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作家之死

小舞

　　他早上起来，就觉得不对劲儿。左眼皮跳个不停，右眼皮也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人人都清楚，但是两个眼皮都跳，而且累及了脸部肌肉，抽搐个不止，这让他很困惑。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小裤衩，光着脚丫站到窗前，看着外面的一棵参天大树，树冠遮住了半个天空，雄伟高大，微风拂过，落下三两片半绿半黄的叶子。

　　难不成夏天也会落叶？他说道，左手抚眼，揉摸来去，心口一直恐惶不安。

　　难不成今天真要出点什么事儿？

　　这一连半个月了，他一个字都写不出，不但写不出，也想不出。在他的书房里，摆放着几千册的书，古人的书，现代人的书，他自己的书。书房里有电脑，有古色古香的藤椅，是一处写字的好地方，拉上窗帘子，打开电风扇，没有人打扰，但是他已经很久没进去过了，每次站到门口想进去，脑袋瓜子就嗡地一声像要炸开。他感觉自己就要化成一筐碎纸随风飞去，散落得到满街都是，让人们随便捡起一片来，歪着头，嘲笑他。

　　这是写得狗屁呀！——看不懂！

　　这人是谁呀？——一副穷酸相！

　　这种文章能看吗？——屁话！

　　他这个作家的称号，也确实得来不易，在报社里辛苦地干了半辈子，也发表了文章无数，但也只是靠着社里的微薄工资，勉强地过日子。他发表的文章是最不值钱的文章，没有人看，就连报社里的同事们都不喜看——嘴上啧啧称赞但是心里其实很厌烦，他们喜欢读新潮，读凶杀，读性交。所以他的文章只有让厕所里的蛆虫们看，但是它们也看得昏昏欲睡。想到性交，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半裸的身体，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踩着木地板，从东头一直走到西头，从门口再兜回来，他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他的视觉很快地就在这肌肉的酸痛和不祥的抽搐中陷入到了另一场荒涎的幻觉。

　　海边的沙滩上全是人，和他一样，穿着小裤衩，赤身裸体，奔来跑去。有的情侣相拥而卧，好一个二人世界，身左是花花公子的杂志，身右是饮料和皮肤油，头顶是一方红色的太阳伞。但他情愿跑离这海滩，或者说越过这海滩，越过这生活，投入前面大海中的滔天巨浪中去，他觉得那翻滚奔腾的浪花，比任何可以触摸的实物都真实，因为那里面是洁净的，没有污染，没有阻碍，如果他能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泳，哪怕是他这把老年纪，这身骨经不起巨浪的折腾，他也会倍感高兴呢。

　　天空中是悠闲地慢步的云，它们于千米之上高高俯视众生，面无表情。他觉得自己确实是飞在它们的身边的，轻飘如云，心细如丝，身体没有质量可言。他低头俯视，又可以找到海滩上的他，客厅里那个光着身子在沙发上精神游离着的他。

　　老头子，唉！怎么又睡着了，起来吃点饭吧。

　　他猛地一震，睁开了眼睛，起身找了衣服穿上，胡乱朝肚子里塞了些东西，就摇了一把蒲扇，到街上去了。

　　今天是星期天，早晨的街道，人还是挺多的，人们有的骑着自行车，从他的身边经过，有的正站在路边的车牌旁，等着到市区或者朋友的家去。太阳虽然毒，但还没到把人烙成饼的份，只是地面有些烫，他感到拖鞋都要化成一块粘乎乎的橡胶了，自己的脚后跟也要融化，这使得他走路的速度大打折扣。他已经快半年没见到儿子了，他们忙，忙得要命，平时要工作，礼拜天要带着孩子去商场买东西。所以，这个星期天差不多注定又是他自己度过，唉，就这样摇着蒲扇到处逛逛吧，先到菜市场上找点便宜的青菜，再去古玩街饱饱眼福，到中午的时候，他准备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友刘编，再催一下拖欠了半年多的稿费，他的小说都已经上市了，虽然销量很差，甚至连路旁书摊上的那些研究周易卦术的书都比不上，但好歹是出了。

　　每次给刘编打电话，他就有一种犯罪似的感觉，仿佛这小说卖得不好，全是他自己的过错，再问人家催稿费，他就觉得丢人，对不起头顶上这个作家的名号。当年市里评选文化生产模范，把他评为“全市优秀作家”、“精神文明先进生产者”，这两张大奖状在客厅里挂了一年多，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突然不见了，再后来，他在家里苦苦寻找，终于在阳台上放杂货的角落里找到了，窝成一团，沾满了蜘蛛网。原来是小孙子来玩的时候，儿子把它们撕下来，让小孙子叠票夹玩来着。小孙子玩累了，就将它们扔到了阳台上，儿媳妇看见了，训了小孙子一番，边训，边伸脚一踢，将这两张奖状踢进了旮拉里。

　　菜市场上人很多，生人多，熟人也多。社里刚退休的王编，正带着小孙女在市场的头一摊上卖菜，他卖的是蒜苔、西红柿等家常小菜，按说应该生意兴隆，买者云集，但是相反，一个人都没有。王编坐在摊子后面，只露着半个脑袋，抽着一支烟，连声哟喝都没有，好像这菜摊根本不是他的，他坐在这棚子底下，只是路过，坐这儿凉快惊快来了。他的小孙女眼神灵动，摇头晃脑，嘴唇乱哆嗦，一看就是做生意的料，但是年龄尚小，还不懂得怎么哟喝呢。她们祖孙俩就像两个听话的保镖，守着这些菜，生怕有人买走似的。

　　老王，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个啦？

　　哎呀，是你呀，我的大作家！没办法，闲着也是闲着，这大热天的，在这里也怪闷人，还不如到这里来坐着，兴许能挣点钱。老王说话非常幽默风趣，他边说边拿起几个西红柿，朝一个方便袋里装，说：

　　你可是我的第一个顾客哟！千万要给面子，千万要给面子！

　　他看着老王那副积极劲儿，用电子秤为自己称重，手都紧张地直哆嗦，脸色绯红。他心里一阵难过，没等老王称完，急忙从兜里掏出了十块钱，塞到小孙女的手中，然后，抄起方便袋就走了。

　　老王在背后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我说老哥，你这是啥意思？

　　他不回头，手一摆，默默地走开了。

　　他又在菜市场的另一头站了一会儿，太阳升到了半空中，这地面就像处于一块巨大的聚光镜的照耀之下，到处都是一片炽白，看什么东西都花花的，模糊、刺眼。他的头顶上开始冒出豆粒大的汗水，顺着脖子不停地滴下来，落到地面上，嗤地一声，溅出一丝水气，地面上连个水印都没留下。身旁有些菜贩子受不了啦，开始撤摊回家，他们用塑料袋装裹住蔬菜，扔上三轮车，然后蹬蹬蹬地发动起来回家去。

　　这天实在是太热了。他迷迷糊糊地就来到了古玩街，但是街面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只剩下街上的门头房那些装着空调的大店还开着门，门口站着几个年轻女孩子，露着大腿，手中执着粉红色的小蒲扇，对着路人招揽生意。但是没有人伸手招呼他，好像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作家一样。

　　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稀有动物，不被社会接受和理解的稀有动物。他张口说道：作家都是稀有动物吗？身旁有人说道：神经病！

　　大约十二点钟，他爬上九楼，回到了家，但是没想到儿子和儿媳妇也在，小孙子也在，正捧着一本书，饶有趣味地在看。儿子和儿媳妇见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爸爸，这几个月太忙了，一时没过来看您。

　　只要你们活得自在高兴就行了。他说。

　　他给刘编打电话，估摸着这时出版社已经下了班，于是打到了他的家里，接电话的是个小孩子，听口音，是他的小孙子，说话很不客气：

　　你是谁？你找谁？

　　我找你爷爷。他说，我是跟他有业务联系的那位作者。他没说自己是他的老朋友，他想一个小孩子也不会懂得像他们这把年纪的老朋友意味着什么。

　　但是小孩子依然很强硬，说话没老没少，张口就说：噢，我想起来了，是出了书来要钱的那位吧，你写的书我看过，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提不起兴趣。我爷爷说不好看的书就不该给钱。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听到了心里，就像挨了当头一棒，慢慢地将电话放了下来。在电话即将扣死的一霎那，那一头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和刘编高声怒吼：我让你再胡说八道，今天非得打死你。

　　儿媳妇和自己的老伴已经做好了饭，香喷喷地米饭，还有他买来的西红柿，做成了鸡蛋汤端了上来。儿子买来了几份熟菜，现在用调料弄好了摆在了桌上，开了两瓶啤酒，又把杯子擦干净。

　　儿子说：爸爸，天这么热，您喝一点啤酒凉快凉快吧。

　　老伴说：老头子，少喝一点，你血压高，注意身体。

　　儿媳妇说：爸、妈，你们先吃，我再做两个小菜，马上就好了。

　　他听着这些话，机械地点着头，突然觉得自己很饿，胃部很空，整个身体好像要飘起来，没有任何质量地飘浮到房顶上去。于是他拿起筷子，放开了肚皮就吃，他喝光了一整瓶啤酒，又吃了一大碗米饭，觉得身体充实了许多，心里很舒服，虽然头晕目眩，但是他身体内的血液此刻是流通的，在酒精的作用下飞速地循环着，血流越来越快，就像发电厂水闸放出的水流一样，他觉得从来没样舒畅过，他想自己现在一定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爸，您去哪儿？

　　去厕所。

　　要不要我扶着您，看您醉得，走路都晃悠了。

　　不用。

　　他关上卫生间的门，晃晃悠悠地撒了一泡尿。这一泡尿好长，足足有十分钟，一直尿到他精疲力竭，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姿势，这泡尿才算停了下来。他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应该睡觉了，转了一上午，身体很累，但他同时又想写点东西，于是，提上裤子，就朝着那扇细小的门走了过去。他平时觉得这门挺大的，他站着就可以走进去，甚至他平伸双臂也可以顺利地走进去的，但是今天这门好像在跟他作对，他不但平伸着双臂进不去，而且站着也进不去，他只好一脚蹬住了尿池子，一脚攀住了这个门槛，然后先把头使劲儿地伸了进去，继而是双肩，再接着就是腰和全身。在这一瞬，他感觉自己的这姿势就像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巨大字体，在他的全身都进了这门以后，他张开翅膀，舒展开来，开心地、自由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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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娃

很好,小舞风格!!

漠沙如雪

呵呵！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小舞哥了。
你的文风已经独具一格了。

水玲珑

有些沉重，但很现实。
不错！精彩！

wtzc

问好，不错！

岁月如歌

真实的有些虚幻，虚幻的反而觉得真实了。
的确有些沉重。
好文章！

水玲珑

学习了。

托耳思太

不错的文章。

吴安臣

这作家死得是不是悲哀了些，水至清则无鱼，人难道到了一定的程度也这么悲哀吗？这应该是个“社会问题”了。作家都活到这份上了，我们呢？向小舞学习。

逝者如斯

精品啊
学习再学习!

若荷

精品，好小说，学习了。

小舞

问好诸位，这篇小说打了一个暗喻，文坛的现实，的确现在纯文学作品的存活越来越难了。

山里娃

最初由 小舞 发表
问好诸位，这篇小说打了一个暗喻，文坛的现实，的确现在纯文学作品的存活越来越难了。

所言极是！！

吴安臣

好象看过了不是在太虚版？？我还作过评论的，小舞又做了改动吗？您看我是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