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藏有一子弹箱建国初至文革末期的老笔记本,花花绿绿堆在一起，蔚为大观，世事如过眼云烟，一一从指下浮上心头，有“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惬意,每次翻阅，竟如与老笔记本的主人作了一次辽远的时空对话。
这是多么动人的一道风景。
1
他是一个有一定文化功底的军人，在1975年那些春寒料峭的日子里，他反复学习的军事知识包括：重机枪修正简易公式、武器擦拭点滴、白色信号剂的制作方法、黑色炸药的组成、架设吊索的注意事项和对空抛射手榴弹的使用技巧等。他用黑、蓝、红三种墨水在笔记中做出各种各样奇怪的符号，并对着那些只有自己能够理解的符号欣慰地笑了，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笔迹整齐踏实，如一队跨列的士兵，他显然是坐在营房而不是蹲在阵地认真记下这些内容的，他记录这些对军人而言十分神圣的知识时，也许会想起早在公元十世纪时，中国有一个叫唐福的人就发明了类似于火箭、大炮的爆炸装置；而在公元十一世纪，金人攻宋时就已经明目张胆地使用了火炮，其对人心和历史的杀伤力如同1945年美国向广岛和长崎投下了原子弹。
他要把这些今天看来仍有保密必要的军事知识和技术学得滚瓜烂熟，这从他一丝不苟的点划中可以看出。他所用的这个高档的硬脊笔记本，是由人民美术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1957美术日记》，设计者是曹辛之，印数是15万册。日记本正页上的装饰小图，是从山东、山西、广东、甘肃、江苏、河北、浙江、陕西等地的民间剪纸中选出的，散发着浓浓的乡土中国的抒情典雅的味道，与他记录黑火药、信号烟的内容相比，就如同机枪丛林中停着的几只鸽子。他作记录时，目光偶尔会落在左下角和右下角这些精致的图案上——这幅牡丹剪纸，多像老家前窗的那朵窗花呀；而那幅龙凤呈祥，更像摘自谁家新房中红艳艳的缎面铺盖。他当然会更加认真地看那几十幅堪称佳作的插页，有国画、版画、雕塑等等，如齐白石《牡丹》、刘旦宅《河清有日》、谢稚柳《猿》、陈半丁《欣欣向荣》、傅抱石《秋游》、黄胄《打马球》、李可染《雨后渔村》及郭振和《女庄员》等。他不是很懂艺术，但这些作品一当入眼，马上给人以力量，以信心，以无尽的爱意和温暖。也许受了这些剪纸、国画和雕塑的影响，他在记录有着无声的战争科目的内容之余，居然不小心记下了一些即兴式的日记，或三二语记买了一元钱一块的“高级香皂”，或五六句记中法建交之欣喜感受，最后还难得地在寄给朋友的书签上写下了一首诗：“圃园花满枝，春战何迟迟。盼待佳音至，今岁看画眉。”他记录这首短诗的左近，一只喜鹊赫然跃上枝头的剪纸呼之欲出。
2
他在1955年第一季度订了三份杂志，分别是《中国青年》、《中国畜牧兽医杂志》和《畜牧与兽医》，共花去1元8角8分。这是多么可怜的一丁点钱啊，在当时却可以订三种杂志，可以看三分之一年。生活水平提高了，钱却越来越不值钱，今天这点钱还不够吃一碗牛肉面。
他在一团一站工作，姓荆。老荆显然来自农村，此前他从未见过这么豪华的笔记本——硬皮封面上有以铂金镶嵌的毛泽东主席头像和“学习”二字，内页有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胶印照片，照片以薄膜纸保护，高贵典雅。照片背面有毛、朱关于加强学习和发扬革命英雄主义的语录。内插页均为红色中国的革命圣地。他捧着这本厚厚的笔记本心潮起伏——倘不是在一团一站服役，他一生也不会见到这么神圣的犹如革命成功见证的笔记本。他在使用笔记本前逐字细读了内页上的毛主席语录，心中涌起了对这位伟人的无限敬仰，并作好了随时发扬革命英雄主义的准备。他在1953年5月19日用团站刚发的钢笔写下了第一行字“履行节约紧缩开支完成工地任务”，由于内心激动，“履”字写得歪歪扭扭，他不得不描画复描画，最后使它变成了一只笨重的黑熊。
他把履行节约的指示贯彻到记笔记上，整个笔记本密密麻麻犹如爬满了细密的蚂蚁。他学习了工业基本建设知识，学习了如何提高工矿企业的生产，学习了工业管理的原则，学习了联共党史和宪法，还帮助农民算了三笔帐。他反复就为什么实现国家的工业化及怎样实现工业化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这使我们有理由认为老荆一定从事的是与工业有关的工作。但我们很快发现，老荆对工业不感兴趣，他所记的大量的工业内容的笔记呆板、凝滞，毫无感情色彩，他之学习工业，正如正餐之前的一道开胃菜，或者进入学习阶段的一个礼节性的寒暄——他真正的兴趣和本职工作尚没有破题。果然，在这些死气沉沉、密密麻麻的工业内容的纵深处，隐藏着一汪庞大的畜牧兽医的智慧清泉。他的兴趣、专长和本职工作一定要呼应他用1元8角8分所订的三种杂志——老荆是一名年轻的饲养员兼兽医。他有关畜牧兽医方面的笔记活泼清新、风趣幽默，且笔走龙蛇，显示出一种饥渴的求知欲望。他也用了大量私人化的符号标记专业知识，使外人如看天书。
老荆是如此的敬业，他每天6时至8时给畜牲喂乳喂料，8时至9时洗刷牛身上的杂物，随后陪牛犊散步运动，下午3时前再次喂乳喂料，3时至4时打扫牛舍（每周消毒一次），接下来又要陪牛犊散步运动，夜间10时前再给牲畜给料一次。他大量关于羊群、猪群的饲养与管理笔记表明，老荆在一团一站精于与牲畜打交道，他不知疲倦地一以贯之地记录着畜牧、兽医知识，他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变得逐渐厚了重了，他有时会摩挲这本有毛主席和朱总司令胶印照片的学习笔记，如同摩挲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牛群。他庆幸识了许多字，虽然在许多地方，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一些错别字和比较别扭生硬的语法，一如牛群中突然冒出个带犄角的小牛犊并面不改色地捣乱了一下。
老荆的1953年充满了情趣，他在朝鲜老大娘要求志愿军为她报仇以及军事干部学校的学员在课余时间学跳舞的两张插页之间约十分之一的篇幅中，记下了一些属于1953年公共情感和个人情感相交织的古怪文字——老荆以万分兴奋的心情迎来了祖国的第四个国庆节；老荆从给他们拆洗被褥的四个年轻妇女的身上看到了我国妇女的勤劳艰苦；老荆欢呼雀跃地劳动在祖国的西北方，要把无尽的石油矿藏开采出来送到祖国的心脏……同时，老荆听到羊在打喷嚏，时间是凌晨四时许，他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全身一缩，再睡不着，去羊舍看，见十八号出气很粗，脖子很胀，忙用百分之一的碳酸纳洗了鼻腔，并灌了一下肠。因为不小心让羊生病了，他极其不安，好几天都没睡好觉；老荆有一个月没看电影了，后来看了苏联影片《团的儿子》，得出了一个结论：对敌人的勇敢来自对祖国的热爱；老荆给驴马配种，由于公马性欲减退，恐不能获良好成绩，营长一听就吊着一张不好看的脸……
养羊、喂猪、配种，1953年的老荆肯定没有长一双《白鹿原》中为牲畜配种的白连指那种鸭子一样的连指手，他的手是一双白天割草拌料，晚间记笔记写心得的手。他经常站在羊圈外，看羊的嘴一动一动地反刍，为羊的一声喷嚏揪心数天；他经常看着驴马吃完整整一槽草，然后才哼着小曲回屋去；他经常不忍心看着亲自养肥养大的猪啼哭着挨刀，便含着眼泪去河边看一江春水……老荆，日子过得多踏实多有滋味的一个饲养员啊。
3
他参加过1955年中国百货公司第七届全国供应会议，并且一生以此为荣。那是多么隆重热烈的一次会议啊，见了许多没见过的领导，听了许多听不懂的方言，吃了许多不知名的食品。“一切为着建设祖国。”这是全国供应会议上领导讲话中留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这句话被浓墨重彩地印在会议代表专用笔记本的扉页上,也一生烙在他的心上。与会期间,他不知疲倦地和来自全国操不同方言的同行接触、交流，虽然各自的方言对方听不大懂，但脸上洋溢着一样的热情和真诚，以及对未来的信心。他在会上交来的朋友遍布天南海北，有笔记本第一页规整地抄录的通迅录为证，他交来的这些朋友大部分一生只见了这一次面，大部分后来连一封信也没有通过，但这不妨碍他在看着通迅录上的名字并回忆相应的眼睛和口音时心中涌起的满足感。是的，如果不是全国供应会议在旅大市召开，如果不是领导恩准他这个小采购员从遥远的大西北奔赴东北，他哪有机会结识这么多同行啊？
他们这一行每每被人羡慕和嫉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三类人是大家共同羡慕和嫉妒的对象，除了他们采购员，还有方向盘（司机）和大勺（炊事员），这三类人兼哼带走地就可以把一大家口人的生活弄得熨贴舒适。在那个遥远的年代，他无疑是最为春风得意的人之一。
他坐在喘着粗气返回甘肃的火车上真是如沐春风。他怀里一直揣着这本深沉的暗红色又在封面上烫有金字的第七届全国供应会议笔记本，他舍不得把它与其它行李装进那个皱巴巴的浅蓝色旅行包中，他时不时从怀里抽出它，细细地翻看。虽然笔记本没有一张插页，正文除了那两页通迅录之外再没有记下任何内容，但笔记本最前面附有二十页和采购员售货员有关的业务知识一览表、对照表、换算表，他勤恳地翻看这些内容，有意无意地亮出封面，他能感觉到对面座位上羡慕得有些火辣辣的目光。他不停地把笔记本从怀里取出又放入，如同小孩不停地把一块冰糖舔了又藏起。
全国总人口是6亿，其中甘肃是1200万。1 公分等于0.01米,1公尺等于3市尺,一磅等于0.454公斤。一大包棉纱是40小包400磅，一件火柴是100包1000盒。双喜香粉每打2.8万元,好学生蜡笔每盒1.3万元……许多常识、换算公式和价目表,他烂熟于心。他享受着高人一等的待遇，他也要为此付出自己的努力。
他一直舍不得用这本笔记本，这是他见过世面的见证。近三十年后，七十年代末，他才开始正儿八经地用它作业务笔记，且断断续续的一做就是二十几年。他的一生都在供销系统，起初是周游全国的采购员，然后是零售门市部的店员，最后是产业系统的统计员。他这一生在走下坡路，做采购员的时候，出差如逛街，吃喝拉撒全报，熟人见了点头哈腰，他是多么的风光啊，就连他的通迅录也显出咄咄逼人和威风八面的势头来。那时候风气好，该享受的他不拒绝，不该享受的他不追求，常在河边走，也算没湿鞋，清白。搁现在，不弄个十万八万的才怪！做售货员的时候，全国商贸大流通，市场放开了，国营门市部正在经受最大的挑战。他在笔记本上所记的内容显示，营业前有六项准备工作：清洁卫生，补足产品，校准磅秤，查对价格，清点备用金和零票，准备好一切用具。此外，门市部还制定了营业过程中的“六要六一样六不六防三不准”，这些规章制度如一道道紧箍咒勒得人喘不过气来，营业过程毫无欢愉可言。尽管如此，国营门市部还是日甚一日地衰落了，营业员的地位一落千丈，熟人见了，也是爱搭理不搭理的。林立的个体门店如一夜长大的少女，挺着胸腆着肚对“国营”这个黄脸老太婆报以鄙夷的鼻息。他看顾客越来越像始乱终弃的嫖客，只捡年轻漂亮的雏儿，冷落了他们这此色老珠黄的脸孔，终于使之气息奄奄。他的售货史实是人生伤心史。在接下来为时不长的产业系统统计工作中，他以详尽的各类百分比目睹了国营企业举步维艰的全过程。他画了大量的表格，全市31个蔬菜公司、13个医药公司、23个烟酒公司、19个百货公司、13个食品公司、18个服务公司、15个饮食公司……他们的营业额和利润在一年一年递减,贷款在一年一年上升。那些日渐委顿的数字如一泻千里的江河，拦也拦不住……他显然已经没有信心再记下去，事实上他马上就要退休了。在最后的几页表格中，他的烦躁一览无余，无数个红色的叉触目惊心地代替了那些羞于见人的负数。
他这个笔记本从头至尾记了整整四十年，这真是一段漫长而短暂的路啊。九十年代末，他退休了，退休金极低。他在这个笔记本上所记的最后一页，是摘自《甘肃日报》的一幅对联，联语注明出自南京多宝寺弥勒佛旁：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己何所不容；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
从此他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挤到市政府门口看上访的破产企业员工骂大街。他那一丁点工资时时拖欠，他不言不语地等。不久前他粉刷房子，从一大堆财务报表中看到了这本笔记本，他回忆了1955年的全国供应会议，又翻了翻四十年跨度的笔迹，就无声地慨然作笑了。窗外有人喊“黄纸板酒瓶”，他把头但出窗口问：“小伙子，废纸一公斤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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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15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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