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街灯亮了
二零零四年，我在合肥的一家大型超市上班。身为组长，我的手下共有十二个店员。我的女朋友也是那十二个店员中的一名。她是超市的收银员。我常站在她身旁，陪她说话聊天。偶尔向店外张望：门口那排香樟树青了又黄，转眼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我想，冬天真的来了。这样的日子恰如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直到一个小男孩闯进我们的视野。
他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到店里来，可是从来没有买过东西。他的个头不高，却穿着成人的牛仔裤。因为太长，便将裤脚卷起来两道。棉袄经常是脏兮兮的。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真正令我们感到奇怪的是，每次进店，他都戴着顶帽子，可每次出店时，他都将帽子拿在手里。他从收银台前快步掠过时，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过我们。女友说：这是个小偷！
他再来时，我便离开了收银台。我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注意着他的行迹。只见他径直走近店来，兜了一大圈，终于到了面包货架前，他站住了。我就躲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隔着一排货架，透过商品的间隙，我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他，却丝毫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大约确定了自己的安全，于是将头上的帽子取了下来，然后快速地拿起一块面包，塞进了帽子里，起身离开。经过收银台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瞟了我的女友一眼后，快步出店面而去。
大约是他的瘦小的样子打动了我，我没有直接抓住他。毕竟，他偷的不过是一块面包，不值钱。想来他一定是饿极了吧！再者，那些面包只有一天的保质期，如果到晚上卖不掉就扔掉了。他既然饿了，就由他拿去吧。女友摇摇头说：只怕你好心办了错事，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大，走上偷盗之路哦。我说，应该不会吧！但从此便更加留意于他。有两次，我掐着他拿起面包的时间点，故意咳了一声。他吓得一哆嗦，面包就掉了下来。看得出，他的脸色都有点变了。于是，空着手，匆匆跑出店去。这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男孩再没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中。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我仍然爱站在收银台前，看门外或晴或阴的天，看太阳渐渐隐入路对面那幢大楼的背后，看星星点点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然而，就在我几乎快要忘却的时候，那个男孩却重又出现了。年关将近，店里的生意也比平日里忙出许多。他小小的身影夹裹在顾客中间，很容易便被忽略掉了。可因为此前我曾留意他很久了，所以，他一出现在店门口，便引起了我的注意。还是那副打扮：胖胖的棉袄，长长的牛仔裤，裤脚卷起了几道。头上，扣着那顶我再熟悉不过的帽子。
我向女友递了个眼神，然后起身悄悄地跟着男孩一起往店深处走去。出乎我所料，这次，他并没有在面包货架前止步，而是在店里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洗发水货架前。身边的顾客来来往往，可他们丝毫引不起我的注意。我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眼中盯紧了早已选择中的猎物。其它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我静静地躲在一个他察觉不到的角落里注视着他。但同时，我在心里暗暗希望他赶快离店。说真的，我不想为难这样一个小孩。可惜，他终于还是伸手拿起了一瓶最贵的洗发水。大概因为瓶子太大，他没有取下帽子，而是直接往棉袄里一揣，然后扭身就向店外走。
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于是快步地向他追去。不过是两三秒的事情，他已经快要经过收银台前了。我说：小伙子，你没买什么东西吗？说这话时，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我多么希望他此刻能明白我的提醒，主动将洗发水从怀里掏出来，然后付上款。那样的话，我可以当作不知道事情真相。尽管店里贴着偷一罚十的标语，可我始终认为：罚款不是目的，警告才是根本。我希望每一个偷盗者，都能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幡然回头。何况，他还那么小，我也不想直接将他揪出来。那会伤了一个孩子的自尊。而这，可能是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治愈的心灵伤口。可是，作为一名店员，我有责任，更有义务要保护店里的财产不受损失。如果说，此前的一块两块面包丢失了，我可以当作是保质期将近时，我正当销毁了。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一瓶价格不菲的洗发水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带出去。也正是基于这两难处境，我出言提醒了他。
他停顿了一小会，就那么看着我。我的眼中满是关切之情，我甚至看到他的脸有点微微变红了。我期待着，期待着他说：哦，是的，我选了一瓶洗发水。然而，我失望了。他看着我，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又转身向门外走去。
五步！三步！还差一步就要走出店门了！我的心里暗暗难过起来！
是的，我很难过。你知道，他没有出店门之前，就不算是小偷。可是只要他跨出这个大门，我就将不得不当场将他拿下，然后搜出他怀里夹带的赃物，然后宣布：你是小偷！
那一步，在我的心中重若千斤。我感觉时间都快要凝固了，可他似乎浑然不觉，相反，他更快地向店外跑去。我眼睁睁地看到他抬起了一条腿，重新放下时，已经落在了门外。终于，我闭上了眼。同时，我喊了一声：你站住！
接下来的事情，已不必多述了。和所有的小偷被发现一样，他撒开两腿就跑。店里的两个店员追了出去，不出五十米，便将他抓住了。毕竟，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我看到他一直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可我的两个店员一左一右地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拖进店来。进门的一瞬间，那瓶洗发水从他的棉袄里滑了下来，摔在了地上。这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我看到门外的路灯，正一排排地亮了起来。我于是叹了口气：现在，他归我管了！
我将他带进了我的办公室里。那是一间极小的房子，不过四五平米，只放着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边上又堆放了很多尚未上架的商品。我先坐了下来，然后指着边上的一箱饮料，示意他也坐下。他很害怕，始终靠着门站着，与我保持着最大的距离。我不想勉强他，于是故意拿起茶杯喝口茶，尽量不去看他。
就这样，又过了一会，我才问：你叫什么？他不回答。这是我能够想像得到的。很多小偷在被抓之初，都是咬定牙关不松口，就是不说自己的姓名来历。我很高兴，因为这至少说明，他们还是有羞耻感的。可我同时又不免暗暗叹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呀！于是，我又抬头问他：今年多大了？他还是不回答。我知道他不大可能会回答我的问题，这是小偷的共性：拖！装呆卖傻拖延时间。反正犯的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勾当，不过是小偷小摸，说是犯了法律，可也够不上刑拘的量！
我想，我得使绝招了。我就对他笑笑，尽量以最平静的语气对他说：小伙子，你可以不说话。但是我得告诉你，你必须跟我老实交待！看见墙上的“偷一罚十”标语了吧？如果你配合我的问话，不过是在我这里写一份检讨，然后陪上几百块钱。但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只要一拨110，最多十分钟，警车就到！
我看到他开始发抖了，脸上也冒出一层汗珠来。我知道，恐吓开始奏效了。于是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好好考虑考虑吧！然后起身出了办公室。
等我再次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在哭了。他很瘦，因为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到他这样，就心疼得不行。可我想起女友说的话：不能好心办坏事，把他纵容成一个真正的小偷！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这是我母亲一直教导我的做人原则。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拿他当一个孩子来看，而不是小偷。但如果这次我放纵了他，那后果怎样，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我又坐到了椅子上，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他于是接过去，想了好久，终于写下了检讨两字。当我看到他的检讨最后一句写道“我保证再也不偷洗发水了”的时候，我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问：不偷洗发水，那是不是说面包就可以偷了？他吓得一哆嗦，赶忙将洗发水三字划掉，重又改成“任何东西”四字。我将检讨看了两遍，没什么问题了，于是用郊水贴在墙上。接下来，就是赔钱的事了。
其实，赔来的钱都归店里所有，对我本人没有什么好处。可我还是决定逼他掏钱赔款。不为别的，只是想让他花钱买个教训。这可难为坏了他。他将口袋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对我说：叔叔，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可我真的没钱赔。我说，那你就等着警察来抓你吧。这样说的时候，我就看到他的小脸都变白了。我在心里暗怪自己太恨！这么点大个孩子，何必太过份呢。可我一想到，如果这次让他轻松过关，他就没法吸取教训，以后还会再犯错，我就咬牙说道：如果你身上实在没有，那就让你家里人送来吧。说着，我又将店里的电话往他面前一推说：110，或者你家里的电话，随便你拨哪一个。男孩磨蹭了半天，终于在我的严辞威逼下，按下了数字键。
门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毕竟快到新年了，街灯全部都是刚换的，白花花的亮。店里的顾客们喧闹着，嬉笑着，说不出的喜庆。可我此刻的心情却异常的复杂。我不知道，接下来我将面临的会是个什么样的场面。男孩的家人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对我的做法是表示理解还是无理取闹呢？这一切都是个未知数。好在，我坚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这到底让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半小时后，一辆电动三轮车停在了店门前。一个男人蹒跚着下了车，向店里走来。他头发脏乱地打着卷，衣服也是宽宽大大的，还架着一条拐棍，一脸焦急的样子。我猜想一定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了，于是慌着迎了上去，同时，将男孩唤了出来。
男孩怯怯地看着男人，慢慢地走上前来。还没到跟前站稳，男人突然轮起拐棍向他打去。我吓了一跳，慌忙拦住。男人因为失去拐棍的支撑，晃悠着差点摔倒。我说：大哥，你消消气。这次请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小孩走上歪路，以后不好管教。所以给您提个醒，希望你好好教育教育他。男人握着我的手说：谢谢！我们家庭不太好，平日里的确是疏于管教了。我请他到办公室里坐下，然后问他：您行动不便，干嘛不让别人来？男人叹了口气说：哪还有别人，他妈早就不在了。我一个人带着他，在对面的立交桥下靠修车补胎过生活。这不，家里也没个电话，他打到隔壁家里，邻居又跑去喊我，所以来迟了。我听后，若有所思。
男人突然转向身边的男孩骂道：你个不学好的东西！我辛苦赚钱，供你上学，就是让你出来偷东西丢我的脸吗？说罢从兜里掏出一卷钱来问我：该赔多少钱？我看着他手里的票子，多是十元五元的，而且上面沾满了机油，一时间，心中生出许多不忍之意来。连连摆手说算了，不过是为了给孩子提个醒。你们也不容易，不用赔了。
这时，身边的男孩突然哭了起来说：爸，我本来没想偷洗发水的。你每天回家那么晚，我饿得很，所以想来偷个面包吃。可看着那么多人都在置办年货，就想着，咱们也得干干净净地过个年。咱们以前都是用香皂洗头，因此我就想送你一瓶洗发水。爸，你不知道!我闻过别的同学用洗发水洗过的头，可香了。我就这样想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洗发水揣怀里了。爸，我以前真的没干过，我以后也不会偷东西了。
大概是当着我的面，男人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一手杵着拐棍，一手挠着头说：孩子跟着我也可怜，让你见笑了！我说哪里哪里，同时心里酸酸的，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男人还是执意要赔钱。我说，真的不用了。然后，我摸摸男孩的头说：大哥呀，这孩子其实本质真的很好，我替你高兴呢。从他的身上，我还学到了孝道呢。这个钱是真的不要赔了。另外，这大过年的，见个面也是缘份，这瓶洗发水，我私人买下来送你们了，当是新年礼物吧！男人激动得直摇头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看着男人带着男孩坐在电动三轮车上离去的样子，我突然心中升起一丝暖意来。多少人的生活都有着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可只要心中有爱，感动自然常在。这对平凡的父子，让我领略了朴素之美。相信男孩在以后的人生路上，一定会走得更加坚实，更加正道吧！
这样想着，远远的街上便响起了烟花绽放的声音。街灯也更亮了，我想，年真的来了！
[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2-8-25 17:42 编辑 ] |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2-8-24 20:53
收藏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