山山有色，听水水有声，恰似换了天地一般。他不明白，他眼中朴实诚信的李玉根怎么就成了一个入室偷盗者。他如果真的缺钱可以跟自己说呀，自己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的。再者，那一次李玉根拿到了他的钥匙后，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到他家里，将他值钱的东西全部卷走，可他没有。这一点，就不像一个惯偷的所作所为。老徐想了好几天，始终没有想出个合理的解释来，最后只好用“兔子不吃窝边草”来搪塞自己。可他分明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
　　
　　经过两个月的焦急等待，李玉根入室偷盗案终于有了最终结果。他被判了有期徒刑四年。
　　
　　这两个月里，老徐锁上了他的那间小屋。即使在得到警察的通知重新出租此屋时，他仍然没有将那个“有房出租”的牌子挂出去。酒还是那个酒，菜还是那道菜，只是味道变成了两样。有时候，老徐坐在桌旁，品酒夹菜时，他说仿佛看到李玉根坐在自己对面，说他家乡的百里荷塘，说他家乡漫山遍野飘着的菜茶歌。一个人静坐时，他的眼光会漫到门外，落在那间紧锁的出租屋上。这让他倍感煎熬。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决定去看看李玉根。他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年轻人走上了这么一条歧路。
　　
　　头发短了胡子长了，黑黑的李玉根明显瘦了。隔着玻璃墙，老徐问：玉根呀，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亲叔叔，然后跟我谈谈你的事情。你相信我，只要能帮上忙，我一定帮你。那端是长长的寂寞。老徐就这样看着他，很久很久，终于，玉根的眼泪流了下来，抽泣声一阵紧似一阵，足足有五分钟，才慢慢平息下来。玉根抬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说：徐叔，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再接着，老徐就听到了他做梦也想不出来的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原来，李玉根父亲早逝，还有个哥哥叫李玉柱。玉柱是个开客运的，弟兄俩都还没结婚，但家境相当殷实。可一切的转变都是那样的突然，就一瞬间，一切都不复原样了。春天里，舅舅家的表姐要结婚了，舅舅于是让玉柱开着客车去送嫁。一车子坐的都是他们家的亲戚，大家都穿着新衣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车里一阵欢声笑语。不成想，出了村口的第一个转弯处，迎头来了一车大货车。因为山路狭窄，玉柱急于躲避，方向盘打得猛了些，于是一头栽到了山沟里去。
　　
　　五十米深的山沟啊！李玉根抽泣着说。五十米深啊！当时车上的人就差不多都不行了。后来送到医院去，只救活了三个大人两个小孩，另外九个全都去世了。而活着的也都受了重伤。这场事故共造成五个家庭残缺不全。最可悲的是，四舅俩口子一起离去，只留下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我哥的半边脑袋都没了。我当天正好和我妈有事，所以躲过了这一劫。那些逝去的生命，都是我的亲人哪！
　　
　　玉根说不下去了，又停顿了好几分钟。等心情稍稍平息以后，才又接着说：哥哥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全部压在了我的身上。妈的身体弱，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了。我只得背着她，悄悄将年头里刚从镇上买的一套房子卖了，用来付众人的医治费用。可这只是第一步，那些残缺的家庭，生活的负担更是让我看不到希望的所在。可是，即使再难，我也要担负起这份责任。毕竟，这些人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我必须替哥哥赎罪。于是，我辞别了我妈，来到了这里，打工挣钱，然后将生活之外所剩之钱全部寄回去。再后来，大表嫂和小姨夫的腿伤又要动大手术。而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实在是远远不够。被逼无奈，我只得干起了偷盗的事情来。真的，我只是想救救他们，只是救人！我很庆幸，我偷盗来的钱，终于让他们及时走上了手术台。现在手术已经完成了，剩下的，我也别无办法了。我本来是想每月再寄给他们一笔生活费的。
　　
　　老徐从来没有想到是这样的背景让李玉根走上了偷盗的歧路。现在，他完全明白了。多么悲惨的一个故事呀。可他就是如此真实地发生着。老徐为李玉根有着这样的遭遇而感到悲伤难过，可是，心里却突然轻松了。他为看到了李玉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而欢欣雀跃。他说：玉根哪，把你家的地址告诉我，我帮你完成这个心愿。他的话一落音，那端的李玉根便再次泪眼滂沱了，眼泪鼻涕混成了一团，整个脸上不成个样子。老徐说：你别哭，四年很快的。出来以后好好做人就是了。我会帮你寄钱回去，并且尽量不让你母亲知道你出了事。现在，你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叫什么。隔着玻璃墙，他看到李玉根浑身颤抖着点了点头说：谢谢徐叔！我记住了。我妈的名字叫刘荷花！
　　
　　三年零十个月了。又到一个汇款日了，老徐对着阳光看了看那张汇款存根，收款人名字叫刘荷花。他又记起了第一次汇款时，他还在旁边备注栏上写了一段话：妈，我身体很好，为了省钱，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看你，你自己多保重。此后的每一次汇款，他都会在上面随笔写上两句问候语，又或者是“自己”在外的情况。今天，他写的是：妈，我决定再过两个月，回家来看你！一想到这些话，老徐就止不住地笑。

　　老徐想，没准会在哪个荷花盛开的季节，自己真的和玉根去一趟他的老家，闻一闻自己幻想过无数次的：百里荷香！那，定是一件美事！　　




[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2-8-19 11:39 编辑 ]

曾经沧海

坐沙发，欣赏朋友新作。

刘满园

万里此篇，也是多向度的作品，我读了几遍了，作品题旨、人物、故事、情景的对比性强，落差大，把一个令人悲悯的故事，跟那么善意的汇款行为和百里荷香的美好情景结合起来，对比鲜明，故事人物凸显，给人留下多棱镜般的印象。人物的美与丑，画面的美与丑，主题的美与丑，能解难分，给人一种错综复杂、非常独特、悲喜交加的审美感受。不过，我觉着，主人公为了承担责任，替哥哥赎罪，又去偷窃，是否有损人物形象？车祸只是一种被动伤害，可偷盗却是人为的故意的伤害啊，还涉及道德问题呢。商榷而已，问好万里。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8-20 10:32 编辑 ]

暴雨迎风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8-20 10:31 发表
万里此篇，也是多向度的作品，我读了几遍了，作品题旨、人物、故事、情景的对比性强，落差大，把一个令人悲悯的故事，跟那么善意的汇款行为和百里荷香的美好情景结合起来，对比鲜明，故事人物凸显，给人留下多棱镜般 ...

支持此观点！

若水

在现实社会中往往会遇到祸不单行的事情，在被逼无奈之下，也常见有人一失足而千古恨，在故事的发展中当然不乏有好人帮助，这才方显这个社会的人情味儿。此篇文字即是如此。学习！

天下为公

作者长短句的结合运用，让文章很有韵味

FCZ

故事曲折感人，语言流畅自如，很好！

殷子

这样的故事在现实中还是存在的！

荦春

语言优美，人物凸显，情节曲折，学习了！

万里

谢谢沧海老师。我本名杨国宏，看到你的名字，很亲切！呵呵

万里

谢谢荦春老师，本篇还有些问题要处理，呵呵

万里

现实往往会逼人走向歧路，也许形式不完全一样，但同类的事情肯定会有的！谢谢殷子老师！

万里

过奖了，谢谢老师来读，问好了！

万里

长短句的结合是无意中形成的，谢谢熊老师的鼓励之语！问好

万里

若水老师所言极是，深谢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