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一声娘吧

刘满园

　　
                                                                                                            刘满园
　　
　　大方院里的虎娃娘，七十多岁了，还活得挺精神，耳不聋，眼不花，还会穿针引线，能把红红的大辣椒窜起来，挂上屋檐。老人一生坎坷，嫁鸡随过鸡，嫁狗随过狗，改嫁过好多次。
　　
　　虎娃娘四十岁左右才嫁到大方院里来，跟了个鳏夫，也是个中年失了伴儿的人，带着一个儿子。儿子都老大不小了，还是没有成家。女人来到村里，也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姓，只因带来的孩子叫虎娃，人们就喊她虎娃娘。
　　
　　其实，虎娃却不喊她一声娘。
　　
　　自己的身上掉下来的肉，一脚一手拉扯大，东奔西走带着他，却连一声娘都换不来，虎娃娘心里始终不是滋味。倒是该着叫自己后娘的国娃，还时常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娘，做娘的嘴上甜甜地答应着，心里还是觉着别扭，也觉着没有自己的虎娃叫一声亲切，没有那种连心贴肉的感觉。
　　
　　虎娃不叫娘，当然更不喊一声大（爸）。这事时间一长，大方院里人人都知道，虎娃娘也不觉得丢人现眼没面子。不过，她心里还在指望着，娃娃还是小，等着长大懂事一些，娶媳妇成家立业，终归会喊娘叫大的，哪怕是后大。虎娃娘也给国娃的大这样宽心，国娃的大就只挤出一丝苦笑来，也不言语。
　　
　　这一等，竟然等完了她的后半辈子。
　　
　　要说，国娃还是个野头野脑的孩子，说话高喉咙大嗓门，做事儿顾头不顾尾，也不听大人的话。虎娃反倒腼腆乖巧一些，像个女孩子，念书也赶国娃念得好得远。念完小学，国娃就辍学回家放牛，随后出门打工，再往后做了倒插门女婿，跟着红瓦房的女人家过日子去了。虎娃娘后来才闹清楚，这个不过门儿的媳妇，竟然是狗代子的亲侄女，哎，真是作孽啊。
　　
　　虎娃念完初中，也不再上学，就回来接替继父当了村里的会计。这时间，虎娃还是不喊娘，也不喊大。几年以后娶媳妇成家，虎娃跟娘说话还是那样清汤寡水，一声娘还是不愿喊出口来。
　　
　　大方院里许多老人就问虎娃娘，虎娃打小就不喊你娘吗。虎娃他娘说，那可不是，打小他的嘴可甜了，一声赶一声的喊着娘，答应都答应不过来呢。自从他亲大死后，我跟着他最早的一个后大过日子时，他都好好的。虎娃满七岁那年，才变成这样。
　　
　　虎娃娘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她只是不愿揭开自己的伤痛叫人看。虎娃娘知道，虎娃活到如今，都长大成人了，心底里还是不愿意原谅自己。
　　
　　那一年，虎娃娘领着虎娃，先改嫁到烂桥子，烂桥子那家李姓人家道殷实，吃穿不愁，可那家人不喜欢他的虎娃，让一个七岁的孩子上地干苦活，还动不动不是打就是骂。虎娃娘一气之下，再次改嫁到了红瓦房。
　　
　　红瓦房的大队长，小名叫狗代子，是个“一把手”，据说那只手是他打小做贼，叫人给活活砍掉的。同时，他还是个秃头，长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做事当然心黑叶子麻，连活吃人的胃口都有。这年狗代子刚刚死了婆娘，就千方百计找人说媒，非要跟虎娃娘过日子不可。烂桥子，还有虎娃的死鬼亲大所在的黑狗子，都是红瓦房大队管辖的几个小生产队。狗代子想干什么，都能如愿以偿，没有做不到的。
　　
　　娘要跟了狗代子，虎娃誓死反对。
　　
　　为这事儿，七岁的虎娃给娘跪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有让娘改变主意。虎娃娘对自己的亲戚们不断叙说，得罪了狗代子，惹来的麻烦就大了。
　　
　　就这样，虎娃娘还是跟狗代子做了两年光景的短命夫妻。谁也想象不到，两年以后的一个深秋之夜，狗代子喝醉酒懵懵懂懂回家，摔进红瓦房村前数百米的山沟里，死得惨不忍睹。第二天人们发现，一条腿都叫狗吃得只剩下骨头了。
　　
　　多少年来，大方院里人每回问起虎娃，为啥不把自己的亲娘喊娘呢，他就显得一点也不自在，似乎悄悄紧握着两个拳头，牙齿咬得嘎巴响，只是一句话都不言说。及至到了后来，他娘都离开了人世，已然如故。
　　
　　虎娃幼小的心灵深处，隐藏着一段罪恶的故事。可这个故事，在他的记忆里，也只是一块又一块零零落落的碎片，根本就连缀不起来。可是那些存在，却非常真实，就像钉子一样，牢牢固固地铁钉在虎娃的灵魂里。
　　
　　这些碎片，也只呈现在梦境中。在梦境里，那个可恶的狗代子，一会儿脱得上精下光，一会面目狰狞地坏笑着，一会儿又像魔鬼一样吠叫。好啊，小杂种，敢打老子！你给我听着：我迟早要害死你爹，霸占你娘，跟你娘晚晚这样耍！迟早，你信不信，啊！哈哈，哈哈哈......突然，一道寒光闪过，狗代子死死倒在血泊中，一会儿，那血泊又变成了愤怒的山洪，朝着自己奔流而来......这个梦境，一会儿颠过来一回倒过去，一直折腾了虎娃多年，也无数回吵醒过虎娃媳妇。虎娃从梦境中挣脱出来，都会汗流浃背。他一把抓住媳妇的手，再也不愿松开，直至天明。
　　
　　虎娃的媳妇，是虎娃娘和国娃的大花了代价，才给娶进门的，可最后只挣来了姨姨和叔叔的这样惯常平淡的尊称，虎娃娘和国娃的大嘴上没有计较，心里却凉透了。儿媳妇这样称呼自己，往后生了孙子叫不叫爷爷奶奶？
　　
　　就在孙子满月的酒席上，好多人跟虎娃娘和国娃的大道喜，说恭贺你们长了辈分，以后我们就要喊娃他爷爷娃他奶奶了，好好喝一杯吧，高兴嘛。国娃的大说，那是那是，当然当。虎娃娘听着，鼻子却有些发酸，心想这事儿还说不好，还不知道人家认不认爷爷奶奶呢。
　　
　　就在这天，年过古稀的虎娃娘做了她早已谋划好的，一直想做却一直未作的一个试探：把一个圆滚滚的木头棒槌，悄悄放在虎娃就要进来的门槛下面，等他不在意，踩上棒槌，咔嚓摔一跤，摔疼了，肯定会喊一声“我的娘呀”，只要他喊出这头一声，她就会赶紧答应一声，说不定往后会慢慢喊娘的。
　　
　　虎娃出出进进忙着接待客人，顾不上别的，刚好匆匆忙忙进屋取东西，果然一脚踩着木棒槌，咔嚓一声就摔在地上了，可是虎娃根本没有喊那声期盼已久的“我的娘呀”，却喊了一声：我的天哪，谁这样作孽不长眼啊！
　　
　　虎娃他娘一听，差点儿背过气去。
　　
　　其实虎娃娘还给国娃的大生了两个聪明贤惠女儿，虎娃对这两个妹妹倒还蛮关照蛮亲热的，就是不叫自己的亲娘一声娘。这事儿永远都是虎娃娘的一块心病，一个死不瞑目的结。这么多年过来，她还是不甘心，她始终还在指望着，虎娃终究会喊一声娘的。从此，虎娃娘的这个梦，彻底破灭了。看来就算到了阴曹地府，虎娃也不会原谅自己。
　　
　　果然，虎娃娘不久就悄然离开人世。灵堂上，虎娃虽说泪如雨落，却依然不哭喊一声娘，只是一巴掌一巴掌拍着棺木，大声呼喊着：天哪，我的天哪......一旁的妻子鼓励虎娃，哭一声娘吧，人都去了，你都不能哭一声啊？也许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虎娃似乎没有听见妻子这话，也好像轻轻的摇了摇头。随后几天，虎娃再没有哭喊过一声，包括出坟下葬那天。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9-1 22:23 编辑 ]

漠北雪莲

悲戚的叙述，让人痛到心底，世上的娘都是如此，为了儿女忍气吞声，可子女未必能够理解……

敬一兵

小说充满了痛彻心扉的悲戚氛围，这样的氛围来自于生活不愿意向人展示出来的那个侧面，也来自于人性的深处。意味悠长，读后令人长久回味。欣赏并问好！

西夏楼兰

刘老师的多篇小说都展示了乡村生活的恶劣和人文生态的残酷。但是，在这残酷之中依然有温情的余光，有善良的品质。这一篇从喊一声娘为线索，写了深藏在虎娃心中一件隐秘的事，表现了残酷生活对人性的扭曲。欣赏学习了。

暴雨迎风

故事写得悲怆。文字很抓人，一黏上就被一种浓浓各的情绪感染，直到最后发觉那种情绪依然憋着，连娘死了也不哭一声娘，不知虎娃幼小的内心是受了怎样一种摧残？令人揪心，也令人憋闷。刘版的小说别有风味，用很有感染力的文字艺术地挖掘人的内心世界，感染读者。此法值得学习！！

刘满园

原帖由 漠北雪莲 于 2012-8-31 11:37 发表
悲戚的叙述，让人痛到心底，世上的娘都是如此，为了儿女忍气吞声，可子女未必能够理解……

谢谢来读，问好雪莲。

刘满园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8-31 15:04 发表
小说充满了痛彻心扉的悲戚氛围，这样的氛围来自于生活不愿意向人展示出来的那个侧面，也来自于人性的深处。意味悠长，读后令人长久回味。欣赏并问好！

谢谢敬版点评。

刘满园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2-8-31 16:13 发表
刘老师的多篇小说都展示了乡村生活的恶劣和人文生态的残酷。但是，在这残酷之中依然有温情的余光，有善良的品质。这一篇从喊一声娘为线索，写了深藏在虎娃心中一件隐秘的事，表现了残酷生活对人性的扭曲。欣赏学习了 ...

谢谢楼兰点评鼓励，谢谢。

吕永红

对人性揭示的很到位很深刻，虎娃却喊了一声：我的天哪，谁这样作孽不长眼啊！
　　
虎娃他娘一听，差点儿背过气去。真是个苦命的娘。欣赏！

曾经沧海

平淡中透着深沉，文字很有张力，让人一口气读下去。

刘满园

原帖由 吕永红 于 2012-8-31 18:21 发表
对人性揭示的很到位很深刻，虎娃却喊了一声：我的天哪，谁这样作孽不长眼啊！
　　
虎娃他娘一听，差点儿背过气去。真是个苦命的娘。欣赏！

问好永红，谢谢来读来评。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8-31 16:37 发表
故事写得悲怆。文字很抓人，一黏上就被一种浓浓各的情绪感染，直到最后发觉那种情绪依然憋着，连娘死了也不哭一声娘，不知虎娃幼小的内心是受了怎样一种摧残？令人揪心，也令人憋闷。刘版的小说别有风味，用很有感染 ...

谢谢暴版点评和加精鼓励，谢谢。

蝴蝶

娘的付出，儿子是不会理解的。

FCZ

这样悲惨的身世，竟换不来孩儿的一声“娘”,多悲催的故事情节！感叹！感叹！ :victory:

[ 本帖最后由 FCZ 于 2012-9-1 10:11 编辑 ]

天下为公

催人泪下的一篇作品，感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