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篇小说二题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2-9-29 08:51

火花

二套对于火花的爱好，完全是一个偶然——住在前河沿的表哥老虎，一次送他几十张火花，装在一只精美的饼干盒里。二套受宠若惊之余，对老虎表忠心：“狗日的椿年，还有大左他们，经常到陇东火柴厂北墙根潜伏，那里有绿头蛐蛐，还有土鳖虫。”老虎听了，望望天上的太阳，脸上刚刚萌芽的青春痘又大又红，在阳光下鲜艳夺目。老虎想了片刻，说：“一群屁孩，叫他们玩吧。”说罢，把手里一枚瓦片，劈进河里。瓦片在河面上“嚓嚓”跳了几跳，沉进河底，仿佛人生的一个片断，结束了。
就这样，二套意外得到一盒精美的火花。

二套对这些火花视如珍宝。他把饼干盒藏在枕头下边，经常拿出来，小心打开，取出火花，一张一张摆在床上。这些精美的图案，让灰暗的床铺一下鲜亮起来。看久了，二套也能看出一些毛窍来，有的火柴厂的火花是以人物为主，有的以动物为主，有的以花卉为主，有的以建筑为主。有几张天津火柴厂的京剧脸谱，他特别喜欢，还有扬州火柴厂的小猫系列和常熟火柴厂的刺绣系列。二套找到一张陇东火柴厂的火花，图案上的宝塔是黄色的，有“花果山”三个蓝色草字，横竖看几眼，也还不错。

二套把饼干盒抱在怀里，跑过红旗巷，穿过扁担巷，拐进裤腰弄里。美人凤花，就住在裤腰弄最底头。二套知道，美人凤花腿残了，在家里糊火柴盒。二套还知道，凤花和姐姐是好朋友。凤花的两条腿没给火车切下来之前，就和姐姐大俊丫是好朋友了，她们俩都是后河底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二套在凤花家门口，从爬满茑萝的大门，向院子里张望。凤花果然在走廊里糊火柴盒了。凤花的父母都是陇东火柴厂的工人，可以走关系，把厂里的活领回家干。凤花别的不能干，糊火柴盒，还是快手。她没有两条腿了，手上的功夫就特别巧，一分钟能糊好几个火柴盒，一只火柴盒有几厘钱的赚头。大俊丫就夸过风花，算算吧，凤花一个月的收入不少呢。二套对凤花赚多少钱没兴趣，他是想跟凤花要几枚火花的。大俊丫看二套玩火花时，告诉过二套，说陇东火柴厂的火花，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三兄弟，彩色的，好看死了。

二套怕被凤花看去心思，护着火花不给他，便把头缩下来。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是要做小偷，却像小偷一样紧张，心里“别别”地跳，还向后望几眼。二套的身后有一只小猫，沿着墙根悄悄走来，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二套再次抬起头来，看到凤花趴在桌子上，样子像是睡着了。凤花坐在轮椅上，轮椅旁边是一只大纸箱，纸箱里装着糊好的火柴盒，堆得冒尖了。在桌子上，还有小山一样的纸片片，窄窄的，其实那就是待糊的火柴盒。那块硬竹板，还有一瓶酱糊，也是糊火柴盒的工具。孙悟空三兄弟的火花会在哪里呢？二套没有看见。二套只看到凤花的脸埋在两条胳膊下边，一根又粗又长又黑的大辫子，放在桌子上，还弯几道弯儿。

二套轻轻推开院门，轻手轻脚走到廊沿下边，在那只大纸箱旁站住了。他到处看看，大纸箱里的一只只火柴盒上，根本没有火花（那应该是另一道工序），更不要说孙悟空三兄弟了。二套有些失望，对姐姐不准确的情报略略抱怨。但是他没有立即走开。他再次被凤花的辫子吸引了。凤花的辫子比他姐姐大俊丫的辫子还粗，还黑，还长。姐姐梳头时，他会拿姐姐辫子玩。姐姐会呵斥道：“死一边去，闹人。”要不，就喊：“妈你快来，弟弟又闹人了。”二套只好跑开了。但是，凤花家没有人。她爸爸妈妈都上班了。凤花也睡着了。拿拿凤花的辫子该会没人管吧？二套脸上出现了笑容。二套放下手里的饼干盒，拿起凤花的辫子。凤花的辫子沉沉的。二套从根部，向下顺，一直顺到辫梢。二套感觉凤花的辫子像水一样流淌在手上，柔柔的，软软的，滑滑的，快乐的。二套早已忘了没拿到火花的不快。

但是，凤花的辫子突然散了——那根皮筋扎得草草了事，太马虎了，滑落下来，几花辫子散在二套的手里。二套慌了，捧着凤花的辫子不知所措。

二套还是平静下来。二套把散了一半的辫子，放在桌子上。二套顺着辫花，开始编辫子。那是凤花的辫子。二套笨拙的手，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总算编好了。二套看看，实在和原来的不一样。二套想拿起辫子重编一次。但是二套看到凤花的肩膀抖动一下。二套不敢再动了。二套小心地按照先前的样子，把辫子摆好。看看，觉得那弯的弯儿不够大，又重新摆一次，这才抱着饼干盒，轻手轻脚地跑了。

凤花抬起头来，她满脸通红地笑着，烟霞一样灿烂。

“回来。”凤花叫道。

二套收住脚，只好乖乖回来了。和无数犯错的孩子一样，二套噘着嘴，等着责备。但是凤花并没有责备，而是问：“几岁啦？”二套说：“十……十一岁。”二套想把自己说大一点，这样对方不敢打他了。二套后悔没说自己是十五岁，如果像表哥老虎一样大，他谁都不怕。二套壮着胆子说：“前河沿老虎……是我表哥，我姐都怕他。”凤花不理这个碴，她从胳膊底下抽出一张花纸——天啦，是一版火花，孙悟空三兄弟的火花，崭崭新。凤花说：“拿去玩——送给你的。”

二套是蹦蹦跳跳从凤花家出来的。

竹梯子

后河底街的孩子们喜欢在春天里掏麻雀。

春天的麻雀，对后河底街有一种特别的迷恋，它们成群成群地从河面上呼啸而过，落在后河底高高矮矮的杂树和屋顶上。众所周知，后河底街的房子，都是低矮的红砖瓦房。瓦屋檐下有无数神秘的小洞，那是麻雀们做窝、安家、生儿育女的好场所。当然，也为孩子们抓它们提供了方便。

椿年、大左还有建军他们，在春天里抬着竹梯子，穿梭在后河底密如蛛网的小巷里，在挨家挨户的瓦檐下掏麻雀。他们能掏到麻雀蛋，也能掏到光屁股的小麻雀，如果运气足够好，还可以掏到孵蛋的老麻雀。但是，他们在周秋月家的屋檐下，掏到了一条蛇。周秋月是河底有名的狐狸精，喜欢奇装异服，喜欢吊着嗓门哆嗦着说话，喜欢把家里大门经常紧紧关闭。但是紧紧关闭的门里，却常常传出说笑声。

那天放学后，椿年和大左抬着竹梯，在几条巷子里穿梭，他们从扁担巷，一路跑到周秋月家。椿年和大左并不知道这是周秋月家的青砖瓦房。他们只是看到这家的屋檐有些矮。关键是，他们看到一只麻雀，飞到这家屋檐下，不见了。大左就把竹梯子靠上去。竹梯子有些年头了，扎扎哗哗地响。大左命令椿年扶稳竹，自己就哗哗地上去了。哗哗声惊动了屋里的女人，她大声喝问，谁，谁？探身出来一个俊俏的女人，她抬眼就看到露出半截身的大左了，你……你谁呀你？大左停止攀登，他对着院子说，掏麻雀。对方噫一声，掏麻雀？不要命啦？那天前河沿几个孩子掏麻雀，掏出一条蛇来……钻嘴里了……又钻到肚子里……你还敢来掏麻雀，快滚！

这事经大左和椿年几次吹牛，变成他们在狐狸精周秋月家掏出一条蛇了。

杂货店老顾把头伸出窗外，冲抬着竹梯狂奔而过的椿年和大左喊，不要命啦？蛇都掏出来了，还掏。

椿年和大左根本听不到哇哇乱叫的老顾说什么。老顾的话还不如麻雀拉的一泡屎。

在红旗巷，他们迎面碰到牙医董医生，他慌张地从大国防自行车上跳下来，贴墙站着，让椿年和大左过去。但是竹梯子还是碰到了牙医。牙医骂道，作死啦……还去掏麻雀？有孩子叫蛇咬了。椿年和大左听了，哈哈大笑。

椿年和大左就是去周秋月家的。就是到她家屋檐下掏麻雀的。椿年和大左对掏一条蛇充满期待。他们已经准备一只玻璃罐头瓶，准备把抓住的小蛇养起来。不知怎么想的，椿年和大左认定能掏一条小蛇，而且是小花蛇。但是，当他们把梯子轻手轻脚靠在周秋月家屋山头时，大左有些动摇了。大左定定地盯着椿年，说，你上。椿年犹豫一小会儿，说，讲好的，把嘴并起来，咬死了牙，蛇钻不到肚子里。椿年还示范一下。大左狠狠心，踩着竹梯子，一脚一脚上去了。大左居然没有把竹梯踩出声音来。在大左脑袋超过墙头时，他下意识地歪头看一眼周秋月家的院子。大左这一看不大紧，他看到周秋月家的石榴树下，蹲着一个人，乍一看，这个人完全光着身子，抱着脑壳子。大左腿软了。大左刚想把头缩下来，看到那个人把嘴里的烟头吐到地上。冲着门说，你真要冻死我啊？大左熟悉这声音，哈，对了，他是煤球厂郝会计。大左兴奋了。大左决定要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椿年。大左还没有说话，就看到几件衣服从屋里扔出来，散落一地。郝会计去捡衣服时，大左看到郝会计不是光着屁股的，他还穿一条裤衩。但是，当一件衣服扔到郝会计头上时，大左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引来郝会计慌张的目光。

两个少年抬着竹梯子疯狂奔跑在后河底的街巷里。

你看到什么啦？前边的椿年喘息着问。

后边的大左哈哈大笑，说，我看到什么啦？哈哈哈，告诉你吧，我看到你爸了。

他们在安全地带扔下竹梯子。是椿年先扔下来的。竹梯子落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一声。

大左说，你不信？真的是郝会计。

椿年当然不信。椿年没有再和大左抬竹梯，他一个人勾着头跑了。

一九七八年春天一个雨后初晴的星期天，大左突然发现他家竹梯子没有了。竹梯子就放在他家过厅里的。谁会偷走一条破旧的竹梯子呢。几天前他还和椿年抬着竹梯子到处掏麻雀。不过一场小雨，竹梯子就没有了。大左又到院子里，到各个房间转一圈，依然没看到竹梯子。大左很失望。大左抬起头，正好看到几只麻雀从他家屋顶上飞过。

大左在杂货店门口碰到椿年，碰到建军，还有哑巴家的小儿子。椿年没有看到大左扛着竹梯子来。椿年刚要问，那边的老顾笑了。杂货店的老顾哄哄笑几声，像放屁一样响，然后，大声说，看你们还掏麻雀，梯子呢？一把破梯子就想上天！

中午以后，大左和椿年，还有建军，当然还有哑巴家的小儿子，都一致认为，竹梯子一定叫老顾偷走了，要不，老顾为什么那么快乐？

没有竹梯子，他们就往河边跑。黄昏时分，当他们从煤球厂门口跑到河边，看到河里漂着已经散了架的竹梯子时，几个孩子兴奋地大呼小叫。他们纷纷找来棍子和石块，试图把支离的竹梯子捞上来。但是，他们费了九年二虎之力，也只捞上来一根短短的竹竿。

2012-9-28草于新浦河南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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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2-10-1 12:01

火花一文把二套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人物个性非常鲜明，细节描写精当传神。

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2-10-1 12:10

竹梯子用写实手法写几个孩子掏麻雀的故事，文字跳达，颇有情趣，故事里蕴含许多生活元素，看似单一实则厚重。作者的描写功力非凡，简练几笔一勾勒，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跃然纸上。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2-10-1 18:03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0-1 12:10 发表
竹梯子用写实手法写几个孩子掏麻雀的故事，文字跳达，颇有情趣，故事里蕴含许多生活元素，看似单一实则厚重。作者的描写功力非凡，简练几笔一勾勒，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跃然纸上。

这样的鼓励很让作者提气啊。谢谢

天下为公 · 发表于 2012-10-2 23:12

学习老到的文笔，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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