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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王大帽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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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7 20:5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王大帽之死

周龑
  一
  
  轧钢厂里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顿时炸开了锅。已退休的王大帽获了一个什么全国的大奖,进京领奖回来后,没出两个月人就走了,没病没灾的死得很蹊跷。
  
  其实,王大帽真名叫王大茂,生在一个穷得锅碗瓢盆叮当响的农民家庭,17岁那年当了兵,戍边守卡服役了四年,回到地方后被分配到轧钢厂当了一名工人。
  
  那年月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能进城吃皇粮有一份旱涝保丰收的工作,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所以,在王大茂的内心深处一直无限感激伟大领袖毛主席,感谢党感谢部队的培养和教育,始终留恋那个轰轰烈烈干革命的火红年代。
  
  这个牢不可破而又根深蒂固的军旅情结,让王大茂每逢重大节日或重大场合,总爱戴着他当兵时的军帽子,一个单的一个棉的,四季变换着,就像一个时代的标志和象征。所以,人们总喜欢称呼他为王大帽,久而久之假名变成了真名,身份证上的王大茂,已被人们彻彻底底的忘掉了,连同那个崇拜英雄的时代一起。
  
  军帽变成了一个时代的符号,他也变成了王大帽。
  
  二
  
  文革期间,王大帽才二十刚出头,中等的个头,黝黑的皮肤,肌腱发达浑身带劲,单眼皮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透着真诚又厚道的光泽。
  
  进厂不久,身穿藏蓝色工作服,脖子上系着一条白毛巾的王大帽,面对轰轰隆隆哐哐当当的机器声,总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不怕苦也不怕累。年轻的毛头小伙子,胸怀革命理想和抱负,真是精力充沛干劲冲天。
  
  一天,劳作中的王大帽突然来了创作灵感,回到宿舍就趴在桌子上,满含深情地写了一首歌颂轧钢工人的诗,很快发表在当地一家报纸上。这一发不可收,一下子点燃了他的文学梦想。
  
  写作初期,他就像饥饿的人扑倒在面包上一样,不断的大量阅读中外名著,没钱买书就借阅。说实话,那时候厂图书室里,除了马列著作、毛主席语录没几本吸引他的文学书籍,落在上面的灰尘已经积得很厚啦。他就抽空忙闲跑到市图书馆办了借阅证,成了那里的常客。沉浸在浩瀚的书海里遨游,徜徉在文学的梦乡里徘徊。
  
  王大帽省吃俭用很过日子,从不舍得花一分冤枉钱,有时为了投稿,宁肯徒步十几里亲自送到报社,也不舍得坐公交车花上2角车钱。因为他是农村孩子,坐车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
  
  他寄稿件到邮局时,这枚8分钱的邮票在贴到信封上之前都要在心里斗争半天,在手上掂量掂量。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写出像样的文章来,力争弹无虚发,百发百中,目标十环。
  
  军人的作风与倔强的性格铸就了他未来的命运。
  
  这一天,很有想法的王大帽手里拿着还带有体温和油墨味的报纸,兴高采烈地走进厂长办公室。
  
  见到厂长一个立正,话未出口脸先红,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
  
  他憋了半天嘴里迸出一句:“叔,哦不,厂长,俺想干厂里的通讯员,您看中不中?”
  
  桌子后面,立马抬起一张眉头紧蹙灰不拉叽的老脸,面部表情迅速从惊讶到不屑、从思忖到和蔼之间转换。这就是他们的厂长,一个感觉自己很有文化却又鄙视文化的人。
  
  厂长的面部表情瞬间定格之后,摘掉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身子向后一仰爽朗的笑起来。“大帽啊,年轻人有志气有理想,这样很好,你的表现我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啊。不过你还很年轻,需要在基层多锻炼锻炼,写写新闻报道搞搞文学创作,都离不开一线的生活嘛,这叫体验生活,我说的没错吧。”
  
  说到这,起身来到大帽的面前,拍拍他结结实实的肩膀。厂长感到嗓子眼发干,又咽下一口唾沫,接着说:“这样吧,这事我晓得了,日后我会留意安排的,是人才厂里肯定会重用的。你先回吧,安心工作,重在表现。”说完就把大帽虚则送实则推的送到了门口。
  
  门外面,王大帽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退出来,想自己到底把事情说清楚了没有?其实等于没说。
  
  门里头,倒背手的厂长自嘲地不屑地嘟哝了一句:“发几篇小文章,就想上天,才来几天就想进厂办?干通讯员?是啥身份?也不撒泡尿照一照,泥腿子玩啥高雅动作,穷得瑟,不务正业,哼!”
  
  敦厚老实而又实心眼的王大帽还以为打这以后厂长大人就会重视他,就会考虑他的愿望,发挥其特长,调换到其他岗位上,越发努力的工作了。
  
  白天他在厂里一身粉尘满头油的埋头苦干,晚上点灯熬油的看书写作,把一笔笔稿费一点点积攥着。他一直想买本《新华字典》,这样的工具书对一个喜爱写作的人来说,非常需要也非常重要,过年不穿新衣裳也得把它买回来。王大帽如此想。
  
  三
  
  年复一年,日子过得飞快。
  
  王大帽已经结婚生子,娃都会打酱油了,也没被提拔起来,还是车间里的一名普通的轧钢工人。
  
  他几番挣扎,几番蹉跎,都未奏效,还惹得一身是非。在周围的工人眼里他王大帽是个大才子,在厂长眼里他却是一个不安分守己的混子。
  
  王大帽横下一条心,非得干出个样来给厂长看看不可。他一如既往的坚守着文学梦想,坚持写作,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也日渐多起来。
  
  一天,希望之火再次点燃,幸运之星再度降临。某报社看好王大帽的文笔,欲抽调他到报社当记者,于是,给王大帽发来征询意见书和正式邀请函。
  
  这真是天上飞来幸福鸟,喜事从天而降。
  
  在王大帽的心底里犹如天降瑞雪,旱逢甘霖。他激动地手在抖心狂跳,打开信一口气看完,又反复读了两遍,确信没有错。就兴高采烈地攥紧信件,快步如飞地迈进厂长办公室。
  
  他的喜悦立刻被当头浇来的一声呵斥给止住了,热度一下降到零。
  
  “王大帽,你一不敲门二不打报告,就这样贸然闯进来,成何体统?你还像是个曾当过兵的人吗?”厂长正在给女财务签字,女财务的大腚还未来得及从厂长办公桌的一个角落上挪下来,两人满脸藴怒。
  
  王大帽立刻反省自己也太冒失了,厂长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呈半开未开状,他一时高兴竟忘了敲,真是疏忽大意了。
  
  “啥事?失火了?还是死人了?这么着急忙慌的。”女财务扭着腰身走后,厂长的语气似乎稍微软和了一些。
  
  王大帽的激情已被冷却,头脑不再混沌,语言很条理:“报告厂长,有一事相求,您看是否给我一次机会,请组织批准,同意调离。”说罢,就将报社的信函双手递给了厂长。
  
  厂长不慌不张地从信封里掏出信来,一行行的看着,又抬起头看了一眼红光满面的王大帽,就手把信函压在白瓷茶缸下面。
  
  然后,和颜悦色和蔼可亲的郑重其事地对王大帽说:“大帽啊,你有出息了。我就说嘛,生活是创作的第一土壤,种子发芽了不是?要想结果还要施肥还要浇灌,就像文章还要反复的锤炼。往报社里调固然是件好事,也是一件大事。这些年厂里培养了你,当然也离不开你的努力。这样吧,我们研究研究,过些日子再给你答复。你看好不好?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我还是那句老话:安心工作,重在表现!”
  
  真是的,怪不得工友们背后里议论他:王大帽不是缺心眼就是死心眼。
  
  在这节骨眼上,他若给厂长送送礼请请客,用报纸包上两条高档烟夹棉袄里暗中运作一下,或晚上拎着两瓶好酒几包点心上门拜访一下,他王大帽的事就“研究”好了,就极有可能如愿以偿了。但是,问题就在于王大帽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些礼数,嗨!一根筋刹(傻)到底。
  
  结果就是另一番样子啦。
  
  对于王大帽这样种过地当过兵耿直率真,不会坑蒙拐骗,不会偷奸耍懒,不会溜须拍马,只会一条胡同走到黑的人;对于王大帽这样在交际方面匮乏到地裂天荒,擀面杖子吹火一窍不通的人,活该如此,命该如此。
  
  可悲的是,王大帽直到退休也未灵魂开窍也未离开过车间,尽管他从未放弃过拼搏与挣扎。
  
  他其实不傻,他就是看不惯这些歪门邪道,他不肯向世俗低头,更不会向那些贪官污吏缴械投降。他是军人,毛主席培养出来的革命军人。
  
  如今朝代变了,怀才不遇,遇人不淑,恶狗当道,没治。世人皆醉,唯我独醒。他还真有些较真和清高了。
  
  他就是不信这个邪。
  
  四
  
  又是一年春风渡,又是一年桃花开。
  
  六十多岁的王大帽仍然在写,而且小说越写越好了,其作品连年在省市级报刊上屡屡获奖。
  
  去年,竟获某国家级文学期刊的小说三等奖,因为参加笔会还要交很多会务费,王大帽就没去,结果啥也没有,连个证书也没给他寄来。
  
  不是王大帽不想要这个奖,是费用没地方报销。他家境贫困,始终没有脱贫,老婆身体向来就弱,常年抱着药罐子,闺女远嫁异乡,儿子常年在外打工挣钱,孙子孙女有他和老伴带着,大的上小学,小的上幼儿园,日子过得紧巴。
  
  他王大帽寻思来心思去,我怎么能弃家不顾花钱拿这个奖呢?什么世道啊,作品得了奖,要自己掏钱出版,还要他王大帽放弃稿费,为此他甚为恼火,太伤自尊了,文学梦近乎灰飞湮灭。
  
  命运多做弄,无巧不成书。
  
  王大帽投出去多次,都石沉大海多年的一部中篇小说,今年却时来运转,竟然博得国内一家知名的大刊的青睐,还得了一等奖。这无疑又让王大帽内心深处未泯的文学梦死灰复燃了。
  
  当他拿到这家杂志社的获奖通知和笔会邀请函时,内心即刻掀起了波澜。
  
  王大帽心里话,谁说我王大帽不是人才,写了四十多年,也风雨历练了四十多年,这就是最好的见证!苍天有眼啊。
  
  当他戴上老花镜仔细阅读每一个章节,到最后那一段时,不觉倒吸一口冷气,胸口立马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此次笔会要在首都北京召开。包括吃住、游览和专家讲座,会务费2980元。
  
  他有些傻眼了,怎么办?上次未去,啥也不给。写来写去,又有啥用处?他开始窝火了。
  
  再往下看更是怒发冲冠,火烧头顶了。
  
  附在获奖通知后面的还有让他签字的放弃稿费文责自负的委托授权书和购书者才给出版作品的订书单。
  
  也就是说,不交钱,一无所有。
  
  天哪,啥世道啊?人不去领奖,奖杯没有、证书没有、稿费没有、作品集也没有。
  
  王大帽真是有些绝望了。
  
  他咬牙切齿愤愤的说:“这不是打着大刊的旗号,借着冠冕堂皇的笔会,出歪招变着法敛财吗?文学真就堕落到这种地步了?不可救药啦,真要完蛋了。自古以来,哪有中了头名状元,还要自己掏钱才给张榜的事?真成今古奇观了,真成中国的特色了。妈的,叫洋鬼子知道了会笑掉大牙的。”
  
  这晚上,王大帽一夜未合眼。
  
  王大帽原本就布满皱纹松弛无力的眼皮,这一折腾愈加拉达下来了,把那双充满血丝的小眼睛包裹成三角形了。
  
  他摇摇头,看到窗外天色已亮,就向着那一轮冲破黎明前黑暗的红彤彤的朝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自言自语道:“唉,连这些令人尊重的大刊也效仿的做了。到目前为止,还没看到《人民文学》搞这种形式的笔会,如果有一天,连《人民文学》也这样办了,中国的文学真就没有一块净土了。古人云,悲乎?哀哉。”
  
  当王大帽决定进京领奖时,遭到全家人的强烈反对。儿子儿媳特意从外地赶回来,和老婆子一起劝说他。
  
  儿说:“爸,你这些年写来写去,又得到什么了?谁承认你?谁器重你?又给咱这个家带来什么好处了?你要是个人才,是块金子,总得发发光,创造点实际效益啊。可我们还是老样子,工作无保障,买不起房子,孩子上不起学,该受穷受穷,该遭罪遭罪。搞文学顶个屁用?养家糊口都难。”
  
  老婆子也说:“他爹,你就为了治口气,让领导看看,证明你是个人才?去一趟北京,花咱们全家半年的生活费,领回个啥奖,能吃能喝啊?这半年,咱们全家都喝西北风吗?你也不为我们想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
  
  儿子儿媳在旁边擂鼓敲锣般地打着帮腔。
  
  倔强的王大帽最后还是借着钱进京了,他揣着那个不醒的梦。
  
  用他的话说:“我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到过北京城呢?我要到毛主席纪念堂,去看看毛主席,我有一肚子的知心话,要向伟大的敬爱的领袖说说,还有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我要控诉!跟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说,讨回个公道!”
  
  五
  
  王大帽穿着过年时才穿的黑棉袄,戴着重大场合才戴的军棉帽,盘算着火车到站的时间,尽量乘坐晚上的列车,也好省下住宿费。王大帽可丁可卯的算计着。
  
  在火车上,王大帽满腹心事地坐在硬座上,喝着白开水啃着冷火烧,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方——首都北京。
  
  冬季的北京火车站,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旅客。
  
  尽管外面寒风刺骨,但南来北往的人们似乎感觉不到季节的变换,只关注自己的去向,是否能挤进售票口,买到一张回家的车票,比什么都重要。
  
  王大帽从火车站西口出来,已是凌晨三点半,天还是黑的。
  
  他向一个摆小吃摊的中年妇女打听了一下去天安门的路线,就拎着旅行包消失在朦朦胧胧的晨雾里。
  
  大约四时左右,王大帽来到天安门广场,他要看升旗仪式,他要向鲜艳的五星红旗行一个标准的军礼。
  
  东方破晓,泛出了鱼肚白。
  
  清晨的北风里,王大帽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心中期待着国旗与东方的朝阳一起冉冉升起,它是一轮永不落的红日。
  
  他那样坚定的相信:中华民族的旗帜会永远高高飘扬于世界的东方!他默默地等待着。
  
  伴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那激动人心的旋律,这是无比神圣的时刻,王大帽整整军帽双眼含泪凝重地举起了右手,以一个标准军人的姿势,向着升起的国旗行了一个标准的威严的军礼。
  
  他的胸脯起伏着鼓荡着,全身的热血在沸腾着,他仿佛又回到了“我是人民子弟兵!”的时代。
  
  他想起那块代表中国的界碑,想起在边境线上巡逻、站岗、放哨的战友,以及和他们在一起训练、学习、劳动的场景,一幕又一幕再现在眼前。
  
  他想念战友,更想念毛主席从天安门城楼上发出的震撼世界的声音。
  
  王大帽在升旗仪式结束后,就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那里缅怀先烈,看了看巨型浮雕和矗立于广场上的华表。那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那是纵横五千年古老文化的缩影,那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不屈不挠的魂魄和精髓的化身。
  
  他贪婪的目光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惊讶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非凡创造。他感到了炎黄文化的无穷魅力与撼天动地的巨大力量。这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这曾是中国王权皇帝指点江山的风水宝地,也是世人瞩目的一个窗口。
  
  他今天真的见识啦。
  
  转了一圈之后,王大帽就守候在毛主席纪念堂的门口,等待着瞻仰毛主席的遗容。他从早已准备好的衣兜里拿出黑袖章戴在左臂上,脚步随着细细长长很有秩序的队伍缓缓往前走去。
  
  此时,他想起了他的老父亲,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为了生计天天起早贪黑到山里头砸石头,拉出一车才卖半口袋粗粮,不堪生活重负早早就驼了背,后来在一次塌方中死在山里。他一想起这个恩重如山却又无法报答的父亲就心痛不已。
  
  多亏伟大领袖毛主席让翻身农民得解放,让他当了兵,还让他有了一份能解决全家温饱问题的工作,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齐天洪福照着他,才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啊。他充满感激的内心深处早已忘却了这几十年的委屈,只有感恩。
  
  他的目光深邃地好像穿越了时空,年轮曲曲弯弯镂刻在额头上,风云变幻的岁月化为东逝水,沿金水桥下匆匆忙忙潺潺流过……
  
  当王大帽真的看到毛主席的遗容时,禁不住热泪盈眶了,他脱下军帽,双手捧着,如同当年抱着父亲的骨灰。
  
  他声音哽咽地说:“爹,我终于见到咱们的大恩人啦,我代表咱全家十几口给他老人家三鞠躬了,这儿不让磕头,不让烧纸,不让带任何东西进来,我只能这样了。爹,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生都很节俭,也是咱农民的儿子,了解人民的疾苦,死后也不愿给添麻烦。爹,你的在天之灵就安息吧。儿提您向他老人家问个好行个礼了。”
  
  王大帽伫立在毛主席跟前久久不肯离去,难得一见,真得舍不得走啊。
  
  王大帽了却了心愿,看了一下手表,就急忙去指定的酒店报到了。
  
  六
  
  京城某星级酒店。
  
  大厅里,王大帽拎着旅行包找到笔会的报到处,三位年轻的女子正在忙碌着。
  
  他在大厅里转悠了半天,趁着前一拨人办好手续离开的空档,靠了过去。
  
  先在签到薄上郑重其事的签上名字。
  
  这时,一位女子笑着问他:“老师,会务费2980元,您事先未汇款,请问交现金还是刷卡?”
  
  王大帽眨巴着涩涩巴巴的三角眼小声说:“姑娘,咱商议一下,我不去旅游可不可以少交点?起码车船费门票钱省下了。”
  
  小女子抬起头坚定不移地回答:“不行啊,老师,有规定,陪同人员还要交2100元呢?”
  
  王大帽很耐心地再次商议:“姑娘,那我就不要饭票了,总该少一些吧?”
  
  那女子向右边那位看起来负责的女同志交头接耳之后,那右边的女同志又不知给谁打了一通电话,转过头来对着王大帽说:“老师,您就交2100元,不要再难为我们啦。”
  
  王大帽痛痛快快地从棉裤腰里抠出一叠钱来,递过去,暗自庆幸和窃喜,没被工作人员识破他的小伎俩,一个小聪明就蒙混过关了,还省了880元,这几天到门外吃北京的大碗面也花不了80元,要不就到附近超市买一些方便面回来充充饥。凭借他军人敏锐的嗅觉,他对周边环境早就侦察好了,所以也早打定主意了。
  
  王大帽脖子上挂着全国文学笔会参会人员的会员证,大摇大摆的开始四处走动了。
  
  他想,来一趟北京多么不容易啊,这可是明清两朝皇帝住的地方,不看可就亏大发了,要好好看看首都的模样,回去也好跟老婆孩子显摆显摆。
  
  结果刚转到走廊东头,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位风风火火的男子装了个满怀。
  
  他定睛一看,“哎幺嗨,这不是老乡老同学嘛。”
  
  “大帽,你咋来北京了呢?”老同学握着他的手说。
  
  大帽身在异地见到老乡分外亲昵,他拉着老同学的手说:“走,伙计,到我房间里坐坐,舒服着呢。”
  
  老同学抬起手腕看了看金表,道一声:“好,时间还来得及。”就跟在大帽屁股后面进了他的房间。
  
  这一坐不要紧,从此这席梦思床垫对于王大帽来说,可就如同针毡了。
  
  原来他同学是个跑江湖的,做生意多少年,走南闯北认识不少道上的人。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北漂,在北京开了个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也是他们的老乡,就是此次笔会的主办单位的钱总。今日过来是给他们送钱的,因为他儿子搞企业发了大财,想当个政协委员,必须弄出点动静来,比如在社会某某方面有突出贡献,于是就想到了文化,这是无形资产,好办。
  
  老乡说:“大帽,我说你已经落伍了,已经不跟形势了。时髦话你要务实创新,你要与时俱进啊。白活这么大岁数了,现在没有钱搞什么文学?写给谁看?有什么前程?你看我不用写一个字,就赞助他们40万元,就获一个你毕生都想要的东西。这个特等奖尽管是给我儿子买的,但如果发挥了作用,让他今后飞黄腾达,这钱花得也就值了。”
  
  王大帽怎会不知道呢?他儿子和他儿子也是同学。
  
  大帽儿子在班上是学习委员成绩名列前茅,他儿子在班里学习白瞎拉倒是个大啦子,连作文都不会写的人,怎会在这么严肃的文学笔会上获得特等奖呢?
  
  王大帽不胜感慨地说:“命啊,咱们同年生人的两个孩子,一样接受教育,命运咋就差距这么大呢?我儿子是打工仔,你儿子是大老板。惭愧呀惭愧。”
  
  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边聊天一边抽烟。
  
  老同学那傲慢的动作和鄙夷的目光,深深灼痛了王大帽的自尊。
  
  他瞅着王大帽那张愁云密布和沧桑万千的脸,一拍大腿跟拍板似的高声说:“大帽啊,这么着吧,你儿子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到我儿子的企业里来,保准给他个正儿八经的活干。咱们既是乡党又是同学,光屁股蛋玩大的伙伴,你一吱声我回去就跟儿子说。还有你,一天到晚鼓捣什么诗呀小说呀,写得再好顶个屁用,不能养家不能糊口,这次获奖连个稿费都没有,还写什么劲啊,没钱,玩文化这不找死吗,罢笔吧。你到我儿公司看大门,按月发钱捞点外快不更实惠吗?你爷俩都有文化帮着他写写画画,整出点动静,你爷俩不就跟着发了嘛。”
  
  王大帽心里跟吃了一只苍蝇似的,干呕又呕不出来。
  
  王大帽感觉这遭来北京领奖,真是哑巴叫驴操了,有苦说不出啊。
  
  王大帽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匆匆送别老同学,啥兴致也没有了。心想,刚才还为一点点小聪明沾沾自喜来着,我操!有钱就是爷,俺这钱还是借来的,真他妈的扔得冤枉啊。我如今已经沦落到看大门的份了,悲哀啊,中国文化的悲哀呐。
  
  七
  
  翌日,笔会的开幕式在酒店的会议室里隆重举行。
  
  主席台上,主办单位京都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老总,端坐在显赫的位置上,一张嘴便知不是文化人,但是文化商人,这就是他同学所说的北漂老乡老钱。挨着老钱坐着的是主办杂志社的主编田嘟嘟,正南八北的60后,一个80年代走红的女作家,此次笔会就是他们操办的。主席台上依次还有七个国内很著名的作家、评论家、名刊编辑,都是被田嘟嘟邀请来的。
  
  在领导讲话、嘉宾讲话、参会代表发言之后,就要开始颁奖仪式了。
  
  对于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爱好者和获奖作者来说,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也是盼望许久的时刻。他们含辛茹苦坚守着文学这片净土,笔耕三四十年,怀揣这个不变的梦想,朝圣般地如同信仰神灵一样虔诚地膜拜。
  
  会议室里黑压压的人群,抬起的头颅是白花花的一片。
  
  台上的老钱,得意洋洋地看着这群给他送钱的文化人,颇有成就感。他在想,此次笔会的成功之处就在于给他的文化公司做了广告,这么多有影响力的文学杂志社主编过来捧场,是他始料不及的,看来田嘟嘟还挺有能耐人缘不错。如此一来,其他杂志社就会陆陆续续地效仿,找他策划、主办会议的肯定大有人在。老钱从生意的角度挖掘文学的潜质。
  
  田嘟嘟看到台上的特邀嘉宾一一落座之后,心里的一块石头重重的落了地。
  
  杂志社经费有限,很难承办这样的大型笔会。每年上面的拨款仅够支付办公经费和劳务工资,想干点事,实在是捉襟见肘。为了给杂志社创创收、造造势,给辛苦一年的编辑同仁们发发福利,她便提出了以办文学讲座的形式搞一次全国性小说笔会的工作建议,尽管有清水捞银子之嫌。
  
  田嘟嘟想,这也是大势所趋与时俱进。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对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进行了战略部署,提出了“满足人民基本文化需求是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基本任务”。现在六中全会刚刚落下帷幕,国家开始实施文化建设,尤其是基层文化建设,而且要加大发展的力度。北京市每年拿出上百亿资金投资文化项目,我们杂志社举办一次全国性小说笔会,也是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新举措,无可厚非。
  
  田嘟嘟由此找到了举办笔会的理论依据,以推动当代小说创作向着艺术的高峰和现实的纵深处前进为立足点。从繁荣文学创作,扶持基层文化建设入手。以倾听基层文学爱好者心声,关注基层文学创作动态,打造与基层文学爱好者交流的平台为切入点,从而探索一条为基层文学爱好者服务的有效途径。
  
  她的想法可谓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在社内她一经说出,立马得到全体响应。
  
  有了方针路线,剩下就是贯彻实施。为此,田嘟嘟煞费心机,他要找个战略合作伙伴,为她杂志社策划和营销会议,操持这些琐碎的事她很头疼。
  
  于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浮出水面,那就是京都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老钱。这人颇具外交能力,道行极深,很有城府,能从一个北漂,摇身变脸为京城贵族,就很不简单。她毫不犹豫地拨通老钱的电话。
  
  正中下怀的老钱满口应承,对电话里的田嘟嘟说:“田总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我们公司拥有专业的营销策划人才,我会抓紧时间拿出计划书和营销方案,以最快的速度最省钱的方式,让你们获得最大的经济效益。”
  
  台下,王大帽头回看到这么多文学大家和名刊主编副主编,他照着主席台上的牌子逐个端详比对。这之前只在文学刊物上才能看到这些人的名字,现在就鲜活的坐在自己的对面。王大帽的两只眼睛如同高像素摄像机一样,在每个编辑的脸上来来回回扫描着。
  
  台上的人有可能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可台下戴着大棉帽子的王大帽,对台上的人可此生忘不掉了。有些问题困扰他这么多年他要好好问问他们,要他们好好解释解释。
  
  上台领奖时,王大帽还特意整了整衣冠,他没钱买相机,但主办单位拍下的片子和台下的文学粉丝们的镜头里有自己的光辉形象就足以。
  
  他走到台上,跟杂志社女主编田嘟嘟握手的一瞬间,就把一张条子顺手按在人家柔软的手心里,他转身不动声色的让人们咔咔照相,一片荧光灯频频闪烁。
  
  王大帽在以他的方式实施行动。
  
  八
  
  最尴尬的是吃饭的时候,因为王大帽没有饭票进不了餐厅的大门,就生怕有人过来招呼他一起就餐,他总要找理由搪塞过去,像他这种大智若愚之人,竟为这点事颇费口舌有些不值。
  
  另一种原因,他有点清高也很孤独,不爱看那群冲上台去抢镜头抢签名的,现代时髦话叫粉丝,有啥用?签上名人的名字就成大家啦?跟名人合合影小说就写好了?狗屁,丝毫作用也不起,在他眼里,简直是一帮乌合之众,弱智群体。
  
  王大帽在轧钢厂那样恶劣的环境下,工作了40年,轰轰隆隆哐哐当当的机器声,早让他的耳朵发背了,声音小了听不见,开会他总要坐到第一排上,这样中途退场有些显眼,他心里很明白,也想尽可能避免。
  
  他要是提前离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上厕所了。但这时候在颁奖,他要亲自看看那个特等奖到底谁来领走?
  
  结果主持人没有公布,只宣读了一、二、三等奖和优秀奖的获奖名单,牙根就没提什么特等奖。
  
  这是咋回事呢?王大帽不解,眼看着颁奖典礼在一片掌声中结束,老钱、田嘟嘟和编辑们纷纷握手退场。
  
  更讨厌的是每次听讲座时,总有一群年龄偏大的50后和年龄偏小80后的获奖作者不失时机的冲上主席台,请编辑和专家签名并合影留念,搔首弄姿的像一窝蜂子。一窝褪了毛的和毛不全的蜂子,嗡嗡飞过头顶,又嗡嗡离去。
  
  面对这些争先恐后抢镜头争签名的文学粉丝,王大帽心想,这群人明明知道自己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却伸直了脖子嗷嗷地往屠宰场上冲去,真是不知死啊。
  
  “没有钱,还搞什么文学?”他同学轻蔑的语调重新在大帽的耳边响起。
  
  悲哀,中国人的悲哀,真是彻头彻尾的悲哀。王大帽欲哭无泪。
  
  这里的气氛太让人恶心了,他早就想出去透透气了,之所以还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私下里他很想知道田嘟嘟到底看了他的条子了没有。他不明白,国家每年投入文化建设的几亿资金都花到哪去了?这样严肃的评奖活动和文学笔会为何要向基层作者伸手要钱?有人提供赞助了为何还要这样有恃无恐?
  
  王大帽心里想,特等奖之所以没有当众公布,也没有人来领,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提前让他老同学给领走了。这是暗箱操作,障人耳目啊。她田嘟嘟知道吗?是同流合污呢?还是蒙在鼓里呢?老钱这一手真是卑鄙无耻龌龊到家啦。
  
  九
  
  笔会按照议程里的安排,还在有条不紊的继续着。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中老年作者,大多是在基层写作30年40年以上两鬓挂霜的老同志,80后的没几个人。如王大帽这样40后的作者也不在少数,中坚力量还是50后的作者,承上启下的是60后的作者,也有但不多见。
  
  看来我们肩负的责任还很大啊。王大帽身上农民的固执和军人的耿直交织出民族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其实作为一名基层作者来说,你的笔改变不了任何一种社会现象,更不是救世主。
  
  但王大帽们时常会给自己赋予一种使命,身上涌动着革命者的满腔热血,脉管里安奈不住一阵阵地沸腾。他想到鲁迅,也想自己为何不能成为鲁迅。
  
  讲座结束后,就是游览首都的几处名胜古迹,王大帽依然很孤独,他递给田嘟嘟的条子还未有回音。
  
  他心很重,无心游玩,但又不好单独行动,只好跟着队伍一站一站的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就变成了羊群里的一只羊,被人用鞭子赶着,抽打的心里伤痕累累,却又不能叫出声来,只有随着鞭声往前奔的份。
  
  十
  
  终于捱到了笔会的最后一天。
  
  上午是座谈会,由杂志社的所有编辑与作者现场交流和讨论。
  
  这是为文学爱好者提供一个与名作家、名评论家、名刊编辑交流的最后机会,也是为王大帽他们提升文学审美能力和创作能力进行指导,提供服务的最重要的环节。
  
  这时,王大帽就端坐在过道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上,他选这个位置是有道理的,此番将是最后的较量了,一来他能听清楚台上在说什么,二来他要向田嘟嘟发问或传纸条会方便些。
  
  只见他面部凝重,非常认真的在面前铺好一张白纸,凝思片刻在上面写着什么,之后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在鼻梁上,瞅着眼前写好的那张白纸足有五分钟,又换上钢笔一笔一划的一句句誊清着。待把这件事办好,他小心翼翼的将它折叠一下,取下鼻梁上的老花镜,把头上的帽子整了整。
  
  其实,他戴帽子很多余,星级酒店里的空调天天开着,一点也不冷。可他这是一种习惯,别人觉得荒谬怪诞,他觉得庄严好看。
  
  时间过得太慢太慢,尤其在等人的时候。
  
  可能主办方早有思想准备,借故有意拖延了一小时,这样座谈会无形之中被减掉一小时。
  
  好不容易台上的人都到齐了。台上老钱和田嘟嘟的座位依旧紧挨着,其他编辑按职务和分工也按序依次落座。
  
  首先是田嘟嘟向入会作者表示感谢,说一些连日来你们辛苦了,如有考虑不到或照顾不周的地方请大家谅解,此次笔会开得圆满成功等等场面上的客套话。其他编辑也跟着轻描淡写瞎说一气,全是废话,没屌用的。
  
  拖拖拉拉总算开始与台下的作者交流了,有人陆续往台上主持人那里递条子,主持人预览后再分发给相关编辑一一进行答复。
  
  王大帽见田嘟嘟一直避而不谈他的问题,就站起身,上台将刚才写好的纸条直接放在田嘟嘟的眼皮底下。
  
  我看你这回说不说,我已给足了你面子,再不说我可就要发言了,他如是想。
  
  王大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见台上还未有半点动静,就在台下有些坐不住了。
  
  他生怕错过这次机会,心里燥热起来,于是就把帽子卷上去,棉帽的两侧一下子支棱起来,上下唿哒着就像两个纱帽翅。
  
  台上的田嘟嘟把纸条打开看了,又看看台下那个递给他条子的人,只见他瞪着一双三角眼,唿扇着纱帽翅一样的棉军帽。
  
  她一下记起来了,就是这个人在颁奖典礼上将一个纸团按在她手心里,跟个送情报的地下工作者一样。
  
  她觉得十分滑稽,这种打扮的人也是作家?这把岁数了也能滋事?真逗,看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田嘟嘟还想,老钱的工作计划书和营销策划方案以及利润分成协议,都是经她亲自过目并签了字的。他要敢变着花样捞钱,我还能不知道吗?虚设一个特等奖,还拿了人家40万元,这可能吗?简直是无稽之谈。
  
  于是,田嘟嘟顺手将纸条递给旁边的老钱,还和他耳语了一番,但是始终没做任何解释。
  
  这时候,台上台下热烈地互动着,几近高潮。大谈特谈什么文学的出路和创作上的技巧。
  
  王大帽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他抓起前排的一个话筒,就向台上人大声质问:“大家请安静,我来揭露一个事实。田主编,请您告诉我们,此次笔会有个特等奖为何不公布?有人赞助了40万元,是否有此事?此次笔会的获奖作品结成集子,不是杂志社的事吗?为何要让我们出钱印书?还要高价出售给我们。杂志社经费紧张不付稿费也罢,为何把我们当猴耍?奖都可以拿出去买卖,我们的证书还有什么含金量?这是在扶持基层的文化建设吗?”
  
  王大帽连珠炮似的一阵轰炸,整个场内一片哗然。
  
  台上台下充满愕然的表情和嘈杂的声音。
  
  王大帽因为气愤,他头上的帽沿上上下下颤悠着。
  
  这时,田嘟嘟恨不得一把抓过王大帽的帽子,扣倒在自己的脑袋上,而且要把耳朵给捂起来。
  
  此刻,她已经听到了全国基层作者和文学爱好者的骂声。仿佛那顶帽子漫天飞舞,不定落在谁的头上。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台下作者与台上编辑唇枪舌战交锋之时,几乎处于白热化的时候,老钱已经夹着他的黑皮包悄悄地离开了会场。他没有胆量面对众人和田嘟嘟解释他独吞40万和虚设特等奖一事。
  
  这个北漂中的淘金者,如今已经是腰缠万贯的成功人士,商界的空手道高手。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
  
  他假借文学笔会的名义,将人的虚荣心和功利心发挥到了极致,把持拿捏的恰到好处。
  
  他充分掌握了文学即人学的内在奥秘,亲手导演了一出又一出精彩的话剧。
  
  老钱心里非常清楚,现在文联、作协都是清水衙门,杂志社也没有多少经费,无论哪一级的都这熊样,想搞活动就必须拉赞助出别招。田嘟嘟是他一直倾慕的女作家,长期以来合作都很愉快,原因很简单,他不爽,她不快。
  
  当田嘟嘟猛一回头,不见了老钱的那一瞬间,她顿时醒悟过来,感觉自己被强奸了,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笔会乱哄哄的结束了,什么问题也没解决?这就是结果。不是她想象中的,是现实中的。
  
  十一
  
  人们吃完最后的午餐,就要闭会各奔东西了。
  
  最后一顿午餐,也是主办单位额外加的,像是在安慰这些受伤的心和受愚弄的人。
  
  慌乱之中每人都发了饭票,王大帽也不例外。
  
  他这是第一次走进餐厅吃饭,也是最后一次和参会的作者们一起吃饭。
  
  面对一排排各式各样各色炒菜,鲁菜、粤菜、川菜,还有西洋菜,这色拉那沙拉的,王大帽感到眼花缭乱。
  
  他端着盘子无从下手,最后终于往盘子里放了几块鲜奶蛋糕。
  
  妈的,老子这般年纪了,六十多岁了,过生日都没舍得让儿子花钱买这玩意,今个尝尝鲜开开洋荤。他这样想。
  
  于是,他就找了一个不被人们注意的角落,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这些日子,王大帽为了省钱,在外面吃得全是最便宜的饭,一点油性也没敢沾,他担心家里这半年的生活费都让他造光了,于心不安啊。
  
  现在他好歹可以毫无顾忌的放开肚皮吃了,他面对美食佳肴,又有些无所适从了。
  
  没出息,俺真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了,他如是想。嘴角向上挑了挑轻蔑的笑了。
  
  这时候,服务员又端上了猪蹄,是卤的还是焖烧的?他猜想着,就又起身端着盘子走过去,放进盘子里几块,想坐下来慢慢享用。
  
  可他一想起上午座谈会上的情形就愤懑,这趟北京算是见识喽,这世道算是完了,他想骂娘,骂他亲娘。
  
  内向的王大帽,本来牙口就不好,却啃了一盘又一盘的猪蹄。
  
  他想,俺再怎么啃也吃不回来2100元,即便是全家人都来吃,也白搭。
  
  农民就是农民。
  
  现在,他把木讷的三角眼皮也合上了,手里拿着一块猪蹄,嘴里宛若嚼蜡一样,无滋无味的搅动着,他在咬牙切齿。
  
  那时,他的五官已经关闭了四官,既不听也不看更不闻,只剩一张嘴无声的上下噏动着……
  
  十二
  
  王大帽回来了,在家蒙头睡了一觉。
  
  第二天又穿戴整齐,拍打拍打棉帽上灰尘,捧着奖杯和证书兴冲冲地到市政府去了。
  
  他要找市长,证明一件事,就是他王大帽是不是一个人才?
  
  说实话,他上北京参加笔会就是为了治这口气,就是为拿回这两样东西。
  
  厂子里的厂长换了一茬又一茬,谁承认他王大帽是个人才?狗眼看人低。
  
  这回凭实力写出来的一等奖,尽管是交了费,但他相信自己的创作实力,就得让领导们看看,证明给他们看看,俺王大帽究竟是不是个人才?
  
  结果,王大帽的一只脚刚刚踏到市政府的大门外,就被里面的保安给拦住了去路。
  
  将他请到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左盘问右盘问。他们以为王大帽是个上访者,也来诉苦抱怨讨债的,没成想是个例外。最后,等王大帽说明来龙去脉之后,才知他获了个全国大奖,是来给市长报喜的。
  
  保安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语气中的骨头去掉了几块,冲大帽说:“市长他很忙,你是见不着的,进出都要办手续的。现在这里登个记,我估计你这等破事,连他的秘书也懒得管。真够呛,见不着,不信,你就试试。”
  
  王大帽怎会死心呢?今天见不着就明天,反正退休了,有的是时间。我就在大门口守着,不信见不着市长。王大帽是下定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他为治口气,感到花多大代价也值。
  
  王大帽记得,在报纸上读过一头老驴的故事,那头驴老了,不中用了,主人就把它给丢弃在郊外一口废弃的枯井里。开始时,老驴很绝望,推完磨杀驴的事在它身上应验了,人心不古,遇人不淑啊。后来有人往井里倒垃圾,老驴又想,与其好死不如赖活着,干嘛等死呢?于是,就想自己救自己的方法,饿了吃点烂菜帮子充充饥,困了趴在井底的垃圾上歇一会儿。但每次它都坚持把倒下来的垃圾垫在脚底下,不至于埋葬自己。久而久之,枯井下的老驴终于爬到井沿上去,它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见到了芳草茵茵的绿地。
  
  王大帽想,我就是那头老驴。
  
  王大帽天天准时到市政府大门口守候,天天遭到门卫拒绝,保安已经拿他没辙了。
  
  有一次,王大帽见一辆黑色奥迪车从院内驶出来,以为是市长的坐骑,竟然上前拦车,还拍打车窗。
  
  惊得保安打了110.惊动了警察,这性质就变了,问题就又复杂了。
  
  警察把王大帽带到警局里,是三审五审好一个审,关了四五天,就是那么一档子事,就索性把王大帽强迫送回了家,勒令家人给看好了。
  
  老婆子苦苦哀求:“他爹,别去了,你再去,老命就搭进去了。”
  
  王大帽宁死不屈宁折不弯又倔又犟。
  
  他说:“俺就是一条胡同走到黑的人,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证明给他们看看,俺此生不是白活了?”
  
  后来,王大帽再到市政府要求见市长,就没有人搭理他了,人们都以为他神经了,不是一个正常人了。
  
  保安见他来了就往外撵,像撵狗一样。
  
  眼看就快两个月了,王大帽还未见到他要见的人。
  
  他很伤心也很失落,他实际上就想得到一种认可。说到底,就是要一句话,要市长说一句顶一万句的话。他不需要任何物质上的东西,一句精神上的安慰话足矣。
  
  十三
  
  快到年了,家家都在忙着置办年货了,街道两旁的年味更浓了。
  
  商场里外都贴满了喜庆的大红色的促销广告,很是醒目。
  
  视而不见的王大帽,一人木然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不舍得坐车,天天这样走,一步一个脚印的走,支撑他的黄土地在脚下快走一辈子了……
  
  这时,天上飘着小清雪,西北风刮着。
  
  行道树上的叶子早已被寒风的利齿掳光了,惨兮兮的树头光溜溜的,几根枝杈刺上清空,像无数请愿者伸出来的手。
  
  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坐落着一个鸟巢,在凛冽的风中孤单的摇摇欲坠……
  
  连遭拒绝,万分沮丧的王大帽,迈着沉重的步子。他的怀里依然抱着奖杯和证书,在往家走的路上,他一边思索一边走,忘却了时间,忘却了一切。
  
  他感到那头觉醒的老驴,仿佛又被推进另一眼井里而且还有水的井里。它抬起头颅,望望那个狭小的井口,和井口上的一轮圆圆的明月,老驴甜甜的睡了,还做着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梦里,王大帽见到了市长,而且市长还紧紧握着他粗糙的有力的大手,肯定的对他说,不!而是对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说:“王大帽同志,您为我市的文化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您是一个人才啊……”
  
  王大帽真的闭眼了,再也没有睁开。
  
  十四
  
  出殡那天,王大帽的妻儿老小一大家子人披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
  
  儿子怀里抱着王大帽的骨灰盒,老婆怀里抱着一个白包袱,两边有人搀扶着,哭得很凄惨。
  
  一路上,亲朋好友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撒着纸钱,送葬的队伍路过轧钢厂时,稍微缓了缓。大帽的人缘很好,从不与人计较,干活能出十分力,决不会出九分九,很令人敬佩。
  
  好多工人跑到厂门口,有的烧烧纸钱,有的放放鞭炮,喊着:“王大帽,你一路走好。”
  
  马路旁,人们自发的站成两列,路上行驶的车辆也纷纷让路,送殡的队伍缓缓地擦过街头巷尾。
  
  坟地上,早就挖好的土坑里,安放着王大帽的骨灰盒,儿子在四个坟角压上了八枚铜钱,点上了长明灯,安置好盛满五谷的草蒲萝后,看看他妈已经缓过气来。
  
  王大帽老婆稍微直直腰,长舒一口气,跪下来打开坟旁的包袱,拿出红的刺眼的获奖证书和熠熠发光的奖杯,小心翼翼地放进坟里,又拿出王大帽一年到头重大场合戴着的两顶军帽,一个单的一个棉的,仔细看了看,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轻轻弹了弹上面的浮尘,整理了一下帽檐,也一并放了进去。
  
  她紧抿的嘴唇已经抖得不行了,眼泪再一次决堤般地涌出来。她不想再埋怨老头子了,大半辈子没少数落他,就让他这回安安顿顿的睡吧。她一言不发鼻涕眼泪都和在一起了,双手捧起新鲜的黄土,一捧一捧的撒进坟里……
  
  说实话,王大帽那顶军帽,在人们心目中已经十二分的遥远了,崇拜解放军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那就是一个时代的符号而已,能陪伴王大帽,让他的灵魂安歇,也算是适得其所了。
  
  十五
  
  年到了。
  
  王大帽的坟头没有立碑,孤零零的。坟头上的白幡在寒风中颤抖着……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9-19 20:14 编辑 ]
2#
发表于 2012-9-19 08:21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朋友,没有编辑好,每段首行要空两格
3#
发表于 2012-9-19 20:15 | 只看该作者
给你编辑了一下。原创要加声明。
4#
发表于 2012-9-19 20:16 | 只看该作者
文字很不错,故事也好。可惜在很多网站发过了。
5#
发表于 2012-9-19 22:10 | 只看该作者
也来欣赏了,文字功力深厚。
6#
发表于 2012-9-24 15:4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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