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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大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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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4 19: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大  柳  树
           ◎彭高峰

  柳树是咱柳村的根。我曾听村里年龄最长、德高望重的五权老太爷这么评价村口那两棵大柳树。

  五权是村里依稀几个够得上称之为寿星的老头中的一个。他也是身板骨最硬,依然还能独自在村里转悠的唯一一个高寿老头。老太爷说,他在大柳树跟前还只是个摸不着边的娃娃。

  这不禁让我对大柳树肃然起敬。所以我要郑重说一说这两棵大柳树。

  据五权老太爷讲,他小时候,这柳树几乎就这么粗,六个伙伴在一起玩耍,手拉手硬是没能抱拢。

  五权太爷已经苍老地失去表情,渣渣哇哇的胡子下面,是粗糙地跟这两棵脱了皮的大柳树枝干一样、坑坑洼洼的皱皮。不停蠕动的嘴巴一张一翕,看不见一颗牙齿,肉乎乎的牙槽代替咀嚼的功能,使他本来面无表情的脸庞,看上去显得格外慈祥。

  大柳树也让人感觉出这种慈祥。因为历史悠久而受人景仰,人们把它当成精神的依靠。关于庄农的收成年景;小孩夜里啼哭不止或者高烧不退;为出门在外的男人求个平安……,等等大大小小事情,女当家都喜欢备上香腊、裱纸、冥币、往生,到大柳树下烧个香、祈个福,求个主意。也多有应验,所以大柳树更成了柳村的神。

  尽管树干中间已经掏空,树皮完全剥光,底下半截仿佛烧成黑炭的颜色一年四季不变,树冠一到春天准定抽出绿丝,繁茂的枝叶倒披下来,形成两把撑开的大伞。

  这都是儿时的记忆。我数十年前从柳村出来,每年回去次数有限,对柳树的相关情况多是道听途说,细节更是知之甚少了。每回能注意到的,只是那坚守如初的树身,到了春天依然发芽、抽枝。偶尔树冠上会垒起一个野雀窝,树枝上爬满叽叽喳喳患乱叫的雀儿。树下少了打雀儿的顽皮孩童,给本来古朴的大柳树增添了一些苍凉成分。

  小时候我们喜欢在大柳树下打雀儿。或许是由于当时没什么耍具,这几乎成了唯一嗜好。十多个伙伴围在大柳树下,齐刷刷拿起弹弓,听我们“部落的头头”喊口令:“一、二、三”,然后大家一齐发射,比看谁的靶子准,打得雀儿多。

  而这发号施令的“带头大哥”,永远都是我同族的亲房柳建强。他是五权太爷最小的一个孙子,五权老太爷也最疼他,常常给他说古今,我也跟着沾光,听道一些足以在小朋友中炫耀的故事。有时候五权老太爷会变戏法似的从衣襟底下摸出一颗烤洋芋给他,当然这都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给他的。而柳建强,他总会分半颗给我,所以他固然年龄比我小两个月,辈里我得喊他小叔,我却一点也不觉着窝囊。十多个一起打雀儿的朋友,个个都比我高出一辈或者两辈,只有一个和我平辈,我还得管人家叫阿哥,对此,我却万分窝火。众多的朋友,我只喊柳建强小叔,其他哪怕高出两辈得叫爷的,我也直呼其名。朋友们的乐趣就在于打雀儿,全不计较称呼上的便宜,叫名字反而更加亲切。除非固意要你难堪,才整着要你叫爷叫叔。
柳建强虽然辈份并非最高,年龄也不是最大,但他却成了我们的头。除了他是五权老太爷的孙子,更重要的,是他打雀儿的靶子——百发百中,他还能想出任谁都意想不到的花样叫我们玩耍。

  他会把一只活着的雀儿偷偷从背后放进一个女生的领口,吓得她尖声怪叫,然后在一旁拍手叫欢、自鸣得意;他同样会给一只死去的雀儿折一个盒子,煞有介事的为它举行葬礼,并揣摸语文老师上课的口吻,读一段叫人捧腹大笑的祭文;他能把一只模样好看的鸽子驯得听他命令,绕村子飞一圈再飞回来落到他肩上……

  有一天,他给一只打死的雀儿糊上泥巴,架在火上烧烤,勾起大家的馋欲,他却在那儿指手划脚,卖弄他那些经经道道。为什么烧雀儿糊一层泥巴不用拔毛,雀儿怎样烧烤才味道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等等等等。说得够了,他才主持分雀仪式,每人分到不够塞牙缝的一点,根本无从理解个中滋味。

  他还带领我们上树掏鸟窝。诺大的树身,我们五六个人合抱不拢,柳建强却能抠住皮层凹陷的坑或者凸出的节块爬上去,这也是他的本事。只见他让我们两边闪开,自己则退后五六米,往两掌心唾一口唾沫,然后猛冲过来,借助惯性,沿树身再跑起三四步,瞅准时机一把摁住那个凸起的大节,两脚掌平贴住树干,身子往前靠紧,像蛤蟆一样往上爬。最后还真给他爬上去了,把大鸟窝像踢沙包似的踢下来,兀自得意洋洋在树上跳来跳去,活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柳建强虽然人够贪玩,能弄出这许多恶作剧,但他在学习上从不含糊,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第一。这足已让他父母沾沾自喜,让老师引以为傲。在这些长者眼中,他永远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这让我们多不服气,可是人家就是有这个本事,所以,我们更多的只能是钦佩。

  被村里大人看到柳建强在爬树,而且还是爬大柳树,这让他们很惊讶。大柳树是神树,怎么能随便爬上去呢?你这娃娃,快听话,快下来。然而,大人离开没多久,柳建强又爬到了树上。从大人说话严肃的口气中,我们多少听出事情严重性,都劝他下来。正在高兴头上的柳建强,又怎会听我们劝告呢?哪怕有一次恰好被五权老太爷看到,老汉拾起一根树枝就撵着抽他(那是五权唯一一次打他),事后他还是照样爬上大柳树。

  老于事故的村人就摇头,说:“这娃娃,爬到神树头上,迟早要吃亏的。”

  我们听了就提心吊胆,害怕真会惹怒神灵,于是千求万乞,央告柳建强别在爬上大柳树玩耍。但怕归怕,只要一天没有遭到报应,柳建强还是依然爬树,那大柳树依旧还是我们的乐园。

  与大柳树相关的记忆,还有两个疯汉子。一个叫千牛,一个叫张小红。

  那时候千牛喜欢在大柳树下打鸟儿。他不用弹弓,是用石头往树冠上扔。看到千牛扔石头,我们也围上去,不朝大柳树,却对着千牛乱扔。一边扔一边喊:“千牛虎真,二分钱的女人。”至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并不知晓,只是碰巧哪一天听见大人在这么说,我们也就这么喊了,只知道虎真是千牛的名字。

  听大人说,千牛原来不疯,就是因为往大柳树上丢石头,触怒了神灵,这才疯的。我们便暗自替柳建强担心,生怕有一天他也会变成千牛这样的疯子。

  至于张小红,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他没有疯。因为我们把张小红叫到大柳树下捉弄他,塞给他半个馒头,然后问他天上飞的啥、地上跑的啥?他总能对答如流:天上飞的飞机、地上跑的拖拉机。哪怕我们怎么绕来绕去问,总是问不住他。我们不禁对这个疯汉子产生敬佩,因为他让满肚花花肠子的柳建强也拿他没辙。

  更后来听说,就是这个疯子还曾考上大学,我们就更加叹服,也恍然大悟。据大人讲,这张小红就是因为考上大学没钱上,急成了疯子。大人说的时候,除了对张小红命运的怜悯,更多的是对儿女前程的希翼。说到大学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们的脸都憋成了紫色,眼睛放出比脸庞还大的光晕。

  也就是从这件事情得出启示,我们在大柳树下约定,是雄鹰就让我们翱翔。然而命运却往往喜欢捉弄人,就像我们当初捉弄千牛和张小红,命运也捉弄了我们。我上了个小中专毕业吃上了公家饭,柳建强到省城上大学,毕业后却始终找不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或许是他要求太高,以至于高不成低不就吧,反正他一直在闲游荡。

  我们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失去了联系。离开了柳村,离开了大柳树,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新的天地,谁也顾不上眷恋旧窝。我们一个个都为共同的信念而奋斗: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这理想,让我们彼此疏远,甚至相互仇视。

  谁也看不惯昔日的朋友中有一个人日子过得比自己好。一旦发现某个旧时的伙伴现在活得窝囊,这会让人连着兴奋好几天。孩童时,我们敬重排在自己前面的强者,对比自己优秀、厉害的人由衷地钦佩;长大后我们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看不惯别人过得比自己好,为着别人的不如意而兴灾乐祸。这就是我们目下的生活,这就是我们所信奉的道德。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柳建强。所以,这次回柳村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我还是感觉特别意外,又有些惊奇。

  刚下班车,我就被人当成了柳建强。是他的母亲水芋,她一把抓住我,连声追问:“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他们没把你咋样吧?我苦命的孩子。”

  老妇人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跟她解释她认错人了,可是她一直在哭泣,不容分辨。

  水芋看上去很苍老。头发像从煤灰中顶出的麦草垛子,乱槽槽的,两鬓灰白,胡乱扎住的松散的发梢在脑勺后摇摇摆擂,仿佛是粘在上面,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上面还落着些麦衣、树叶。上衣扣子系乱了,使衣襟一角长一角短。裤腿一只入进袜子,一只耷拉在鞋底下面踩着。

  突然她抬起头来,那张瘦得面皮皱成一团、惊慌失措的脸面吓了我一跳。目光无神,呆滞地盯着一地方不动,一颗大鼻溜子顺着鼻孔流下来,淌进泛白的嘴唇修成的干旱、斑裂的河流。两腮凹陷进去,嘴巴一直不停蠕动,让人联想起没牙的五权太爷,当年也是这样不停咀嚼。只是老汉脸上始终保持坚毅、平静的神色,而水芋此刻浮现的却是吓人的绝望,夹带一丝不安的激动。

  水芋不再哭泣,她猛然抓住我小跑起来。我告诉她认错人了。可是她执迷不悟,硬说她认得自己的儿子,还要我别害怕。我本来可以挣脱,但看她这样子,又十分不忍,于是就牵就于她。

  “回家了。回到自己家里来了,我们不再怕任何人。不怕、不怕。乖,乖。”水芋这神情让人十分好笑,然而鼻我却孔酸溜溜的,怎么也笑不起来。

  水芋一口气把我揪到大柳树跟前。她让我跪下,然后自己也跪了下来。大柳树下先前燃烧着的一炉香腊还没烧完,仍在燃烧,树洞里烧过的裱纸灰烬,像一个垒起的鸟窝。

  水芋像捣蒜似的磕头,口里念念有词。他也让我感谢大柳树神恩。是神灵可怜见,才让儿子回来。老太婆浅显的意识里,把这一切都认为是大柳树的恩泽,殊不知,她所认定回来的这个儿子本来就是假的。若是她猛然清醒,那她心里该又作何感想?

  我突然发现,水芋竟然和这两棵褪色的、老迈的大柳树是那么相似。她爬在那儿,就像是大柳树从旁边生出的一根枯枝。

  听碎兰婶子讲,我才知道,水芋竟然疯了,把从车上下来的每一个人都当成她的儿子。我又想起当年那个预言家的话来——迟早要遭报应。没想到的疯了的竟会是柳建强的母亲,老天爷怎么不叫柳建强变疯呢?他如果疯了,会和千牛一样,整天围着大柳树打鸟儿吗?

  “柳建强当年在外面做贼,被抓进了监狱。”碎兰婶子刚好从地里回来,我们两家是邻居,顺路回去的途中,她告诉了我关于柳建强后来的事情。这个多嘴的女人,她说的时候,时时流露出讥笑。

  我对柳建强的结果很感意外,也生出十分真诚的怜悯。回到柳村,站在大柳树下,我善良的感情又复活了。或者说,是因为知道这个人已经彻底毁了,我才觉着那耿耿于怀的计较已经没有必要,打心底里对这个昔日的好朋友开始怀念。

  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我只是听说,他在外面一直没有找着工作,后来和几个朋友整天游手好闲,后来竟然沦落到入室抢劫,事败被逮了去。想不到会是真的。我喃喃自语,眼睛瞅着碎兰,听她继续往下说。

  “这不,上个月刚刚刑满,被放了回来。”

  我瞪大眼睛盯住碎兰,听她说出下面的话。

  “回来后,他却跳进了另外一个火炕。”碎兰瞄了我一眼,见我在认真听,她便带着卖弄的神气讲下去。“五权老汉就是因为他才死的……。”

  “五权太爷死了?”我这才意识到,的确有好几年都没见过五权老汉。每次回家时总感觉少了点啥,原来缺少的正是没有见着五权太爷这点遗憾。

  碎兰见我打断她的话,白了我一眼,却没有再说有关五权的事,而接着说柳建强回来以后发生的一些变故。

  “他媳妇因为他被抓,大闹了一场,改嫁去了。他听说后,头一直埋到胸前,半晌愣是没说一个字。闷够数了,就问他妈:‘那彩礼呢?’。他妈告诉他,一个子都没退回来,他就跳起来,跑了出去。他妈拦挡,他就朝他妈吼叫:‘人都把屎屙脸上了,你还叫我别生气。忍,忍忍,我忍够数了。’那模样把他妈吓得愣在那儿。

  “等他妈回过神追出去,已经不见人影。他去找老丈人,听说被人家赶了出来。他跪在那儿,往自己脸上噼噼啪啪一顿巴掌,吼着老丈人的名字,叫他们等着瞧。

  “然后他就请来亲房本眷和村里说得起话的长辈,希望他们能够为他作主。他按照礼数,该叫爷的叫爷,该喊叔的喊叔,他让他们给他评评这理,站出来给他做回见证。可现如今这人,好日子都过惯了,就胆小怕事,光顾自己的光阴,大小事情避之唯恐不急,谁还揽这事情,不疼的手往磨眼里杵。亲兄弟还明算账哩,亲房亲房,毕竟更远一重。请来请去,倒请了几个人来,可是一听他要上人家门去闹事情,就都七嘴八舌劝他罢了。

  “这人在气头上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何况他还是进过一回监狱的人,哪怕你说的再在理,他也觉着是在笑话他呢。于是,他就拿一根顶门杠独自去了。

  “白天不敢上门,就等晚上人都睡着,把人家房给点了。老老丈人和小舅子发现着火,跑出来看时,冷不防被他两棍子打晕,他还不解气,把老丈人和丈母娘、小舅子夫妻全都趁乱打晕,丢进火里……

  “做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却没事人一样还在村里转悠。整天从村子这头晃到那头,又从那头踅回这头。简直就是个死狗二流子嘛。第六天头上,他被一辆警车带走,人们才都知道他竟然做了多大的事情。他妈就是那会硬急疯了。”

  碎兰说完叹了一口气。这可能就是这个多嘴的女人对这件事情唯一的怜悯和感叹吧,因为随即我又看到在她脸上挤了欢笑。

  父母因为我的回来显得格外兴奋。虽然更加苍老,背也弯了,动作明显迟缓,但是兴奋却冲击得他们浑身来劲,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着火花,忙出忙进操劳,张罗着为我做饭,像是家里来了什么尊贵的客人。每次回来都会打破家里的秩序,这让我很是惶恐,也深感内疚。

  直到深夜,我才有空和父母坐下来拉一会家常。我趁机又问了许多关于柳建强的事情。

  原来柳建强刚刚被抓,他媳妇就闹活着要走。柳建强的父母好话说尽,硬是没能把她留住。两家子请来亲房本眷,到两家门上前前后后说了不下十次。软的不来又来硬的,你来我往,上门打闹,结果是事情越闹越僵。最后柳建强他媳妇就跑了。水芋两口子再闹上门去,人家就咬定,说两娃娃的事情,让两娃娃自己解决。可是他们的儿子在监狱啊,对方固然有些强词夺理,但想来还是怪自己的儿子,他们就软了下来,希望先拖下去再说。后来他们猜想这可能是对方给他们上的计策,可是他们知道的时候,儿媳妇已经带一个男的回来,还抱着一个娃娃。他们再寻上门去打闹,对方就是一口咬定,说是柳建强把他们女儿害到现在这地步,他们还想这啥?两家子针锋相对。争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可能都感觉累了,就不在斗口动手,只在暗地里诅咒对方遭到报应。水芋还因此常常到大柳树下烧香赌咒。

  “那柳建强是怎么被抓的呢?”我还是不愿相信,他去做贼。那个昔人聪颖、受到大伙尊敬的柳建强,怎么会和叫人不耻的贼娃子联系在一起?

  “他一直都很听话,是个乖巧的孩子。”父亲抽了一锅烟,又开始说话,我便停止思考,打起精神听下去。父亲神态慈祥,刻意装出十分平静,然而悲悯的神情还是使他明显潮湿的眼角皱接在了一起,眼睛细细地眯成一条线,仿佛每思考一个词句都会十分辛苦、费力。

  “你们大概初中毕业就没再联系过吧?”父亲突然这样问我,叫我有些惊慌失措。的确,自从初中毕业,他上高中,我上中专,我们就再没联系过。那时候,我就开始和他较劲,比起童年的百般依赖,我更想超过他。

  我偷偷瞄了父亲一眼。他并没有再看着我,而是一边抽烟,一边继续说话。那支烟锅像是钉在嘴上,一动不动。面部因为眼睛闭住,从他深褐的皮肤下看不出任何表情。眉心依旧紧皱在一起。这是叫人尊重的熟悉表情,他像五权。

  “这娃娃不管学业多么烦忙,每个假期都回来帮着家里做些农活。”我这才想起,那些寒暑假,我竟然玩得忘了回家。“他不再那么贪玩,爱爬树、打鸟儿了,或许是读书多才知书达礼,村里走过的路上总留下一长串热情洋溢的问候,他会对每个人都表现出尊重。他叫村里每个人都喜爱。

  “高中毕业他考上了省城师范大学,毕业后听说一直呆在城里。他想当老师,但是政策取消了分配,不知道怎么回事,公考他总差那么一两分。

  “连续的考试,连续的失败,把这娃娃也给毁了。”父亲用他充满愤慨的理解评价了一句,吐出一个烟圈。长长的烟沫升腾起来,在我和父亲周围勾勒出一个缥缈的世界,柳建强就坐在那团雾里,闭目沉思。

  “他回到村里时,变得很冷漠,总是低着头,碰上人就急匆匆走路。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像害怕和别人说话。他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是什么让他变成如此模样?有人说:‘他是受了刺激。’他好像经常在思考什么问题,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走路时嘴一直不停在动,仿佛咀嚼什么东西,手很拘谨的插在裤兜里,腿绷地笔直,上半身却微微向前倾爬,低着头……”

  我突然想起张小红。眼前的柳建强,不正是张小红吗?他怎么会变成张小红,而不千牛呢?或许那样,他还会少却许多痛苦。据说张小红最后不疯了,他干起了给担粪的营生,他说:我不是上大学的料,充其量就是一个挑大粪的。

  父亲又接着往下说了。

  “后来,听说他在城里偷了东西。

  “这娃娃,都是考试把他害了。若不是他非得一定要谋求吃上一口公家的饭,随便干啥成不了事啊?这娃娃,你说小时候那么机灵,那么多的转转,长大后怎么就成一根筋呢?

  “你说干啥不好,还去偷窍。几个人入室抢劫,这么乖巧的娃娃,还会干这事。终究把个家(自己)害了,把自己父母害得重啊。”父亲重重的呼了一口气,然后深深吸进一口烟沫,仿佛在这一吐一吸之间,要把胸内的闷气全部转换。若能轻易如此,那有多少人就会倾刻脱胎换骨?

  我仿佛看到,柳建强艰难地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由于找不到工作,一直受人冷眼,用渴望、乞求、怜悯的目光向城市的阶陛下跪……

  我问父亲:“五权太爷怎么会死?”

  父亲听完就笑了。他说,“人怎么能躲得过生老病死。不过五权老汉要是没受柳建强这娃娃的刺激,止不定还能多活几年。他身体一直都很硬朗。”

  父亲说完,还说了一句话,让我把柳建强的一切都归咎于命运。父亲说:“下什么种,结什么果;洒的麦子,就长不出来油籽。干啥事情,得先掂清自己的货色。”

  “他把父母害重了。”父亲叹息着说,“他爸在他第二次被抓的时候,跟到了那个城市。听说花了好多钱没激起一个波,他犯的事没一点缓和的余地。债下一屁股逼死人的债,包括他第一次抓进去时为他花的钱债也没还清。他父亲就白天在工地上干,夜间捡垃圾,拼命挣钱还债。”父亲又吸一口烟,仿佛陷入沉思,突然就停止不说话了。

  我瞄着逐渐加重的夜色,窗玻璃上,被一重泛白的月光映出摇摆不定的黑影。父亲仍在吧嗞吧嗞抽烟。我始终弄不明白,柳建强为啥坐了一回监狱出来还是那么冲动,小时候那么多弯弯拐拐的点子,长大后就好像变得迂了,还把自己贴赔进去。这柳建强,他到底是啥货色?或者说,正是他小时候爬上神树玩耍,这就是他遭到的报应?

  我问自己,因果循环吗,那为什么我们时常还说创造?我们柳村那两棵大柳树,真的能通神吗,为什么它不说话?

  我又要离开柳村。收获喜悦,或者遇到麻烦事情,我又会想起柳村,想起村前两那棵大柳树。和每一个从柳村出来的人一样,村子是我们的根。相信柳建强也一样,时时刻刻认定柳村是他的根,否则那天他便不会呆在留村等着被抓。

  在村口,我看见柳建强妈妈,正虔诚地爬在大柳树下。她在晨风中干枯的身子,多像从这老迈的树身长出的一撇枯枝。这个疯婆子,眼里只剩下大柳树,或者说她已经成为大柳树的一部分。


                        2012年10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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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零也 于 2012-10-5 22:3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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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5 17:56 | 只看该作者
描写细致,叙述明了。
3#
发表于 2012-10-6 10:21 | 只看该作者
语言极好的文字,故事叙述的也明了、有味。
4#
发表于 2012-10-6 12:25 | 只看该作者
欣赏朋友新作,节日好。
5#
发表于 2012-10-6 19:55 | 只看该作者
语言传情,散文味浓。学习了!
6#
发表于 2012-10-7 12:31 | 只看该作者
为出门在外的男人求个平安……,等等
这里有省略号就不要逗号,后面也不需要用等等,属于语法问题,自己改一下。
7#
发表于 2012-10-7 12:33 | 只看该作者
并揣摸语文老师上课的口吻---揣摩一词一是有错字,二是用模仿较为恰当。
8#
发表于 2012-10-7 12:39 | 只看该作者
语言不错,前面部分散了些,注意故事核的确立和裁剪。
9#
发表于 2012-10-7 16:05 | 只看该作者
描述得很细致,欣赏学习,问好朋友。
10#
发表于 2012-10-8 10:5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0-7 12:39 发表
语言不错,前面部分散了些,注意故事核的确立和裁剪。
是啊,描写细腻,支持迎风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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