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

伊暮暮

　　秋嫣走了。
　　
　　千山告诉我这消息时，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难得的忧伤，一闪即过，瞬间又变得沮丧、不屑和愤怒。
　　
　　我默不作声，平静的脸上，有一丝看不见的幸灾乐祸隐藏在眸底。这些看不见的细微，是从我心旮旯里悄悄爬上来的。
　　
　　千山并未察觉出我的冷漠，他的眼睛里依旧淫光闪闪，像一束束激光在我娇柔曼妙的身上打转转，并在私密处肆无忌惮地探进探出，如暗夜里的饿狼，贪婪地注视着草丛里的兔子。
　　
　　我帮千山挂好外套，转身飘进厨房，幸灾乐祸的心理让我脚步轻盈。我把电水壶灌满，插上电源，便立在旁边等水开。等的时分，我的心里无声地哼起美了美了的歌。
　　
　　壶盖的边缘很快冒出了一丝丝白烟，沸腾的水鼓起一层层水泡，轻轻、狠狠地撩拨壶盖，壶内的滚水互相纠缠着碰撞着，生出轻微的嗤嗤声。我固执地认为，这水是伴随着我美了美了的歌声沸腾的。
　　
　　我沏上两杯上好的铁观音，顿时茶香氤氲，犹如美了美了的歌声在萦绕。我像呵护初生的婴儿般小心谨慎地将茶杯置于一个精致的托盘托上，端起托盘，迈着猫儿似的碎步，轻快地飘出厨房，将托盘和茶杯放在红木茶几上。
　　
　　千山疲软地窝陷在沙发里，满脸疲惫。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缓慢揭开杯盖，撮起嘴唇吹了吹浮在水面还未完全泡开来的茶叶。那些叶子就像花儿被春水催情了一样，慢慢舒展开来。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陪着千山说话，只是他看不见我隐匿在娇容下轻蔑的笑。
　　
　　秋嫣当然要走的，这在我知道有她存在时就诅咒并预料到的。
　　
　　秋嫣、千山和我是同道中人，因为网络而结缘，只是此缘非善缘。秋嫣、千山以网络多媒体为平台，在网络江湖里摸爬滚打，早已侵吞百毒得心应手，是游弋了多年的红鱼精，而我两年前得到千山的青睐时，还是个涉网之初的稚鸟儿。
　　
　　千山在网络上写给我的每一篇文字、每一幅音画都唯美到极致，纷至沓来的柔情蜜语像美丽的花蝴蝶在我的梦中翩翩起舞。对于初涉网事的我，犹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兴奋得像一只初生的小羊羔贪婪地汲取。我仿佛看见千山目光深邃地遥望远方，回头又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不懂得设防的我来不及分清方向就追随着神秘的桅杆去漂泊，很快就坠入千山用网络铺陈的漩涡中，心甘情愿地从虚拟走进现实，成了他的地下情人。
　　
　　在这之后，我用心留意千山在网络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因为在意了，我敏感到秋嫣的存在。从众多蛛丝马迹中发现，千山不仅与秋嫣暧昧，还有诸多和秋嫣一样狐媚的女子与千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发现千山的文字和音画，可以批发送给每一个他觊觎过的女子。同时，我还发现千山有多种面具，他戴着各式面具在网络里表演，他以千山表演文艺，又戴着面具表演下半身。
　　
　　千山是网络里的红鲤鱼，在虚拟的世界里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秋嫣和那些狐精样的女子又各自与网络里分不清性别的人物勾肩搭背，暧昧不清。我感觉奇怪的是，他们常常可以不泛醋意地抱成团，抵御一些外来的入侵者。他们在网络江湖里撕掉最后一块遮羞布，玩得风生水起，疯了似得激情舞蹈。
　　
　　这些发现让我心生恨意。恨让我在心里诅咒那些丑陋，也诅咒千山不得善终。诅咒归诅咒，但我却没有挪动窝，这两年来生活的艰辛和网事的历练教会了我不动声色。
　　
　　千山是个商人，他有多少身价我并不清楚。现实中千山给了我丰厚的物质回报，这种养尊处优式的奢华生活，是我吐血奋斗几十年也难以企及的。而他看中的是我年轻美貌，以及令他情欲迷乱的水灵灵的身体。
　　
　　两年前我和千山初识，并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迷恋上他，我以为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矢志不渝追寻的爱情。但当我慢慢地从旁听侧视知道了他的许多以后，变得实际了，我要通过别的途径来实现理想。我的爱演变成了恨和贪。恨自是不必说，贪让我隐忍难言的心瘢，任由贪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我，并心安理得地享受千山带给我的奢逸。当然，我也因此失去了大山深处赋予我二十年的清纯。
　　
　　大山深处的贫瘠和清纯，时常在我的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但对锦衣玉食的贪恋让我再也无心眷顾。我学会了在这浑浊的江湖里欢实地游。我已经游得很远，看不见回头的岸，只是偶尔在梦里看见对岸炊烟袅袅若隐若现，隐约又挂在眼帘，蒙胧地美在我无声的叹息里。
　　
　　秋嫣肯定要走的。千山不能给她安稳的归宿，秋嫣抓到了更加强大可攀爬的岩，自然是要离开的。虽然秋嫣的走，我在冥冥之中早有预感，但当这预言成真时，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至于秋嫣之外是否还有春嫣、夏嫣和冬嫣，似乎与我无关了。望着千山因秋嫣的离开而困惑的眼神时，我无言以对，好像我只能如此。我是不是另一个秋嫣？
　　
　　秋嫣的出走，影响了他的心情，千山不像往常来时喜欢唠叨说一些平素见闻。他洗浴后坐到电脑前，打开了许多网页，东逛西逛，我听见敲击键盘和扣扣频繁的滴滴声响，知道他又在与许多女子打情骂俏。我可以想象得到群魔乱舞的疯狂样子，我懒得去理睬，省得往自己的心里添堵。这两年来的网事，让我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听戏、看戏或入戏。我默默起身走到阳台，推开窗子斜倚在窗前，远处霓虹闪烁，郊外特有的空旷和静谧笼罩着我，一种莫名的伤感冲进心头。我并不是害怕，我恐惧的是感觉到对未来深深的不可预知。
　　
　　一阵冷风拂面，我打了一个寒颤，悄悄隐藏起对千山的异心，漠然回屋收拾好一些散放的物件，把自己收拾干净，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荧幕，遥控器在我的手里捻来捻去，不停地变换频道，天知道我想要看些什么，又看进了些什么。
　　
　　千山终于觉得逛累了，起身说要休息。我关了电视，陪着他一道进了卧室。在一阵近乎疯狂的撕咬肉搏过后，各自喂饱了饥渴难耐的躯体。千山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床上，鼾声四起。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空心人，周遭的空旷像海啸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撞击我、挤压我，我在这无限的空旷中坠入深渊，瞪大眼睛走进梦里。
　　
　　我在一个梦里看见秋嫣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像蛇一样吐着信子，她的全身上下布满脓疮，张牙舞爪地大笑，笑声像列车高速穿过山洞般恐怖。另一个梦里，梦见自己走在一个不知名的城市，塞车的路障让我错失了时间，错过了回家的列车。我看见列车驶过后四周可怕的空寂，我甚至看不到建筑物和自己的影子。我在梦里拼命地追，追那个会穿过我家大山的列车。列车像一枚导弹呼啸着穿过我的胸膛，我一屁蹾跌坐地上，绝望地朝着列车远去的方向嚎啕大哭……
　　
　　梦里没有颜色，黑白的场景快速切换，模糊又清晰。这两年来我反复地做着相同的梦，至于千山梦见了什么，谁知道呢。
　　
　　从梦中醒来，千山还在熟睡，嘴角的口水慢慢溢出，赤裸的身体像一堆肥肉肆无忌惮地瘫软在床笫，两腿之间那只斗败了的公鸡脑袋耷拉在一丛乱蓬蓬的黑草上。我突然觉得千山的样子很丑，丑得让我恶心，恶心得让我想吐。平时他总是西装革履，领带系得优美周正，即使一身休闲装束，也是包装精致上足发条的现代潮人。
　　
　　他像一头出没不定的野兽，今天来陪我，明天又要飞往香港，后天飞往何处，只有鬼知道。这里只是他的一个家外之家，偶尔飞来歇息的窝而已。
　　
　　天渐明，有微光透过窗棂。我眯眼瞅瞅窗外，伸手摸到放在床头柜上的丝质睡衣，起身穿起，睡衣柔软地贴上肌肤，蛇皮般滑爽。
　　
　　我赤着脚，踮起脚尖，往洗漱间去。完后，我又蹑手蹑脚地坐到梳妆台前，稍许护肤并化了素颜淡妆，最后我伸手拧开一个非常精致的玻璃小瓶，里面盛着指甲油，开始涂抹本已上了亮色的艳红指甲。我的指甲被我无所事事时，用小甲挫挫得尖尖圆圆呈椭圆状，每个指甲都像是浓缩了无数倍的小浴盆，像我以前在大山的家屋用来洗澡的那种浴盆。
　　
　　在大山里的二十年，我一直用浴盆盛水清洁身体，一个人坐在浴盆里让我感觉浑身都能彻底放松，身子很舒服地泡在水里，心里想着山外的天，是否更蓝更妖娆，想象自己是云层里的天马，总有一天能腾云驾雾离开这片寂寞的青山。
　　
　　现在我将身子泡在玉色浅瓷浴盆里，浴盆宽大得可以让我整个身子被水淹没。我泡在浴盆里轻撩水于身，发现水的颜色不停地变幻着，红的，蓝的，紫的……我被染成各种色彩，思维的枝蔓迅速延伸拓展，轻盈得似在飞奔。我的小说经常由此虚构而来。
　　
　　自从离开大山后，我就不曾再用过家屋那般的塑胶浴盆了。我偶尔会回想起那时的清纯，还有家屋的清寒和温馨，想起妈妈哽咽着声音和我通过的电话。妈妈把家里的人逐一和我提起，然后说家里一切都安好，最后妈妈和我提到顺子，那个和我青梅竹马，处处谦让着我，长得高高瘦瘦、眉目清秀，被我调皮地夺取初吻想和我白头到老的小顺子。妈妈说如今顺子能担当了，说他承包了山林果树之类的话，说顺子是如何如何有出息了，又说顺子常常问起我。我闭上眼睛，浑身漫过往事的潮水。黑暗中，我看见最爱我的人骑着白马从荒凉的草原上奔驰而去，我驻足凝望，泪流满面。
　　
　　其实我也懂妈妈和顺子的心意，只是自从我走出大山，就坚定了自己的主张。初识千山时，我体内喜爱文字的一根神经被触动，千山身上散发出来迷人的气质，让我痴迷，欲罢不能。
　　
　　我的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倔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恰合我如今的境况。因为对文字的膜拜，我痴迷于千山；也因为对文字的敏感，我洞若观火，揭穿了千山的真面目。同时是文字及时提醒，让我赋有心计，让我在真想显露时变得坚强。明知自己不再为千山付出真心，我却并未离开。而千山也未能察觉到我心里的微妙。
　　
　　千山给予我奢侈的生活条件，是我多年来的梦想。踏上门前的草坪，我觉得自己是童话里的灰姑娘变成了公主，我尽情享受着应有尽有的一切。千山不常来，我正好安心写作，别人怎么想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安静写字的日子里，还真发表了几篇文章。我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能长久，曾无数次提醒自己，为了心里的隐秘我愿意暂时成为笼中金丝雀，一旦时机成熟就想办法金蝉脱壳。千山不在的日子里，我除了写作还选择性地交往其他男友，与他们游戏人生让我文思泉涌笔下生辉，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丰富多彩。老家的父母亲人只知我在沿海地区工作，再说我已成年，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我到底需要什么？
　　
　　我抬起手臂张开五指，透过指隙，看到窗外霁光晃在玻璃上，昨夜的一梦晃在我血色的指甲盖上。在泛着诡异光亮的指甲盖上，我看见梦里的秋嫣皱了皱眉，像我这样伸出涂了指甲油的手，左看右看。千山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像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穿梭。秋嫣蹑手蹑脚下床套上白色狐狸皮，两只小眼睛闪着荧光，冲着千山妩媚一笑，叼起一只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门，消失在门外的草坪深处。
　　
　　千山仍在酣睡……起风了，是常见的台风。一只白狐直立身子，高跟鞋踩在水泥路面上得得地响。她昂首挺胸，目光决绝，走向风中。席卷而来的台风不知道将要把她刮向何方。
　　　　　　　

　　

[ 本帖最后由 伊暮暮 于 2012-9-8 19:48 编辑 ]

刘满园

粗读一遍，一篇精彩的情感小说，先提一下。

暴雨迎风

文字很精彩，用字准确，细节描写生动，形象化的语言很有感染力，给人以美的艺术感受。塑造了“我”这个沉沦的女子，通过自述和细腻的心理刻画，将一个山里青春美丽而富有才情的女子再都市里的意乱情迷和矛盾挣扎，心就那么飘着，不知该泊在何方。题目取名泊，主题鲜明，内涵丰韵。

西夏楼兰

通过内心情感意识的流动，描画出女主人公内心的色彩及生活的细节。语言富于特色，别具感染力。

伊暮暮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9-9 00:42 发表
粗读一遍，一篇精彩的情感小说，先提一下。

谢满园版提读。暮暮问好！

伊暮暮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9-9 10:16 发表
文字很精彩，用字准确，细节描写生动，形象化的语言很有感染力，给人以美的艺术感受。塑造了“我”这个沉沦的女子，通过自述和细腻的心理刻画，将一个山里青春美丽而富有才情的女子再都市里的意乱情迷和矛盾挣扎，心 ...

感谢迎风版如此细致的评点。暮暮问好！

伊暮暮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2-9-9 14:47 发表
通过内心情感意识的流动，描画出女主人公内心的色彩及生活的细节。语言富于特色，别具感染力。

谢谢楼兰评阅，久不见，暮暮问好！

木门长子

细腻的文字展示了一个女子追爱的情怀，人间难得真情，用心付出的结果也许不过雨打风吹去。但美好永是在的，女子的理智也是在的，相信走出大山的她在经历生活的磨砺之后会仍然清纯如初。

FCZ

我发现千山的文字和音画，可以批发送给每一个他觊觎过的女子。同时，我还发现千山有多种面具，他戴着各式面具在网络里表演，他以千山表演文艺，又戴着面具表演下半身。——多形象多准确的概括！喜欢！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9-9 10:16 发表
文字很精彩，用字准确，细节描写生动，形象化的语言很有感染力，给人以美的艺术感受。塑造了“我”这个沉沦的女子，通过自述和细腻的心理刻画，将一个山里青春美丽而富有才情的女子再都市里的意乱情迷和矛盾挣扎，心 ...

支持精华！

蝴蝶

细节抓的准，如烧开水一节。语言清醇，学习了。

伊暮暮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9-9 17:05 发表
细腻的文字展示了一个女子追爱的情怀，人间难得真情，用心付出的结果也许不过雨打风吹去。但美好永是在的，女子的理智也是在的，相信走出大山的她在经历生活的磨砺之后会仍然清纯如初。

谢谢木门阅评，你所愿也正偶所愿，小说的结尾也正合此意。
暮暮问好！

伊暮暮

原帖由 FCZ 于 2012-9-10 19:56 发表
我发现千山的文字和音画，可以批发送给每一个他觊觎过的女子。同时，我还发现千山有多种面具，他戴着各式面具在网络里表演，他以千山表演文艺，又戴着面具表演下半身。——多形象多准确的概括！喜欢！ :han ...

谢谢FCZ的细心和喜欢，暮暮问好！

伊暮暮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9-11 17:38 发表
支持精华！

谢满园版支持，暮暮问好！

伊暮暮

原帖由 蝴蝶 于 2012-9-11 18:55 发表
细节抓的准，如烧开水一节。语言清醇，学习了。

谢蝴蝶，偶也有另一个名字叫蝶儿，见你有亲切感。暮暮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