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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1/2大地(不计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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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31 19: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月下客是一名大侠,我听表哥这样讲。他现在拿一把水果刀在水泥地上磨着,发出咻咻的声响。
    他对我说:月下客是一名大侠,住在大地的对面,每到春末夏初之际,他就会身着黑色披风,顶着一顶四面破烂的斗笠,沿深山里的小路蜿蜒前行。他会杀掉很多武林高手,在新一代的武士成长起来之前,又回到摩天岭里去隐居。
    这件事使我想到,他一定有着一把绝世的好刀,他把它的刀刃向上找在肩上,然后在初夏的绵雨里攀登在静静的高冈上,后来他会遇见敌人,他的敌人从来没有机会看清他出鞘的刀光。
    我看着表哥磨刀。那是一柄半尺的三棱尖刀,这种刀可以折叠起来,也能甩来甩去,铁柄上印了一个商标,是“帅”字的棱形变体。表哥讲道:月下客杀人的时候,总是抬头望天。只要是阳光普照,他就把眼睛觑起来,左手拈着斗笠对自已说:好天气。然后对那人说:我不杀你。你走吧。可是从来没有一个武士丢得下这个脸,他们总是高昂着头,把外衣撕破,亮出没毛或者有毛的胸膛,提起刀来向前猛冲。于是,他嘴里呐喊着在近身两米开外嘎然而止。
    月下客与他擦身而过。那人的咽喉就溢出血来,表情甚为满足;他瞪着月下客的刀鞘,而他倒下去时,月下客早已走出很远了。
    这些武士们以欣赏月下客拨刀入鞘的速度为人生最高追求,他们一代又一代地等候在月下客的必经之路上与他挑战,而后满意地死去。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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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提到:我所居住的世界不叫地球,而叫地板。你不得不承认,我和表哥生活在地板的阳面,而月下客却生活在阴面。这个天体是一块无边无际的水泥板子,所以几乎没有穿越的可能。在地板中心位置,滚烫的溶岩像夹在两片面包里的果酱。假如有人试图在地面打洞而过,就会引起火山喷发来把他烧死。所以,我听表哥讲那个世界的事情时,总是感到那些人正在踩着我的脚掌走来走去。
    其实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例如在二舅那里月下客就成了女人。她也是侠,不过是女的。她穿着男人的衣服,骑在一匹粉红色的小马上,束着帩头,好像台湾版《新白娘子传奇》里的许仙。不过,她杀起人来就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她面对向她挑战的武士时,要取出化妆盒来描眉画目。并且在对方抄着手很不耐烦地问她“你到底打不打啊?”的时候,淡淡说上一句:“你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那人才惊惶起来。他在浑身上下寻找伤口,可惜找不到。但他很快就七窍流血倒卧地上,上去有如岸上的鱼在蹦达,蹦了一会儿他还能开口说话,他说:人言月下客杀人于无形之中,今日得见,幸甚!
    而此时月下客早已骑着马驹行出很远了。
    总而言之,我听了很多关于此人的传说,在远离了战争的年代,只有打架的场景能让我想到那些人的兵器。而对于那一面世界到底什么样,我认为,这就好像研究人死去之后是否能到另一维空间生存一样玄乎。
                  
                                      3
    月下客走在东阳坡的荒原上,四围生满了齐膝的蒿草,他把酒从刀鞘尖上取下来饮,注视着远处的村庄。
    那里是他离开的摩天岭,我想那里应当有他的旧情人,因为大侠都应该有情人,可是表哥说,他在情念母亲。这说明他可能还是一个孩子,站在无人的旷野上眺望,然而故乡的路途使他留恋,很快就把酒喝光了。
    就像我一样,离家出走的时候发誓不再回来可是把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花光了,又会悄悄溜回去。月下客把酒壶摇了摇,恨恨地骂了句脏话便上路了。他不是向北城的方向远去,而是直奔摩天岭。到家的时候刚好赶上吃晚饭。他的父亲是一名铁匠,能打造世间最锋利的兵器,那天他刚进门就挨了父亲一耳光,然后他去镬里盛了碗豇豆稀饭吃了,回到自已的房间里去,把斗笠挂到有一幅画像的木墙上,将刀横擎手中。
    那墙上的女子看上去十五六岁,理当是身段婀娜,披了一条缎带,杏核眼,樱桃小嘴,好像在空中飞行的样子;不过由于画师水平所限,就像是两臂间环了一方报纸的男人在蹲马桶。
    月下客的手心出了汗。他觉得这个女了是传说中行走在地板另一边的月一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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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把刀子在脸盆里搅了搅,用手指试了试,摇了摇头又磨起来。这把刀其实已足够锋利,只是他觉得不能磨出切开石子的刀就不舒服。
    后来,他继续讲道:“月下客第二天一大早推开院门出去,灌了满满一壶酒。而夏季的天气很长,因此太阳早已爬了起来,吊在天上如同一锅沸腾的黄油。”
    当他行至昨天的东阳坡顶上时,又把酒喝光了。如此一来他再次向村子走回去,准备明天再出发;对于一个他那样大的小孩,这样做不足为奇,然而数年之后,他成为了那边世界最了不起的侠士之后,就再没道理半途而废了。他依然晃晃酒壶,喃喃道:没酒了。便纵手扔了那壶毅然北去。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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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够想像出阴面世界的景象:当月下客的破斗笠出现在北城的街道上,两厢的木房就向他迫挤过来,被风吹动的窗棂和酒字气扬幡发出杂乱的破响,萧索的风沙呼啸而过,这些房屋因此带着浓重的灰色。道路由青石板铺就,积着雨水的地方反射着黑的屋檐。后来,他只能在狭窄的巷道间取下斗笠,露出满脸须渣侧身而行,自言自语道:什么破路这么窄?
  事实上他所到之处之所以空无一人,全因为人们远远望见了他的破斗笠。如果说斗笠的好处在于隐匿身份,那么戴在他的头顶则是一个标志。这就好像我们观看五六十年代的国产影片一样,一看行头就能分辨出汉奸和地下党,还能由此准确推测出该人后来会不会死。
    再后来,他发现自已走进了两堵墙的罅隙里,于是返身继续前进。而街上的居民先都躲在黑屋子里窥探,只见他过去了,却不料他会回来,尽开了房门跑出来进行生产和消费。所以土豆感到自已撞了鬼,那些人似乎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一样。但他忘了把斗笠扣回头上,就没被人认出来。人们都只当他是个带刀的流氓而已。他听见酒店老板对别人在讲:好险呐,要不是我眼尖的话你们通通的都没命了!
    月下客进了店,找一张济楚位子入坐,把斗笠摆在桌子一角,将刀啷铛一声搁在另一角,叫来小二,说要一只烧鸡,一坛龙岩沉缸。
    然后他就在斗笠边慢慢地喝酒,注视着木桌开裂处的扬尘,神情冷峻地听店老板谈话。此时方近正午,阳光从屋顶瓦片缺损的地方倾泻而下,沿桌面淌到地上,映出飞鸟凌空划过的剪影。店老板道:月下客血洗豆家庄的那一回,无论男女老少尽死于一夜之间……在他们的身上,竟全然找不出半点伤痕。据说,这就是五绝斩的最高境界——杀人,无痕。
    他正寻思自已什么时候干了这般没心没肺的行径,忽然感到屋外起了异样的风,阳光重又被杀气覆盖起来。遥远的脑后方依稀响起了马铃声。所有喧哗的人都赶紧闭了嘴跑门口去张望。终于,店老板大喊一声:月下客来了!
    这句话以各种音调捱家捱户传下去,好像有一潭五音不全的青蛙跳进池塘,倾刻之间屋里的那些人都挤进了墙角的一个洞里。
    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继续饮酒。
    马铃声行至门口,闩死的门像纸糊一般被一股强劲的气浪撕得粉碎。木屑纷扬里,一名剑客头戴斗笠倚在粉色的马背上。
                           
                                      2
    也许我可以认为,这位人称月下客的骑者,可能是另一个月下客,也可能是月一岚。我甚至觉得,这件事曾经发生在我身上,只是我不太记得而已。月下客在卷地的疾风中冷冷道:我找你很久了。
    我说:那,喝酒?
    我不是来找你喝酒。
    嗯?
    我来取你的人头。
    月下客从怀里取出了化妆盒。开始描眉画目。作为顶级的武林高手,我可以发现她在不经意的运用眉笔之间,将没没凌厉的剑气刺来。
    好深厚的内力!我想,这世间竟有能让我闪避的人!
    这说明,在这个世界里,绝顶高手不止一个。
    一连发出了五千道剑气,月下客竟毫发无伤,我不免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不是浪得虚名。但见他在看不见的锋芒之间飞挪腾跃,就像跳舞一般,并无疲于招架之态,亦不还手,却使我把脸画成了一团乱麻。
    好身手。我收住攻势,道。
    你也好身手。他浅浅一笑,你师父是谁?
    她已经死了。
    哦。那么,请。
    于是二人对坐。饮。
    他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我十五岁时遇见的一个姑娘。
    哦?
    她有块和你胸前一模一样的玉。可是她活到现在也该有三四十岁了。不然我真会认为你就是她。
    嗯。我就是因为她才来杀你的。
    你?
    我是晚莫瞳。我的母亲,是月一岚。
    啊。原来是这样……
      
                                      3
    阴面世界有一种中古的气氛,却非真正的中古。表哥告诉我,那一边和我们是平行相连的同时代。传说两边的人要来去就要丢弃自已的一切,也就是说,只有死去的人才能穿越炙热的熔岩,降生在某个女人的子宫里,成为那里的居民。
    可惜,失去了记忆也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北城。酒店。二人半酣。
    他道: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到底为什么?
    她道:我认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
    那不可能……妈的,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此时门外一人又至,长发零乱飞舞,白衣萎地如雪。却径直走过去了。
    是。他答。
    那好。干了这杯酒,请出刀。
    她遂将中酒一饮而尽。

                                   三
                                    1
    表哥终于磨出了可以切开石头的刀。从一脸盆浑水里把它抽出来的时候,果真寒光逼人。他不禁饶有兴致地道:帮我找块石子儿来!我便跑围墙角落里找,由于那里什么垃圾都有,所以很快就找到了。那是一块白色卵石似的东西。他放在门坎上一切,丝毫不费力。于是他激动地将刀折起来挂在了屁股上的钥匙扣里,向王志家方向跑了。
    我把那切开的东西拾起来看,心情和他同样激动,但很快便丢了回去。
    那不过是一块用过干掉了的旅行香皂。
    后来我回到屋里,坐到光线暗淡的书桌前,想着小酒馆里的月下客。此时太阳已经偏西,窗外是一堵与屋顶相同高度的火砖墙,一队大头蚂蚁衔着蝗虫飞蛾饭粒流经草棵和半截一次性打火机,消失和出现在幽暗的窟窿深处。除此之外,潮润的泥土气息和室内的轻微霉味相互交织,墙外不时划过脚踩碎瓦行走或自行车辗压塑胶板的声响。外边总有那么些人热衷于把生活废料排泄在我家与田野之间,这种感觉很能影响情绪,因此我不知不觉来到了田梗上,注视着那堆完全无法干净好像自已背上生长的恶性脓包疮。
    若是阴面世界,除了人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能称为垃圾。因为那里人的生活水平永远处于阳面的中古时期,既便是小孩拉屎撒尿,也要拉在自家地里,如果在半路上支持不住掉别人田里了,这小孩就会被当做败家仔处以家法。比如说月下客他小时候干了这种坏事,他的母亲看见了就会把他庇护起来,可是他父亲则认为“法不容情”,而且把他教育得像华盛顿一样诚实,所以他犯了事就自会跑去找到父亲说:爸爸,我又拉在别人那里啦!
    于是他母亲跪在一旁请求其宽恕,他的父亲展开简册宣读条款讫,按律处以打屁股。
    这类故事也都是听别人讲的,我原来不知道。
    在北城的酒馆外,我的视线被白衣人吸引过去。他穿着带倒勾的猫爪,刚踅过墙角,即飞身上了屋檐,像蝙蝠那样倒挂起来。
    从他眼中看去,这是一场高水平的比赛。但每每月下客闪开了致命一击时,他脸上就显出几分鲇鱼表情;而每当晚莫瞳发出致命一击时,他又兴致勃勃。因此我觉得,他很希望晚莫瞳杀死对方。至于为什么,现在还很难说。
    而躲在地洞里的人们此时已两腿麻木,他们像在沙丁鱼罐头里那样首踵交错,不停地想伸胳膊伸腿。于是有人忍不住了轻呼:下流!那边的声音连连说对不起嫂子我也没办法。旁边又一声音乍呼起来道:贱人!你好大胆敢当着我的面让别的男人摸?然后是拳头打在肉上的震颤,女人的哭叫,人群的骚动,有人在喊:挤个屁啊?也有人吼:再挤老子弄死你个狗杂种!还有人嚎叫……
    其实他们根本无须如此受罪,假如他们能搞清楚北城和豆家庆的性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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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可以谈到那年的豆家庄。那里并不是想像中以水磨豆腐闻名的农家乐之类的地方,而是一个汇集众多武林高手的地下钱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黑势力集团。
    十几年前,在山庄兴盛之时,就连衙门里的高官都按月领取豆家庄高于基本工资数十倍的奖金。当时第七代掌门人是人言武功盖世的月巅峰。其实他就是一没读懂过几本书的书呆子。据说在与菜家庄争夺地盘的血战中,由于轻信了错误情报,他把手下统统派到另一座山头去应战,不料敌方只来了些个长舌妇女,在那里打着毛线于阵前泼骂,而这边的人不知底细,不敢冒然进攻,只好呆在几十米外尖起嗓子回骂,就像在网上的语音聊天室里那样;孰知精壮武士早逼近了豆家庄,无论月巅峰是怎样的武功盖世,也通常是针对于单打独斗而言,顶多是万夫莫开,可是这次来了不知多少人,密密麻麻把整座山的一草一木都踩满了;实在没地方站的,就站在别人的头上,一齐鼓噪呐喊,刀剑林立。假如说月巅峰不大开院门的话倒是没人进得来,因为山庄有最坚固的门和围墙,而且墙面爬满了青苔,无比光滑,谁也别想单独爬上去。纵然以人梯能够上去,也会尖叫着跌下来,这是因为墙头上净是向外弯出半米的两面刀,根本无法翻越;有了这样的防御工事,照理说安全系数相当高,但月掌门心急如焚,他对自己的手下忠诚度完全没有信心,也对防御设施缺乏认识,他短权衡之后,决定叫十二姨太去打开厚重的铁门,叫小女儿取来电风扇,自己拧着一架钢琴来到最到处的阁楼上——你当然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想使用小说里面的空城计。
    他对手握电风扇的女儿故作若无其事地道:昔孔明临十五万大军而不乱,此番不过万把人尔尔,你,何必唬成这等形状?待她大开了城门,敌众一见“虚者实之”,定将自相践踏而退矣。
    那伙人本来冲不进来,顶着烈日挥汗如雨,正商量着回去吃过中午饭再来干仗,结果听见不知何处响起了捶击钢琴的声响,有粗通音律者猛然大笑道:不会弹就别拿出来丢人,难听死了!
    众人皆曰:是啊。
    不防大门轰然洞开,人们都吓得跳将起来,便看见了一位长苦瓜脸的妇人。
    于是众人一哄而入,根本没空去理解月掌门的良苦用心。他见大势已去,不胜怆惶,失惊道:天啊?怎么一点儿用也没有啊?就被涌上来的人给干掉了;旁边的女孩见人群上来时,往楼下一跳,紧闭两眼软乎乎向下坠去。忽一人影到了脸上,女人张眼看时,高兴得喊出声来,那人穿着一件深黑色斗篷,冲她坏坏一笑,将她轻轻搂起,乘风而去,下方的惊愕的人以为老鹰来了,都张口观望,却被踏着脑袋一路飞奔,转瞬已至铁门,女人喊了声母亲,那人一旋身挽过方才开门的妇人,竟一臂夹一人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跑下山去了。
    是的,他便是月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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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衣人眼里,他与她虽然看似端坐酒桌两端,却是在整个城市上空用气进行着激烈的搏杀,因而一但某一方摆袖出招则会胜负立判;而在普通人眼里就只是二人对坐。
    那洞里的店老板心想这么久了怎么还在呀?就伸颗头出洞去看。见二人举杯悬于半空,室内并无风,那头巾长衫竟是狂乱翻卷,地面上的纸屑尘土飞速盘旋,在酒桌两步方圆内形成一股褐色的旋风,每张桌凳都突突颤动不止,梁上的瓦片呼啸呻吟如大漠里的一堆破沙罐。
    此间,他们仍未停止对话。
    他道:那不是我干的。我绝不会干那种事。
    她说:我母亲临终前告诉我一句话,要我去找一个叫土豆的男人。
    她还说什么?
    她只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就是证据,所以我必须杀了你。
    我想,她一定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是个男人就勇敢地承认!我还有证据。
    言罢用气从怀中吹出那块玉来。
    你好好看看,除了五绝斩之外,还有什么旁门左道能将玉的内部震得粉碎而表面却完好无损?
    他瞪大了眼睛。这是他当年送给月一岚的定情信物。不觉间他的气已经明显地杂乱起来。最后他说,这不是五绝斩,这是——白衣人猛然间向他放出一记毒标,急伸手接住,不想只这一瞬晚莫瞳早将剑气贯穿了他的咽喉。
    屋顶泻下的冷冷阳光中,他的目光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她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从未有过的明媚。他盯着空凳子说:其实。我是你的……咳。
    行至门口,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回头问道:你是我的谁?是谁?
    但是,他被打着卷的沧桑落满了整个肩头,那口未出鞘的刀静静躺在颓然坍塌的面容之下……
   
                                        四
                                        1
    关于他的身世的说法几乎一人一个样,在周围的朋友那里,有人说他穷困潦倒,后有仙家传了他毕生的武功,才从此行走江湖干起杀人的行当;也有人说他本是纨绔子弟,他的父亲不是铁匠而是名臣;更有人说他是一名人妖,靠服用激素药物维持女性特征,哪天忘了服药,就变成男侠。唯一众口一辞的地方可能只有名字,凡把斗笠扣在头顶,扛着宝刀埋头潜行者都被人们称为月下客。
    我在听人讲到月下客之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想像溶入其中,就像坐在影院里看电影时猜测剧发展一样,猜到后来,电影就不见了,自个儿在瞌睡中去体验了一回。
    我从田梗走回院子的时候见到王志。他和我表哥站在一棵大槐树下,旁边停了一辆摩托车。这辆红色的车子崭新崭新,不会是我家的。我想,那就是王志的?可是他们讲完了什么后,俩人神情严肃地转身别过,表哥潇洒地跨上车身,俯身在上面一蹬一蹬;王志穿越公路,跳过田地,顺溪流去了。看来这摩托车也不像是他的。或者是他借给表哥的?我看见王志撒开的青色衬衫在蓝天下很飘逸,偶尔还展现出卡在屁股后面的一柄金色藏刀。
                                      2
    如前所述,在月下客十五岁的时候救了月一岚还有她的母亲。下山之后,他们来到了摩天岭。
    月下客家里到底怎么样我想可能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太多,是不座田野中的白色平房吧。母女俩就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多方与失散的弟兄联络,准备伺机夺回豆家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月下客和月一岚早就认识。
    据表哥所言(我最信任表哥的说法),十五岁的月下客自小接受着父亲暗地里的严酷培训,功力当时已臻五绝神功第八层境界,也可以这样讲,他的父亲白天是最普通的铁匠,晚上则是此功的第十二代继承人。此功以气杀人,无影无形,变幻莫测,分成男功和女功两大类,男人使刀,女人则使用一只眉笔。
    且说那日月下客上北城为父买酒,正好月一岚也出门溜达。她在堆配剑丫头簇拥下信步于人迹中左看看、右看看。忽有一脚穿猫爪鞋的白衣男人打马而过,过去了,又勒马回来缓行。向下盯着她看。她说:你看什么看?他露齿一笑说,这不是月疯子的千金?长得挺好看,可惜再放两年就该烂掉了。不如跟了我做小妾吧。言毕即伸出手来。她的几十个丫环当即齐刷刷拨剑出鞘来前面抵住。她们是豆家庄最佳杀手组合,个个是从断奶时起就受到山庄剑不离身的高强度训练,所以月一岚很生气,兰手一抛,那些剑流矢般刺将出去。
    月下客拧了一坛酒走在巷道里,觉得非常之渴,他用袖管揩了揩额头,头顶乌云滚滚似乎要下起雨来——他终于打开来喝掉了一口。而且是一大口,半坛酒都没了。但他只是诚实的孩子,所以向前跑去找到了一个打瞌睡的算卦先生,在桌在取纸笔写了“我喝了一口”夹在坛盖上。这时他听见一声巨响,看时有几十个女人从一展臂男子的马前飞上了树梢和屋顶,明晃晃的剑闪着青光哗啦啦散落一地。而在马前还有一女子惊讶地在咬指甲。她的脸像桃花一般娇艳,她的身姿像杨柳一般轻柔可人,她的倭堕髻……他一跃百步蹦到那俩人间去告诉她,同学,你长得真漂亮,让我莫名其妙地就爱上你啦!背后的人说:你他妈给我让开!月下客一回头才发现了这位像貌英俊的男士,只好对她说原来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对不起。正欲离去时却被那只后来若干年使他魂牵梦萦的小手拉住。她说:大侠救我!
    他这下看出来了。由是点点头把她引至身后,低低地问:你想对她做什么?
    干你什么屁事啊?你当你英雄救美啊?
    她要我救她,我就不能坐视不管。
    滚。告诉你,老子要杀你等于杀一只蚊子,只是不想坏了好兴致!
    月下客纹丝不动。四围的观众心情激动地扯起了场子,把他们困在垓心,有一点舞台剧的气氛,又有点像中盅里在斗蛐蛐。
    现在可以说,马背上的人是菜家庄木容掌门的大公子仇酷,继承着南语山流派雪隐神功。这种神功以阴毒称著于世,但我比较欣赏光明正大的招式,所以不觉得这是多厉害的武功。由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便动用暗器,因而他刚感觉到月下客运起的深不可测的内力时,就赶紧溜掉了。
    但回到山庄后,他暗使人控察此人底细,得知原来只是一个外地来的铁匠之子,便倍感羞愤,从此在外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要留下自已的名字。当然,这个名字是:“月下客”。

                                         3
    月一岚住在月下客家里,很快便和他干上了。他们是这样干的:当月下客的父亲和月一岚的母亲睡下之后,月下客便摸出父亲的房门,而月一岚探出母亲的房门,不约而同来到了生长狗尾巴草的小河畔。
    他觉得自己就快被这蓝色的月光烤干,在秋水般恬静而又迷蒙的目光中化作一朵盛放在她生命尖上的香菇。
    她说,谢谢你。
    他便迫不及待地在口袋里捞出一粒用三个月亲手磨制成的圆型软玉,双手环上去把它仔细地用红丝线系在了她的脖子上。那动作温柔到替情人掏耳朵眼的程度,这让月一岚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觉得他是个戴着老花眼镜在烛光前纳鞋底的老太太。
    好了吗。她问。
    没呢。他说。
    于是,她倾听着虫鸣和晚风,观察跑过落落野花的水耗子。让我们从背后去看,他现在正慢条斯理地把丝线系起来,又慢条斯理地解开,然后再系起来……直到她说哎呀。快让我看看!他这才系好,湎便在她小脸蛋上吻了一下。
    真好看呀。她捧起那玉感到挺满意。我也觉得满意,那是块半透明的软玉,在光线暗淡处会泛出鲜血那样通红的微光,这些光泽从内部通过脉络一般的纹理折射出来,仿佛在那最深处有一段无比绚烂的时空。
    从此,这粒玉直到死去的那天,再也没被她取下来。

                                       五
                                       1
    表哥发动了摩托,把一根钢棒提在右手上,单手一跃上了公路,呼噜噜骑至三叉口向左拐去,那一边是乱石滩。
    我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就丢在他卧室的一只皮鞋里。那张纸片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是青虫帮的人写来的。大意是:月下客,你的女人现在在我手上。你不愿意看她死吧?那么叫你的手下地、永远地、毫无条件地撤出玉都天桥。否则三天后来乱石滩请你看戏。落款是:青菜帮  仇酷  2004年4月1日。
    我很不愿意想起表哥是青豆帮的老大,更不愿意想起这是一个丐帮,掌握着玉都天桥的行乞权。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世界里死掉的人,并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利,比如说阳面有妓女忘了在工作中采取必要的安全措施而导致了非法生产,那么其产品不能及时进行销毁就只能偷偷卖给丐帮。接下来丐帮的有关技术人员就要为产品度身订做残废方案,去胳膊去腿或者统统去掉,这样做很对,天生吃这碗饭了欲望越小越快乐,你是摇钱树呀,树长胳膊长腿干嘛。
    但这是青虫帮的做法,因此帮内的基层人员中有大量小孩子,这些孩子由骨干成年人员在工作中当道具使用;而青菜帮则以成年人员居多,因而在天桥上人多势众长期占据有利地形,而且这边以来去自由、双赢互利为帮规,由是很多原青虫帮的小孩稍有自我意识之后,也都不顾一切地设法投奔前来。
    虽然表哥是这样的人,但我们从两个被老帮主收养的弃儿到他成长为今日新帮主的过程当中,他确是一位侠一般的人物。所以很理解他。站在我的角度理解这一行业的特点,职业乞丐完全是一种和妓女和写低俗读物的作家以及八卦新闻记者相平行的大众服务类行业。比如说,能居高临下施舍乞丐几文小钱是身份和人格魅力的体现,这小小投入所收获到的精神价值相当于阅读了一本能使自我感觉良好得俨然性超人的《遗情书》;为了使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有机会获得长回高贵身份感的快乐,职业乞丐们默默无闻地在街头肮脏的灯影间痛苦地舞蹈。有时候我真觉得,他们是一道比都市表面更残酷的风景。
   
                                            2
    乱石滩上布满了灰白争的岩石,宽阔的河面终年沁水笼雾。低低掠过的水鸟在黑山白水间将尖锐的鸣唱疾疾扫过叮咚的水声。
    月一岚坐在木伐顺流而下。只有她一个人。
    月下客呢?她想到了这个名字。一种庞大的无力感慢慢浸透了肌肤,刺入了骨髓,迫使她把头更深地埋进了双臂。
    待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前方的水气里隐现出一座水榭。灰褐色的梁柱漆皮落,两边各有一根类似于高速公路收费站那样的铁杆子。有很多船只行至那里时就被拦下,然后船上的人踩着工作人员丢来的木板子走上去,出来时有人号啕大哭,一丝不挂,栏杆便举起来放他们过去,屋里的人念到:家庭出身。农民。
也有人出来时什么也没少,依然放了过去,屋里也有人念道:家庭出身。富贾。
    她进去时,只见屋里有三名身着黑色制服的人,一张檀木办公桌,一盏台灯,灯下有一摞本子。坐在本子边上的黑胖子左手夹着香烟右手在本子上刷刷写着,门边坐沙发椅的鼓眼睛妇女偏头打量她一番,问:你怎么死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她说。
    老实交代!另一手执电棒折轻男子道,不然让你去那边做鸡!
    她不想变成一只鸡,只好说:被仇酷杀死的。
    仇酷是谁?
    仇酷是菜家庄的人。
    他为什么杀你?
    因为他想夺取豆家庄,他办到了。
    我的问话完了。鼓眼睛女人对黑胖子说。
    月一枫起身要走,胖子道:过来按手印。
    她很忍耐地上去在笔录本下方按了两下,血红的颜色。年轻男子跟着走上来剥她的衣服。他说:这边臣民的一切都是阴面皇帝所赐,因而属于国家财产。
    她觉得反正已经死了无所谓。这样一来,她从容地显露出绝美的身材,正想问问他们下辈子自已会变什么,后脑勺就挨了一电棒……
    我见到月一岚时,她已经十八岁。

                                      3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表哥对那一世界知之甚详,就在我从皮鞋里看到纸条以后,又在床下找到一块封面绘着西湖风景的笔记本。翻开来,首页用圆珠笔斜斜写着:“我爱你,月一岚。”
    第二页:“如果不是因为在乱石滩穿越忘川亭时,那三个阴司制服不了我,没有用孟婆牌电棒敲到我的头,恐怕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第三页:“你知道吗?豆家庄夺回来之后,是你的母亲要我离开你。她说的对,我是一个铁匠的儿子,配不上有钱有势的第八代掌门人;可是我走后很后悔,我没有告诉你我去了哪里;而你也没来得及告诉我,其实你已经怀上了我们的女儿。她的名字叫莫晚瞳。多好听的名字。”
    第四页:“虽然你已经不记得哪些掉在遗忘在柳荫河畔的日子,我也决口不提,但经玉再次系上你的颈项时,你像从前那样笑了。月光下的你真美。”
                                       4
    我已经到了乱石滩。那些血腥的气味在细雨里挣扎着,缺胳膊断腿的人倒在褐色的岩石上。河水涨起,燃烧后漆黑一团的摩托车泡在浑浊的黄汤里。
    表哥的头发很长,被雨水淋透之后一束一束粘在脸上,黑背心和破破烂烂的牛仔裤溅满了别人和自已的血。汗水和着雨滴在肩头迅速积聚滑落。恍然间,我真的看见月下客和仇酷以传说中的姿态对峙于高岗之上,乌云回旋纠结,月一岚缚在仇酷掌中,已经昏过去,脖子前逼了一把匕首。
    仇酷道:你,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月下客道:老子偏要过来!
    再过来我就把她杀掉!
    我不介意。
    啊?
    因为我会随她而去。
    妈的,仇酷说,你这人还有良心吗?愿意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被杀死?
    月一客向前越逼越近,仇酷不留神退倒在木桥下,被他飞身扑倒水里,大口喝起来。
    我赶快跑去救沉溺在水底的月一岚。
    咦?你看谁来啦?仇酷嚷道。
    你想骗我。
    真的,是,是那个……晚莫瞳!
    表哥急回首,匕首。“卟哧”一声刺入了他的心脏。
    我看见他惊愕的目光刚与我相遇便涣散开去。忧伤的神情在如泣的天空下一如当年慈父般深邃的瞳仁,带着无限宽容爱怜的旋涡将我吸了进去……
    你不该来……他注视着我。把上午磨出的帅字尖刀扯下腰来,迎着山顶十二点的朗朗钟声,返手捅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2004。5。30于成都龙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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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31 19:42 | 只看该作者
呱呱,向小刀老师学习。厉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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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31 19:45 | 只看该作者
好厉害!!
好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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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31 19:53 | 只看该作者
赫赫写着玩的呢~~~~~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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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31 19:56 | 只看该作者
好棒,这才是小刀兄的实力展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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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31 19:58 | 只看该作者
嗯啊写了那么久手都写化了的东西呢~~~我看着它现在还手痛。。:)
7#
发表于 2004-5-31 20:01 | 只看该作者
排版不对啊。
好长,山斑又要看一会了。
8#
 楼主| 发表于 2004-5-31 20:05 | 只看该作者
荷花姐姐啊,太难排了啊那么多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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