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和尚

敬一兵

　　　　　　　　　　　　　　　　敬一兵

　　砰砰砰。坠在三门上的小铁环儿叩击木门的声音，在如墨的夜色中像长了眼睛似的绕开十余丈高的几棵古松，直端端传递到灵山寺正殿与前殿间一个四合院里。

　　负责寺院僧值执事的和尚闻声后从厢房中跑出来问道：谁？

　　是我，永德。门外人答复。

　　尽管僧值执事轻手轻脚开门，那扇大木门还是发出了一阵悠长的“嘎吱”声。撕碎的不仅是如墨的夜色，还有潜伏在夜色中的寂静。

　　每个礼拜你都要早出晚归这么一两次，是在外面做事情吧？

　　永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嘿嘿笑了笑就飞身闪进自己住的倒座房。

　　四合院恢复了寂静。只有主持正房中的橘黄色灯光，与前殿水一样漫漶过来的香炉烛光，在院墙的那道圆月亮门处秘密地互通款曲。

　　先前的声音中断了主持闭眼默诵经书的过程。他睁开眼时，心中的《弥陀经》就带着披满了一身的橘黄色灯光，重新回到了遥远和沉郁之中。主持自言自语：这个永德，一点不配他的法名永德，身子进了寺院，心还在外面跑，不好好念佛、诵经、持咒、发露、观析以忏悔罪业，黎明早诵后我得找他谈谈。话刚说完他就放了一个屁。静谧的夜晚将屁声放大了很多倍，绝不逊色于先前三门打开的声响。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写……”

　　木鱼敲打中，永德换了好几口气才结束了早诵。他偷偷瞟了一眼周围的和尚，个个心定气静，不像自己脸都被早诵憋得通红，心噗咚噗咚跳个不停。念大悲咒使人心静神凝，但天天凌晨起来就一成不变诵念，不晓得这样下去真能功德圆满？他暗自想着。

　　十多年前他在山村小镇那个打谷场上看了露天电影《少林寺》后，“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的台词就已经深入到了他的骨髓里面。所以他进到灵山寺后主持要他们早诵，特别是天天念同一种经，他就觉得主持有点装模作样的。

　　主持在修建灵山寺前也是一个草寇，说不定跟我过去一样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呢。自封为主持，水平有限，这也不能怪他了。永德自言自语之际，主持在他背后说：你跟我来正房。声音虽然很轻很柔，还是把永德吓了一大跳，背上凉飕飕的像有条蛇刚刚爬过。


　　修行要专一，不能三心二意，如果不能坚持，我只能让你归俗，最多也就喊你当个俗家弟子。主持有板有眼说话的时候，手拨一串佛珠的动作依旧没有停歇。

　　弟子明白，身心兼修贵在自觉和坚持。永德虔诚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知道就好。主持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对永德说：看见窗外那道圆月亮门吗？

　　看见了，主持。

　　开着的门是一个不完整的界限，红尘之事可以被身体这副担架抬进抬出。只有关闭起来的门，才是一个完整的界限，红尘之事才会从忙忙碌碌的搬运中停歇下来。

　　谢谢主持指点。永德想不起主持说的这些话好像自己在哪本书里看过，但却明白了主持的用意，他在责怪自己昨天晚上深更半夜才回来的事情。既然主持不问，自己当然不会说自己在外面干了什么事情。这样一想，永德决定想办法转移主持的话题。他用眼睛往主持的桌上一扫，就看见了主持写在纸上的字。

　　主持在写自己的心经呀？

　　既然看见了，就提提意见。

　　主持对佛事钻研深厚，我只有学习和领会的份了。永德十分谦虚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主持不计较，我愿意和主持讨论一下你写的一句话。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主持被永德敏锐的观察力折服，再加上过去修寺时，永德出了不少力，彼此熟悉得像兄弟，所以在暗自折服又暗自恼怒对他不敬的矛盾心情下，一不留神就说出了与主持身份不符的话。

　　足不出寺，规范修行，身心脱落，清净无为。永德念了一遍纸上这四句话，对主持继续说：后两句说得在理，前两句就有点撒尿拌泥巴了。

　　什么撒尿拌泥巴？把你的见解说出来听听。主持对永德说。

　　足不出寺，规范修行我觉得有点死板僵硬了，只要心无邪念，寺内寺外其实都是一个样子的。所谓修行不拘泥于形式嘛，为什么非要撒尿拌泥巴呢，吐几口吐沫也可以拌嘛。永德摇头晃脑说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嚣张，赶紧停下了晃动的脑袋。

　　寺内是和尚，寺外是俗人。只有你才是少见的半个和尚，而且还很，很，很呕龊。

　　主持还没有说完，永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了：不是呕龊，是龌龊。

　　真是死不悔改，你走吧。主持向永德挥了挥手，那个“走”字硬生生的像把刀刺进了永德胸膛。

　　永德难过得心里滴血。自己过去因盗窃蹲了三年大牢，在牢里跟人学会了看麻衣相。出来不久，赶上了主持不晓得从哪里云游到永德家乡这个小镇上，看上了半山坡那片台地动了建寺的念头，于是因兴趣相投便没日没夜跟着他干起来。他通过观察眼神和说话的弦外之音，猜出主持修寺的原始动机是想捞钱。主持捞不捞钱他管不着，他只想从此有个混饭的地方，能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没有想到，主持对自己过去的经历还是很歧视很防备。

　　永德抬腿走出了正房，边走还边说：你主持也不过是半路出家人，装什么装嘛。他不知道这句话主持听见没有，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主持在他离开后，又把典座执事叫进屋里对其耳语了半天。

　　中午在斋堂吃完午饭后，永德又一溜烟闪出了灵山寺三门。

　　一道目光，跟着从斋堂穿过三门，紧紧贴在永德的背上。

　　永德路上遇见一个骑火三轮的熟人，一扬手招呼后就上了三轮，“突突突”下山去了。

　　到了镇上，永德去了川菜馆。他在里面折腾了半个小时才出来，耳朵上夹根烟，手上多了一个食品袋，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

　　路过猪肉摊时，卖肉的男人朝永德抛来一根烟。永德接住后叼在嘴上走过去对火。然后两人说得热火朝天，永德还不时把手举过头顶甩起了中指姆。

　　之后他离开猪肉摊拐进一条小巷子，钻入一间瓦房里不见了踪影。约莫一根烟的时间，他从瓦房里出来，径直朝相隔不远的一间按摩房走去。

　　按摩房的门帘终于隔断了盯在他背上的那道目光。隐隐约约能够听见按摩房里传来打情骂俏的声音。

　　一只手腕抬起来，腕上手表的分针滴滴答答还没有走完三圈，永德掀开帘子走出来了。旁边多了一个手持太阳伞的女人。看不见女人的头。盯梢的目光便落在了女人衬衣勒出的乳房轮廓上，然后又移动到被裙子包裹的富有弹性的臀部上。乳房在抖动，臀部在扭动，对着周围的目光夸张述说。俩人边走边说很亲热，很快就走进了那间瓦房。门咣当一声在他俩背后关得严丝合缝。

　　一只耳朵贴在瓦房紧闭的窗户上，分明能够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上床声和床板摇晃声。

　　上面这些类似肥皂剧的情景，通过典座执事的述说，变成了主持看见的剧情。

　　三更时分，一个黑影翻过寺院墙壁跳进了寺院。

　　四周漆黑一片。黑影摸进正房，拿走了桌上的几张纸。刚要快步移出房间，黑影忽然觉得脚下踩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掏出打火机一照，是一厚叠卫生纸，上面浸满了血迹。主持有痔疮，黑影得出了判断。

　　黑影来到倒座房一推门里面的灯就亮了。主持坐在椅子上道：我在这里恭候你多时了。

　　门外的永德很尴尬，找不到话来搪塞。

　　永德，寺院有寺院的规矩，你多次违反，还在外面与女人有染，已经破了戒规，你现在就离开寺院吧。

　　主持下了逐客令。永德想开口说出事情的委由，主持却先开口又说：我不想听你辩解了，足不出寺是一个尺度，你无法接受，我不勉强。

　　永德见主持驱逐自己的心意已定，也不想说事情的委由了，转而讥讽起主持道：主持，我理解你有痔疮所以才说足不出寺，你为什么就不能换位思考一下我呢？

　　你走吧。主持说完这三个字后头也不回离开了倒座房。

　　第二天早诵众和尚没有看见永德的身影。

　　僧值在诵经结束后当众宣布道：鉴于永德屡次违反寺规，与女人有染，本寺主持决定撤销永德的法名，现正式宣布他归俗。

　　一个平日与永德关系很好的和尚听完宣布后当即举手对主持说：我有话说，主持。

　　请讲。

　　我和永德从小就在一起，很了解他的为人。你们冤枉他了。

　　冤枉？说说你知道的原因。主持回答。

　　永德最近时常下山，是因为他老母亲病重，家中无人照顾。你们说与他有染的女人，其实是一个按摩师，永德每次下山都要请她为自己的老母亲推拿按摩治病。

　　主持看着这个和尚，想起昨晚永德想说话自己不要他说的情景，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沉默了一会儿后，主持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对和尚说：我们会再次调查核实的。

　　数日过后的一个中午，三门值班的和尚跑进斋堂对典座说：典座执事，三门外有人运来了一车书，说是主持自己写的经书要交给主持，你去看看吧。

　　众和尚随典座来到三门，送书人已经把经书全部搬下车后走了。

　　一个和尚将一张字条递到典座面前，上面写着：经书是永德委托印的，钱已付，请查收。

　　半个和尚！半个和尚！众人循声望去，主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三门，手捧一本自己写的经书骂道：三门内外，谁才是真正的和尚？！

　　和尚们面面相对莫名其妙，搞不清楚主持是在骂永德还是在骂自己。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1-13 11:23 编辑 ]

木门长子

敬版的这篇很有汪曾褀小说的味道，缓缓讲述却也寓意非凡。半个和尚，是他人的说法也是他人的想法，心静则心宽，不入佛门仍然能修得正果。误解只能一时，不可能一世！

史枫

流畅的小说，进来欣赏并问好敬版。

荦春

小说很有哲理！人物鲜活。学习了！

敬一兵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11-9 10:47 发表
敬版的这篇很有汪曾褀小说的味道，缓缓讲述却也寓意非凡。半个和尚，是他人的说法也是他人的想法，心静则心宽，不入佛门仍然能修得正果。误解只能一时，不可能一世！

感谢木门的悉心评点，握手致意！

暴雨迎风

喜欢读这样的小说，跨文体气息，精美的文字，曲折的故事，富有哲理的意蕴，新颖别致，不管是文学性和艺术性，还是社会意义都属上乘。支持敬老师佳作！

绿飞扬

欣赏一兵老师的杰作！

敬一兵

原帖由 史枫 于 2012-11-9 16:02 发表
流畅的小说，进来欣赏并问好敬版。

谢谢回帖，问好！

万里

这样的小说，是佛理，更是做人的准则。半个时尚，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辩证意味的标题。

蝴蝶

故事情节新颖，也扣人心弦。学习了。

敬一兵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11-9 16:18 发表
小说很有哲理！人物鲜活。学习了！

谢谢点评，握手致意！

曾经沧海

写得婉约，诗意化的写作。细细品尝，韵味无穷。

刘满园

支持精华！

敬一兵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1-10 11:42 发表
喜欢读这样的小说，跨文体气息，精美的文字，曲折的故事，富有哲理的意蕴，新颖别致，不管是文学性和艺术性，还是社会意义都属上乘。支持敬老师佳作！

十分感谢迎风版主的悉心评点与鼓励，握手问好！

敬一兵

原帖由 绿飞扬 于 2012-11-10 18:18 发表
欣赏一兵老师的杰作！

谢谢回帖并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