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牛

刘满园

　　 　　                                               
                                                         刘满园
　　
　　好容易把贵成他大的棺木抬上龙王山，葬在选定看好的坟地上，烂桥子人总算松了一口气。那样又高又陡的山坡，要生生把一个厚重的棺木抬上去，真的像登天一样艰难。村里就剩下些老弱病残，能办这么大个事情，想都不敢想。这些年，多少有点气力的大男小女，统统外出务工，村里不光土地荒着，连家家户户门前小路上的草都长满了，蛇蝎也多了起来，到处乱跑，挺吓人。
　　
　　如今的烂桥子，家家关门上锁，村里人烟稀少，有时几天都碰不到一个人。若是遇上这样的红白喜事，连帮忙办事儿的人都没有。想起来，人人都有些后怕，特别是这些上点岁数的老人。可是，这年月单单靠耕种那一亩三分地，根本无法生活。就说贵成吧，接到父亲病危电话，匆匆从上海赶回来，不分白天黑夜，忙完老人的丧事，连烧头七纸都来不及，又得赶回去。那边等着干活儿呢，一点都不敢耽搁。
　　
　　但是，贵成还是走不脱。父亲突然一过世，别的不说，跟了老人多年的老黄牛，就无法处置。几天过来，娘家人老亲戚们都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没有最佳方案。贵成的母亲也过了花甲之年，失去老伴，她就喂不动一头牛了，也没有必要再喂牛。可是老人说啥都不听，死活得继续喂着。
　　
　　家里有啥物件，就连这屋子，你全部卖掉都成，就是这头牛不能卖，那是你大大（爸爸）的心肝，也是娘的宝贝。看着它，我就觉着你大还活着。再说呢，这牛也算个活物吧，喂习惯了，还能跟娘说话呢。没有了它，娘活着也没啥精神劲了，你看着办吧……别人准备着的体贴话，怕喂头闲牛累着了她，老人就眼泪汪汪，进而哇哇哭出声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谁都听着有些心酸，就没有人敢提这事。
　　
　　贵成到上海打工10多年了，如今还算站稳了脚跟。6年前，他把媳妇也带出来，让女儿跟着一起读书，想叫见见大世面。可如今父亲一走，家里就剩下娘孤身一人。老人舍不得卖掉老黄牛，想有个伴儿，也能理解。但她连自己的生活起居都照顾不过来，咋能喂得住一头牛？再说，家里也不种庄稼，喂牛做啥。可回头一想，父亲得的是突发性脑溢血，等他赶回来，早已盖进了棺木。自己对他老人家没有尽到孝心，往后决不能对不住母亲，要不，由她喂去吧，只要她觉着舒心就好。
　　
　　本来该当多陪娘几天，让她慢慢习惯下来，才能离开的。因为惦记着外面的活儿，挂念着女儿的中考，贵成和媳妇葬事过后只呆了三天，就带着这个悬而未决的耕牛喂养问题，怏怏告别了老家。回到上海，贵成始终觉着这个事处理得不妥当。娘的腿脚有病，喂着一头老牛，终归不方便。当初要是在村里找个人家，给多拿点工钱，两家人合伙喂着，互相照应点，这样能随了娘的愿，还减去了喂养的负担，多好，当时咋没有想到呢。
　　
　　以后，每回给娘打电话，说的最多的，还是这头老黄牛。贵成还在电话里，反复叙说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娘说，老黄牛可好喂了，乖得很，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只管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把我的孙儿带好。记住了，千万不敢叫咱丹丹吃苦受罪，看人家脸色。外面呆不下去，就回来老家来，娘这里吃喝不愁，要啥有啥。
　　
　　贵成的女儿丹丹，离开老家时刚上小学三年级。小时候，丹丹昼夜依偎在奶奶怀里，公然甜甜地喊叫着爷爷的名字，一直暖着两个老人的心。奶奶天天牵着孙女的小手，一刻也舍不得分开。爷爷喜欢带着丹丹去放牛耕地，让丹丹骑在牛背上，爷儿两嘎嘎嘎的笑声，经常在龙王山上回响着……
　　
　　一天中午，等着贵成跟奶奶通完话，刚刚放下碗筷的丹丹，随口对贵成说：老爸呀，一头老牛，罗嗦啥嘛，今年春节回家，一刀宰了吃肉吧！
　　
　　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把贵成和媳妇吓坏了。丹丹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老家，说不定，她把爷爷奶奶早已忘了。贵成两口子这次回去，原打算领着女儿的，可是不巧，正值丹丹迎接中考。叫贵成心里犯嘀咕的是，孩子对爷爷的过世，好像一点伤心的意思都没有，甚至都没有主动过问一句。而且，听她说话的语气，竟然有点变味，有点恶心。
　　
　　贵成媳妇对丹丹，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夫妻俩谁也没有说破。听着丹丹这句疯话，媳妇瞅了一眼贵成面红耳赤的样子，知道他急了，赶紧冲丹丹说：小祖宗哎，可不敢胡说，这话要是叫你奶奶听见，就是往老人心窝子里捅刀子，会把她活活给气死！
　　
　　哼，奶奶可疼我了，我要回家过年，想吃新鲜牛肉的话，她一定会同意杀掉老牛的，信不信由你们！说着，丹丹悠然闪进了自己的小屋。
　　
　　这孩子，咋敢这样说话，啊？行了吧她爸，孩子嘛，到底还是不懂事。告诉她，这号话千万不能叫奶奶听到，那头养育过我们的耕牛，就敢杀了吃肉吗，她咋念的书？
　　
　　再过一段时间，也就是国庆前后，贵成跟娘通话，娘好几次都没有接听，只有一次打通了，娘说话却好像有些不大自然，有些吞吞吐吐。贵成告诉娘，今年我们一定回家陪您过年，还要带着丹丹回来，她都长成大姑娘了。只是娘听着贵成的话，一点儿高兴的意思也没有，随后，娘就悄然挂掉了手机。
　　
　　腊八节的时候，还没有等贵成打电话回去问候，娘头一回给他打来了电话。娘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说，贵成啊，娘给你闯祸了，你要原凉我，才敢对你说实话。咋回事嘛，您就说吧，儿子哪能不原凉您呀。我家那头老黄牛，吃了人家麦地里的青苗，中毒死了。说着，娘还呜呜呜哭了起来。啊，这样啊。好一阵，贵成才反应过来。心说，死了也好，不劳累娘了。可他嘴里却说，那么好一头耕牛，好几千元呢，太可惜了。要不要我回来找找投毒的人家，叫他给咱赔偿一点啊？唉，贵成啊，我正要告诉你，乡里乡亲的，咱就吃点亏认了吧，啊。都怪你们，劝我卖了卖了，这下真的卖了，都是你们给咒死的。说着，又呜呜哭个不停。
　　
　　贵成再次说起回家过年的话，娘的反应比上次好多了，但依然没有往年那样迫切，也没有叮咛一定要带着丹丹的回家的话。最后贵成说，今年我们一定带着丹丹回来陪你过年，我大刚过世，你一个人也不习惯。只可惜，唉，可惜那老黄年叫人毒死了，丹丹想吃牛肉，你们回家多带着点，啊。
　　
　　挂掉电话，跟妻子重复叙说娘的意思，贵成竟然手舞足蹈起来，这个令他伤透了脑筋的问题，终于得以解决了，好，这就好，老天有眼哪。突然，他回味起娘最好几句话来，是不是丹丹跟奶奶说了要杀牛的话，伤了老人的心呢？这个傻孩子，咋能那样说话呀。
　　
　　过年的时候，贵成带着丹丹来到坟地祭奠故去的父亲，果然看到了在父亲坟地旁边，多了一座小小的新坟头，不用问，一定是娘给老黄牛修的。贵成知道，在父辈心目中，耕牛是多么神圣的牲畜，可不敢有丝毫的不敬啊。上香的时候，他给老黄牛也上了香，磕头的时候，他也给老黄牛磕了个头。跪在爷爷的坟头上，丹丹也想起了小时候的许多情景，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没想到，贵成的娘也来到坟地上，她看到了眼前这一切。
　　
　　就在这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奶奶给丹丹讲起关于那头老黄牛的故事。就是这头老黄牛，还救过爷爷的性命。前几年，爷爷在龙王山耕地，从山坡上摔下来，硬是这头牛跑回家，一声接一声不停的吼叫，引起了贵成娘的警觉，她才找人把贵成的大抬回来送到了医院......这故事，连贵成两口子也是头一回听到。
　　
　　过完年，离开家乡，回到学校不久，奶奶竟然从老家打电话给丹丹说：好孙女，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家里的老黄牛，二月二那天突然活过来了！真的，信不信由你！是吗奶奶，奇了怪了，天底下哪有这种怪事啊。
　　
　　丹丹放了学，给贵成学说了半天奶奶的话，贵成只是笑笑。知道吗，你奶奶那头老黄牛，压根就没被毒死。哎呀，咋会这样？还不是怪你，要宰吃老黄牛的鲜肉，它还敢活吗？
　　
　　哦，丹丹好像明白什么了，也好像啥都不明白。
　　
　　3年后，就在丹丹回家高考时，奶奶已经跟村里另一个邻居奶奶，已然喂大了10多头耕牛。她们还说，过两年谁家回乡种地，我们无偿提供。奶奶，你傻呀。孙女啊，还考大学呢，你才傻呀。说着，两个老人嘿嘿嘿嘿地笑起来。这一笑，丹丹才看见，奶奶的门牙，一颗都没有了。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9-14 22:03 编辑 ]

万里

先占个沙发！问好刘版！

万里

留守老人的心思，做儿女的没几个真正能够理解。空巢老人们的那份寂寞感，也不是他们能够理解的。牛养久了，便是一种寄托，一种思想上的慰藉。我真见过老人对一头牛说话的样子。那场景，看得人直想落泪。
刘版此文，读来心里酸酸的，好细腻的文笔，好细腻的情感！欣赏！

曹雨河

可贵的细节
浓浓的情感
学习了。

星语天涯

欣赏，学习

刘满园

原帖由 万里 于 2012-9-14 23:09 发表
先占个沙发！问好刘版！

谢谢万里。

刘满园

原帖由 万里 于 2012-9-14 23:19 发表
留守老人的心思，做儿女的没几个真正能够理解。空巢老人们的那份寂寞感，也不是他们能够理解的。牛养久了，便是一种寄托，一种思想上的慰藉。我真见过老人对一头牛说话的样子。那场景，看得人直想落泪。
刘版此文， ...

谢谢万里这么精彩的点评，谢谢鼓励。

刘满园

原帖由 星语天涯 于 2012-9-15 20:57 发表
欣赏，学习

嘿嘿，谢谢。

暴雨迎风

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父亲过世，牛的问题成了问题，娘决心喂起来，因担心牛被孙女吃掉，所以撒谎毒死被埋，结果与另一老人为了十几头牛，并无偿提供给村人耕地，升华了小说的，立意。刘版的小说在风格上有些新突破，支持！！

木门长子

老人的不幸也许是时代的原因，但更多的应该是人情的冷漠。小一辈应该懂得的都应该学会懂得，尊重尊敬更是人之必然。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9-16 09:31 发表
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父亲过世，牛的问题成了问题，娘决心喂起来，因担心牛被孙女吃掉，所以撒谎毒死被埋，结果与另一老人为了十几头牛，并无偿提供给村人耕地，升华了小说的，立意。刘版的小说在风格上有些新突破，支 ...

谢谢暴版的精彩解读，谢谢支持鼓励。

刘满园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9-16 11:01 发表
老人的不幸也许是时代的原因，但更多的应该是人情的冷漠。小一辈应该懂得的都应该学会懂得，尊重尊敬更是人之必然。

谢谢木门版主解读，谢谢关注。

荦春

主题深刻，还是多关心关心老人吧！

刘满园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9-16 19:21 发表
主题深刻，还是多关心关心老人吧！

谢谢荦春来读，问好祝福。

天下为公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9-16 09:31 发表
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父亲过世，牛的问题成了问题，娘决心喂起来，因担心牛被孙女吃掉，所以撒谎毒死被埋，结果与另一老人为了十几头牛，并无偿提供给村人耕地，升华了小说的，立意。刘版的小说在风格上有些新突破，支 ...

祝贺刘版又一感动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