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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我爱北京天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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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11 10:2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五十岁是守门人的黄金年龄

    ——巴尔扎克


    1.

    我睡在客厅的一张沙发上,沙发高约70厘米,长约180厘米,座宽约40厘米,沙发背放倒后,一张沙发就变成了一张沙发床,高约30厘米,长约180厘米,宽约80厘米。沙发床摆在客厅的西北角,南北走向,一头贴着客厅的北墙,北墙上有一座窗户,有两扇窗组成,一扇是三角形的,一扇是长方形的,三角形摆在正方形的一条边上,或者说正方形扛着三角形,所以整座窗户的形状很像老家的谷仓;一边贴着客厅的西墙,西墙上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长约150厘米,宽约130厘米,镜子的右下角与床尾相接。躺在床上的时候,眼前就是客厅的屋顶,屋顶总的样式是一个猛烈倾斜的斜面,但又巧妙地这里凸起一块,那里掏空一坑,形成凹凸有致的几何形状,像一副悬挂起来的石膏模型。我躺在床上看见屋顶的时候,常常想起高中学习立体几何的日子,我的数学老师,和他提到过的笛卡尔、毕达哥拉斯。

    2.

    首先是一片片正方形,飞快地向上提升,仿佛有一个电视屏幕一般的东西,出了它的界限它们就看不见了……瘦长瘦长的长方形、巨扁巨扁的圆形,大成屏幕的外切圆,大过屏幕的外切圆,但仍能确定它的形状,含着屏幕一起飞快地上升……很多的三角形……正方形……长方形……圆形……突然飞快地垂直跌落,很多的三角形……正方形……长方形……圆形……好象画在一块幕布上,刚才幕布卷上去,现在又飞快地扯下来,正方形、三角形,长方形,有时是单独的某种形状,排成整齐的队伍,有时三种形状都有,像杂排军,大部分时候在急行军,偶尔拖着迟缓的脚步……有时又变回上升,没有探到底的反弹,继续下跌、下跌、下跌……一直把我的身体也拉着往下坠、坠、急坠……猛地惊醒。

  3.

  一条凹缝把沙发床从中剖开,这样床就分成了两爿,各宽约35厘米,你可以选择睡床的这一边,或者那一边,也就是说可以选择睡东半爿或西半爿。睡西半爿的不便之处是,你的身体和被子在相拥入睡后会变成西墙的抹布,醒来的时候,额头可能还会撞到屋顶的斜面;睡到东半爿,屋顶刚好被掏空了一大块,目的可能是让更多的光和风景从窗户进来,但是这样的话,你的头就放在了距离暖气片约20厘米的地方,每天晚上洗蒸汽浴,我担心脑汁会被蒸干,变成了无生趣的木乃伊。确实,我处在了两难境地,我睡到床的另一头吧,已经有一块铁片从凹缝里探出来,无言地矗立在那里。我想到把床旋转180度,问题就解决了。我拉着床旋转的时候,小河回来了,他说,你这样一转就把沙发背转到外面来了,床要翻的。我不相信,转好之后,一躺,床果然翻了,扣在我的身上,像一副沉重的贝壳。现在我有时睡床的东半爿,有时睡床的西半爿,有时睡对角线。睡东半爿和西半爿的时候,要把双手叠在肚子上,因为你的手陷到凹缝里或者垂到床下是很不舒服的,虽然手放在肚子上容易梦魇,只有睡对角线的时候,双手才可以摊开,让腰椎去适应凹缝,也可以趴着睡,让肚子去适应凹缝。

  4.

  小河觉得我太讲究了,因为A睡这张床的时候,没有挑出过这么多毛病。A是在我来的那天走的,还有B。B以前是睡在小河卧室里的。小河睡床,B睡地板。A和B都是小河的大学同学。我是小河的高中同学。他们走的那天,也就是我搬进来的那天,我们四人一起吃了顿午饭。小河举起杯,对A和B说,你们住我这里半年,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我很惭愧啊。A和B说,是兄弟就别说这样的话了。我也举起杯说,我也很惭愧啊。A和B说,小河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5.

  妈妈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哽咽了,她叫我多给家里打电话,多写信,钱省着花,多穿点衣服,北方冷。妈妈你放心吧,我说。我怎么放得下心,妈妈说。妈妈还说她也打来电话问过我的情况了。我问妈妈是怎么跟她说的。妈妈说照我让她说的那样说了。爸爸也打来电话,他说你既然已经去了,我就不说了,反正你大了自己的事就自己做主我们也管不了了。不要和小河关系搞僵了,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他说。他还说,慢慢想办法,不要太着急了,真的没办法就回家来。我说,你放心吧。他说,我放心,你妈妈放不了心……我说,那你也劝劝妈妈,让她放心吧。他说,你爷爷也担心你,还有你奶奶,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睡着。我说,那你再劝劝他们呀。

  6.

  我到北京来,带了四包行李,一包是衣服,一包是日常用品,还有两包是书。小河没接到我。跟我同座的河北大个子帮我把东西拎出来,在车站出口处握别了,他的手掌非常厚实有力,可是他在车上的时候,老是和我讲他的嫖妓史,显得很骄傲。我一个人站在一跟柱子下,“到沈阳、哈尔滨……的旅客请到56号售票口买票上车……”一只广播在耳边热烈地播送,四只包,像四只狗四个孩子一样紧紧地围在脚边,那个时候我确实特别想买一张回程票。后来我看见小河急匆匆地接客口走出来。

  7.

  小河是北京一所学院的年轻的政治教师。一周只上一次课,但他仍然时常到学校里去,可能是去备课,顺便在食堂吃饭,饭后跟同事们聊聊天,唱唱歌,打打球什么的,生活还是可以过得很惬意的和呆在家里比起来。这样,白天,小河的家里就常常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在客厅里看书,看电视,做家务。有时候还锻炼一下身体,譬如跳跳绳,举举哑铃,做做俯卧撑等,偶尔也会到阳台上打打沙袋,看看风景,还到厨房或卫生间里洗脸、漱口。我非常喜欢洗脸,冷水让眼睛很好受,虽然会让牙齿隐隐作疼。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慢慢和客厅融合在一起,我觉得别人提到客厅的时候,就是提到了我的世界(我想我不应该这样说,因为我没有房产证),提到我的时候,就是提到了客厅的一部分。

  8.

  客厅有一天从镜子里看去是这样的。左边近处是一座矮胖的橘黄色的沙发,一个穿着灰色棉衣裤的人陷在里面,可以看见他左耳的全部和右耳的全部还有他的后脑勺;沙发把手上上放着一只遥控器。右边近处与沙发对着的是一张矮床,上面堆满了乱起八糟的衣物,最上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衣和半截黑色的裤管。沙发和床之间站着一个人,他的眼睛溜来溜去好像在观察什么,每次当我注视他的时候,他也专心地看着我。他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据我看去有迷茫、厌倦、思索、痛苦、惊奇、喜悦等各种细微而明显的神情。我花了最多的时间观察他和他身后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小镜子里似乎还有镜像,他作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像一只枯树精,但镜像总被他的头和脖子挡着,只有脖子两侧微微露出的不规则的两小块,通过它们里面的有限的镜像判断,小镜子里面有那人的背影和另一面镜子,这三面镜子形成无限透视的感觉……我的眼眶发痛,头开始发晕,我选择观察两面镜子之间的空间,除了上面提到的沙发和床,左边较远处,有一张玻璃桌子,上面有三个油污的菜盘,像三面颜色古怪的湖泊,还有两三本探开翅膀的书;再远处是蓝色的纯净水桶倒立在白色的底座上,由一面白晃晃的墙衬着。右边最远处,也就是挂着小镜子的那面墙下,一台只给了侧面的电视机,和电视机下橘黄色的小木桌,转了个屁股给大家。

  9.

  小河在家的时候,常常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小河的卧室是这样的。一间12平米左右的房间,宽约3米,长只好在4米左右。北墙高约4米,南墙高约2米,这样屋顶就是一个在3米左右的宽度里从4米左右迅速降到2米左右的斜面。斜面与北墙形成一个约60度的宽角,与南墙形成一个约120度左右的更宽的角。如果使用适当的求角公式可以求得精确的角度,当然这首先要求精确地丈量各墙的长宽、高度。整个房间就像一个高为3米左右长宽都为4米左右的竖放起来的立方体,又被一刀削去顶部长4米左右宽2米左右高3米左右或曰长3米左右宽2米左右高4米左右的三角部分,剩下的梯形体。门开在西墙上,距北墙约10厘米,门墙厚约20厘米,齐眼处挂着一面草绿色的温度计,面板上标着刻度,按刻度的高低,从上到下画着三个卡通形象:穿着夏装的小男孩、穿着秋装的黄色小老虎和一只玩雪球的胖乎乎的小熊,面板的顶端贴着一只穿着黄色毛衣的卡通小猫咪。距门框约5厘米的墙上挂着一台“AUX”空调,拖着一根长长的进气管和闪亮的钢筋暖气管一起,贴着屋顶斜面探下来,钻进南墙的一个水泥洞里,而暖气管转了个弯又笔直垂落下来,距南墙5厘米左右,距西墙10厘米左右。转弯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圆圆的小开关。暖气管在距离地面70厘米的样子向东水平转弯,地板上有同样钻出一根与它相距约30厘米的平行暖气管,一直延伸到南墙长约150厘米高约80厘米的窗户下面,串起一片片肋骨似的暖气片,一枚开关像一只红色的小蝴蝶停在暖气管上。天蓝色的卷幕拉到底,遮住窗外的夜色,米黄色的窗帘完全拉开,像站立起来的波浪一样缩在窗户两旁,流苏垂到黄绿相兼的可拆装式泡沫地板上。窗台上积了一层灰,一张正方形的蓝色的Windows XP安装盘包装盒,压在贴面趴在灰尘中的《魍魉世界》的背上,一只塑料袋,袋膜上一个红色的老写“华”字的反影,袋里一张紫红色的CD盘,被袋口遮蔽得看不出规则形状。一只银灰色的复读机扑在塑料袋旁边。复读机黑色的充电器、黑色的耳机和一只白色的眼睛盒簇拥在一起,耳机的插线长长地垂挂下来,硬邦邦地搭在暖气片上。对窗摆着一张大床,床占据了东墙和北墙形成的那个大角,几乎霸占了房内2/5的空间。黑色的铁床架,穿着淡绿色的床裙,床裙下厚厚一层席梦思看不出颜色、形状,就像一本包着封皮的书。一床没穿上被套的淡青色的被芯,随意地蜷成舒服的样子,盖住了两个应该是叠在一起的枕头。床尾和南墙之间,相距约1米,刚够空间塞进一座瘦长的衣柜。衣柜面西而站,头顶到了屋顶的斜面,双扇门胡乱地抹了一层厚薄不匀的白灰,看得见木头朴素的原色。衣柜北壁上挂着一面厚厚的“jiabao”牌镖盘,一只秃尾的镖斜插在上面。现在应该说说一进门就应该介绍的书桌。一张紫红色木桌,门右边,贴西墙而立,距床约150厘米,一张黑色的转椅就摆在这个空间里,它现在正在观察者的屁股下呻吟。书桌上面其实没有一本书,从南到北摆着一台显示器,两只叠在一起的音箱,音箱上站着一只步步高无绳电话,仿佛杂技里的尖子演员,高高在上,音箱旁边是一台拆了一边护板的主机箱,裸露着呈规则几何形状的内脏和红红黄黄的肠道。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哦,显示器上竖着护眼板,拖着卷曲的尾巴。既可以透过护眼板看见它背后南墙和西墙和暖气管,还可以看见北墙也在它的背后,还有挂在北墙上的明亮的日光灯。再低头一看,黄绿相间的泡沫地板上散落着两本书:《财务公司》、《狗年月》、CD套、围巾、牛仔裤、书包、枕套、四只套在一起的一次性杯、小刀、笔记本、报纸,袜子、外套、内衣、扳手、手机、毛衣、耳扒、圆珠笔、手套、广告薄页,B也曾经躺在这地板上面。还有什么?还有鼓点般的击键声,还有充斥着房间的灯光、空气、灰尘和从客厅电视机里传来的尖利的哭声。

  10.

  小河提醒我应该多出去跑跑,因为北京很大,北京不是十来平米的客厅,北京不是他的卧室,北京不是阳台,北京不是站在阳台上看到的一切。可是我害怕跑出去……和陌生人打交道。小河不解地看着我,问我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辞职跑到北京来。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仅仅是因为北京离家很远,还有我不想工作了。

  11.

  不想工作了。

  12.

  我不想工作了,所以我不想再和你交往下去了。妈妈,你告诉她我去外面找工作了,可能十年后再回来。

  13.

  阳台上有一只小猫,它也没有工作。由于它没能按照小河的要求,按时按地有节制地大小便,所以就被关到阳台上风餐露宿了。我到阳台上打沙袋的时候,它缩在它的小纸箱里喵喵叫。有的时候,我会给它倒点水,扔点猫食,因为它喵喵叫打扰我的学习和休息。尤其是晚上的时候,还喵喵叫,还用脚爪搔扒阳台上的门。小河想把它阉了。我提醒他这是不人道的,而且现在是冬天,到明年春天还有一段时间。后来我得知猫食六块钱一斤,我们吃的面条是一块三一斤,它真是有点太浪费我们的钱了。有一天,我和小河出去买菜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遛狗的人。小河就和他说,既然您养狗了,说明您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我们家有一只猫,不妨你也收养了去吧。那个人狐疑地看着我们,后来可能觉得我们确实是诚恳的,他就跟到家里看猫。他一看到在阳台上瑟瑟发抖的猫,眼泪就唰地下来了,一把把它抱在怀里,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这么……这么……没爱心……他的嗓音在颤抖,他的狗在我的床脚撒了一泡尿后,也在呜呜低鸣。小河和我都很庆幸小猫找到了善主,剩下的一点猫食我们也叫他捎上了。

  14.

  小猫走后,我觉得有些孤单,尤其当我到阳台上打沙袋或看四象的时候。前面又有一大片平房拆了,三个巨大的吊架耸立起来,有一个吊架就算我在客厅里也常常透过窗户看到它,它挑着一面小红旗,红旗总是在猎猎飞舞,抖出寒风的波浪。小河说,这是小区的二期工程。他还提醒我何不也在这里买套房子呢。我非常吃惊,买房,我买房吗,我哪来的钱啊。小河说,你去找份工作,按揭不就行了。首付呢。首付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么,你不知道买房是最好的投资吗。我建议我给你当家庭钟点工好了,我说。

  15.

  我一般在早上九点到十点这个时间段里起床。先刷牙,因为我有一颗牙齿正在蛀,碰到冷水不在隐隐作疼,而变成了张牙舞爪地痛,所以我先要打开饮水机,烧点热水。在饮水机烧热水的时候,我会先去洗脸,洗完脸后,热水也烧得差不多,接半杯热水再兑上自来水,水温降到了适宜的的程度,刷起牙来非常舒服,虽然心里会觉得用矿泉水刷牙有点骄奢淫逸,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实际上每天早上我是先洗脸后刷牙的,虽然我计划我以为我是先刷牙的。盥洗过后,我会用电饭煲煲点粥喝,有时也会爬下七楼去喝两碗豆腐脑,然后捧着肚子慢慢地爬上来,遇到对门或楼下的邻居的时候,礼貌地和他们点点头。吃完饭后,一般情况下,我会看书。带过来的两包书,我才看了半包,也就是十来本的样子。今天看这一本,明天看那一本,有时候是两天甚至是三天看一本。这是因为我在看书的间隙,还常常阅读身边的大书,并写一些观察笔记。我想用文字把我周围的一些事物写生下来,这让我非常充实,只要你长时间的凝视一样东西,你就会觉得它可能是具有生命的,不管它是一只玻璃杯,一管萧,还是一面镜子。由于我这样的交替阅读,我的眼睛常常感到累,我的脖子肩背也常常感到累。先闭一会儿眼睛,然后用脖子把头猛烈地左右甩几下,觉得脖子舒服了一点之后,捏着哑铃做一些扩胸运动,然后把它们放在肩膀上,蹲下站起,蹲下站起,这样十分枯燥地重复20下后,我就气喘吁吁地瘫坐在椅子上了。我坐在椅子上,坐在椅子上,一直坐到静气平心了才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看那三座巨大的吊架,吊架下基础正在越长越高,像灰色的树枝。也有鸟群从眼前有限的天空里飞快地掠过。这个时候,我的心也会飞得很远,但我很警觉,马上警告自己该拖地和洗碗了,因为小河快下班回来了。吃饭的时候,小河会讲讲单位发生的事情,股市行情以及他最近的理财计划。我一般都嗯嗯啊啊,没办法接上他的话茬,说出有价值的话来,一个人在心中默默回味今天看的哪本书里的一个美妙的比喻。

  16.

  客厅里散发着霉烂的气息,因为我昨天我忘记把拖把放到阳台上风干了,现在它酝酿了一夜的霉烂分子自由地激荡在空气中,我只好草草收场,跑到厨房里。洗碗池是这样的。方口圆底,池腔迅速地缩成一根管子,垂挂下去,垂挂下去……消失在地板中。形状很像扩大的漏斗,又有点像龙卷风的粗糙的小模型。池壁光滑,厚约8厘米,拿捏时给人厚实牢靠的感觉。大腿、墙壁、窗户和暖气管在外池壁上有模糊的反映。现在内壁粘满了油污的斑点。很让人可惜,以为它是有瑕疵的白璧或女人的好肌肤。四只菜盘,三只瓷盘,一只玻璃盘,一只瓷盘压在另一只瓷盘上面,这两只瓷盘压在第三只瓷盘上面,这三只瓷盘一起压在玻璃盘上面,玻璃盘敞着肚子,无从闪避。它们占据了池的西北角。玻璃盘的一只盘耳破了,你可以说是它的左边盘耳破了,如果它割伤的是你的左手,你可以说是它的右边盘耳破了,如果它割伤的是你右手。四只菜盘都很脏,最上面一只粘着一脸蛋炒饭的黄粒,底下两只瓷盘包括最底下的玻璃盘,看不见它们的盘芯,但它们露出来的盘缘都很脏,尤其是有一根菜叶贴在一只盘——对,是从上而下数第二只瓷盘,从下往上数也一样,如果你已经强调了是瓷盘——的盘缘上。池底上有一层浅浅的污水,水面浮着油珠,水中的某几层平流层有一些饭粒和菜屑悬浮着,大部分的饭粒和菜屑都沉在池底,还有几片茶叶,一部分贴在池底,一部分又仰起来在水中浮着,极轻微地摆动。排污口位于池西南角,盖着一个有网眼的圆铁片,很多片茶叶挤在那里,看来是它们导致一部分污水长期滞留池底。我把茶叶抓起来,放到垃圾筒里,掀掉圆铁片,把筷子深深地探进排污口里搅了搅,再搅了搅,排污管响起一阵欢快的排泄声。我拿起抹布,倒上一些清洁液。

  17.

  我试着出去买菜,虽然我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当我走在肮脏的人声鼎沸的菜市场时,我觉得我的样子和周围的环境是格格不入的,我尤其讨厌自己还戴了一副金边眼睛,因为这让我看上去像个学生,或者是一个劳动人民一向心态复杂地看待的知识分子。所以我尽量避免和他们交谈,用手指指鸡蛋、芹菜、豆腐、洋葱、猪肉等,然后掏出钱包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们。然后拎着满满的两手菜,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似乎感觉不到人们异样的注视,一步步地走回来,一边心底暗自琢磨,我这样不说话,手指点来点去,颐指气使的样子,会不会让人们觉得我看不起他们呢。我还试着做饭和烧菜。

  18.

  小河带回了一桶油,一包饺子粉,还有一刀肉。他问我,你会包饺子吗。我摇摇头,谁会呢,谁会在家里包饺子吃呢,我们可都是南方人。我把粘满泡沫的瓷盘一个个放到自来水流下冲干净,又一个个地放到碗柜里,瓷盘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掉在地板上。那我们今晚到对门去吃吧,让那个女人包。对门?是,顺便让你锻炼锻炼和陌生人打交道的能力。可是我不要吃面食的,你不知道吗,尤其是面里包肉的,包子啊,馄饨啊,肉饼啊,饺子啊什么的。小河说,不至于吧,连到邻居家里吃个饭都不敢。

  19.

  “箴言——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门突然开了,我惊了一下,小河走进来说,去吧去吧,人家叫你去呢,不去吃饺子,就喝点酒吧。我放下书。

  20.

  对门房子的格局跟小河的是一样的,就像两只对应的抽屉。我进门的时候,来来来,女主人热情地迎上来,递给我一双拖鞋。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又干又瘦的女人,她的五官长得不难看。她的一岁多的女儿手里捏着一个小皮鸭,扭过半个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然后突然跑到她妈妈的身后,贴在她的大腿上,露出半张脸一眼一眼地看我。厨房里传出呲啦呲啦的炒菜声,那个三十来岁的胖男人,我在楼梯间遇到过好多次,现在他穿着一套印着小红花的睡衣裤,捏着锅勺,扭过脸露出欢迎的笑容。桌子上摆着一块砧板,砧板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只一只白净的水饺。我坐在他们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放《七龙珠》,开朗的孙悟空在不断地哈哈笑,还到处跳来跳去,我找到遥控器,想把声音调得高一点,但是我按了很长时间,拇指都按疼了,还是只听见厨房里的炒菜声。我只好说,你们的遥控器好像不听话了吗。那个女人正低头把饺子装锅。喏,我们那听话的闺女,老是拿遥控器往地上摔。她的小女儿听了这话后,停下她刚才又开始了的与小皮鸭之间的忘我的游戏,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好像生怕我责怪她似的。我说,没事没事,小孩子的破坏性是他未来创造力的最初表现形式。那个女人非常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小河一直在切菜,这时他对我说,你在说什么在说什么呢,鸟什么鸟。

  21.

  回来后,我剪切了就餐时的一幕,为他们一家三口写了一则观察笔记。她向她伸出手去,手指蜷曲着,还不能做出精确有力的攫取动作。她朝这边偏着头,腮帮子看上去特别鼓,白蓬蓬的如刚蒸熟的白面馒头;额头很高,这边额角顶着光,头发短短的,如春天刚萌发的草尖;嘴巴微张着,上嘴唇撅起,一边嘴角凝固着一滴口水;她问她要什么?他右手搂着她,他是个胖子、左撇子。左手拿筷,低着头看着她,脖子上扭出三圈肉袋,看不见嘴巴,他的鼻尖在闪光,左脸躲在暗处,右脸被长发遮住了。他和她坐在桌子南边的长上。她左在东边宽上,对面是一堵墙。她头发乱蓬蓬的,紫色的束发带胡乱系着稻草蓬,刘海长长地搭拉下来,但是她的脸灿烂地笑着,还作出很宝贵的样子,仿佛她右手筷尖上挑着的一团饺子肉是恐龙肉做的,这团肉离女儿的伸长的手约10厘米,左手捏着一只咬了半口的饺子,肉汁爬了她大半根食指,看来很想冲进她的虎口。桌子上有五盘菜,中间一只蒸笼,满满一笼富贵虾,像贵人出场时一样散发着烘托身份的热气,围着它的四只盘子盛着的是:凤爪、黑木耳炒蛋、切片火腿肠、炒青菜。炒青菜也在散发着热气,规模较小。围着菜盘摆着四副碗筷,一副在她面前,碗翻倒了,只剩下一只筷,一副在她面前,一副在她面前。还有一副在桌子北边的长上。

  22.

  我的观察笔记越写越多,除了上面已经提到过的客厅、小河的卧室、洗碗池、入睡前的场景、一家三口,等等之外。我还为窗台上的风骚的铜像写了短小的一则,自从小猫被人领走之后,我常常留意到它,可能是因为它具有她的形态,未免带上了一点温暖的意味。还是夜色笼罩。独眼的丰乳肥臀的铜像,该怎么说,站?蹲?截肢的铜像,半截紫红色的大腿,戳在窗台的尘土中,双臂不见了。铜像穿着艳舞装,裸露大半只乳房和全部乳头,乳沟和乳坡上落满了灰尘。乳房的高光点闪出星星亮。铜像瘦而坚挺的脖子,两条小而隆起的肌肉。铜像是没有脸的,枣核般的头颅刻着一只睥睨的大眼,不无轻蔑地看着我和我身边的家具,淫荡而高贵。清晨的时候她在窗台上,中午的时候她在窗台上,黄昏的时候她在窗台上,深夜的时候她在窗台上,梦醒来的时候她在窗台上。她在窗台上,梦醒来的时候她在窗台上,清晨的时候她在窗台上,她在窗台上,她在窗台上,中午的时候她在窗台上,黄昏的时候她在窗台上,在窗台上,她在窗台上,深夜的时候她在窗台上。

  23.

  我听到电话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接,因为如果是找我的,要跟人寒暄还是挺麻烦的。我走过去接起来,原来是个打错的电话,找张主任。我说哪个张主任,电话说,你是XX驾校吗。我把电话挂了,在椅子上坐下来。桌子上的一个玻璃杯,筒形,手握大小,2/3杯身磨砂,一枝蓝叶陪衬的红花图案。可能它只跟光影和化学有关,如果也与文字有关,新华词典(商务印书馆1988年修订版)P66“玻璃”词条告诉我们,可能就与“石英砂”、“纯碱”、“石灰石”等这些每个都认识但毫无感性认识且了无日常生活气息的词语有关。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你,“一般情况下透明的脆硬性固体”?清凉光滑的握感、晶莹剔透的视觉……文字无法让你显形,只好连忙去搂住你中空的形而上。譬如虚怀若谷,譬如天空和我们的浸入,譬如扭曲的风景向它收拢,譬如它如炮筒,放出万物的花火。譬如冰川期、琥珀、洪水、恐龙的舍利、鸟的羽毛、三叶虫的泪滴、火山灰、腐烂的森林、地壳运动、陨石、太阳光、宇宙风、人类的活动……我们都可以通过透层分析,在这只玻璃杯里发现。我还学人家写了一首诗——《杯子》: 玻璃制品,透明,约长如/手掌,清凉如手腕/可供把玩。如透过它看/窗外风景,中部凸现,意义/中空,如注入水,开始生动饱满/也有沉重、形而上的柔软和普适对/体腔的压力。站立时,切忌/底座滑动,可能/跌落,化为脚底碎片,化为锋利花瓣/所以赞成坚持形状/盛若有若无,盛/天空的一部分,和我们/可能的浸入。

  24.

  门铃在丁零丁零响。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一看,一个穿得很齐整的小伙子。我打开门。帅哥你好,他热情地说,然后他比较不恰当地问,请问帅哥你是这家主人吗。我说你干什么。他满脸笑容地说,是这样的这样的,我是XX洗洁公司的宣传员,现在我们公司正在免费派送一套厨房洗洁用品,我们怕送错了,请问帅哥你可以做主吗。我告诉他我做不了主,就把门关了。我躲在门后,透过猫眼继续观察他。我看见他走到对门,按响门铃。我听见那女人在问谁啊。他说,噢噢大姐,这位大姐。他把跟我说过的话跟女人重复了一遍。门哐啷一下开了,女人说,我当然是这家主人了,你干什么的。女人的口气听上去很不高兴。大姐大姐,他简洁地说,我是免费送货上门的。女人不说话了。他获得了一个机会,他开始非常流利非常复杂地介绍起他的公司他的产品以及他们公司举行这次免费派送活动的意图。女人一直在耐心地“嗯嗯”,但这究竟是怎样的产品呢,免费!?他终于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彩盒递给她。她很快地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下来,她说,谢谢谢谢谢谢。她想把门关上了,这时他又热情地叫了一声大姐,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彩盒,说这次派送是买一送一,一盒48元。女人楞了一下,问他是什么意思。他重复了一下。女人很不解地问,你不是说免费派送吗,现在你怎么问我收钱了,你要收钱的话我就不要了,不要了。东西扔出来了,门哐啷关了。他把盒子捡起来,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失落。过了一会儿,楼下又穿来了门铃声。

  25.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这件事跟小河说了,我说这女人也真天真,我一看那人就知道他干什么的。小河说,呵呵,你还笑人家,人家还笑你呢。笑我什么?笑你说话酸溜溜的,像孔乙己。

  26.

  她的女儿不吃饺子,把饺子一只只剥开,然后把小小的手指插到肉馅里,挑出来,拨到地上。她邀功似的看了我一眼,我给了她鼓励的眼神。女人的筷尖轻轻地落到她的头顶。她缩到他爸爸怀里。女人说,你们看看,她爸爸惯的,这闺女啊,就我管教。你们常听到吧,我嗷嗷打她的声音。小河没有来得及说话,我抢先说了,我说,没有没有,我们没有听到你嗷嗷打她的声音,我们只听到你疼爱她的声音。女人咯咯地笑起来。她胖乎乎的男人看上去傻呵呵的,接着她就说到了她的男人,她说你别看他现在胖的,年轻时对他好的女人多着呢,他自己说的,到现在还藏着女人写给他的信,我跟他说了,再和别的女人来往,一个字,离!她男人傻呵呵地笑。我说,大姐别动气,有首歌唱的好,叫做所有风景都看透,陪你回来细水长流,没有前面女人的对比,哪知道你的好呢。女人咯咯地笑,说,听小河说你书看得挺多的,写作好,有文化,是文化人。

  27.

  小河认为我应该多出去跑跑,找找工作。他说人总是越穷越酸,越酸越穷,一个没有工作的男人就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电话响了,小河听了一会儿,说打错了。又是找驾校的电话,他有些扫兴。这几天我的蛀牙越来越痛,已经影响到看书和写观察笔记了。我决定上医院看看。

  28.

  晚上,我请小河替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可能你们不相信,我对电脑、互联网之类的东西非常排斥,虽然有时我不得不用到它们。我来北京的时候,我以前的同事给了我一个邮址,说可以跟他联系,他会照顾我的,因为他是个很有名很有名的艺术家,因为他是个很有名有名的艺术家,所以我一直在犹豫。现在我终于把信发出去了。信的重要内容是向他问好,并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还附上了一些观察笔记。

  29.

  外面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我下车的时候一路直抖。我想起初中时的生理课本上说,这是骨骼肌在散热,这样,我怀想了一下中学时代。路上不断地有发广告单的人把一张张纸递到你面前。我走到医院门口,门口车来车往,两个穿军大衣的门卫,我从其中一个面前走过,他正吸着鼻子。他的脚前有一块白色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大大的红字:卫兵神圣不可侵犯。迎门一幢白色的大楼,楼顶竖立着一行字:解放军XXX医院。我观察了一下,走进了旁边一幢楼。果然是幢门诊楼。我看见指示牌上写着:四楼:口腔科、眼鼻喉科。

  30.

  我爬到四楼,穿过长长的走廊,空气里充满了酒精的味道,有些人迎面走来,有些人从我背后超上来,屁股一扭一扭的。我走到口腔科的挂号处,挂号处的大玻璃上靠着一块狭长的小木牌,上面写着:口腔内科号已挂完。我低下头,问玻璃后面的阿姨:大姐,请问我看蛀牙是不是就是口腔内科呢。阿姨微笑着跟我说,是啊,今天已经挂完号了,明天你早点来。

  31.

  手机嘟噜嘟噜地响起来了,我的手指偷偷地醒过来,把它关掉。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9:00。你这样的懒人成得了什么事,明明要看牙,起个早都起不来,啊,你能成什么事……我正在想像小河晚上回来的时候会怎么说我,电话突然响了,吓了我一跳。我跑过去接起来。请问是张主任吗。去你妈。我重重地把电话挂上了。电话马上就又响了。我接起来,刚才那个声音说,我去你爸!现在的人多无聊。

  32.

  天气真的很冷了,尤其天现在也还刚刚苏醒。公交车嘎啦嘎啦地开过前天开过的路线,我看见左边路上,竖着一株株竹竿,像一座疏朗的竹林。这就是电话里那个驾校的试车场吗。我想为它写一则观察笔记,但是公交车很快转了个弯,转进了两排平房的夹缝中。我有些失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了一个很舒服的回笼觉。

  33.

  走廊上排了一道长长的队伍,大部分是老年人。他们讨论着某个专家的技术和服务态度。我在想那么我要不要挂个专家门诊呢。其实是无所谓的,我都不明白什么是我有所谓的,我不会在要不要挂专家门诊这样的小问题上纠缠下去的。排在我背后的是一对小恋人,咕咕哝哝地说着小话话,他们说的是方言,看来跟我还是老乡。那小伙子可能以为没人能听懂他们的话,所以越说越不像话了,害得那小姑娘反复地又羞又喜地说,讨厌。我想起了她,想了一会儿她。等我排到队时,我只能挂上普通号了,而且是下午号。我讨厌起刚才在前面的那些叽叽歪歪的老太婆和自以为是的老头们。大夫,我牙痛,我该挂什么号呀,小姑娘说。我只看见她的辫子和关切地站在她后面的男朋友的背脊。

  34.

  候诊区的椅子看上去很干净,中间四排,西边靠墙一排,东边靠墙一排,阳光从窗口扑进一个明亮的梯形,把一些椅子的全部和一些椅子的部分框在里面。大部分人是不值得观察的。只有坐在西边那排座位最南端的那个女孩,穿着一件高贵的灰色大衣,领子高高竖着,衬托出脸颊雪白的皮肤,她的嘴唇很丰润,微微地一开一合……她张大嘴巴躺在椅子上,在牙医的钢钳下嗷嗷直叫……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我觉得应该是本外语词汇,这样的女孩总是向往着出国的。我没有找到小姑娘和小伙子,可能他们没坐在这里。

  35.

  我肚子饿了,那个梯形变成了长方形的味道。我从怀里掏出手机看了看,10:30。我站起来,看了一眼背外语单词的女孩,她一动不动,只有嘴唇还像刚才那样一开一合,好像吃单词就可以填饱肚子似的。我只好不管她了,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四楼。

  36.

  冷风迎面扑来。我的骨骼肌又开始散热了。我走出一百米远,看见一家茶餐厅,看上去装潢得还不错,我有点自卑。又往前走了几十米,终于看不到可以吃碗面条的小小饮食店或者路边摊。我走回来,鼓起一点勇气,向茶餐厅走去,一个穿得挺括的制服的小伙子替我开了门,我真的有点受宠若惊,因为我是农民的孩子。我故做镇定地站在柜台前,点了一个最便宜的鱼香茄子饭。一个小姐收下了钱,她请我稍等,因为我是她们今天午餐的第一位顾客。

  37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凳子上的锁链唰啦啦一阵响,令我想起一支不断唰啦啦唰啦啦的歌。餐厅里放的音乐好象是猫王的“love me tender”,看来我对流行音乐还是有所了解的。前面隔着几张桌子坐着一对中年男女,每个人面前放着一只颜色鲜艳的杯子。如果他们不是这么客客气气的样子,我一定会无聊地猜想他们有不正当的关系。

  38.

  我大概有十分钟的时间用来观察这个餐厅,并构思我的观察笔记。但是我偷懒了,我要了一杯开水,看着玻璃墙外的大马路上车来车往,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一个十六七的小男侍弯着腰卖力地拖地,一会儿拖过来一会儿拖过去,跟那些车一样不断地在我眼前经过,不过速度比它们慢多了。有两个男人推门进来,一个二十来岁,一个五十来岁,看上去像父子的样子。还有五六个男女紧跟着闹哄哄地拥进来,一会儿拥到这个座位,一会儿拥到那个座位,等他们坐下来的时候,我的饭已经上来并且快吃完了,我觉得他们素质有点低。

  39.

  茄子非常地好吃,并且量也足,饭太少了。我小心地避开蛀牙,但是等我吃完的时候,我感觉到蛀洞里还是塞满了东西。我把那个拖地的小男侍叫过来。有牙签吗。对不起,先生,没有。我把一支木筷啪的拗断,把较细地一头塞到嘴里。哪里有超市。那边,他把手往右边一甩,过一个路口。

  40.

  正方体和长方体的房子,挖了一个个正方形和长方形的窗户,刚看见的时候觉得很大气,后来就觉得很笨重。树长得很高,树叶掉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围着树干卷成一团。筷子断口形成了折裂的小锯齿,我用指甲把其中一根锯齿又弄细了一点,塞到嘴里继续剔,结果一不小心,断了一截在蛀洞里。我有些恼火。经过医院的时候,我的心里一动,径直走到厕所里,灌了一嘴巴的自来水呼噜呼噜地漱口,结果断头没出来,冰凉的自来水疼得我咝咝吸凉气,既痛苦又扫兴。我看见厕板上有人写着卖肾,电话多少多少,也有找同性伙伴的,电话多少多少。

  41.

  饭的热量被风刮跑了。发广告单的人把一枝枝捏着广告单的手臂支棱到面前,我小心地绕过它们,走到一个路口,站在街边石上等汽车的流水线经过,高架桥遮住了额头前面的天空。红小人变成绿小人,我快步走过马路。

  42.

  我没有找到超市。

  43.

  我又走过了一个路口。我拦下了一位拿着撞球杆兴冲冲赶路的老大爷。他开始有些不愿意,后来突然又特别热情地把手臂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又猛地向外一折,这一折的意思是要打个弯。这个折折的,差点没把他的老骨头折断。

  44.

  我又向前走了几十米,遇到一个十字路口,按照老大爷的手臂一转弯,看见不远处的墙上贴着一块巨大的红色招牌。走到前面一看,看见上面写着:XX超市XX路店。我抹掉挂在鼻尖的清涕,走了进去,景物变得白蒙蒙,这是镜片还寒乍暖的缘故。我在一楼穿过饮料架、食物架、水果架,找到到二楼的电梯。我乘着电梯来到二楼,我首先看见牙刷和牙膏,我在附近找了一下,找到了买牙签的地方,有木制的,有竹制的,有盒装的,有袋装的,有整卖的,有零卖的。我拿了一盒,想到带一盒牙签在身上是很不方便的。我把背转给附近的售货员,摸出一根又摸出一根再摸出一根,捏在手心里,转过身,把牙签盒好好地放回原处。心肝虽然扑扑乱跳,但记得要平静地从售货员小姐面前走过,如果可以的话,还应该礼貌地微笑。


  45.

  售货员小姐还是长得挺和气的,因为我多看了她两眼,她就微笑地询问地看着我,我连忙低下头匆匆赶到电梯口,她长得还是蛮饱满的,尤其是穿着制服,自从我看了电影“制服  
诱惑”的其中一部(这部女主角是朱茵,朱茵是我的偶像)后,就一直觉得穿制服的女人特别具有魅惑力。下电梯的时候,我还是站稳了。我掌心里的三根牙签不会嘟噜嘟噜叫起来吧,走出超市门口的时候,我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保安,虽然我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这么做。我感到很自卑,因为我这么做贼心虚,真是太没用了。难怪她常常说我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

  46.

  偷心的贼,其实我想做一个偷心的贼。外面的风很冷,很多迎面走过的人都缩起了脖子,我也缩起了脖子。我摊开手,三根牙签有些汗湿。我捏起其中一根,剩下的两根仍旧捏在手心里。我一边走一边想把蛀洞里的断头挑出来。我怀疑牙神经应该快死翘翘了,虽然它对冷水还有点敏感,但是它对牙签猛烈地撩拨已经毫无反应了。牙签的这一头很快用钝了,并且也被口水软化了,我换了牙签的另一头,等我换到第二根牙签的第二头时,在舌头的帮助下,再加上不断地咝咝吸气(也就是在大气压的帮助下),终于把那该死的木屑挑出来了。我觉得浑身畅快。

  47.

  我一看手表,已经一点二十几分了。我出来的时候,问过医生,下午两点下午号开始就诊,我想我一点三十几分到的话,肯定能排在前几位的,不用再担心看不看得上病了。我飞快地跑起来,自从离开学校不用再参加什么一百米三千米的考试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跑步了。但跑步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前面几步,大步流星,超过前面的行人,把他们甩开,后来越跑越来,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了,而且等我停下来慢慢走时,身上既好象很热又好象很冷,可能是体腔很热体表很冷,能确定的是我的鼻子和脸颊很冷,但我的脚很热。我想算了吧,看不上牙,总不会死人的。

  48.

  但是我又跑起来,因为我突然很想小便。我一边跑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肚子,做出似扶非扶的样子,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的困窘。我无暇再去看两边的正方体和长方体了,一路奔走,终于又模模糊糊看见卫兵身边的那块白色牌子了,我知道上面写着八个红色的大字:卫兵神圣不可侵犯。我朝着这个目标,像一个竞走运动员一样怪模怪样冲到它面前,然后飞快地一个转身,进入医院的大门。

  49.

  原来走的快是很容易跟别人撞上的。我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我故意跟一个人撞个满怀并且有可能的话就把他撞倒会怎么样呢。打我、骂我、还是一声也不敢吭?我没这么做,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还冒出了另外一个念头,如果不去上厕所,原地站住,站上个二十分钟会怎么样呢,膀胱破裂还是怎的?我在这样自娱自乐的念头的交缠中,来到四楼的厕所里。我觉得我能忍着不到一楼成功地来到四楼的厕所里,是一场自我挑战的胜利。我畅快淋漓地颤抖着,又看见厕板上写着的:卖肾,电话多少多少,找同性伙伴,电话多少多少。

  50.

  我仔细地洗净了双手,忍着痛反复地漱口。我把手掌挡在嘴巴前面,哈了一口气,又哈了一口气,再哈了一口气,我没有闻到有什么异味。我想医生闻不出我中午吃了茄子。我拿出一直捏在手心里刚才洗手时放进口袋里牙签,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然后把它放到蛀洞里仔细地扒拉了几遍,然后把它扔到水槽里。接着再漱了一遍口。

  51.

  候诊区空荡荡的。那个吃外语单词的女孩子已经不在了。我看了一下时间,一点四十几分。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一个看上去很脏的人,靠在暖气片洞口附近的椅子上睡觉。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坐在椅子上发呆,偶尔迟钝地看我一眼。一个老太太拖着一只很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抽着半根变形的烟,我相信它曾经被掐掉掉火红的头颅,当她遇到医务人员的时候。我看他们的样子好像都不像是来看病的。我合上了双眼,早上那个说乡音的小姑娘不知有没有看好病了。咣朗朗,我惊了一下,睁开眼。暖气片洞口的封罩掉在地上,那个很脏的人笑眯眯地去捡,似乎他觉得这很好玩,银色的暖气片在黑黝黝的墙洞里显得格外白亮和军容齐整。阳光在地上照出一个与早上形状相对的明亮的梯形。

  52.

  到一点五十分的样子,人陆陆续续地来了,不管是病人,还是医生。医疗室的门旁有一张长桌,有人把他们的病历放到上面去,我觉得他们是在排队,我也把我的病历放到上面去。我不知道该放在他们病历的后面呢还是前面,我感到背后有很多只眼睛盯着我,我把我的病历放在了别的病历的后面。刚才那三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一个烟蒂躺在那个老太太坐过的座位下面。那只巨大的蛇皮袋像一颗瘤,我能想像它是挂在她肩背上的样子。

  53.

  医疗室的门是关着的,刚才有很多还穿着便服的人进去了,他们应该就是医生,还不断地有人打开门走进去。后来终于有人把它从里面打开了,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我发现我们候诊区的人都看着她,但她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站在桌子前面看排成一排的病历,看了一会儿,拿起一本,叫:20号。声音还是蛮清脆的,脸也挺白。到!一声响亮的答应,一个小伙子举着手兴冲冲地跑上去。她瞥了他一眼,转身推开门进去了,门马上就关上了,透过迅速闭合的门缝,我及时地发现她的臀部很丰满,而且使劲往上翘。这就是年轻的魅力,再宽大的白大褂也遮不住,而且白大褂应该也算是制服的一种吧,在日本的AV里就常常作为性感的道具。小伙子跟着推门进去,他的动作有些迟疑。可能她最后的眼神没有给他明确的指示,或者他没有领悟其中含蓄的暗示。

  54.

  我意识到看病的顺序可能按照挂到的号码,这么说来病历放在别人的前面还是后面就无关紧要了,这下我安心了,你们看,规则就是这样给人安全感的。我走到桌前看了一下我病历上别着的号码:23。我看了大家一眼,回到座位上,我在猜21号和22号会是谁呢。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比较抢眼,他穿着厚实的毛料风衣,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头发看上去很干净。他正专注地盯着放在大腿上的手提电脑,他的双手搭在键盘上,看上去也洗得很干净。

  55.

  医疗室的门又打开了,走出了一个中年男医生。很多人站起来围过去,还有一些人正在站起来,看来他非常具有吸引力。他没有去看桌子上的病历,扫视了一下人群,有个女孩叫了一声陈叔叔,他的目光停住了,肃穆的脸绽开笑容,他和蔼地拍着她的肩膀把她领进医疗室。我听见有个人在说,什么世道啊,看病也要走后门。我转头一看,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比较难看。过了一会儿,来了三四个穿军装的小伙子直接推开医疗室门进去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不解,后来猛地想到这是个部队医院,挂号的地方不是写着军人优先吗。我四周看了看,原来门旁那张病历排队的桌子上,也有一块小牌子的,上面写着:军人优先。又过了一会儿,有个高高大大的医生领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女孩走过来,他非常懂事地帮老太太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把小女孩领到老太太的脚边,然后和老太太说,你等一下噢。他走进医疗室,很快领着刚才那个年轻的女医生走了出来,他指了指那个老太太,女医生点点头,我目送着她的屁股再次消失在门缝里。他坐到老太太旁边的位置,开始很亲切地和她们聊天。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穿军装的中年女子直接推门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有两个穿军装的把病历放在军人优先的牌子下面……过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什么世道啊,看病也要走后门!我又听见有人在这么说,转头一看,原来还是那个比较难看的三十来岁的女人,原来她在打手机,声音很娇嗔,可能是打给情人或家里那口子。

  56.

  我又注意到阳光照在地上的梯形变形了,一个角变成非常的锋利,斜斜地刺进前面一排椅子下的阴影。有手机响了,不是那个女人的,是那个大腿上有手提电脑的男人的。他还在啊。他说,我在医院,我一个下午都耽误了,我没时间,我没时间讲课,没时间,我在医院,你明白吗,我在医院,我没时间,我没时间讲课,我不管,你知道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在医院,我没时间,我没时间,我不管你们怎么安排,这是你们的事,你明白吗,我没时间,没时间,you understand!?他咆哮道。他会这么失态,这是我没有意料到的。一个坐在他旁边坐位上的气质很高雅的老女人,撇着嘴,很厌烦地站起来,坐到一个角落的座位上,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就再也不看他了。

  57.

  我看了一下时间,快四点了。我开始构思一篇小说,关于拔牙啊疼痛啊死亡啊时间啊什么的。今天下午能看完吗。不吃饭也得看完,我们都挂了号的。我听见两个妇女在说,我决定就已这两个人的对话作为小说的开头。那个挂20号的人刚才走了,21号的终于进去了。我看到了一些希望,我想别的人也是这样的,因为我感觉到周围焦灼的空气松动了不少。

  58.

  打手机的女人,大腿上有手提电脑的男人,长着袋瘤的老太太,吃外文单词的女孩,说乡音的小姑娘(和小伙子),年轻的医生,高高大大的懂事的医生……人还真不少,有些数不过来的,都写上一写,牙科候诊区的小世界,众生相……23号!23号!哎!我连忙站起来。她举着我的病历看着我,又看了一眼病历(好像病历上有照片可对照似的),没好气地说,23号是你?我连连点头,我相信她已经叫了23号好多次了。她剜了我一眼,转身推门进去,我跟着她的屁股进去。

  59.

  它真的挺翘的,把白大褂的后摆都顶起了一些。它把我带到一个小隔间里。这样年轻的女医生给我拔牙,我会紧张的,幸好我用了三根牙签,又仔细地漱口了。医疗室又洁白又明亮,一些银白色的木板把又宽又深的它分割成几十个小隔间,几乎每一个隔间的上空都探有一台亮晶晶的机器和医生的一颗低着的黑乎乎的头颅、弓着的洁白的肩背,一些“慈慈”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震得我牙酸。这个是初诊,我听见她说。我发现隔间里还有一个人,她从机器后面转出来,她把我的病历交给她。我突然明白我一直以为是年轻女医生的她原来是个年轻的女护士。果然她撕开了一个一次性器械盒,示意我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来。我温顺地坐到上面,她站到我后面,在我脖子上系上围脖,我任她摆布,失落地看着那个又瘦又小的真正的女医生取出器械。那些器械应该是冰凉的。

  60.

  我躺下得太快了,后脑勺撞在她身上,软软的一下。我的脸唰地一下热了,连忙坐直身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什么也没说,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现在可以躺下了,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她真善良。我来不及看她离去的背影,女医生的脸已经出现在我的额头的上空,她的鼻子又塌又扁,连口罩也撑不起来,她的眼睛很细,头发染成酒红色,跟她的发黄的脸色不配,她大概三十二三的样子。

  61.

  先漱一下口,她说。她不可能看见我在厕所里已经漱过四五遍口。这里的水是温的。怎么不舒服。蛀牙。哪边。这边,我抬手指了指。她用一个小镜子一样的东西拨开我的嘴角,看了看,又拨开了另一边嘴角看了看,说,这边是好的。她用一个小钳子夹住我的蛀牙,一只钳脚伸进蛀洞里,微微地摇了摇,又低下头看了一下说,神经都露出来了。疼过吗?疼过,以前疼过,一两个月前,现在又有些疼了。她点点头,说要烂三个礼拜的神经了。她拉过机器上的一只铁臂。铁臂上有一个尖尖的钻头,伸到我的嘴里的时候,“嗡嗡”地钻起来,碰到牙齿的时候变成“慈慈”的声音。她用水冲了冲我的嘴巴,又叫我漱口。她拿着一根铁棍插到蛀洞里,粗暴地进进出出,好几次都疼得我浑身一惊。她不断地安慰我,疼噢有点疼噢。我觉得她态度不错,后来她往蛀洞里塞了一些好像水泥一样的东西。

  62.

  她叫我再漱漱口,她坐到桌子旁写病历。她问我叫什么名字,问我几岁了,问我什么职业。

  63.

  我为什么把自己说成是学生呢,电梯把我下降到底层,按照心理学可怕的潜意识理论分析起来,可能是我还想逃避责任,继续做一个龟缩在大学校园里的小学生。电梯门开了,挂号大厅上人来人往。大部分人是便服,但有很多人穿着军装,我不像平时那样对他们有好感。

  64.

  外面的天已经有些暗下来,风有些大,我走过门口的时候,又看见那块牌子:卫兵神圣不可侵犯。我抬头看了看站在一个圆木台上的士兵。他没有看我,他穿着军大衣,站得还算直。我走了一百米的样子,去坐公交车,发广告单的人已经不见了。马路边停满了车,一个人迎上来,哥们,上车走嘞。我正眼也不瞧他,一声不响地绕过他。快走到公交站的时候,我听见后面有人在骂街。我回头一看,好像是刚才那个人,好像是朝着我这个方向骂的,别的很多人也朝着这个方向看,他好像在骂,X你妈……有什么了不起……你大爷……不太听得清楚,也搞不太明白他到底在骂谁。公交车来了。

  65.

  今天我觉得特别充实,这一天的时间比我来北京的这两个月还要长,我说。我买了啤酒、香肠、烧鸡、红烧肉、鸡蛋卷,放了碗大白菜汤,虽然我的牙还不能吃东西。遇到了很多人,遇到了很多事,比我两个月里遇到的人和事还要多啊。都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了,小河笑眯眯地说,他很喜欢吃肉,虽然年纪轻轻已经高血脂了。北京真的很大啊,它不是客厅,不是卧室。要努力啊,小孙,小河语重心长地说。

  66.

  第二天我还想出去,穿好了衣裤和鞋袜,站到窗前了望外面的世界。今天的天很蓝,远处的山峦是淡紫色的,眼前是一片灰色的平房,山峦与平房之间是高高低低的楼房,有些看上去很眼熟,好象几年前就见到过一样,三座高大的脚手架还在原来的地方,它们下面的一片基础长高了很多。我叹了口气,伸伸双臂。这时,我发现客厅的东墙上有一层潮花,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我走到墙壁面前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它们有点像脸上挤破了疱疹。我想了想,给小河打了个电话,反映了情况。小河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给了我一个物业的电话。我给物业挂了电话,我决心把这件事做好。

  67.

  两个小时后,物业领着三个人进我的卧室,这三个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用粗大的手指从墙上抹下一朵朵潮花,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把它们碾成粉末,然后低下头嘟嘟囔囔地商量着。他们把卧室塞满了,走出去的时候,小心注意着避开门楣。他们的大脚印盖满了卧室、客厅和卧室到门口的地板。门铃又响了。我直起腰,踮着脚走过去开门。物业在门外孤零零地站着。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刚才把业主名单拉我这里了。他想一脚跨进来,又突然缩回去了,更加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他是看见我踮着的脚、手里举着的抹布和光洁的地板。这是一个难得的实在的物业。我在床上替他找到了那份名单,这是一张薄薄的A4纸,上面印着一份表格,表格里有三排名字,有些名字前面有一个红色的小勾。我很快找到自己的名字,发现自己名字前面也有。很多家都这样吗?我把名单递给他。什么?他问。墙返潮。我说。是,有个七八家,我今天叫他们过来一起看看,下个礼拜天一起过来修,他很忧虑地说。。

  68.

  礼拜天过来修墙的是一个很瘦小的中年师傅,不是我见过的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我和他一起把床搬开。然后他开始喀啦喀啦铲墙,铲了一个小时的样子,墙铲完了。他把泥沙和水泥块装在蛇皮袋里背到楼下的垃圾站。他一共背了三趟,第二趟的时候,他说住七楼上下真不方便。我想给他泡背茶,发现水没了,就给送水站挂了个电话。等一个小伙子扛着一桶水出现的时候,那师傅已经走了,他说下午来抹泥灰。我就自己泡了杯茶喝。在做午饭的时候,门铃响了。我想那师傅这么早就来了吗。透过猫眼一看,原来是刚才送水的小伙子。我打开门。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把签收本拉我这儿了。我回头一看,桌子上果然有一本皱巴巴的本子,刚才倒没留意到。我把本子拿给他,并嘱咐他要小心。他谢了我,我和他说了再见。回到厨房的时候,菜焦了。

  69.

  吃完饭,我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浅浅的梦。梦被门铃惊打断,师傅来了,带着三只沉重的袋。我观察到一袋是工具,一袋是沙子,一袋是水泥。他在客厅地地板上铺了块三夹板,然后在上面很快地拌好泥灰,开始往墙上抹。我发现他抹墙的动作很有节奏感。接着我再发现他竟然是戴着耳机的,一根黑色的耳机线从头发下很快地钻进衣领,不留心观察是很难发现的。难怪早上我叫他别铲得这么用力,泥屑溅得玻璃嘣嘣响,他都没有理我。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做了一个浅浅的梦,有些情节还跟中午的梦接得上。等我醒来的时候,师傅已经不见了。我听见门外楼梯上噔噔的脚步声,我应该是被师傅的关门声吵醒的吧。墙已经抹好了,一堵灰灰的湿湿的墙,等干了之后再抹白。脚步声又噔噔地响上来,门铃响了,猫眼里是变形的师傅。我开门,师傅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他的手机拉我这儿了。我替他找了一下,发现它插在充电器上,充电器插在卧室的电源上。我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拿过去给他。师傅手摸着门框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是不是还有个充电器啊。我说是吗是吗。师傅说是的是的。我就又跑回卧室一趟,把充电器从电源上拔下来拿过去还给师傅。我忧郁地想,他们怎么不把我也认领去呢。

  70.

  最近,我迷上了看电视,特别喜欢看中央10套的“百家讲坛”。我学习了一些蝗虫防治、中外航空史、家庭教育、金融投资、犯罪学、红学、物种的灭绝等等方面的知识,啊,我多么高兴看到这种“学术自由、百家争鸣”的可喜局面,尤其是那些专家们,有的脸色苍白,有的满脸红光,但他们同样是受我尊敬和仰慕的。

  71.

  电视里的世界多么丰富,我为电视机写了一则短小的观察笔记。29寸,应该是英寸吧,那还得给“寸”加个“口”字旁,但是这个字已经废弃了,变成记忆的废料,但是它还占据着大脑的库存,几颗被污染的脑细胞,几场无益的化学反应……重新格式化……谁在决定变宝为废的对象、目的、标准、频率……银白色外壳,如果把它比做一个头颅,那么他几乎可说是童山濯濯,除了惟一一根辫子般粗壮的头发,拖在嶙峋的后脑勺。前庭扁平,正方形的大嘴把脸皮撑成狭窄的四边,到更像是嘴唇。变幻的光影从头发进入,从嘴巴吐出,或者说在嘴巴里含而未吐。仿佛这光秃秃冷冰冰的头颅里有如此多五彩纷呈的想象。必是大幻想家,亦是大观察家,或者是大掠夺者,夺去每天围在它前面的头颅的想象、头颅的时间,和时间里可能经历的一切。

  72..

  那一天,我正在兴致勃勃地看犯罪学专家的“昆虫与尸体腐烂时间”的专题讲座。小河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就察觉到他的情绪不高。但这个讲座的内容真是太抓人了,所以我没有理他。但是他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皮蒙了一层灰,像老人的肚皮一样搭拉了下来。我感到事情可能有些严重。我站起来把电视关了,电视的画面刚好放到是一团虫在一具尸体的肚皮里蠕动,“这是一具投放到野外不久的新鲜的尸体……”啪,画面没了,说不清什么颜色的屏幕,隐隐约约反映出客厅里的一些物件。单位同事问他了,小河说,以前住在他这里的同学A和B是不是同性恋,当时他没觉察,路上回来的时候想到了,这其实是在问他是不是同性恋呢。这确实要让人怀疑啊,他说,他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无奈,我这里这半年内已经先后住进三个男人了,而同事给我介绍对象,我总是不去。那你为什么不去呢。有了女人之后,你就做不了了,很多时间要耗在她上面。那你现在不耗在女人上面,不就耗在电视上。电视跟女人不一样,电视是冰冷的,你可以拔掉它的电源,是它在陪我,不是我在陪它。

  73.

  小河脱了外套,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呼哧呼哧做了二十个的样子,又开始跳绳、举哑铃,还跑到阳台上蓬蓬地打拳击。他的身材很高大,加上现在多了很多肥肉,脱光衣服的时候,看上去很可怕,好象一拳就可以把我打得满地找牙似的。我说,没这么夸张吧,干嘛这样折磨自己么。他说他高血脂了,心里不痛快,也可能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所以才胖的,才高血脂的,他补充说。他在镜子里的样子更可怕,胸前两块肉跟女人似的。他的处境很让我同情。

  74..

  我买菜的时候就尽量照顾小河的身体,忍着肉欲,多买些素菜。今天我在菜市场门口看到两条金鱼,胖乎乎的,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很可爱的样子。我打算把它们买下来。卖鱼的人给了我一个塑料袋,示意我把它打开。我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捻开袋口,然后双手捏住袋口,举到头顶,飞快地望下一拉,塑料袋里就装满了空气,我小心地捏紧袋口。卖鱼的人用一个网兜把那两条金鱼兜起来,伸到我面前,湿漉漉地网兜在滴水,两条金鱼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网兜是草绿色的,有很细的网眼。把袋打开,袋。我一怔,他把我的观察打断了。打开,可以打开吗,我一边疑惑地说一边打开袋口,空气不会跑光吗。卖鱼的人没有回答我,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他把网兜伸到袋子里,一倾,两条金鱼就从网兜上滑落到袋底。多少钱,我连忙捏紧袋口,打算立刻付钱奔跑回家,放一碗池水,让金鱼欢快的游嬉。卖鱼的人仍旧没有回答我,他捧起玻璃缸,一直捧到我的面前,又叫我把袋子打开。打开……我说。我一打开,玻璃缸里的水就冲出来,猛地灌了袋子半肚子水。我的手下变得沉沉的,两条金鱼在水里摆正了身体,缓缓地游动,映得半袋的水都红了。付钱吧,卖鱼的人擦了擦手说。我觉得他对自己的劳动感到非常地自豪,而且还非常地看不起我。

  75.

  我的心情有些郁闷,想省下一个月的饭钱,叫帮人打他一顿。走到半路,我感觉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原来袋子破了,我连忙用手托住袋底,凉凉的水漫过掌心,钻过指缝,爬过手背,快爬到手腕的时候,它吸附不住我的皮肤了,一滴接一滴地掉到地上,后来很快变成一股一股的、像小型瀑布似的飘洒下来,我捏到了金鱼的软软的身体。我只好奔跑起来,风很大很冷,我回头看了有一下,一路上湿迹斑斑,好像有一条小便失禁的狗刚刚跑过。

  76.

  开门,我发现我忘记买菜了。我叹了一口气,希望小河下班回来刚好带回了一些熟食。这样的情况虽然不常常发生,但还是有可能的,或者我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但可能他会说一晚上没菜吃会死人吗?不会死吧。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厨房里,并且已经走到洗碗池前面。我看到洗碗池里有一个挺大的玻璃碗。我打开水龙头,把玻璃碗放到水流下冲了冲,然后接了满满一碗水。湿漉漉的水淋淋的塑料薄膜裹贴在金鱼的身上,它们一定很难受,我把塑料薄膜撕开,把它们掏出来,它们的身体滑溜溜的。它们簌地滑过我的手指搭起的桥,滑进玻璃碗里。它们在水里又马上摆正了身体,它们的尾巴很大,像巨大的裙幅。它们是红色或者是橙色的,我不太搞得清楚。不过这无关紧要,它们看上去无忧无虑,虽然还没有开始吐泡泡,虽然它们的新居有点挤。不知道金鱼是不是有雌雄之分的。放进微波炉里加加热,就是一碗金鱼汤了。

  77.

  电话又响了,我放下淘米锅,从厨房里慢吞吞地走到客厅里。昨晚我看了一个电视台的暗访节目,是揭露北京驾校的丑恶行径的。我想告诉他再交五百块钱吧,这样你就能上快班了,只有快班的电话才打得通,慢班电话的话筒都撂在桌上没挂上呢。喂。喂。妈妈。我听出来了。不是找驾校什么张老师王主任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原来再过一个月就要回家了。我告诉她就要回去了。她问我火车票订了吗。我说那有这么急的。因为春运,人多,买不上票……你……回不来……她把照片要回去了……她的声音又开始有哽咽的趋向。我连忙挂上电话。

  78.

  我拿了纸和笔,跑到小河的卧室里写观察笔记。我的眼睛急切地搜寻,我看见了一根箫。这是一根滚落在床单上的朱红色的箫,或许应该是笛,但我更愿意说成是箫。这根箫长约40厘米,劳动人民的大拇指般粗细,共有9环金色的金属皮包扎,也有可能仅仅是金色的硬质纸。头部四环,第一环很宽,大概有两指宽,接下去三环纤细,等距排列;尾部三环,也是第一环宽,接下去两环窄,第三环与第二环之间的距离大概是第二环与第一环距离的两倍;腰部两个环紧紧贴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是这根箫是由两根各长约22.5厘米的竹筒口对口对接起来的。箫身上共有十个孔,上半身有两个孔,一个在胸骨处,一个约在肚脐的位置,贴着一张薄薄的膜;下半身六个孔,看它们的排列间隙,感觉是两列接在一起的三孔,第一二两孔距离小一点,第三孔与第二孔的距离大约是第一二两孔距离的两倍,第三孔与第二列第一孔的距离与第三孔与第二孔的距离接近,第二列第一孔的旁边用白漆印着一个“E”;剩下的两个孔并排排列在尾部第三环与第二环之间,如果说前面八孔更应该是在箫的正面,那么这两孔是在箫的背部,本来可以说它们像鼻孔,这样就不行了。尾部第三环上面斜斜地印着四字:3643。看去应该用的是和印“E”的同样漆料,如犯人额头的烙印。箫身的中空看去黑洞洞的,只箫孔透进一点幽幽的光,更显无底洞般深不可测,但你知道“箫长约40厘米”,最长也绝不会超过半米。

  79.

  门外响起了钥匙的震动声,来不及了,小河推门进来,你干嘛在我卧室里啊,他奇怪地看着我。我在写生。你不知道吗,这已经是我唯一的个人空间了,他说。

  吃饭的时候小河说起他同事有一套房子出租,水电暖齐全,三十平米,七百一月。我说那我去租吧,明年来的时候……这样他们就不会以为你是同性恋了吧。小河哧地笑了,笑容非常可爱。不一定哦,他们会以为我们感情出现危机,闹分居呢。

  80.

  手机先醒过来了,嘟嘟地叫唤,接着是我的手指,我的身体,我的眼睛,我的脑袋,我的心灵。我从沙发床上爬起来,客厅里蒙蒙亮。桌子,电视机,上吊的衣服,镜子,镜子里的桌子、电视机、上吊的衣服的表面,浮动着毛茸茸的睡意。我穿过它们走进白色的卫生间。我从卫生间出来,又穿过它们,轻手轻脚地从小河卧室门前走过,走进厨房,光线从南边窗户漾进来,洗碗池附近的一块地方明显比别的地方更多一些散发着光亮的白雾。金鱼好象早醒了,在玻璃碗里游来游去。自来水很凉,我没有去接纯净水,牙虽然没有疼,但我还是想起她嘱咐我过一个礼拜再去烂一次神经,现在过去快两个礼拜了吧。怎么不遵医嘱!?她皱着眉,你的牙看不了了,得重新烂过。天哪,又得早起,又得排队,又得疼痛,我的心中是多么的后悔。对面楼房也有几家窗户亮起了灯光。多么辛勤的上班族,社会的中流砥柱。我曾经是他们中光荣的一员。

  81.

  我穿上西装,擦亮皮鞋,对镜梳妆。我在路上买了几个包子,一边走,一边吞。公交车站到了,公交车来了,一步跨上,把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赶走回笼觉,想想今天的工作计划……我轻轻地关上门,楼道里的灯还是听到了我的响动,敏感地亮了。我走出楼道,天气多么寒冷,天又亮了不少,小区的水泥大道上,只能看见两三个人,低着头,匆匆赶路。可以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和吸鼻子的声音。我们相聚在小区门口几百米外的公交车站,我们都是陌生人。风吹得我的后脑勺冰凉,我想起上次在超市见过的那顶红色的帽子。

  82.

  公交车来了,我们非常礼貌地排队上车,因为这是起点站,我们知道就算我们每个人有三个屁股,也是坐不满车厢里的座位的。我坐在车尾的一个靠窗的单人坐位上。车厢里一共有六个人,一个司机,我只有看见他的手臂,一个售票员,刚才只能看见她的侧影,现在她正朝我走来,还有三个人是两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小伙子,我都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脑勺和肩背的一部分。售票员问我到哪里。我付了五块钱的车票。树木,房屋和三三两两的行人从眼前闪过,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每站都有很多人上来,我目不暇接地观察他们,他们的脸,他们的衣着,虽然我并没打算写他们每个人的观察笔记。后来我睡着了。

  83.

  我在医院那站提前下车了,我在口腔科的走廊里徘徊了好久,已经有人在排队了,这让我回忆起我前两次的排队。最终,我走出了医院,又跳上了公交车,这次我只要付三块钱,我会在“人才市场”那站下车,一共要坐三十站左右。有一对母女坐反了车,售票员收了她们一元钱。我马上又睡着了。醒过来后,又坐了几站,售票员卷着舌头说,“人才市场”到了。我跳下车,太阳已经当头照了,但是风仍旧很冷。

  84.

  在街上,我不停地揉着耳朵,或者把手掌捂在口鼻之间。我找不到人才市场,我问了一个一边走路一边抽烟的女人,她告诉我在前面那个十字路口转个弯就到了。等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忘了是往右转还是往左转。我看见前面有个小伙子靠在自行车上,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我走到他旁边,问他是否知道人才市场在哪里。他抬起头说他也正在找呢,他把他手里的本子递给我,原来是一本地图册,上面画了用圆珠笔画了很多小圆圈。

  85.

  这样,我们决定一起寻找。我们问了一个正在打扫落叶的环卫工人。他说往前一百米,一个三岔路口,往北转就能看到招牌了。我问他那么那边是北呢。他不解地看着我,用手指了指一个方向。我们感谢了他,一起向前进发,他推着自行车,我甩着空荡荡的双手。走了几步,他说他载我。我说不用了。但是他坚持说还是他载我吧。这样,他骑上自行车,我跳上后坐架。路上,他告诉我,其实他不是去人才市场,他是去人才市场旁边的一幢写字楼去应聘市场营销的。我说是吗。他叫我和他一起去应聘吧。我和他说我可能做不了这工作,我就陪他去看看。

  86.

  我们很快来到三岔路口,按照环卫工人指点的方向一看。我看到了人才市场的招牌,他看到了他要去的那幢写字楼。他把车停在人行道上。我们走进门厅的时候,一个保安把我们拦住了,问我们到哪里去。他告诉他一个公司的名字。保安示意我们坐电梯。我们来到十五层。我们迷路了,什么指示牌也没有。天花板低低的压在我们的头顶,空气里散发着古怪的味道。我们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房间。锈迹斑斑的铁门关着。他找不到门铃,就蓬蓬地敲门。没人应门,背后一扇门唰地一下突然开了,吓了我们一跳。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倚着门框问我们找谁。透过她的胳肢窝,可以看见房间里乱糟糟的,两个男人坐在纸箱上下象棋。他告诉她找某某公司的经理。女人古怪地笑了笑,把门拉上了。

  87.

  进电梯的时候,他告诉这家公司的老板早上叫他来面试的,现在他觉得可能是个骗子。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他还问我什么学校毕业的,我也告诉他。接着我也拿同样问题问他,他也回答了我,这样一番问答之后,电梯到一楼了。保安目送着我们出去。他去拉自行车。我建议他一起去人才市场看看吧,他同意了。

  88.

  我们又向北走了五十米的样子,走到了人才市场。我不幸地发现,招牌虽然很大,但市场的门面是非常小的,而且我还看见已经关门了,黄铜色的把手上挂着一把粗大的链条锁。我有些不甘心,上去扯了扯了锁,又抚摩冰凉的玻璃门和门把手。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算了吧,下次再来吧。两排铝合板隔成的小房间,像牙科医疗室。我看见一张告示牌,上面写着办公时间,星期一到星期六,9:00~15:00。我掏出手机,14:56。

  89.

  我陪他取回车,我们挥手作别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突然非常留恋,甚至有点想流泪。天空变得很阴沉了。我走到原来下车的地方上车,付了五块钱的车票,在车上我又睡着了,做了一些迷迷糊糊的浅梦,醒过来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了,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90.

  小河已经回家了,他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了。我打开了电视,给自己弄了点吃的,把一些剩到玻璃碗里,看金鱼把它们一颗颗吞进去。小河出来上卫生间的时候问我去哪里了。我告诉他我去看牙了。我还问他怎么不锻炼了。他重复着说,不锻炼了。

  91.

  夜里醒过来,我觉得有些一样,转头一看窗外,天空变成了淡红色,我走到窗前,原来下雪了,那三座巨大的吊架在雪地里奇怪地站着。我来到阳台上,雪已厚过脚背。楼下的一片平房,屋顶积雪,屋檐墨黑,好象一块块悬空的雪版。路灯孤单地站在雪地里,灯光照在这片雪上,这片雪反射到另一片雪上,另一片雪再反射到另一片雪上,一枚雪片就是一面薄薄的镜子,光分子在镜与镜之间跑来跑去,每一点上都有光分子在运动,像是一动没动地悬浮在空中。屋顶白了,路白了,汽车白了,树枝白了,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黑、暗藏着,黑夜变成一个奇怪的白天,雪地上偶尔走过的神秘的人影。我走回客厅,小河打着多响的呼噜,刚才我没有听到,现在好象把刚才我没听到加在一块儿让我听到。我把他叫起来。我听见他呼地一下爬起来的声音,还有他拉开卧室窗户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惊喜的喊叫。这声喊叫让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92.

  第二天早上,我站在阳台上看雪景。路白了,树白了,屋顶白了,我想起小学的一篇课文,接着我想起高中的语文老师评论说,文字像它描写的东西一样卸尽铅浓。我又想起她伸出舌尖舔雪的模样。两个中年妇女在铲人行道上的积雪,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拿着一块三夹板,一只手插在裤袋里,铲一辆黑色轿车车顶上的积雪,看着他的时候,能够听到他制造出来的声音,三夹板碰到车顶了,或者很大一块雪蓬地掉到雪地里,不看他的时候,就只能听到那两个中年妇女制造出来的声音,铁锹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擤鼻涕的声音,哧哧笑的声音。

  93.

  小河也来到阳台上,他告诉我一条金鱼死了。冻死的吗!?我很吃惊地问他。他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知道。我干到厨房里。玻璃碗放在窗台上,一条金鱼把肚皮翻出来给我们看,把背藏在水下,它的肚皮的颜色比别的地方要浅,但仍是橙色或红色的。另一条金鱼在旁边游动,一边游一边摇尾巴,嘴巴一开一合,有一两个小泡泡从它嘴前升起来。当它碰到另一条金鱼的尸体的时候,它就转个身,朝另一个方向游去,过了一会儿,它又转回来了,碰到了它同伴尸体,它又转一个身,换一个方向,它不断地这样游动着,好象在玩一个残忍的游戏。

  94.

  我把死去的金鱼捞起来,扔到垃圾筒里。我觉得它可能是冻死的,因为昨夜下雪了,它们呆在冰凉的水里。我把碗放到微波炉里,我希望剩下的这条金鱼能好好地活下去。我调了一个低火2分钟,这样足够让水变成温泉了。

  95.

  我耐心地等待着,微波炉嗡嗡地转动着,里面红彤彤的,我想金鱼呆在里面的感觉跟人钻进了冲洗照片的暗室的感觉差不多。我听见噗的一声轻响,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连忙打开微波炉。炉腔里一片狼藉,散发着一股古怪的味道,金鱼浮在水面上,它已经没有肚子了。

  96.

  我把它也扔到垃圾筒里,它和它的同伴又再次在一起了。我往抹布里倒了许多洗洁净,擦洗微波炉。小河从阳台上回来,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后,讥笑我,是不是想做一碗金鱼汤。确实,当我打算给它一个温暖的家时,我应该先把它捞出来的。

  97.

  我又重新开始了我纯粹的客厅生活。一本本地看带过来的两包书(它们快被我看完了);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准时守在电视机前,收看中央10套的“百家讲坛”,后来我无意中发现陕西电视台有个“开坛”栏目办得也挺不错的,不过只有星期天才有,星期一重播,每期节目我都坚持看两遍,这是因为有些嘉宾的话很深奥,听一遍吃不透;我的观察笔记也继续写,我又写了桌子、方便面、毛衣、温度计、扫帚、沙发等多则观察笔记,在进行了这么多则实物写生之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进行精神事物的写生呢,譬如梦、譬如想象、譬如记忆。我决定先从记忆着手。

  98.

  我穿过四年的时光再一次看见你。这是一间100平米左右的长方形的房间,紫红色的书架贴墙绕了一条宽和两条长,只剩下开着三扇玻璃门的这一边宽,这条宽在东边;又有两排书架背靠背在中央正对着门站着,把房间剖成两半,全部的书架大概有一百个左右,形成一个缺底下一横的“凹”。书架浑身上下都是深深的方孔,就像竖放的制冰板,要说明的一点是,里面的一叠叠杂志,只要你对它们热情,它们是不会像冰块那么冷的。它们一般每月一换,等待你快点去阅读。两边的玻璃门常关,中间的玻璃门长开,你得从中间的玻璃门进去,门口左边一张桌子,坐着两三个中年妇女,她们是图书管理员,一般情况是态度和蔼,但是她们的工作非常细心,在她们的眼皮下,是不可能用同样是蓝色的饭卡混充图书卡的。被当中书架隔成的北边小房间放着十二张扁平开阔的木桌,可面对面坐八人,像简陋的谈判桌,透过薄薄一层清漆,可以看见木材温暖的原色。每张桌子围着五六个同学和三四张空椅子。被当中书架隔成的南边小房间木桌和木桌周围的情况一样。同学的头低着,他们已经低了四年了,头还是低着,亮出一截白白的后颈,如果在晚上就在灯光下发亮,皮肤下鼓起颈椎的一个个小骨包。你坐下来,但可能已不能混充是跟他们同样年轻的一个。

  98.

  就这样,我回到了我的大学,我的童年,我的家乡。我每描述一次,就几乎是虚脱一次,充满了魂灵出窍的疲倦。有一天晚上,我躺在沙发床上,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我的魂灵被往事琐碎的细节缠住了脚。小河突然从卧室里出来,闯到客厅里,一把拉起我,把我拉到他的卧室里,拉到他的电脑前,他在我耳边大声说,给你回信了,回信了!我盯着电脑屏幕,盯了很长的时间,看明白了,是很有名很有名的艺术家给我回信了。他帮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建议我一边工作,一边写观察笔记。这份工作的工作地点在南方的一个县城,他问我不知愿不愿意又回到南方去。那个县城是我的老家,我想很有名很有名的艺术家并不知道这一点。我觉得不是天天都有人这样愿意帮我的,我对小河说。我感觉到了那个地方对我的拉扯。

  99.

  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去工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这样对自己说。我请小河去上班的时候帮我买一张火车票,他非常高兴地答应了。他说他终于看到了我的重生,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亲戚朋友也愿意看到的。听他这么一说,“远方的游子啊,你为什么离开家乡?”我的耳边响起了这样的歌声。

  001.

  这样,三天后我回家了,并且又开始了工作。

  2003.12.29
2#
发表于 2004-6-11 11:02 | 只看该作者
很清新、很特别的作品!!收藏,认真学习!!
   作品无声明!!
3#
发表于 2004-6-11 11:08 | 只看该作者
好小说,看了你的签名,写着,爱着,活着。
4#
 楼主| 发表于 2004-6-11 11:1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很清新、很特别的作品!!收藏,认真学习!!
   作品无声明!!


就不竞酬了,大家看看就好了
5#
发表于 2004-6-11 11:22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 我爱北京天安门

最初由 孙香汗 发表
  五十岁是守门人的黄金年龄

    ——巴尔扎克


    1.

    我睡在客厅的一张沙发上,沙发高约70厘米,长约180厘米,座宽约40厘米,沙发背放倒后,一张沙发就变成了一张沙发床,高约30厘米...



太长,先看了个头,下午再看.喜欢"五十岁是守门人的黄金年龄"这个引子
6#
发表于 2004-6-11 12:5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孙香汗 发表
就不竞酬了,大家看看就好了



感动,不计酬的作品,却排得这么精美,叫人看了心里特舒服,谢谢你高度负责的精神!!
7#
 楼主| 发表于 2004-6-14 10:00 | 只看该作者

:)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感动,不计酬的作品,却排得这么精美,叫人看了心里特舒服,谢谢你高度负责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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