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那一片竹山（短篇）

邱天

　　　　　　　　　　　　　　　文　＼　邱天


　　我抬头看了一看门额上阴刻“笋帮公栈”四个大字，心头顿时沉重了起来。


　　爷爷，是这儿吗？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我看了一眼他，这位跟着我来的红领巾，也就是关工委德育“三牵手”活动中我的结对牵手小学生。他叫阿竹。


　　我说，嗯，就是这儿。


　　阿竹用幼小的双手去推那道门。“咿呀”一声，门居然开了。阳光随着我们走进大门。


　　笋帮公栈亦称笋帮公业，距今已有350年的历史，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我国迄今为止最早的笋业同业公会旧址。门厅上方悬挂清乾隆年间所立的“正直无私”牌匾。阳光照在牌匾上面。我的心情似乎舒展开了。


　　我必须在“公平石”上站一站。我就是冲着它来的。我站在“公平石”上的时候，心里觉得亮堂多了。阿竹看着我做这一切，巴眨着眼睛，似乎明白，又像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虔诚，张嘴就要问了。我却抢在他前头说：


　　站在“公平石”上，人的心，才是最公正的，最平衡的。


　　阿竹应该没有听懂我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是故弄玄虚。我不打算在一个孩子面前说什么大道理。长大后的阿竹，自然会明白许多。


　　可是，阿竹的父亲，一位外出承包工程的本村人，却在一个月前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这位退休了的镇长、现任的村老年协会会长，只想抽他一个耳光。然，我却没敢这样做。


　　我牵着阿竹回到村里。


　　村子镶嵌在一片竹海中。竹海犹如画卷，在山地、丘陵、涧谷间徐徐展开，翠竹呈现着婆娑摇曳的曼妙。目睹丛丛竹林扑面而来，我心生惬意，看那株株翠竹挺拔秀丽却毫不招摇，窄窄的叶子似绿色的利刃，笔直的身躯宁折不屈，密密匝匝簇拥在一起，如谦谦君子手臂相挽，在灿灿阳光中走过生命的空间，煞是浮想联翩。

　　我想该跟阿竹说说竹了。这个假期，阿竹一直跟着我，问了很多问题，我都没有回答。只有这个时候，我想跟阿竹说说毛竹了。

　　可是怎么说呢？纵观文史，《诗经》曰竹：“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王徽之说竹：“何可一日无此君”；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苏东坡喜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郑板桥颂竹：“千磨万难还坚挺，任尔东南西北风”；沈从文写竹：著述《边城》；方志敏喻竹：“雪压竹头低，低下欲沾泥。一轮红日升，依旧与天齐”……可是，我能跟阿竹说文史吗？好好地跟他那个当包工头的父亲说说才是。

　　我说，阿竹啊，读过这样一句诗吗？“未出土时先有节，纵凌云处亦虚心”。

　　爷爷，我没有读过。但是我理解，这句诗是说竹子的，前句说笋，笋埋在地里的时候，就已经有节了；后句说竹，毛竹是空心的，老师说，那叫虚心。

　　嗯。我说，阿竹真聪明！回答得真好！

　　一位小学生尚且知道这些，可他父亲呢？难道一个竹乡人，就不知道竹山对竹农来说，有何等重要吗？

　　那是上个月的事了。那天，阿竹的父亲祝铭提着一瓶酒来到我家，一进门就喊叫，吴镇长，喝两杯！

　　我说，打住！退了休的镇长不好再叫镇长了，还是叫老吴吧！

　　祝铭一点也不客气地将酒往桌上放，挪过一把凳子，倚桌坐了下来。他说，来跟您老镇长商量一件大事。

　　我说，跟我商量一件大事，就提这么一瓶烂酒？我把“大事”二字咬得很重。

　　我知道这家伙来家找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转身进了厨房，端出一碟熏鸭，一碟腊肉，和一碗笋干闷五花肉。我儿子、儿媳他们在城里上班，常住城里，老伴过世早撇下了我。别看我一人独居，可是我的生活还是有滋有味，还算富有。我指着这几样小菜，对祝铭说，怎么样，这些菜比你那瓶酒更值钱吧？

　　祝铭呵呵，就来跟你商量事儿，又不是请你喝酒。

　　我说，算我请，你说吧，找我什么大事？我又把“大事”二字念得很响。

　　祝铭倒是不慌不忙，开启了酒瓶口，往我的酒杯斟满酒，又给自己斟满，然后才说，我和老婆都是这个村的人，我们份下有一块田地和一片竹山。

　　我说，这我知道。你去打工了，你老婆跟你住城里，那田和山，就都荒了。

　　我去打工，我们住城里也是天经地义的事。问题是那块山田太瘦，根本种不出好庄稼。那片竹山也不长笋……

　　你们从来不打点管理田地和竹山，它们会自己长出东西来？我抢过他的话头，大声训斥他。

　　他倒是不理睬我的训斥，不急不慢地往嘴里夹了一块腊肉，慢慢嚼着。

　　我看他那神情，就说，我明白了，小子你是想将田和山租给别人种，是吧？

　　我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现在村里很多男劳力到城里打工去了，将田地承包给别人种。现在的年轻人很有经济头脑，认为打工赚的钱，比种田获得的钱更多，而且更实惠。现在国家对农民工有政策扶持，社会福利、劳动保障等也都很好，更不怕工头拖欠工钱了，于是纷纷“农转非”了。更有人赚了大钱，城里买了商品房，住进城里成城里人了。

　　于是，我认定祝铭找我，是想让我做中间见证人，为他公证田地、竹山租赁给他人耕种的承包程序。

　　祝铭没有回答我。他不紧不慢地喝酒，吃菜。

　　我说，你是饿鬼啊？不说事，跑我这里骗吃骗喝来了？

　　他听我急了，才停止咀嚼，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您说的这些都不是。老镇长您也知道的，镇里在搞招商引资，引进工业项目，我是想……

　　镇里打算引进工业？我突然觉察到什么，打断祝铭的话尾，我说，你说说，引进什么厂？做什么的？

　　我一连串追问，祝铭却不吭声了，继续啃起鸭屁股起来。

　　我急躁的毛病顿时上来了，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筷子，将熏鸭、腊肉、闷笋干一桌的菜肴悉数端进菜厨，还将他酒杯里尚未喝干的酒泼在地上。

　　祝铭傻眼了，说，老镇长，您这是干什么嘛？有话好好说。

　　好，你说，镇里想引进什么厂？我怎么不知道？

　　听说正在协商呢，我也还不太清楚。

　　你不清楚？不清楚，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只是找老镇长您求求帮忙说话，一旦工厂盖在我们村，选址就选我家那块荒地和竹山那里，反正那些地荒着也荒着，我愿意转让土地给镇里盖厂房用。

　　放屁！不要说我不会愿意帮你去说这种事，就是要我赞成这种占用农田盖厂房的事，也是白日做梦！看我到镇里去，先掀他哪个王八蛋的桌子，看是哪个敢将工厂盖到我们竹山来！

　　我这样生气不无道理。我在任的时候，一直强调保护农民耕地，保护竹乡竹山。山林、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怎么能随便出让，让作工业生产用呢？

　　我真的生气了，气得一双巴掌颤颤地发抖，愤愤地举起来，差点就狠狠地扇向祝铭了。好在这家伙遛得快，夹着尾巴的狗似的。

　　我自然怒气未消，锁上家门，气鼓鼓地去到镇里，“噔噔噔”上到三楼，敲开了镇长办公室的门。还没等现任镇长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开口质问镇长是不是要引进工厂到我们村。现任镇长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耐心地跟我解释说，原先镇里是计划盖厂办工业，但是班子会上多数领导没有通过议案，否决了这个项目。而是通过了一项搞旅游开发的项目，保持竹乡原生态，还山村洁净的天空、翠绿的山林，让来竹乡旅游的客人们身心愉悦，尽兴游览。

　　镇长一席话，让我怒气全消，怨气一扫而光。但我不会饶过祝铭这个贪得无厌、好吃懒做的家伙，早晚会收拾他的。

　　此时，我回忆起这件事，“噗嗤”笑了一声。

　　爷爷，您怎么这么高兴啊？还笑出声来了。

　　我这才看见阿竹还跟我在一起呢！我拉拉他的小手，说，爷爷想起了那天要打你爸爸的事，就笑起来了。

　　爷爷，您干什么要打我爸爸呢？你们大人也会打架吗？

　　听着阿竹幼稚的问题，我心里乐了。我说，来，阿竹，爷爷送你回家。

　　阿竹的家在山那边，得穿过山林走小径。

　　山里人爱山，竹农爱竹。走进竹山林海，漫步竹林幽径，人也就化成了那一点绿，享受着远离尘世的静谧与安逸。身临其景的那一刻，我的头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词——胸有成竹。

　　我问阿竹听说“胸有成竹”这个成语吗？阿竹点了点头，说他学过这个成语。

　　我还是愿意跟阿竹说说“胸有成竹”的故事。我跟阿竹说北宋的画家文同画竹，为了画好竹子，不管是春夏秋冬，也不管是刮风下雨，或是天晴天阴，他都常年不断地在竹林子里头钻来钻去，全神贯注地观察竹子的变化。他一会儿用手指头量一量竹子的节把有多长，一会儿又记一记竹叶子有多密。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满脸都流着汗，可是他连用手抹也没抹一下，就跟没事儿似的，为画好竹子倾尽心血，才练就了“胸有成竹”的本领。


　　阿竹这位小学四年级的小同学认真听着，不时地点点头。听我讲完故事，他却接着说，“胸有成竹”这句成语，用来比喻人们在办什么事情以前，早就打好了主意，心里有个准谱儿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我不能小看这个小孩子了，现在的学生，知识丰富啊！


　　我们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快走到阿竹家那片竹林了。耳边传来劈草破山的声音，还隐约看得见有人在山上忙碌着。


　　阿竹眼尖，告诉我，山上那个人是他妈妈。


　　阿竹妈妈？祝铭的老婆？她不是跟丈夫在城里打工吗？


　　我怀着疑问加快了脚步。山道一弯，看见了祝铭。我说，奇了怪了，你这个包工头扛起锄头来了？


　　祝铭知道我是送他儿子回来的，谢也不说一声，倒是打起官腔了，镇里要打发竹山旅游事业，我也回村做做贡献，先把这片竹山留住了，管理好，然后将荒了的田地耕种上！


　　我说，你这叫“浪子回头金不换”？


　　祝铭老婆也从山上下来了，接了话头，老镇长啊，阿铭说在您的教导下，要改邪归正呢！


　　我说，你们夫妻俩不要跟我打马虎眼了。说吧，回村有何意图？


　　祝铭说，真的，老镇长啊，我们真的回村务农了。现在城里的工程也不好做，房地产不景气，土方工程没得做，赚不到钱，还是回村种毛竹好！


　　还是阿竹童言无忌，他说，爷爷，我爸爸说了，要在村里开一家“农家乐饭店”，赚游客的钱呢！


　　哈哈，瞧这一家子，掉进钱眼里了，满脑子装的都是钱。我说，其实你们说的都没有错！现在是市场经济，讲的就是利益最大化。我们靠劳动致富，走的是康庄大道啊！


　　秋色渐浓，竹林依旧苍翠。我突然想到竹农，他们保持着乡村本色，不愿持钻营取宠投机的态度。这些都是竹品质在人们身上的真实写照。我们总佩服竹子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和不受世俗凡尘侵蚀的精神，赞其修颀的身躯如雅士般的清高，又不乏侠义志士挺拔威武的姿态。翠竹的赋予，让我们的精神乃至骨骼也萌生了清雅抑或忠贞，也充满着无限蓬勃生机。

　　留着那一片竹山。我想说，我们的故事一定会像每天升起的太阳一样新鲜！

　　老镇长！祝铭一声呼唤打断了我的沉思。他对我说，明天我得请您给我当一回公证人。

　　我说，你又想干什么？

　　我刚盘下一家饭店，要去做过户手续。我想请您给公证一下！

　　怎么，还是想请我喝酒？

　　祝铭笑了笑，说，这回就不喝酒了。我跟对方也说好了，明天我们到“笋帮公栈”去，去站一站“公平石”！

　　我真的对眼前这位包工头当刮目相看了！





　　　　　　　　　　　　　　　　　　　（计4068字）

若水

时下人们为了发展发财，可谓是绞尽脑汁，目光短浅的，光看到眼前的利益，哪顾得上农民以后的生活。只有放眼长远，既让老百姓得利，还不会破坏生态平衡，不破坏环境，让老百姓世世代代生活无忧，这才是上上签。学习！

刘满园

先提一下。

木门长子

邱老师的这帖语言精致，寓意深刻，有一种人生真味韵在其中。拜读。

蝴蝶

热爱竹林之情流露在字里行间，人们应该深思，都去打工挣钱，土地荒芜了后果更严重。学习了。

暴雨迎风

呵呵，老领导还是回归老本行了哈！！

邱天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9-20 17:27 发表
先提一下。

什么叫“先提一下”？莫名。

敬一兵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9-21 10:04 发表
邱老师的这帖语言精致，寓意深刻，有一种人生真味韵在其中。拜读。

这篇确实很耐读，意境厚实，欣赏并问好！

荦春

寓意很深刻的小说！学习了！

曾经沧海

寓意沉刻的小说。支持。

暴雨迎风

很精致的小说！小说情节线索比较简单，但通过特定的“我”这个人物和阿竹的对话展现情节，展示了农村广阔的生活场景，富有时代气息，立意积极，故事有张力，语言优美，意境深邃，堪称范本。
不过感觉里面对阿竹讲“竹”和“胸有成竹”的细节对小说的作用不大，可简洁铺陈既可。

邱天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9-22 08:55 发表
这篇确实很耐读，意境厚实，欣赏并问好！

谢谢敬老师！

邱天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9-22 11:42 发表
很精致的小说！小说情节线索比较简单，但通过特定的“我”这个人物和阿竹的对话展现情节，展示了农村广阔的生活场景，富有时代气息，立意积极，故事有张力，语言优美，意境深邃，堪称范本。
不过感觉里面对阿竹讲“ ...

小说一直铺陈在“胸有成竹”寓意中，只是版主没有看出来而已！

邱天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2-9-20 16:29 发表
时下人们为了发展发财，可谓是绞尽脑汁，目光短浅的，光看到眼前的利益，哪顾得上农民以后的生活。只有放眼长远，既让老百姓得利，还不会破坏生态平衡，不破坏环境，让老百姓世世代代生活无忧，这才是上上签。学习！

谢谢若水！

邱天

原帖由 蝴蝶 于 2012-9-21 18:01 发表
热爱竹林之情流露在字里行间，人们应该深思，都去打工挣钱，土地荒芜了后果更严重。学习了。

问好蝴蝶朋友！这正是本文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