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一嘴牙对我起了异心。它们不想再为我担负切割研磨食物的责任,像垓下项羽麾下的那些士兵,在四面楚歌中军心涣散,斗志丧失,叛逃离营,一哄而散。也像一群对发不出工资的企业彻底失望的职工,纷纷递交辞呈,以提前下岗者的姿态,从我的身上,从我的嘴里,从一个个牙槽的窠臼里,拔出腿来,扬长而去。
在动物世界里看到,一只统领着一群母狮的老狮王,在与新入侵的年轻雄狮搏斗中,掰断了犬齿,一条后腿也被咬伤。老雄狮不仅因落败而被逐离狮群,而且失去对捕食对象的攻击能力,甚至连食腐的能力都丧失,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后,饿毙于曾经是它威风八面的非洲荒原。一只属于陆地体型最大动物的非洲象,在每天需进食两吨青草的不停咀嚼中,终于耗完了它可以储备起来、一茬茬更替的神奇臼齿,再不可以进食树枝草叶,持续的饥饿,使它像座小山一样轰然倒地,走到它生命的终点。
远古刚走出原始社会的先祖们便崇拜性,也崇拜牙。我想是因为这两种东西都针对着性命,前者是为了繁衍生命,后者是要维护和捍卫生命。直到今天,生活在世界各地的一些原始土著,以及国内一些少数民族,依然有佩戴兽牙饰品的习惯,文化的诠释应该是对代表着力量、威武、生命的牙崇拜,牙图腾。
在动物界,失去了牙齿便意味着死亡。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倒不至于这么惨烈,即便在牙齿损失殆尽后,依然可以通过进食煮烂的软食物、流食甚至营养剂,维持生命的运转。可牙齿的老化、脱落,终归代表着生命的衰退,预示着死亡的步步逼近,难免不让人生出寒彻魂魄的悲哀。
流逝的岁月,会把世间一切食草食肉动物的牙齿悄悄偷走,进而把生命也偷走。这是躲不开的劫数,也是必然的归宿。可我的牙齿,却非岁月所窃,而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丢了。
二
叛逆者的头领是一颗虫蛀了的臼齿。年轻时吃饭总喜欢狼吞虎咽的我,在一次进食午饭中,咬到一粒混杂在粮食里的硬碜,听牙齿间嘎嘣一声响,震得耳鼓轰鸣,龇牙咧嘴,两眼泪花,半天合不拢。可仅是一时的难受,并没有影响以后的进食。不成想这颗咬住碜块的臼齿的磨面,因此受损,慢慢腐烂出一个小坑来,直径与深度与日俱增,形成一个火柴头大小的虫洞。不得已,只得找牙医修补。那感觉很难受,高速转动的微小钻头伸进牙洞里打磨腐蚀面,感觉直接在神经上打磨。
修补虫洞的磁质物质,在有效为我服务了几年后,经千万次的咀嚼研磨,终于报废脱落。以后多次脱落多次修补,周期越来越短,虫洞也越补越大。这颗臼齿终于支撑不住研磨食物的巨大压力了,在一次咀嚼食物时突然断成了两截。掉下的一半,静静躺在我的手心,只剩薄薄的一层外壳,里边已被蛀空,腐烂面呈黑色,惨不忍睹;外表因长期抽烟的缘故,被熏燃得黑黄相间,丑陋不堪。这一刻,我的眼光是惊秫的,心情是悲凉的。它是为我摄取营养不停劳作的殉葬者,如今,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带着累累刀箭之伤与疲惫,殉命沙场,成为我生命的祭品。
小时候换奶牙时,奶奶对掉下的牙的处置颇有讲究,叮嘱我下边掉的牙一定要扔到房顶上去,而上边掉的牙则须扔进河沟或埋进低洼的土里。若弄错了上下方向,恒牙就长不起来了。我害怕真的长不出新牙来,成为没牙的“老汉嘴”,严格按奶奶所嘱处理了掉下的牙。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颗早逝的臼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当慎重处置;几十年于饭碗之上、果菜之前为我冲锋陷阵,嚼荤啖素,摄取五味,岂能如撇旧履随手扔掉?可我知道已经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带有祈禳的性质把它扔到房上或丢进河沟、埋进土里,企图再长出一颗新牙来。只是想着是不是应该好好将它保存起来,待我百年之后随同我的尸骨一起进入葬礼仪式。可仅仅也是当时的一时之念,实际上用纸包着在衣兜里揣了几日后,便不知所踪。
要命的是剩下的那半截牙,不但失去咀嚼食物的功能,而且每顿饭后都会藏匿残渣剩饭。平时舌头老是下意识去舔,因此屡屡被拉伤,舌尖发红,疼。更要命的是几次发炎导致牙疼,疼得我捶头碰脑,几欲发疯。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找牙医拔掉!曾几何时,吃饭的利器摇身一变成了锲入我牙床、令我痛不欲生的毒刺?牙是我的牙,现在却必欲连根拔除而后快,这近乎滑稽、荒唐、残酷。牙的疼痛和心的疼痛搅浑在一起,矛盾着,撕扯着。但我最终敌不过牙疼对我造成的折磨,咬着牙走进了牙诊所。
三
躺在有点坡度的专用窄床上,看头上戴着中间有孔的小圆镜、嘴蒙口罩的牙医,俯身鸟瞰我大张着的嘴呈露的牙,不由想起战争或谍战片里受枪伤的铁汉们。他们总是在没有就医条件甚至连麻药都没有的情况下,用匕首或其他利器划开伤口,在鲜血淋漓中将子弹取出。他们尽管很汉子气,可子弹是不生根的,仅仅是包在肌肉里边。而我的牙齿,却是生根的,如老树盘根,紧紧锲在牙床的肌骨里,拔出来应该比取出子弹更难,更具感知神经和脑神经的挑战性。我没有做过手术,不知道外科医生是不是有屠夫一样的铁石心肠,但我知道了牙医的心是最狠的。眼睁睁看着,其手擎抽进了几毫升麻药的针管,像士兵的突刺刺,猛地扎进我断牙的牙床肌肉。好在尖锐的疼痛并没持续多一会,便钝下去,这应该是麻药的作用。牙医继续向左、向右、向下深入着推注麻药,随着憋张感增加,牙床鼓出一个大泡。俄顷,牙根、舌头、嘴唇麻木成一块毫无知觉的木头。牙医露在口罩外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微笑着,表现出特有的职业冷静。在询问我得知麻药已充分生效后,从容从磁盘里拿起钳子、类似赶锥的撬棒,像园艺师专心剪修公园的花草,开始对付我这颗残牙。我的心立刻被提了起来,处在莫名的恐惧中。我猜想牙医一定是运用杠杆原理将我的断牙撬起来,因为钳子已夹不住这枚断齿。
古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他的话说明,杠杆产生的力量,非常强大。杠杆原理,是我二十岁前在家乡大寨田工地挣工分时,便可以熟练运用的劳动技巧。山区梯田改造,垒砌石堰需要大量石头,我经常与男劳力们扛着铁撬棍到山坡剖面叠合的岩层起石头。办法是将铁匠砸扁了一头的撬棍,锲入石头的缝隙,吃住劲后两臂使劲往下压,石头便一点点松动。再往里送送撬棍,塞到下面一个支点,继续一松一紧压,石头便发出咯嘣、咯嘣的痛苦断裂声。然后再用撬棍左一下右一下磨动,石头便一点一点从岩层里错出来。我想牙医拔牙的手法无非如此,用铁棒的撬棍抵住牙根往上挑,握住撬棍的那只手既是支点又是力源。耳边就听咯嘣、咯嘣两声响,明显感觉断牙在向上撬动的巨大力量下,像弹簧一样猛然跳起,脱离了牙床对它的钳制。虽没感觉到疼痛,可半边身体顿时像被抽空,嘴里也泛起一股甜盈盈的血腥味。牙医放下那些铁家伙,让我漱了口,咬药棉止血,然后让我看那枚带有两三根长长牙根的残牙。我那时的心情是木然的,像观看一个报废了的机械零件,眼看着牙医一抬手啵的一声扔进了垃圾筐,心不由抽搐了一下。那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个特征,可如今,却被当做“垃圾” 扔掉。
这枚牙齿的拔除,仅仅是我满嘴牙全军覆没的信号。在修补牙洞时牙医就提醒我,我患有牙周炎,会导致日趋严重的牙根外露和牙齿松动,因此会比常人的牙齿提前脱落。对此,我已有觉察,因为刷牙时常常牙花出血,照镜子时也看到,牙龈不是健康的粉红色和规则的锯齿形,而是边缘发黑、残缺不全、牙根裸露的一副病态。大树之所以能长成参天之势,是因为根系深深扎在脚下的厚土之中;江河之所以滔滔其流,是由于有丰富水源的源源补给。而我的牙齿,因牙龈萎缩,就像大树失去了土的维护,也像大河断了水源的供给,牙根越来越暴露,牙齿越来越松动,牙缝越来越宽,提前报废成为必然趋势。这时,我虽然年龄已经不轻,可也只有五十岁出头,远非七老八十的年龄。可牙齿的颓败,却使我从生理到心理未老先衰,怎不黯然神伤。
四
我仔细捉摸了我牙齿早衰的缘故。本来天生素质就不好,长了一副人称“二十四颗驴板牙”的劣质牙,偏偏又生在山西这块水土普遍含氟高的地界,加上烧煤燃炭的熏燎,嗜醋如命,举目黑黄牙,少有白齿人,三十岁左右因坏牙、换假牙的,大有人在。倒是好活了山西的牙业,牙诊所遍地开花,牙医技术因普及而位列高端。我从小饱受高氟、燃煤及食醋的荼毒,加上抽烟的臭毛病,发生黑黄牙与牙病便顺理成章。更有甚者,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没养成爱牙护牙的习惯,倒敢玩命死磕核桃、甜杏仁等硬物。即使成年,还对牙齿进行过一次致命的戕害。我初进乡政府写材料时,二十郎当岁,爱臭美。一次到县城办事,看到街头有摆小摊的兜售一种一次性洗白牙齿的药剂,梦想着一开口便示人一口白亮亮的牙齿,好把别人的眼睛给点亮,便不顾一切买了一瓶。回来后,急不可耐用药水擦拭牙面,一遍不理想便两遍三遍擦。结果,牙齿白是白了,可不是那种白亮亮的白,而是像坟墓里刨出的骨头那样无光泽的傻白。没过多久,牙齿不但回归于黑黄,而且更加黑黄。有懂行的人告诉我,你买的那是盐酸,是运用腐蚀的原理去掉牙齿的黑黄,擦拭时首先会破坏了保护牙的釉质,因而白是暂时的,以后不仅会更黑黄,还会毛病百出,导致牙齿的早衰早亡。后来事实证不幸被其所言中。
我虐待了牙齿,牙齿开始对我施行报复。“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牙齿竟然也有这样的思想吗?
五
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上,有好多事情都是后来才想明白,可悔之已晚,只能为当初的失误和错误埋单。牙龈萎缩,加上拔除病牙导致缺口打开,互相间少了团队的互相扶持,我满嘴的牙越来越松动,手一触动便摇摇晃晃,啃咬咀嚼越来越困难。尽管这样,心里仍顽固地抵扛着:好歹是自己的原装货,拖了一时是一时,实在不行了再说。我甚至撑到一颗臼齿在吃饭时自己滚落下来,一点疼痛感都没有,只出了少量的血。四颗属于门面的门牙,更是拖到了再也不能坚持的地步,于无意之中碰掉。嘴由此成了辕门洞开、无哨兵把守的城门,一开口说话便示人以黑窟窿,并因走风露气咬字不清,说话好像根本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不由想起换奶牙时的心态。那时感觉生命的资本是那样地雄厚,总觉得头顶有两重天罩着我,一重是爷爷奶奶,一重是父母亲。可在时光的河床里走着走着,爷爷奶奶没了,头顶只剩下一重天;又走着走着,父母亲也相继弃我而去,我被无遮无挡地亮出来。接下来,岁月的生命收割机也会将我收割而去,尽管正常情况下还有一段时日,可由于牙齿的扯旗造反,众叛亲离,将我一下推到了迟暮的老年,死不甘心哪。可客观的冷峻不管我的情绪如何,牙齿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摆在面前的唯一途径,就是将松动的牙齿全部拔掉,代之以假牙。
这是一项过程漫长、程序复杂的工程。第一步须将残缺不全的牙拔除掉,按步骤分多次进行,而不是一次性拔除,那样的话,就是铁打的心脏也受不了。于是隔一段时间去牙诊所拔一次牙,一次拔一颗、两颗,最多时是三颗。原则是拣松动最厉害的、发生牙疼实在不能忍受的先拔。单纯从拔牙的角度来看,松动了的牙要好拔得多,我能感觉牙医不用多大力气便用钳子一下将牙揪了去,所用的力度相当于拔去了一棵地里长着的庄稼苗。
拔牙的程序终告结束。但并非马上就可以脱模子,安假牙,还得等一个多月的时间,待拔去牙的坑槽长起平实的肌肉。那是我最难熬的一段时光。首先进食困难,地地道道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故只能喝稀饭,吃绵软的食物,即便面条、饺子这样的饭,也是用硬腭挤断、压碎,囫囵半片地咽下去。至于稍有硬度、韧度的食物,只能退避三舍,敬而远之。其次是形象难看,两腮因没有了牙齿的支撑,明显地瘪下去,上下嘴皮也呈塌陷状向里回包,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汉嘴”。胃因此消化不好,身体也因摄入营养不足体重下降至一百一十多斤(最重时一百五),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人都是在乎外在形象的,我是俗人,概莫能免。于是尽最大可能少出门、少见人、少说话。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出门、不见人、不说话,把自己彻底封藏于尘世之外。于是每逢到拔牙后没见过的老熟人,都会令其大吃一惊,溜溜地瞪圆了双眼给我相面,说我一下最少苍老了十岁。每当听及此言,尽管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心还是猛地一沉,像掉进冰窟。那一段,没牙后的奶奶、父亲的生活镜像,老是在我眼前晃。
——夏日,做完锅灶活的奶奶坐在树荫下的草垫上,背靠一块青石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不用鼻子而是用嘴巴来呼吸。每出一口气,干瘪的嘴都“噗”的一声向上吹气,上下嘴皮被冲开,撮成一个喇叭状的圆口;吸气的时候,嘴皮又塌陷回去。我清清楚楚看到,奶奶脸上除额头布满深深的皱纹外,眼、腮、嘴都被密密麻麻的细碎皱纹团团包围着,一张脸像极了核桃的外壳,彰显着沧桑的力度。直至奶奶去世,都像睡着了一样用嘴吹着小喇叭呼吸,只是吹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最终定格为一张静止不动的、塌陷的老人嘴。
——秋天收割玉米的晚上,母亲炒了几火玉米,让我们劳累了一天的兄弟姐妹几个打牙祭,屋子里涨满炒玉米的香味。我们几个嘎嘣有声地嚼吃着,牙齿掉了一多半的父亲只能在一边干看着。我明显看到父亲的喉结蠕动了两下,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脸上也泛起一丝悲凉的忧郁。我赶忙起身,拿了研细盐的盐罐(那时都是食用粗盐),用捅火的火柱骨朵,将几把炒玉米捣碎研细,端给父亲。父亲用小勺抄起粉碎了的炒玉米送进嘴里,用舌头搅伴着和着唾液咽下去,咂咂舌头,很满足地说是炒玉米的味。我想父亲品出的炒玉米味,只是舌头味蕾神经的感知,而不是与牙齿神经共同运作的综合感知,不但没有咀嚼的乐趣,而且对炒玉米味的感觉也大打了折扣。后来,父亲配制了假牙,是那种笨重的塑脂型的,不过还是不能嚼吃炒玉米等硬食物。父亲离世时,是带着这副假牙走的,我们子女希望父亲可以用于那边的进食。
曾经想到过我也会沦落到没了牙的奶奶、父亲的地步,没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轮到孩子们替我发愁、伤心。我多么后悔少年、年轻时没有好好爱护牙齿,也蛮不讲理地埋怨,“爱牙日”为何不早点设立呢?爱牙护牙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成蓬勃之势呢?
六
人进入成熟阶段,是可以面对实际全面、正确思考问题的。我最终还是想开了:牙齿的提前脱落,是生命在向我提醒它的无常,也是在为我开坛说法。它让我明白,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尽皆菩提。别说是牙,即便我自己,也逃不脱“有生就有灭”的本来涅槃。既然如此,何不学学佛家的随缘随性,道家“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的达观呢?为一口牙的早逝,徒自烦恼,折磨自己,那是犯傻!
假牙终于调配、安装起来了。我非有钱人,当然不是那种须花几万块钱人工种植的牙,也不是高级材料的全烤瓷牙,只是花费不足千元的一般材料的牙。我设定的目标是,撑起两腮,正常进食,足矣。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与调整,终于恢复正常进食,体重也逐渐回升到一百四十斤。可我知道,在我心里已经竖起一座牙齿的墓碑,唱响一曲牙齿的挽歌,提示着我对身体其他部位的珍爱,对生命的珍爱。
齿摇发疏,屈背持杖,人生总要有龙钟老态的那一天。尤其于我,不久后便将面对晚霞、暮色、秋风、落叶的桑榆晚景。就让我用一嘴假牙撑起生理的需求和心理的自信,咀嚼今后的剩余岁月。用心之处,或许也能品砸出生命高端的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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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2-9-2 09:1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