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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长篇小说《水男》出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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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25 19: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不是水男的小舞

             永昌

    “我们田家村的规矩,把不听老人话不守规矩的男孩子叫做小水男,意思就是早晚得浸到水笼子里淹死。”----小舞《水男》。



    看完《水男》后,眼睛异样的难受,老想流泪:也许是长时间盯着屏幕的缘故,也许是文本中那些熟悉的生活场景、苦涩封闭的乡村生活理念、迂腐的真诚和虚无的坚守深深的打动了我的心吧。我相信是后者。
   《水男》的文本容量其实不大,蕴含的能量却让人赞叹。一个不守规矩的乡村男孩,在乡村道德、世俗、人情罗织的水笼中慢慢的迷失自己。在主人公田小有限的生存空间内,能看到广袤的乡村生活中隐藏的某些腐旧的乡村理念和乡村风情风貌。“声望、志气、面子,这都是攀比的项目,还有村东村西的那一片树林,这十几年来就没有分清过到底是谁的林子,这是祖上遗留的问题,一代代悬而未决。”,这样的理念牢牢地栅守住村庄通往外界的道路,这样的悲哀水一样让生活在其中的人窒息,让田小窒息,让乡村那些充满生命活力、充满渴望和欲望的青春岁月打上灰暗的烙印。在瓜田李下、鸡毛蒜皮、张三李四的乡村独有的生活形式下,道德、良知、面子、尊严、志气、声望、善良等等,接受金钱、权势、关系、中庸、风俗、欲望的一轮一轮的考验,从而形成独特的乡村人文。冲出这种暮气沉沉的人文桎梏,成了乡村少年田少一个现实、人性的选择。故事结局,也许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是对过去的湍弃,是希望燃烧、捣毁已经形成秩序的一切,让心底真正柔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在这支威武之师的后面,缓缓走过一个年轻女子,自由而潇洒,无意中看了我一眼,妩媚地对着我点头示意,她不就是欣欣么。。。。。。。”。这是少年田少对整个生活中唯一留念的吧。
    文本上,那个公园中的女孩子、女孩子的姐姐和我,构成文本的三角,稳固的支撑起庞大的文本体系,运行乡村生活的全部。文本中,两条线交错而下,好处是给读者留出了更多的思考、想象空间,增加文本阅读的趣味;也让作者能够站在更高的角度,俯视文本的脉络和走向,从容的表述、驾驭、剖析自己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舒缓有秩,跌宕起伏。小舞应该有深刻的乡村生活体验,否则笔下不能细致、生动、栩栩如生的描摹出真实得乡村生活的。奶奶的丧礼、丧礼后争夺礼金和物品,不仅描述生动,原汁原味,还在有限的文字中精刻的描摹出人物性格,使之呼之欲出。就如宝玉所说,这样的作品适合作为平媒阅读、沉思。朴实而充满想象力的语言,往往可以直达内心深处,“如果心已经死了,一个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说:“今天真热闹,可是奶奶,她什么都没看到。” ”“那太阳它威力无比,但是虚张声势,它对世事一窍不通,像个白痴一样挂在天上。”..等等,寓意明要而不失简洁,无不展现小舞驾驭文字的纯熟能力、敏锐感知能力。“苦闷是小说创作的根源,它利用文字,利用某种独到合适的组合寻求内心的解脱。一个试图写小说的人,他必须先自学会窥视自己内心的每一处角落,冷静地去审视,去阅读。”。在小舞的笔下:在时光的纬度下,乡村少年田少一层一层的剖去身上的厚痂,从懵懂、鲁莽到放火,陷入世俗的泥潭越来越深得同时,完成了一次一次的精神跨越。田小带有作者的影子,起码是内心的影子。田少的叛逆性格,应该带有小舞的影子。文字作品,是作者对过去得回顾,是过去的岁月在作者内心某种投影的加工、呈现。小舞,也在经历一场蜕变吧。“这篇小说,就是以一种自我戏谑的心情缓解小说本身的沉重的命运之感,把道德观念悬置,把小说中的矛盾化身于一段梦呓般的童话一样的讲述。通过讲述,重造过去的时光,通过讲述,点亮苍白的人生。”。
   文章的开头部分稍嫌晦涩,中篇的开头总是这样的:动机要不漏声色,要明确整体的文字风格。第二章以后,文笔流畅、自然起来。如小舞在序言中说:我觉得不论是从小说的结构,还是叙述风格上来对小说写作分割剖解,最不可否认的就是小说本身应该充满对善良的渴望,对生活的重造。看了小舞对小说这样的认识,忽然觉得自己的读后感很蹩脚,也很多余。过去或许做过水男,但肯定在在大火后蜕变了,今天通过文本让我觉得亲切、流泪的小舞,用他的文字告诉我:不是水男的小舞,已经证明自己了。
   对文本的肢解、误读,也请作者和读者原谅。相信我的真诚,即可。
   过去,只是过去。将来,还在途中。祝小舞走得更远。

2004-6 北京
写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写给我头顶的那一轮太阳和我的脚下这永远着附的影。-----作者。

序一

当我们试图对某一个故事做出一个解释的时候,我们总会发现,因果关系是不可穷尽的,由一个结果可以追溯到许多种原因,而这些原因又是更多的原因的结果,如此以至于无穷。所以,小说的使命就遵循了这样的一个原因,从而拒绝对生活的简化,对故事的最根本原因的挖掘。

而我觉得,无论是任何一个作家或是作者,对于小说都拿不出一个绝对详尽和正确的阐释,这是一个自由和广阔的题材,允许任何的表现形式存在。我看到有许多“名人”和“准”名人,都在利用各种手段夸夸其谈小说的写作,有人给它分类,有人给它定义,有人给它戴上各式各样的级别的帽子,传统小说、先锋小说、新概念小说,总之五花八门,各有道理。张爱玲说:一个人出名到某个程度,就有权力胡说八道。我觉得不论从小说的结构,还是叙述风格上来对小说写作分割剖解,最不可否认的就是小说本身应该充满对善良的渴望,对现实生活的重造。

苦闷是小说创作的根源,它利用文字,利用某种独到合适的组合去寻求内心的解脱。一个试图写小说的人,他必须先自学会窥视自己内心的每一处角落,冷静地去审视,去阅读。

这篇小说,就是以一种戏谑的心情缓解小说本身的沉重的命运之感,把道德观念悬置,把小说中的矛盾化身于一段梦呓般的讲述。

通过讲述,重造过去的时光,通过讲述,点亮苍白的人生。


序二 水男的符号

水男并不是我,他只是一个符号。

在写作这本小说之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大约两个月,我都沉浸在一种无意识的讲述中。在内心的深底处面对自我,另一个我没有姓名,没有包装和任何动作。

我发现他的一切形象都暴露在我的注视之下,而他也在同样注视着我。

水男是一个代表了寻求和否定的符号,他背叛的不只是一种观念,他的本身也在不停地寻求与否定中变化着。

田小的茫茫无知、追求本欲的所作所为,可以把它看做是一场向旧有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空间的最无情地发难,也可以看做是田小的本身一种无意识的对自我的寻求与否定。他在对生活的摸索和探寻中不断地接纳新的观念,又不断地对这种新的环境进行排斥,从根本意义上来说,他自始自终都存活于理想与现实交织的一条边缘地带中。

任何的现实秩序,都并非是静止不动的。生活在继续,正如此,现实秩序本身,也在不停地实现着对自我的改造。

小说中的田小,是一个爱吃肉爱喝酒的坏孩子,他小小年纪,异想天开,敢于挺身而出,责骂一切挡于身前的旧有观念。他不喜欢听从于任何人的引导,哪怕这种引导是正确的、是积极向上的。他在田家村的生活过得非常不如意,这种不如意,导致了他看待事物的标准发生了扭曲,以至于在他眼中的所见所闻,全部变成了一场场幽默滑稽的演出。他迫切地希望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他摆脱这种冷酷可笑的现状,真正地融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是当春兰花这个恰时出现的激进开放的女人将他带离了田家村之后,他又产生了一种来源于本能的抗逆心理,就像一粒坚硬的弹球,从这个平面弹到另一个平面,然而又从另一个平面迅速地弹了回来,如此永远反复。这使得他努力实现自我重塑的行为本身,也是颇为可笑的。

这篇小说的结局,充满了意外,甚至更像是一出荒谬的戏剧,一头大黑牛的突然出现,解决了田家村所有的纷争;一场梦境中的大火,一个可以让他安然地讲述的小花园,一个甘愿做他的忠实读者的小女孩,田小以一个少年人特有的天真的方式给了他自己一个安慰。

我把讲述当做一座生活的桥梁,但并不是这篇小说写作的最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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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12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小女孩穿红戴绿地在花池子里跳来跳去,已经有十分钟了。她手里折了一枝淡黄色的花朵,挥来挥去,几片叶子随着重力稳稳当当地坠下,在草丛里消失不见。她嘴唇红润,肤色奶白,精力充足,柔美的头发束成一个小辨子,鞋面上溅了些褐色的泥土,从一丛苍郁的冬青里面欢乐地钻出来,然后张开双臂,对着青灰色的东天稚嫩地叫了两声:太阳要出喽!

已经清晨六点钟,这是我坐在这里看到她的第一天,也是我逃到城里来的第五个年头,都市里的人们开始忙碌,车流一夜未歇,对面的马路上时刻爆发出汽车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尖叫。——但是太阳还没有出来,哪怕是东山头上空几丝彩霞般的云都没有,山头上的树木此刻看来就像是刚刚从脑海中退下的梦境,它们互相拥抱着,挤蔟着,黑黝黝地聚成一团灰暗的光影一动不动,似在等待着什么。我的背上渗出了汗水,大腿上湿了一块,园子里的飞虫从草尖上掠过。好像要下雨了,但是又不像。晨风淡淡地在这座小花园周旁转来转去,仿若散步的老人。

在花园的另一隅有个绿色的小亭子,一个年轻女人坐在那里,长发披散,描眉抹粉,穿着一件露胸的白色吊裙,正端着一本厚厚的书。她是这个小女孩的母亲吗?我从未见过世上有这么年轻漂亮的母亲,她长得更像一个大姐姐。她的裙子是我见过的最短的裙子,透明的纱裙披在身上像什么都没有穿。她的大腿暴露无遗,白色的健康的皮肤裸露在这大自然中,身体的线条宛若一条扭曲的水蛇,缠绕在小亭子里,让我不禁想到了他的男人——如果她已经有男人的话,我想到了那个男人伏在她的身上奋力地冲刺的动作,张开嘴巴咬住她的嘴巴的情形,她就像一口无底的旋涡,旋转着,扭动着,使用各式各样的姿势和动作,把她身体上的一切东西,包括汗水淋漓的人体和欲望通通卷入进去,像大海的怒潮一样汹涌澎湃然后渐渐平息。她把那本书翻来翻去,但是我知道她对那本书根本不感兴趣,甚至于十分讨厌,她拿着它在手中,就像捧着一个烙红的铁锅,全身难受。这个小女孩才是她最关心的事物,不时地朝这里瞅上几眼,但是这女孩用不着她,或者不稀罕她来照看,甚至连我这个看客坐在这里都是多余的,这个小花园,完全是属于她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姣美的面孔满怀微笑,在花丛中窜进窜出,不时地发出快乐的惊叫。到处都是新鲜事物,就连地上一只普通的爬虫都能惹起她无穷无尽的兴趣。

她让我的大脑陷入了一种睡眠的状态,身体仿佛一片刚从天空落到头顶的叶子,随着她玩耍的每一个动作,她哼出的每一个音符,我感觉到自己的生长正在迅速地倒退,倒退,在飞快地跑回那个真正属于我田小的年代去。那是什么样的岁月呢?让我想一想。

让我拍拍脑瓜子想一想吧,那是什么样的岁月呢?在我十四岁,仍然在河边和小伙伴们打着滚儿,不谐男女之事的时候。

我首先想起了我的奶奶,在她刚刚去世的那一天,她浓妆艳抹地平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小脚上穿着一双暗红色的三角形的鞋子,脚脖子上系着艳红色的绳子,头上同样带了一顶红色的帽子,身体上盖了一张巨大的白纸,下面铺着干草和一床崭新的被褥。我记得当时,我并无多少悲伤和眼泪。好像哇哇地哭过了几声,但是很快便被大人们制止了并且很快将我拉走。是父亲——是我的父亲拉着我到了灶间,让我蹲到飞满蚊蝇爬满了虫子的柴火堆里,让我好好呆着别说话。

“这里没你的事儿。”父亲郑重地说道:“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吃,吃,吃饱喝足,其它的事儿什么都别看,别管。”

那时滚沸的大铁锅里正煮着香喷喷的肉骨头,冒出来的香气遮住了我的眼睛,并且遮住了狭小的厨房的破烂木门,在我的眼帘前面形成了一堵厚实的透明的墙壁。它挡住了院子里的嘈杂声和侧面正房里的哭声。其实那哭声算不上是哭,充其量只能算是许多人在一起哀伤地唱,拉着悠长的调子时而扬高时而伏低,更像是一场乱糟糟缺乏组织和调度的音乐会。

那是七月,地里的麦子刚刚收割完毕人们正闲,天气正热。巨大的天空宛若一台正值壮年的发热机,在轰轰地向人间散发着热量,就像对面棚子里蒸馍头用的大蒸笼。

我受不了厨房里的灶火和肉水的熏烤,刚要钻出去一个头,去看院子里整整齐齐的花圈和人们跑来跑去忙碌的脚后跟儿的时候,我的母亲,这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就偷偷地进来了,塞给了我一把锡纸包裹的糖果。这些糖果都用金色的锡纸包着,很好看,轻轻地撕开了,里面是金黄色的糖芯。

她说:“田小,快吃!快吃!里面多的是呢!”

我说:“妈妈,我不想吃!奶奶还在堂屋里躺着呢,我不吃!”

母亲慈爱地抚摸我的头发,她的手就像生锈的铁锹一样坚实而灵活,和她的眉头一样生满了活力四射的皱纹。她的右臂上缠了一道黑纱,脚面子上缝上了一层白布,腰里系着一根白色的带子,就像县城里的集会上唱戏的花旦。她剥开了糖纸,塞一块玉米形状的棉糖到我的嘴里,小声地说:

“看看你小叔家的田石头,好东西都让他吃净了,你婶子抓了好多,都喂给她儿子了,听话,田小!咱也吃,张大了嘴吃,——今天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吃饱喝足,明白吗?”

听到这里,我接过来就全部揣到了兜里,趴到巴掌大的小窗子上朝外瞧,果然田石头就坐在对面的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面,背部靠着压水井,手里紧抓着一块肉骨头,那是一块鸡大腿,色鲜肉嫩。他的嘴巴上面全是闪光的油,干涸的地面反射的太阳光到达他的嘴上,形成一面破碎的镜子。那棚子里面还有一口大锅,旁边一张小木桌,上面的盆里装满了肉。几个大人在那口大锅旁边忙来忙去。

母亲说:“田小,呆在这儿别动,吃饭的时候娘来叫你啊,娘给你找个好位子,你就到大人席上去吃。”她弓着腰出去了,很快就进了堂屋里,很快里面的哭声就又增大了一些,音乐会变成了一群声嘶力竭的女人们的呐喊。这呐喊声势浩大,雄壮有力,一点儿不亚于电视上举办的大型演唱会。

我看不惯田石头吃肉的这熊样,真想冲过去揍他一顿,夺过他手中的肉骨头,扔到院子角的茅房里去,再揪住他的头发,狠狠地踹他的肚子,扇他的脸。但这里是他的家,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小叔,此刻就跪在奶奶的床前呢。我不能轻举妄动。她的妈妈肯定也在,不过她一定是假哭,我在厨房的柴火堆里就敢断定这一点。

母亲曾经说她最坏,我想她就是。

在这一天之前,从母亲嘴里出来的话对我来说就等同于书本上的真理,甚至比真理还要正确,虽然我不知道真理这个概念倒底是个什么玩艺。

但是过了这一天,一切都变了。

每次见到田石头的妈妈程玉芬,我就会想起另一件恨事,那件恨事,母亲让我记一辈子,所以我自然会记一辈子,永远也忘不掉。今年过年的时候,我的弟弟田桐桐在她的家里也就是隔壁的小屋偷吃了一块肉骨头,这块肉骨头,其实是田石头已经吃剩下的,扔到了小屋的角落的面缸一旁,桐桐跑去捡了起来,津津有味地去啃骨头缝里的肉丝儿。

我记得当时已经是年三十的晚上九点钟,半边的月亮挂在空中就像是一块弯曲的冰条,冷若寒霜。风很大,在房顶上发出鬼怪一样的吼叫,来回奔走,像是招魂的使者。奶奶正躺在她的床上轻轻地呻吟着,母亲唤我们兄弟三人回家。母亲高声地喊:“桐桐,咱回家炖肉,走了桐桐。”她这样大声地喊,但是我知道家里根本就没有肉可炖,鸡肉没有,猪肉也没有,甚至市场上卖的人造肉也没有。母亲这是喊给程玉芬和我的小叔田仲秋听的。他们一家人正守着一桌子满盆子的肉狼吞虎咽。他们吃得是猪肉,可能炖得久了,肉块变得稀烂,用筷子一挑便散成一片。吃剩的骨头随地一扔,上面还带着些许肉丝,小猫咪喵地跑过来,乐呵呵地享用美餐。

母亲叫了十几声,桐桐都没有应声。这时程玉芬到里屋去端菜厨子里的馍头,准备一家人正式吃饭,发现了我的弟弟田桐桐正藏在她家的面缸里,她就像狗叫一样,扑上去抓了桐桐的头发使劲儿地扯了出来,嘴里嚷着:

“了不得啦了不得啦,偷东西啦偷东西啦!”

桐桐被她扯到了堂屋的地上,半趴着一只手扶着桌子腿,另一只手不舍得扔掉那块肉骨头,他的眼睛发着光,直盯着它,好像它是属于他田桐桐的猎物,谁也不可以从他的手中夺走。

满屋子的人都拉下了脸,包括我的大伯、小叔和二伯。他们纷纷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用火柴点烟,吐出白色的烟雾来遮住了他们的脸。仿佛这层烟雾,可以消灭他们眼中看到的一切。

我的母亲看着桐桐,她一脸的悲伤——那就是悲伤——现在我仍然记得,而且今后再也寻不到当时的那种表情,悲愤,无力,充满了孤单和无助。她上去一把抓起来只有十岁的桐桐,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叫你偷东西吃!不要脸!跟着谁学来的这臭毛病?”

田桐桐受了这一巴掌,反倒没有哭,愣愣地望着手中的骨头,一言不发,脸色发白。

“孩子,咱们回家吃肉去,走!跟娘回去!”

桐桐不乐意地甩开她的手,小声地说道:“娘骗我,娘骗我!咱家没有肉!”

那时候我正在看电视,在旁边的一个小凳子上安安稳稳地坐着。黑白的电视机上正演着西游记,是女儿国那一集。我正奇怪为什么这个国家没有一个男人,全是女人,她们漂亮动人的女国王甚至已经猴急到要嫁给一个和尚,而这个和尚又死活不答应。我觉得这个和尚的心里肯定非常乐意,只不过是那些生了锈的清规戒律捆绑住了他,这就是所谓的修行害人哪——等他做了老方丈就知道了,就后悔了。

母亲突然对着我一声大吼,惊乱了我的胡思乱想:“站起来田小!明天咱去买电视去!”我老实地说:“咱家没有钱,大大说的。”母亲狰狞着脸,又过来拉我,说道:“你大大骗你,咱家存了好多的钱,明天让你大大取出来,只取一点儿就够了,咱去买一台大彩电。”

这时小叔边吃肉边数落程玉芬:“你那眼睛是鸡眼啊,天一黑就认不清人儿?瞎叫唤个啥!”程玉芬不好意思地走到母亲的身边,去抓她的袖子,说:“嫂子,我真晃了眼儿,没看清是桐桐,我还以为是哪里钻进来的小偷呢!”

小叔听了又一瞪眼,说:“你再胡说!”

但她边说边去给桐桐扑打腿上的灰土和脸上的面粉,唤桌上仍在一本正经地吃肉的田石头,“石头,别吃了,去帮你桐桐哥盛一碗——嫂子,你也吃点吧,田小,来,吃一点儿。肉好多啦,我们也吃不净。”

“是啊是啊,今天是年三十,咱就一起乐呵乐呵吧,石头,到前面叫你的三伯过来,顺便再买一瓶白干。”我的小叔田仲秋站起来,抹一抹嘴角的油花花,弹掉手指尖的烟头,说道。他边吃肉边抽烟,让我很是为他担心,这香喷喷的肉都让那根臭哄哄的烟给糟蹋了。如果这肉是在我的嘴里,我一定小心谨慎地伺候它,慢慢地咀嚼,用温水来将它们冲进胃里,再一点一点地吸收,让它们全部溶入我的身体,我的血液。但是小叔丝毫不知道珍惜,白色的烟雾在他的嘴巴里进进出出,把这新鲜喷香的肉全给玷污了。

我恨不得冲上前去,抢下他嘴巴里的肉,然后闭上眼睛,塞进自己的嘴巴,再端一碗酒,边喝边吃,道一声好酒!好肉!

母亲两步就窜上来,拉住了我们弟兄俩人,说:“不用了,家里炖着肉呢,这不,我本就打算这时候叫着他们回去——你三哥正在家里看着火,这时候也差不多了。”田仲秋摇晃着尖小的脑袋笑笑,显得非常遗憾地又坐下,端起手中的杯子,一干而尽。程玉芬不说话了,站在一旁专心地看电视。只有田石头为难地立在门口,半个身子在外,半个身子在里,一会儿看他的爸,一会儿看他的妈,不知道何去何从。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空气就像突然冷冻了一样。过了好久,小叔说了一句:“石头,外面冷不冷,感冒了怎么办?”

回到了家,刚进家门口,母亲便嚎淘大哭,捂着脸,跺着脚,一直跑到里屋趴到了床上,使力地咬着枕头,她边哭边捶打着床板。她的哭声很奇特,时而悠长进而短促,我在门外闭眼倾听,仿佛就像一只短笛,在这寂静的夜空中孤独地吟唱,又像是来自天外的一支心曲,我听了不能理解,别人听了也不能理解。她是哭给自己听的,所以,她的脸压着枕头,不想给任何人看。

到我的父亲田仲水从外面串完了门逛悠完毕抽着烟进来,问她怎么回事的时候,母亲坚定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活像一只迅猛的豹子,握着拳头对他说道:“咱明天把圈里的那头猪卖了吧,上午找收猪的老刘头来看看,到下午天黑前,咱到集上称十斤肉,买台电视——买彩电!黑白的不行!绝对不行!”父亲问清楚了刚才发生的事,不禁连连地叹气,说:“怎么弄成这样,桐桐也太不争气了。”

没想到母亲听了,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了父亲的脖子上,咬牙切齿:“是谁不争气?桐桐是小孩子,懂什么!爹娘不争气,哪能怪孩子!好你个田仲水,倒还有理呀你?”父亲自知理亏,红着脸跑院子里去了。

第二天,黑了天以后,家里的厨房就冒溢起了浓密的猪肉的香味,堂屋里摆上了一台十七寸的彩电。

就在那一晚,我的父亲田仲水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用手掌紧紧地捂住了面部,对着墙,一声不出,但是我感觉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四十岁的身体就像一座瘦削的大山一样孤独地立在一隅,足足有半个小时一丝未动。母亲站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他,她的身旁是捧着一只肉碗狼吞虎咽的田桐桐。

我真想问问这个小女孩,你吃过那种油腻腻的肉骨头吗?在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用熊熊的火焰煮上两个小时,加上盐,加上葱花和茴香,调制而成的猪蹄子、羊腿、鸡大腿,还有猪耳朵。但小女孩仍然穿梭于姹紫嫣红的花丛中,她与这些散发着腥味和香气的肉骨头相隔十万八千里,扯不上一丝的关系。她就像一位从天而降的小仙女一样,清纯亮丽,又令人捉摸不透。在她的面前,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在迅速地与身体剥离,飘向天空,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她在我面前化做了一块白色的薄纱,让我不敢亲近,也不敢张口去唤她。花园里的空气清新,流动迅速,更新及时,虽然太阳不见踪影,但是我始终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准时前进。我对着小女孩,自言自语地说道:小妹妹,有什么事情让你这样高兴呢?如果你坐下来听我讲这个故事,我想你一定会高兴不起来的,至少,你会感到饥饿,哪怕你刚刚吃完了饭,吃过了山珍海味,满汉全席,但是只要你听听我的故事,你一定仍然感到饥饿,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家,求着你的妈妈,你的奶奶去为你煮上一锅肉骨头。但是她听不见,她这时正抱住了一棵花树,轻轻地使力摇晃,望着树上的每一片叶子,仿佛要从上面摇下一个她梦寐已久的愿望一样。这棵小花树缓缓一动,上面落下了两片青翠的小叶子,一片随着微风晃晃荡荡地朝着我飞了过来,落到了我的膝盖上。另一片顺着树干滑落,落入草丛不见了。她在花丛里探出了头,对着我婉尔一笑,说:大哥哥,你在想什么?你饿了吗,呆会儿我的奶奶就会来叫我回家吃饭了,每天都这样,在太阳出来之后,她就会来叫我——可是你在等谁呀?这样认真。我呆了一会儿,说道:我也在等我的奶奶,等她给我做好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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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13 | 只看该作者
真快呀,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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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13 | 只看该作者

天到晌午的时候,屋里的哭声终于寿终正寝。我看到一大群人披麻戴孝从门口挤了出来,抬着奶奶和那一张破旧的床。

大伯和二伯四只手高举,分列两旁,撑开一张花白色的油纸——好像是小叔家的屋顶上用来晾晒粮食的那一张油纸,他们严肃地为奶奶遮挡住太阳,慢慢地朝外移动。父亲和小叔在里面,此刻刚露了一个头,他们拎着另两个角,满脸悲痛,眼角噙满泪水。当奶奶的身体从门口出来了一半时,我们田氏家族最年老最有权威的田老爷子——我的奶奶的已经八十岁的小叔,他说:“停!”

这张床和我的奶奶就停下了,奶奶的头在屋外,脚在屋里,停在了门口——为她挡住了太阳光的这张油纸下面。

这时大伯很快地放下了油纸的一角,不知从哪儿端过来一个碗,里面装了些粘糊糊的面糊糊,他用勺扒拉了一点儿塞到奶奶的嘴巴里,然后轻轻地为她合上嘴。接着就是一片大哭,就像暴风骤雨一般地在院子里猛然地响起。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田石头和田桐酮也哭了起来——田石头是被程玉芬从后面打了一巴掌打哭的,因为他张着嘴在笑;田桐桐是被这一幕吓哭的——因为他看到死去的奶奶张开了嘴,吃了一口面糊糊。他们两个各有原因,但是像所有的人一样,都闭着眼睛,张大了嘴干哭起来。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还正奇怪他为什么要喂奶奶吃饭呢,想着站起身来看个究竟,难道奶奶死了还会吃饭么?这阵哭声响起,把我吓了一跳,刚要从柴火堆里站起来又被吓得蹲回去,缩在厨房的一角,对此时正进行的这项庄严的活动既迷惑又无能为力。

人们把奶奶从床上抬到了一张地排子车上,用几层棉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用七八道绳子绑紧了,将地排子车缀到两辆自行车的后屁股上。车子在出大门以前,忽然又停住了。

“田小,你过来。”大伯流着眼泪招手唤我。

我看着父亲和母亲,他们一脸期待地望着我,满院子的人也都望着我,等着我现身演一出好戏。我过去,大伯把一个红瓷的尿盆子交到我的手上,连拉带拽地请我到了大门外的一块绑了红绳的砖头旁,让我跪在车子前面,帮我举起双手,使劲儿地一摔。“啪!”尿盆子坏了,摔了一个粉碎。院子里一个老成持重的男人一声喊:“上路喽!”我的父亲就和那个男人骑上自行车,拉着奶奶出了大门,后面跟着几个年轻男人,一起奔向了三十里外县城的火化厂。

说到这个尿盆子,不得不说一下我的奶奶。在她活着的时候,最疼爱我了——大伯和二伯都这么说,小叔和程玉芬也这么说,不过我倒不觉得,我的父亲和母亲也不觉得。为了这个问题,在得知奶奶患了这要死的病儿以后,父亲和小叔田仲秋还吵了一架。他们俩躲开奶奶,站到了大街上,各占据一处土堆蹲下,互相离着十米远,每人抽着一支烟,手指着对方凶狠地吵。

我记得那是去年的冬天,好像是刚进了腊月,天空里飘着雪,刮着北风。我记得当时父亲特别凶,吵出的话我听起来就像山上的狼在叫。

“我家田小没穿过咱娘买的衣服,没吃过娘咱做的饺子,你凭什么说咱娘最疼他了,这不是天大的谎吗?仲秋,小石头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件不是咱娘掏钱买的,咱娘最疼你家的小石头!这盆子到时候田小不能摔!”

小叔吵架的声音就温柔了许多,听起来就和常跟我吵架的那名女同学差不多。小叔说,“仲水哥,咱不要在外面吵来吵去了,多丢人哪!这事儿也不是我说的,是咱娘告诉咱的。至于到时候谁摔盆子,还不是咱娘说了算数吗?”

“咱娘糊涂了,我可不糊涂,你搞这一出为什么我心里知道,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不就是几床新被么,俺还不缺这点儿破玩艺儿!”

小叔听了脸胀得通红,看了她的媳妇程玉芬一眼,两个人一起向我的父亲走过来,嘴里说道:“哥,原来是这事儿呀,我和玉芬早就商量过了,这被给你,我们不要,绝对不要!”

事实证明,我的父亲在吵架这一方面天生弱智,和幼儿园的小毛孩差不多。他的思想缺乏逻辑,三言两语就中了田仲秋的套儿,本来气势汹汹理直气壮,对田仲秋有备而来,到头来自己反而落了一身不是,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还让村里的人都传说他为了几床被子,亲娘躺在床上还没死呢就跑到大街上和亲弟弟吵架,四十岁的人了也不知羞耻。他直说母亲幸亏没有在场,不然肯定又是另一番战况,但是我的母亲也是个不善于恶狠狠地扯开了面皮和人吵架的那种妇女,她只会我的姥姥传给她的那一招,有事没事就对着自己埋怨来埋怨去的,要不就躲开了事。除非是和父亲吵架,或是训骂我们,那时她特别地凶,什么样的脏话都能骂得出口。

奶奶活着的时候,没有为我买过一身衣服一件食物,她顶多从柜子里找些糖块给我吃。不过我的鞋里铺的鞋垫上面绣的梅花倒是她的杰作。几十年前她是大家闰秀,上过女子学校读过四大名著,绣花自然是雕虫小技。我的爷爷当年是地主,可惜死得太早,连文革都没有赶上。奶奶便说真是遗憾,两个人只能算是“同甘”,没能“共苦”。我至今觉得奶奶对我最大的恩慧就是在我七岁的时候,她强迫我背熟了水浒传,又强迫我去读红楼梦。水浒传我喜欢,背得精瓜熟,可我讨厌宋江,就像讨厌程玉芬一样。奶奶让我读红楼梦我就读,不过读了两三年,没记住几个人儿,光记着封皮上那些低头含笑的小姑娘。奶奶给我的好处,最大的也就是这些,倒是让我的语文课省了不少力气。

父亲说:“尿盆子要她最疼的孙子来摔,其实你奶奶最疼小石头了,让你摔真不公平,外人看了还以为你是她手心里的宝贝,谁知道咱受了多大的委屈!”母亲当时接上话头——这是后来的一次谈话了——在一天夜里我们自己家里,母亲说:“谁摔盆子谁就不能要咱娘的新被,这是规矩,老四怎么能不知道?大哥是光棍,吃他的住他的,当然帮着他说话,咱二哥住得离他最近,就隔了一堵墙,走得也近,啥事都聚到一块商量呢。就咱们听不到他们成天的嘀嘀咕咕。”

“就你傻,人家合起伙来算计咱,你也吭个声呀,只知道闷着头抽烟,早晚抽死你!”母亲最后说。

直到晚上十一点钟,空气的温度渐渐降下去,草丛里的虫子们的叫声越来越嘹亮的时候,父亲才捧着奶奶的骨灰回到了家。那时我睡意正酣,和田石头肩并着肩头靠着头趴在院子里的小桌上。我做梦遇到了常和我吵架的那个女生,她叫芳芳。我叫她,我说芳芳跟我到地里捉虫子吧,你听它们叫得多响。她说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你骗我到地里不知道想干什么坏事儿,再说你那么笨也不会捉虫子,你只会盯着人家看还流口水。我的阴谋被她戳穿了顿时觉得很无聊,从地头边跳过去就想捉她的手,我说我不捉虫子了,现在我想捉你。她突然指着我哈哈哈地笑,我说你笑什么?她捂着嘴说,都十四岁的人了,不怕羞!你为什么光着屁股呀?

“你为什么光着屁股呀?快去穿衣服!”耳边有人在说话。

我醒了过来,发觉刚才原来是在做梦。说话的是程玉芬,她正对着二伯家的孩子田沾沾叫唤。十岁的田沾沾溜光的身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的背后有一群蚊子如影随行,努力地去附上他的身体,去叮他血管里的血。田沾沾跑得很快,那些蚊子追不上他,只好掉过头来朝着我和田石头发动攻击,尖尖的嘴巴直冲过来。

程玉芬又对着我说:“田小,几个月没洗澡啦,你看蚊子都叮你。”她说话的时间我的奶奶的骨灰就进了院子,后面跟了那几个年轻的男人。

父亲将骨灰交给大伯,大伯小心地摆放在堂屋的供桌上,用一块黑布盖住了上半部,露出奶奶的照片。然后大家都被叫进去磕头,男人磕三个,女人磕四个,一个不能多,一个也不能少。我稀里糊涂地多磕了一个,程玉芬就大惊失色地嚷嚷道:“坏了坏了!田小以后要变女人的。”我的母亲一旁狠狠地瞪她一眼,上来搂住我,回敬道:“好孩子永远都是好孩子,连鬼神也会护着他,何况这是他的亲奶奶,多磕一个头又算什么!”

磕完了头,大伯从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二十块钱,递给那几个跟着到火化厂的壮实青年,但是人家只瞥了一眼,硬是不肯收,翻着白眼站在屋里。小叔慌忙说道:“给一百!给一百!我这里有!”他的手伸进了裤兜里好像被那一百块钱给粘住了,拔了四五下就是出不来,程玉芬这时也跑进了里屋,嘴里叫着“屋里有!屋里有!”我只听得屋里翻箱倒柜的动静就像是要搬家一样地响个不停。但是这样的大场面,还是我父亲的手利落,刷地一下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说:“先用我的吧。”

后来我知道,当时家里所有的钱就剩了这一张百元大钞,但是父亲那一次掏钱的动作,我一直认为是我所见过的最帅的一种掏钱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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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14 | 只看该作者


对于我的父亲田仲水来说,这场奶奶的葬礼是他的一生中受到的最深刻的教训。这是两年后他才告诉我的。

两年后,也就是十六岁那年的某个时候,在田家村,具体的时间已经忘记了,但是我记得当时窗外在下雨,正是中午时分但天空看上去就像是黄昏。那天空的景象,就和现在一样,仿佛时光突然倒流了几个小时,日头从中天忽地钻回到了东山头下,而那天空里寻不到一丁点儿的云彩,就连灰色的雨云彩也找不到。伸头看窗外,漫天遍野地全是雨线,浑浊的雨水汇成污流在院子里自由地流淌。父亲半躺在客厅里的竹椅上,对着我娓娓道来。他说:“田小,你奶奶的那一场丧事,完完全全地改变了我的思想,在那之前我以为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但是那个坎我就没有迈过来。”他说这番话,表明了他对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就是丧礼完毕以后他们四兄弟为了几个破碗吵架的事儿。但对于我田小来说,能够经历奶奶的葬礼这样的大场面,并且目睹了葬礼的前前后后的争吵不休,这简直就是一针庄稼的催长剂扎进了我的屁股,让我快速地有点儿不正常地生长起来。好像只用了那一天,我就从十四岁跨进了四十岁。

第二天早晨还没等父亲开口,大伯二伯和小叔就每人给了我父亲二十块钱。大伯田仲柱已经五十岁,三十年的烟龄让他一张嘴说话就迎面吹过来一股子烟风,他说:“这一百块钱是额外的花销,还是别归到总账了,现在算清了都放心。”

小叔非常同意大伯的话,说:“早知道要给这么多,昨天就不该让他们跟着了,吃了个肚儿饱不说,还得给钱,真不划算。”

二伯也说:“咱田家村的这规矩真烦人,每次有丧事喜事,那窝熊人总是瞎掺和,像朱家和王家那一起子人,明知道咱田家不搭理他们,硬是来凑热闹,还不是图吃图喝,骗点钱!”

我的父亲自然有他的与众不同的道理,兄弟四人数他说的话能服人,这也是我最佩服我的父亲的一个理由。等他们都说完了,站在一旁干瞪眼说不出话了,父亲才咳嗽一声说道:“这是规矩,咱娘是死人了,心里肯定有什么事放不下,所以老缠在家里不走,咱肯定要借外人的阳气来顶一顶,让她老人家好早一点上天,别再恋着这个家了——别说一百,一千也是要花的。”

小叔说:“是,是!三哥想得周到。”

出丧的那一天,毒辣辣的太阳中天正挂,烤得我的背都快要失了火。因为我就跪在门口,半个身子露在门外。在起丧前的半个小时,我实在是受不了,便悄悄地朝里面挪了挪,靠着门后面的墙根儿倚下,和田石头偎到一块。

我们两个人浑身都是汗水。我头上戴着的白色的孝帽子最后变成了抹布般的颜色,紧贴在头上,就像一块开水烫过的死鸡皮。田石头更惨,因为他胖,十二岁的年龄已经具备了二十岁的体重,此时活像院子里的大锅里滚水炖着的那一堆猪肉,冒着水泡,蒸腾着热气,就算是在他的怀里放个鸡蛋也能蒸熟了。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心头生起一阵终于替田桐桐报仇雪恨了的快感——但仔细一想又不觉得过瘾,他只不过是仇人之一,是个小仇人,真正的大仇人程玉芬这时候正提着裤子匆匆忙忙地从我的对面站起来,跑向茅房。我这才感觉到真正的报仇机会降临了,就对母亲说:“妈妈,我去厕所。”

母亲说:“快去吧田小,要是觉得热,就在外面找个凉快的地儿吹一下风,别热着了,记住别跑远。”

我一出门就看到了茅房的小土墙的缺口里面露着一对肥白的屁股,在有节奏地上上下下颠来晃去,我甚至能看到她的屁股上面的汗水。这时候天气正热,太阳正毒,院子里连一只鬼都没有,亲戚朋友们都跑去了厨房——厨房更热——小孩子们才都跑去了厨房,瞪着眼儿瞅那些好吃的。大人们不知所踪,我估计他们正在偏房那边打牌呢,因为听到了一阵接一阵地欢叫、失望和遗憾地惊叹声。那里边有二伯的亲戚,小叔的亲戚,当然,也有我家的亲戚,他们并不关心什么丧事,来到这儿就像上班一样,拉下脸来哭几声,吃点喝点,顺便打牌赢点钱。现在这院里的每个人都有事儿做——包括我,有人在打牌,有人在堂屋里跪着,有人在厨房里瞅着偷吃两块鸡肉——而奶奶呢,正耐心地等着我们将她下葬——我现在也正进行一场报仇运动,目标就是光着屁股蹲在茅房里的程玉芬。她的屁股沟就正对着这个缺口,里面哗啦哗啦的撒尿声。我捡起一块带着尖儿的小石头,看了一下身后,对着这个洞就狠狠地投了进去,正中她的屁股,她啊呀一声惨叫,突地就蹦了起来,连裤子都没有提,我看到她的裤子突噜落到了脚脖子上,那根红色的麻绳腰带儿搭进了臭哄哄的茅坑。我得意地在心底笑了一笑,浑身舒畅,慢慢悠悠地回到了奶奶的骨灰旁,继续跪着。然后看着程玉芬满脸羞愤地奔进来,双手紧捂着裤子,逃命似地进了屋。

等她再出来,已经换了另一条裤子,揉着屁股,不露声色地对着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审视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定在了我的脸上。

她咬着牙根,腮帮子一鼓一鼓,好像在对我说,田小!我知道就是你干的,除了你没别人!

我镇定自若,以不变应万变,坦然地对视着她,好像在对她说,就是我干的!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哪只眼睛看到了?有种你说出来,让大家伙听一听,就说我一个小孩子跑茅房里用石块砸你的屁股?鬼也不相信!

我和程玉芬的对视持续了两分钟,最终我取得了胜利。她悻悻地低下了头,突然就哀哀地哭了起来,对着奶奶的骨灰,“我的娘呀——”

——想到这里,我得意非凡地看了小女孩一眼,就像重又看到了当年调皮的自己一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她感到莫名其妙,好像对我发生了兴趣,于花丛中探出头来,轻轻抿嘴。远处那个年轻女人,正抬头望着小亭子上的一只鸟,那鸟已经停靠了好久,见到有人注视着它,高傲地扭了扭脖子,铺展开翅膀,将它的洁白柔软的羽毛展示给我们看。年轻女人悄悄四顾,见没有人注意她,便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朝着小鸟掷了上去。小鸟优雅地展翅一跃,就随着它口中发出的一声鸣叫,欢叫着飞走了。——

时间过了下午三点钟,太阳开始它的西沉之时,送丧的队伍就出发了。这条队伍从小叔的家门口,一直延伸到了村头,十分壮观,宛若一条柔软的白龙。大伯打头阵,手里持着特制的引魂棒,缠了白布条一路挥舞着带领大家去了村外。这些白布条,就是奶奶的灵魂寄宿的所在,她在上面吹着风——我听见她还唱着歌,这布条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这响声对这世间的一切都表示着蔑视,甚至是不悦。父亲和田仲秋跟在后面,再后面是我和二伯,母亲和程玉芬。再后面的就是小人物了,他们只是张着嘴,闭着眼,脚步拖踏,好像电影学院派来实习的演员,他们和前面这些主角们,配合默契,一路上哭声震天。把奶奶埋在了村西头,撒了把鲜土,烧了花圈,每个参与的人都再一次大哭了一场,就算完成了这几天来的任务。于是大家在回来的路上,神态明显地轻松了许多,抽着烟,聊着天,夸张地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势。

这次丧礼的总厨师——我的堂兄田家国的担子从这一刻起就此加重起来,因为今天本没邀请这么多的客人,不过是请了熟识的朋友、亲戚和几位村里的名高望重的遗老遗少。但是村里人的热情很高,有八辈子已经不相往来的、平地里碰面招呼都不打一个的邻居们,他们都来了——忙着冲茶倒水的、清扫院子里的白纸屑碎花圈的、骑着自行车主动请缨到城里的集市上去买菜的、窝在厨房里帮着田家国添柴加火的——他们都很辛苦,自然要留下来吃一顿下午饭的。

我的家国哥哥找到了大伯,说:“碗不够,桌子凳子都不够,光是筷子就少三十几双。”

大伯一瞪眼,说道:“找我有个屁用,我又不会造筷子。”

田家国这才想起来我的大伯是个光棍,找他来解决这些事儿的确没有用。只好转向了二伯和小叔,但是他们两人和程玉芬此时正谈论着关于今天收到的礼金的话题,正兴味盎然,对田家国这张呆呆地转过来的脸没有反应。他们争论的是我的婶子程玉芬今天到底收了多少人的礼金,是一百二十个还是一百二十五个?程玉芬和小叔坚持说只收了一百二十个,而二伯虽然老实质朴一向不会说话,但他一口咬定是收了一百二十五个,并且咄咄逼人地问程玉芬:

“玉芬,那五个人的钱到哪去了?趁大家都在,你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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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25 19:15 | 只看该作者
俺也是慢慢的读,看样子是急不得,支持小舞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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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16 | 只看该作者
好长,待我慢慢传来,七月底上市:)赶署期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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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17 | 只看该作者


但是我认为二伯是问不出这些钱的。二伯田仲木是一个真正的老实人,从十岁那年他就上砖窑里面干活,风雨无阻地干了六七年,只要回来五百块钱的工资。他一点也不生气,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该不该生气,砖窑里的会计吞了他的钱,他是知道的,但他就是不明白如何才可以表达出他的愤怒。十八岁那年奉我的奶奶之命结婚生子,但是他的老婆第一胎就生了一个傻女儿,取了个名字叫美娥,现在已经二十五岁,还没找到人家。第二胎生了田沾沾,瘦得像只猴,已经在小学二年级读了两年还没升上三年级,还是一只典型的文盲猴子。他的老婆跟着二伯砖窑上的工头私奔了两年,去了东北的冰天雪地差点儿冻死饿死,最后在一个夜里又悄悄地回来了;她回来的第二天,美娥姐就傻上加疯,变成了神经病,因为这一天她又经历了一场失败的相亲。她挥舞着手跑到了村中央的大坑边上,又跳又唱,说着疯话,骂她的爹娘。几十人围着她观赏。二伯跟了去,想拉她回家,被她一把推进了河里。

真是不幸啊——村里的人都这么说,任谁摊上了这样的事儿,都会气死的,气不死也得窝囊死。但是二伯每天都乐呵呵地串东走西,从不放在心上。只是对我的婶子程玉芬,他是说不尽的厌恶,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清楚,到现在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二伯田仲木每次见到了程玉芬,嘴里就嘟嘟哝哝,用一些谁也听不清的脏话来暗算她。

二伯凶恶地问程玉芬那五个人的钱跑哪儿去了,程玉芬面不改色心不跳,反问二伯道:“你挨个儿地数了没有,院子里坐了多少客人?我和仲秋亲手数过的,是一百二十个,不信你再去数吧!”仲秋说:“是的。”二伯用手扯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气得嘴唇直哆嗦,他说:“你以为我没看到?仲秋的小舅子老早就推着洋车子跑了,玉芬,你娘家人来了四五个呢,怎么现在连人影都没一个?就算他们不留下来吃饭,但是礼金最后总是得大家平均分开的。是不是,仲水?”二伯见程玉芬拉了田仲秋的衣服,明显是两个人合谋,他也开始向我父亲寻求援助。

父亲点上一支烟,说道:“咱也不缺那几十块钱,咱不放在心上,就算有,就当让狗吃了吧。”

二伯怒气未消,又对我的母亲徐梅英说道:“不行,咱娘的丧事大家都出了不少钱,对吧梅英?为啥子要使这种坏心眼,总之那个人我一定得找出来,扇她的臭脸。”

我的母亲说道:“玉芬可能是眼花了吧,要不就是这两天太累,自己收了多少钱哪能不知道,我也看到仲秋的小舅子提前走了,连咱娘的坟都没去。走就走了吧,人家不差乎咱这顿饭,再说了,人家是国家干部,说不准吃了咱这饭要拉肚子的。”又说:“每个人一百块的礼钱,五个人就有五百哪,不过咱可不办这种缺德的事儿,是不是石头他娘?”

程玉芬的脸皮就像抹上了一层辣椒酱,烧得红透了像要化成肉水从她的头上流下来。她的双眼皮乱蹦,四下地撒逛了一阵,叫唤道:“哎呀,家国早就说让我到厨房里帮他的忙,我倒是给忘了。”说完,她抡开了两条稍有些罗圈的腿儿,奔回了院子。只剩了大伯、二伯,小叔,我的父亲以及我田小站在院子外面,大门口还堆着我前天摔碎的尿盆子,几片碎盆钗上沾了一块狗屎,狗屎上面还有一个脚印。我特意过去看了一下这个脚印,在心里和程玉芬脚上的鞋印证了一下,盼着这脚印就是程玉芬的,盼着她天天踩狗屎。程玉芬灰溜溜地窜进院子以后,我对我的母亲佩服有加,她的这几句话说得简直杀人不见血。不但二伯听了笑逐颜开,小叔听了也只能把苦朝肚子里咽,即便他是个大学毕业生,此时,也蹦不出一个字儿来反驳我的母亲。

这时已经是下午的五点钟,天气凉快了一些,有一阵风从村西的田野里吹过来,带来几片草叶和一股子粪味。在大伯二伯和小叔争论着回了屋之后,我的父亲吐一个烟圈,看着它很快被微风吹散,说道:“一帮败家子。”不知道他骂谁。

开饭的时间终于到了,忙活了三天丧事的人们为了这顿饭已经等了很久。

参加奶奶的丧事的人,除了田仲秋的小舅子他们,全部都在。大家伙儿各抄了筷子,在十张大桌子旁准备就绪,只等辈份最大的田老爷子一声令下。

田老爷子老得已经掉光了牙齿,他坐在我大伯的身边,拿起筷子,对大伯说:“大孙子,你娘呢,已经走了,虽说她得的是个癌,但也活到了七十多岁,啊——有你们这些子孙孝顺着,她也就知足啦,大孙子别伤心了,大家伙都吃饭吧。”说完他首先挟了一块鸡大腿塞进嘴里,用他的牙床再加上腮帮子使劲儿地嚼起来。他这一席话说得我大伯又掉下了眼泪,奶奶死了之后,大伯的确是最伤心的一个人,打了一辈子光棍了,没亲没故,只能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活着的时候,小叔和程玉芬对他还好一点,不断吃不断喝,但是以后,这种皇帝一般的日子恐怕就是永远再见了。大伯越想越伤心,干脆扔了筷子抹起了眼泪,哭出了声。但是接着我就看到这一百多口人手脚并用地开始吃饭——小孩子们够不到的,就爬到了桌子上,伸着小手哇哇地叫。田老爷子说完了这番话,再不理大伯,他瞪了一眼坐他另一面的老娘们,像是嫌她不懂规矩,筷子乱捣,侵犯了他田老爷子的地盘。老娘儿们的手最快,不但要满足自己的嘴巴,还要援助身旁的孩子,总之,这副场景非常像我在书本上看到的那副插图,图上的那些非洲小朋友,长得就像猴子一样的小孩儿,围在几块破布旁,拼命地抢一箱子发放的面包。又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们,用手捧着食物,咯咯吱吱地吃。

这顿饭,也是我迄今为止吃得最满意的一顿饭,不但饱,而且丰盛。我看到田桐桐高兴地坐在我的母亲身边,——他终于又吃上了一顿肉,这肉是现成的,是盘子里好好地安静地等着他来吃,不会逃走,更不会掉到地上的。他也不必再钻进面缸,让程玉芬揪着头发给拎出来了。程玉芬自然是忙得不得了,搂着田石头,把他的嘴撑得像个足球,小叔一旁推她的腰,说道:“你慌什么,桌子上有的是菜,为什么都拿到你前面,人家怎么吃?”看来小叔还是一个比较爱面子的人,毕竟读过大学,知道在饭桌上的礼仪的重要。这话让我对他的态度转好了一点儿,不再翻着白眼儿钉着他。我的父亲只是喝酒,很少吃菜,只捡清淡的蔬菜来吃,他喝了许多,喝红了眼,把田老爷子和大伯都灌到了桌子底下。大伯是个伤心人,自然醉得快。

再后来,田老爷子被他的两个儿子抬走了,没过几个月就死掉了。我怀疑他的死就是父亲在今天用酒盍子间接造成的,是父亲看他不顺眼,故意想干掉他,于是就借用这种世上最绝妙的谋杀方法。父亲喝酒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他谁也不理,只顾低着头喝,碰上几个酒量大的,不服气就会和他拼酒,但无一不是大败而归。

这顿饭足足吃了有两个钟头,一直吃到肚饱腰圆并且盘碗皆空。在太阳要下山的时候,人们喝了用来消化胃肠的茶水,抽着烟离去。就像这院子里的酒气,随着风,一晃就消无了,留下来的,是一地残埂剩骨。我和田石头被指派打扫院子,不高兴地互相对视着,恨不得把对方踹到水沟去里。一块儿里里外外弄了半个小时。地上全是骨头和酒水,还有肮脏的呕吐物。整个院子里,都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就像煮熟的肉在炎热的夏天放得久了一样,这些肉在人的肚子里放得久了,未及消化就被酒水逼了出来,落到地上,不用多长时间,就开始发霉发臭了。

父亲和小叔摆好了桌子,又将厨房里的碗筷分开,父亲说道:“除了俺的十个碗二十双筷子,都是你们的了。”母亲早就抢先找了出来,用一块大包袱裹上,先背着回了家。

夜色降临的时候,我再看一眼奶奶的黑白的大相片,在堂屋里的桌子上摆着。是那么孤独,那么安静。在她的面前,象征性地放着几个苹果,一只光屁股的鸡,还有一杯酒,三柱香。我说:“今天真热闹,可是奶奶,她什么都没看到。”

但是二伯可不管奶奶看没看到,他低着头,和程玉芬在一个大盆里分着碗筷,手脚麻利,“这是你的,这是我的。”嘴里呜呜哝哝地说着,突然就喊了起来,“拿过来,拿过来!这是俺家的!”我听到二伯母也叉着腰叫道:“玉芬妹妹,抢啥呀?你睁大眼睛再瞧瞧,这碗上面的缺口,是俺家沾沾前天刚打破的。你看看,这个缺口是四个角,没错的,我记得很清楚!”

这个早晨的天空特别阴暗,我从没见过这么阴暗的天空,就像黄昏即将到来一样。好像坐在这里不是为了等待日出,而是刚刚欣赏了一出凄凉悲壮的日落。在一阵稍有些凉爽的风吹过之后,小女孩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也许是因为等不到奶奶来叫她回家吃饭,也许是因为害怕奶奶来叫她回家吃饭,她从花丛里面钻出来,坐到了外面,看着地上的一只爬虫慢慢悠悠、大摇大摆地从道左的草丛爬向道右的草丛。它爬得非常慢,四条细线一般的小腿有节奏地摆动着,支撑着背上花花斑斑的壳,壳下露出了两页薄如蝉翼的小翅,看上去它满怀自信,为了一个人类不可理解的目的,它要到道路的对面去,那草丛里或许有它的子女,或许有它的父母。我看不出它的年纪,因为虫子们总是长得一模一样,儿女们和父母们都是一个样子。但是小女孩看上去与它心有灵犀。她称它为可爱的虫宝宝,你要到哪里去啊,是不是被别的虫虫欺负了?不要怕,我帮你报仇,她扔掉了手中的花枝,到草丛里拔开了寻找,从湿润的泥土里掐出一只个头较大的甲壳虫。这甲壳虫惊恐万分,在她的指间拼命挣扎,意图逃脱这突然降临的天灾,小女孩并没有一掌将它拍死,或是放在脚底下踩死,而是将它与刚才的那只虫放在了一块儿。两只虫子一见面,互相退后了几步,突然就扑上去对咬起来——我看不出它们是在咬架,充其量,我只看见了它们绞杀成一团的八条腿,还有藏在它们心中的那一股腥风血雨,它们是为了什么而咬架呢,我不知道。小女孩说它们是咬架,她说:你们真的开始咬架了呀,还咬得这么厉害呢!你们不怕痛吗,你们的妈妈呢?说着,她就用一根手指,轻轻地一触,这两只虫就各自陡地翻了一个蛋儿,但它们爬起来,抖擞精神,又扑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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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18 | 只看该作者
向各位高手征求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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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25 19:29 | 只看该作者
我看过贾平凹的《高老庄》。某些笔法似乎有点像贾氏的,一己之见吧:这篇小说的结局,充满了意外,甚至更像是一出荒谬的戏剧,一头大黑牛的突然出现,解决了田家村所有的纷争;一场梦境中的大火,一个可以让他安然地讲述的小花园,一个甘愿做他的忠实读者的小女孩,田小以一个少年人特有的天真的方式给了他自己一个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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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32 | 只看该作者
嗯,当矛盾无法得到现实的解决时,在小说中却有它独特的解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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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25 19:33 | 只看该作者
好长的故事
先支持一把
留着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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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38 | 只看该作者

程玉芬对二伯母一向都敬让三分,就算有什么事儿吃了亏,当着面也不敢反抗。因为二伯母天生是个爱打架的老女人,在我们这个田家村远近闻名。当年和砖窑上的工头私奔时,虽然是在一个深夜出走的,但二伯对他们的这个策划其实是早就知道的,并且眼看着她翻出了院子,背着一个包非常利索地和墙外接应的那个男人跑掉了。二伯一声未吭,就因为二伯母打起架来不要命,不管身边有什么东西,抓到就朝头上狠砸,而且合着眼睛看都不看。她在东北受了冻受了饿跑了回来,第二天就赶上美娥姐发疯,将二伯推进了河里。但是二伯母不怕,上去就揪住了美娥姐的头发,扯下来一大把,鲜血直流,又扭住脖子,把美娥姐摞在地上,就像一位出色的特警队员。她还痛骂趴在河里直哆嗦的二伯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我要是不回来,你就被咱闰女整死啦!”她现在插进来,嗷嗷叫着跟程玉芬抢这些碗,程玉芬自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惧。

“这些碗,是前天我刚从集市上买来的,二嫂!不信?我拿发票给你看。”小叔看不惯了,见二伯老两口儿合起伙来欺负他媳妇,用手拉二伯母说道。

二伯母摇头晃脑地说道:“不看!不看!你坐车用来报销的车票一大堆呢,随便拿一张出来是吧,俺也不懂,想唬俺不识字?我告诉你仲秋,这碗就是俺家的,别想着借咱娘的丧事儿来欺负俺。你不要脸俺还要脸呢。”

在这种大战一触即发的形势下,需要有外界力量介入的时候,我的父亲这时却悠闲自若,掏出一个空烟盒来,揉巴烂了使劲儿地摔到地上,说了一句:“这狗日的烟,一点劲儿都没有,一天两盒都不够。”

小叔听了,好像心有灵犀,急忙说道:“三哥,屋里有,我去帮你拿。”他疾步进去,又疾步回来,手里抄着两盒大鸡牌的烟,掖进父亲的口袋里,干笑着说:“今天石头他舅过来,给了我一条,下午又让几个朋友每人分了一盒,就剩这两盒了,哥,你拿着抽吧。”

于是父亲笑了笑,跑到大门外边抽烟去了。

这让小叔很意外。父亲满意地点上烟,踱着步出去,去打量大门外大伯的那匹马——正焦躁不安地发着情,冲着天张着马嘴露出牙齿。它好像饿了,想弄点肉骨头尝尝鲜,又好像很孤独,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人诉说,或是想对别的马诉说,或是想对任何的一种东西诉说。父亲不再理会小叔,小叔的脸上泛起一股失望、埋怨和后悔的泡沫,这泡沫在他的眼睛里打转,渐而浮上腮帮,在他的脸上打转。我在一旁观战,对这表情看得很清楚,他的脸皮儿都因此而红了,见到我的父亲收了他的好烟,反而没有帮着他和程玉芬说些好话,大失颜面,他接下来的动作便有些失控,鼓着脸和嘴巴,对着二伯吼起来:“二哥,就几个破碗,有什么了不起,我告诉你田仲木,咱娘的灵牌就在屋里的桌子上供着呢,谁要是说瞎话儿,谁就死无葬身之地。——丢人哪!”说着,他借着酒劲儿,一脚就将他的老婆程玉芬踹倒在了地上。小叔脚上的皮鞋上面缝着一层白麻布,借势飞了老远,飞到了墙角的鸡圈旁,倒扣在了一堆屎上。程玉芬抱着肚子在院子里痛叫着打起滚儿来,就像大伯养的那匹黑色的马一样,蜷成了团,哎呀呀地痛哭流涕地嘶叫道:“好啊你个田仲秋,你这个天杀的呀!你不帮着你媳妇,你帮着你哥来欺负我呀!啊——啊!我不跟你过啦!不跟你过啦!”

地上全是鸡粪和鸭子屎,都是我和田石头嫌脏没有扫掉的。程玉芬就滚在上面,转了好几个圈儿,沾了一身,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时候,就算地上有刀枪有地雷,她恐怕也不觉得,她只是一昧地闭着眼睛叫,打着滚儿,这回真得流下了眼泪——我看到了,是真哭!不是假哭。小女孩,你见过那样的嚎哭吗?我的婶子程玉芬滚在地上发出的那种哭声,比在奶奶死的时候哭得要真切、要动情。饶是我田小脸皮厚,见到这一幕也不禁觉得丢人,便壮着胆子劝田仲秋道:“小叔,不要生气了,这几只碗,爱谁要谁要吧,又值不了几个钱!何必呢,咱都是一家人,再说,奶奶刚刚去世。”田仲秋说:“小孩子懂个屁,一边凉快去。”他踢完他媳妇儿,又铁着脸对二伯说道:“二哥二嫂,你们说吧,就为了这几只碗,今天想找事儿是不?”

二伯母跑到二伯背后,二伯扔掉了烟,刚要发火,瘦瘦的田家国从外面进来了,满面红光,酒劲儿还没有消退。

他刚才趁着酒劲儿,不知道又跑到哪家去吹牛了,我想,他也就会做点杂七杂八的菜,没什么本事,但他就是吹,喝了酒吹,喝着茶也吹,没有不吹牛的时候,就算他死了,躺到棺材里恐怕还得吹两句。他见院子里的这情形——程玉芬痛苦地倒在地上,这时已经半坐了起来,用两只沾满鸡粪鸭屎的手和一对肥大的屁股着地,目光散乱,盯着站立着的这些人,好像全都是她的仇人,没有一个好人。田家国惊讶地问道:“婶子,怎么啦?”上来就扶她起来,替她用扫筛清扫身上的污秽。

二伯和二嫂异口同声地搭腔道:“家国来啦,快来评评理儿,这几只碗是俺家的,可你小叔非说是他们家的,既然有意见,咱们就好好说一说呗,这倒好,两口子先打起来啦。”

田家国刚说了句“是吗,怎么会这样?为了这点破东西,咱田家用得上起内讧吗?”小叔就对着他极不顺眼地说,“家国,你给我滚回家凉快去,这里都是长辈,哪有你说话的份。”田家国马上就急了,酒气冲天,说:“小叔,咋能这样说话,我也是为了咱田家好呀?”

小叔呸的吐了一口,说:“日你娘!”

田家国怒火攻心,抡着拳头上去就和小叔干了起来,他虽然贵为田家村大大小小活动的必备厨师,但他长得比较瘦,所以力气也并不大,再加上小叔是他的长辈,以大欺小,他心存顾忌,很快就被小叔踢到了一旁。他和小叔两个人脸上都是血泪斑斑,像一部活生生的田氏家族的血泪史——奶奶活着的时候对我说,咱们田氏家族从兴起到兴旺再到衰败,就是一部活生生的血泪史来着,跟别的人斗,咱自己的人也斗。他们的打斗声终于惊动了父亲。我的父亲慢悠悠地进来,非常平静地说道:“仲秋,家国,你们都老大不小了,闹什么?不丢人啊!家国,你快回去吧,别在这儿掺和!”

田家国忍让着挨了打,不乐意了,嚷嚷着说:“噢,你们因为几只碗打架,我来劝劝就不行了?小叔,你为什么打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的父亲田仲水非常潇洒地从后面蹦过来,扯住了田家国的头发,吼叫着说:“妈了个蛋!老子让你回家你就回家,罗嗦个屁呀!找挨揍是不?”

田家国羞急成怒,大吼一声,回过身便开始反击,快速而且凶猛,他的拳头一拳又一拳地落在我的老父亲头上,脸上,身上。把父亲打到了大门旁,打倒在地。父亲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还手,他敢还手,被他揍得狼狈不堪,身上脸上全是泥,鞋也跑丢了一只,又被田家国一脚踢到了水沟里。二伯两口子这下算是看饱了眼福,见到事情越闹越大,才从一旁厨房侧面的柴火角落里出来,假腥腥地劝架道:“都别打了,仲水!家国!这碗俺不要了!”父亲红着眼球,从大门口的地上爬起来,摸了一块小石子,狠劲儿地对田家国砸过去,又对着正在怒火填胸跃跃欲试的我高声叫道:“田小!你这狗日的愣在那里干什么呢?瞎眼啦?”

我当然没有瞎眼,此刻看到父亲挨了揍更不能再闭着眼睛装看不见。这是我田小在田家建立威望的大好时机。我环视了一下院子,东墙角有一根碗粗的木棍子,是铁锹把,长短粗细正趁手,于是便冲过去抡了起来,照着田家国就当头一棒。我学着我的父亲的腔调骂道:“妈了个蛋!你敢打我大大!看我不砸死你!”田家国的脑袋急忙一闪,这一棍子就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痛得他哎哟一声。他放开了父亲的衣领,就朝院子里跑,我边追边叫道:“大大,快回家叫我哥叫我妈,今天我要杀了他。”田家国听了,更加害怕,他抄了院里的几个家伙什,但是都不趁手,回身和我干了两下,就很快折断,而且他的脸上又挨了一棍子,肿了个包,破出了血。他无路可走,只好围着院子转起了圈儿,溜着墙根儿,闪开我父亲的一记半截砖头,喊着:“仲秋叔,快拉住田小,拉住这个小疯子!拉住他呀!”

这两只小虫子打架的姿势真是奇特。一只是黄色的外壳,一只是绿色的外壳,嘴对着嘴,八只腿搂抱在一起,在石板上翻来滚去,好像它们不是在打架,而是一对新婚恋人正在亲热,彼此要努力进入对方的身体。尖利的小腿不停地刺向对方,背壳来回地撞击,战况激烈,扣人心弦,小女孩不由地看呆了,忘了尽一个好人之心继续上前规劝。她蹲到跟前儿,出神地观看着,仿佛自己也融入到了这场有趣的战争中。好久,两个虫子打累了,停住了——也许是它们感觉到了有人偷看,在幸灾乐祸,所以,它们再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施展它们特殊的功夫,各自拍打了一下对方的外壳,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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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39 | 只看该作者

田家国吱歪地叫着,一头就钻进了小叔家的鸡圈里面,鸡们正饶有兴味地观战呢,没想到战况如此激烈,竟然把战场拓展到了它们的领地,一时大乱,咯咯乱叫。我随即就追了进去,用棍子捣他的屁股,砸他的头。他中了几下,疯狂地扯开了鸡圈的脏乱的薄木条,用身子撞了一个大洞,就钻到了另一面。另一面是鸭圈,关着十几只鸭子还有两只红鼻梁的鹅,他蹦来蹦去,惊得鸭飞鹅跳,粘了一身的白毛。那白毛在空中飘来飘去,就像现在,现在小女孩手中的花瓣,又像花园外面那一层一层的柳絮。一只鹅被他踩中,气愤地伸出长脖子,咬了他一口。他的脸上溅满了鸡毛和棚子顶上掉下来的鸡屎,惨不忍睹。

他边跑边叫:“田小,你这个小狗日的,赶明儿个看我不弄死你。”我用棍子不停地向他攻击,冷笑道:“哼!你没有明天啦!今天我就把你干死,替我大大出这口恶气。”眼看着他顺着鸭圈棚子的缝钻出去,挤到了东墙根的茅房旁边,无处可逃了,我得意地边喊边顺着他钻出来的缝,用棍子狠狠地向他的腰捣过去,谁知他双脚一蹦,手就攀住了墙顶,脚在墙上用力一蹬,鞋掉了一只,掉到了喂鸭子的水槽里,冒个泡,不见了。但是身子翻了过去。翻到了东边史宝荣家的茅房里面。

史宝荣的男人田仲奎正悠闲地坐着自家的房顶上看热闹。他是我们田家的偏族,排辈论份,是我大爷。平时就和大家伙不相来往,这丧事儿他更不会来,他的儿子田虎在城里面打工,听说很牛B,一个月能挣好几百块钱,逢年过节回家的时候,一身光亮的西服,打着领带,就像一位国家驻外大使。所以,他具有目中无人的资格,见了谁都高昂着头,扭着脖子,谁也不答理。但是如果别人不主动跟他说话,他就会不高兴好几天,拉着脸,好像受了种族虐待。

他抽着一卷子旱烟,半只粗黄的手遮着嘴,面露着隐蔽的乐不可支的微笑,身边放着茶水壶和一个水杯子。看来他已经坐在那里欣赏了好久了,一声不吭,巴不得闹出人命来。我恨恨地瞪他一眼,又看着田家国非常利落地跳过了墙头,跳到那面的茅房里。谁知,里面传出了史宝荣的尖叫声:“田家国,我操你娘!没看见老娘在这里拉屎啊?摔死你这个混蛋!”接着就是啪啪地打耳光的声音,夹着田家国的叫痛。

二伯两口子在我的身后叫唤起来:“坏啦,原来仲奎嫂子在茅房里呢。”

我说:“活该!”

小叔拉了程玉芬,和他们的胖儿子田石头,怔在一旁呆呆地望着我在他家的鸡圈里面大展手脚,不敢说话。这时我的父亲突然跑过来,拉住了我的手,让我快点后撤。因为田仲奎已经从房顶上摸了一块压粮食垛的石头,借着天时地利,抡出一个巨大的抛物线就朝着我这边砸了过来。

这石头就像轰炸机扔下的一颗炸弹,“哐啷”一声响就砸进了鸡圈,砸中了一只鸡的小脑袋,那鸡扑愣愣一个滚儿,伸了两下腿儿,就昏死过去。

小叔和程玉芬齐声大骂:“仲奎哥,你眼珠子瞎啦!”田仲奎扔出石头,愤怒地骂道:“我今天非拍死你不可,姓田的。妈了个B!”骂着,就快速地沿着房子旁的木梯子朝下爬。我心想,你不是也姓田么!但就在这一念之间,田家国就又从史宝荣家的茅房里晕头转向地爬了过来,光着脚丫子,脸上带着十几道红手印,泥巴,甚至还有几块鸡屎。墙那边传来田仲奎的粗声地吼:“B养哩!田家国,你早晚让车撞死,让雷劈死!”

这件事就那么地无疾而终了,田家国自个儿打了一盆清水,洗干净了手和脸,然后昂着头走出了小叔的院子,在大门外,又让尿盆子的碎片绊了一跤,骂了几声离去。

他这一走就是十年,再没进过这个大门,虽然这个大门随着时间的进化,由小栅栏变成了木板门,又由木板门变成了大铁门,但是他始终没来过。路上碰见了小叔,老远地就呸一口,绕道而行。见了程玉芬,脸一红,低着头就擦过去。程玉芬在他背后说:“大侄子,你躲什么呀,我是你婶婶。”他在前面就自个儿给自个儿说:“去你妈的,那天没让你男人踢死你呀!贱!”

奶奶死的第三天和第七天,是两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叫做“三七”,第三天发大丧,把她老人家送出去,送到村西地头的三尺黄土下,第七天还要请些家族中重要的人物,再浩浩荡荡地过去一趟,把她老人家的魂儿请回来,放在正屋八仙桌上拜一拜。一直到第十天,再捡一个黄昏之时,把她送回坟头。

这项活动不能有丝毫懈怠,任何田家有身份和近门的人都得参加,所以,田家国还得露一面。但是他坚决履行诺言,不进田仲秋家的大门。我们一行人一路烧纸,从大院里面出来,父亲骂道:“田家国这小子没来!”但是一出大门,就看见田家国和他的老婆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站在门外三十米,准备就绪。见到我们,立刻转身走在前面,先到坟上去了。

父亲对大家伙说:“这还差不多,没给咱田家丢人。”

小叔仍然不高兴,说道:“妈了个巴子,欠揍,好像我家的大门是臭狗屎垒成的。”

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家国哥,跑那么快干嘛?后面又没长尾巴。”

但是他不说话,也不回头,和老婆一起哭得更厉害了。路人们见了,都说:“看看人家,哭得多贴心,想不到田家也就这两个有孝心的人。”

这一句话,把我们田家后面的大部队堵了个脸红脖子粗,都纷纷地咒骂田家国,早晚喝酒抽烟把喉咙烧烂了。

他在路上见了我,每次见了我——从我十四岁到二十四岁,都没有实现那天在鸡圈里吼叫着发下的誓言。顶多瞪着眼,苍白了脸,缩着脖子过去。但我田小是什么人?这十年如一日,正是长身体学知识的好时期,我越发强壮越发机灵,他却越变越老。慢慢他就真的怕我了,怕得要命,逢年过节,有闲着没事干的年轻光棍们哟喝着他打牌,只要听说我在场,他绝不会参加。还有后来我那一场啼笑皆非的相亲丑事,他也没去——不过他一定后悔,没有看到我在和邻村的那位漂亮的大姑娘搞对面相的时候闹出的笑话——那是一场让我伤心的笑话。

就在后来几年,四十岁的田家国甚至开始早衰,他那勃起不来的活儿,成了他的老婆和孩子的笑料。他的孩子田二秋是个没心眼的“鹅卯石”,和我一般大,还不懂什么是生孩子,什么是女人的嫩白屁股。他成天价在大街上跟人说:“俺爹昨晚又让娘臭骂了一顿。”人家就问:“咋回事儿呀?”他就说:“俺爹进不去,俺娘着急。”人家接着问:“你爹进不去哪里呀,你娘着啥急呀?”他就接着说:“你真是个笨蛋!回家问问你娘不就知道啦!真没心眼儿!”

他的儿子傻,据村里的有学问的人说是营养不良。二伯家的美娥姐也傻,但她不是营养不良,是另外一种原因。听我的父亲说,在二伯母生美娥的时候,天上正下雨,美娥姐从二伯母的身体里刚露出来一个头,屋外面就打了一个响雷,接着美娥姐又缩进去了,接生的老太太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拉出来。所以由此推断,这事儿对她后来再生田沾沾的时候也造成了影响。田沾沾智力低下,大腿根儿里都长毛了他还光着屁股在街上转来转去,村里的姑娘们见了,不但羞红了脸跑开不说,心里头扑腾扑腾地跳上好几天。所以村长每年到学校的夏季学期结束以后,都要找二伯理论:“田仲木,咱们村的女学生成绩最差,搞恋爱的却最多,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对二伯没有一点好印象,这几只破碗的事儿,后来我想肯定是他故意挑起来的,让小叔和他吵,再让我的父亲搅和进来,他再想办法脱身跑一边凉快去。但是他没想到当着奶奶的黑白大相片,兄弟几个竟然打起来了,还掺和进了外人。我的父亲也没有想到,他的儿子——我田小小竟然成了最后的胜利者,经过了这个大场面,我在村子里开始变得无人不晓,任谁见了我都害怕,远远地说:“这个小杂种,用棍子差点儿把田家国打死。”

父亲回到家以后,窝囊地说道:“真没脸做人了,让自己的侄子给打在了地上。”他抽着烟,一支接着一支,从黄昏那时候直抽到了凌晨。后来他爬上了房顶,老泪纵横。母亲不满地说道:“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咱的碗少了一只,让玉芬给掉包啦。”我说:“婶子不会这样做吧,当时她好像正忙着跟二伯吵架呢,妈!”母亲不理我,叫屋顶上的父亲:“孩子他爹,你快下来,在上面干什么?你又没吃亏,看田小把家国打的,都没人样了。”说完得意洋洋。

这时已经是凌晨的两点钟,我们一家人整夜未眠,包括我的大哥田壮壮,他是个懦夫,一听说我和父亲在小叔家打架了,吓得夹着尾巴就跑到了自己的小屋里——他一定连屁都不敢放,我看他的鼻子就知道,大鼻孔,鼻涕在外面挂着,这是他的招牌,身上连根毛都没有。他就知道哭,奶奶死的那天,数他哭得最厉害,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在哭我的奶奶,他是个见到腐烂的小毛虫都会掉眼泪的男人。他的哭充其量是没有来由的哭,简直就像林黛玉那个没用的小姑娘。“真没用!”我站在院子里,对着屋里的大椅子上正襟危坐的田壮壮吹着泡泡说道。

我的父亲从房顶上呕完了气儿下来。和母亲嘀哩咕噜地说了一阵子话,天就亮了。当村子里的大公鸡对着全村的母鸡们开始第一声雄纠纠的叫时,我的奶奶就被田氏家族彻底地遗忘了,变成了一张黑白的大相片,放在了条几上,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大家伙才会想起她。这三天来的忙忙碌碌,喋喋不休全都化成了我家厨房上空的炊烟。

无论是父亲和母亲,还是田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再没提起过我的奶奶,甚至“奶奶”这两个字好像都是某一个混蛋捏造的一样,她在大家伙的心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而无论我后来从田家村跑到了城里,又从城里跑回了田家村,当我思想起奶奶的时候,思想起我的童年,像这个小女孩一样的欢乐时光,那刺激而又新奇的光屁股的年代,映入我的脑子里的第一个实物,就是院子里的那一口大锅里咕噜咕噜煮着的肉骨头,再细想下去,除了肉骨头,就是几只破碗,还有大门口没有清扫的碎裂的尿盆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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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6-25 19:40 | 只看该作者

这个小女孩可真够顽皮的,两只虫子不理她,打完架走了,她就站起身,沿着花园里白色的瓷砖铺就的齐膝的池子,张开双臂奔跑起来。这道大圆圈儿大约有四五十米,池子里种满了青草和鲜花,中间还有密密麻麻的小树,枝径相连,根须相连,茁壮成长。她跑了两圈儿,累了,突然就坐到了我面前,眨着眼睛,调皮地看着我的脸,好像要从我的这张脸上瞧出点她尚不明了的东西来。

我觉得此刻我这张脸是可怕的,比刚才斗架的虫子还可怕,没有任何表情,犹如一潭死水,波纹不起,就像一张铺展开的白纸一样。我的全部血液都沉浸在内心那浩瀚的回忆中,那回忆它离群索居,就像个孤独的老人,但是那故事却是充满了阳刚和冲劲的,它在我的体内冲撞着,挣扎着,它好像要一语道破天机,不但要对着我诉说,还要对着这小女孩诉说,对着远处那风骚的女人表露心迹。那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这时站了起来,甩动胳膊,活动双腿,她把书扔在了亭子里的栏杆上,任几片叶子落在了上面,任微风翻开书页,她视若不见,毫无珍惜之意。东天的太阳——哦!东天的太阳此刻仍然不知所踪,似个难产的娃娃,仍然头朝下缩在王母娘娘的肚子里。

小女孩是不是等急了,才跑来研究我的这张脸?

我觉得她在这园子里就是为了观看这场日出,观看早晨的红太阳那炫丽的颜色,火一般的轮廓,因为这园子里实在没什么能让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就像我当年不懂男女之事,呆呆地看着村里的壮汉和媳妇咬嘴一样,咬得死去活来,咬得天翻地覆,咬得屋里的床都剧烈地抗议。我那时不是真的不懂,恍惚中我也知道一些,但是我知道的远远不够,就像老师对我说做任何事都要亲历亲为才能明白一样,我那时做不到亲历亲为,所以我认为我的兴趣总是如同一个白痴一般,我把每一年的对每一件新鲜事儿的兴趣加起来,也不如现在小女孩的这个愿望可爱。

我说:小妹妹,我给你讲我田小的故事吧,如果你来这儿只是为了看那狗屁的日出,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如果你不急着回家,就算日出了也不急着回家,你就坐在这里,听我跟你讲,我见过的故事,都是你没有见过的,你一定会感到有趣,比在园子里捉虫子还有趣,甚至比日出还有趣。我就像一个老太婆一样,唠哩唠叨地说,对着她说,又像是对着我说。她不说话,一动未动,眨着眼睛,好像就这样随随便便答应了,她脱掉了鞋子,全部的身体都坐到了花池子上,面向我。还有那个女人,她此时也渐渐地走过来,充满敌意地望着我,我觉得她那一双眼睛,就和我家的大黄狗的眼睛一样,浑浊得如同一洼泥水。她走到离我有十米的地方,突然停住了,原来,这园子里进来了一对亲热的男女。那男的又高又大,身材粗壮,像一只水桶,走路非常稳重,那女的又高又细,像一根竹竿,靠在男人身上,就像男人的一个手指头般粗。他们径自进了亭子,找了一个圆凳子坐下,旁若无人地搂抱在了一块。我说:小妹妹,我就从这里说起吧,从我的哥哥田壮壮的女人说起。

说起田家村的地理和风水,十天十夜也说不完,田小。当年你的爷爷活着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风水先生,他说咱们村子里早晚会出一个姓田的大贵人。父亲在多年以后,在一个晴空万里的中午对我说。那是春季,刚过了农历的新年,地里的麦子正绿油油地催生着人们的口水,滋长着希望和快乐。

这一年我的哥哥田壮壮成了田家村的主角。但他绝对不会是当年风水先生预言的那位姓田的大贵人,甚至他连说“贵人”这两个字的资格都没有。他也不懂得女人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父亲提着东湖里产的大鲤鱼满村满镇地拜请媒人给他找个媳妇,是为了让他晚上能够抱着压着捣咕着揉来揉去。他软绵绵地看着父亲为了这事奔来跑去,成天不着家,晚上回来,落一身的泥土。他面无表情,似乎从外面风尘仆仆回来的不是我们的父亲,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人。

田家村就坐落于中国最贫穷的地方,在这里你跑两个小时也寻不到一条柏油公路,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到处都是石块、歪扭的干树枝和陷阱。上头倒是发放过修路的钱,可是被县委书记揣着跑到了国外。县委书记姓赵,是个四十岁的女人。父亲啧啧地说:“还不如让男人来做书记,顶多吃点喝点再弄几个豆腐渣,好歹也能给老百姓剩下一点儿,这女人就心细多了,干脆跑到国外,全拿跑了。”我的父亲对于此类的国家大事,其实并不真的关心。这些新闻从四面八方涌进了田家村,涌进他的耳朵,再从他的牙齿缝里原汁原味地飞出来,从他的鼻孔里加了些饱含烟味儿的鼻音哼出来。在这一点上,他还不如我田小上进,不如我深谋远虑,当年父亲皮笑肉不笑地说上级拨款修路时,我田小就张口胡说:“好啦好啦!当官的又要发财啦!”父亲伸手就是一巴掌:“小心你那张臭嘴,明儿个逮进你去!用鞭子抽你的皮,用手铐锁你的筋!”田家村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和我父亲一样的品德高尚,不该想的不想,不该说的不说。他们只关心田里的庄稼圈里的猪羊儿女们的婚姻大事,只关心邻里街坊的生活琐事。

田家村有三个大户,田氏、王氏和朱氏,这三个家族的创始人都是地主,在解放前就养着洋枪队开始斗来斗去,到如今虽经过了文革的打击洗礼,但仍然斗志昂扬。嘎拉角落里不乏三家彼此的谩骂斗嘴之声,父母们是死敌,孩子们也不和睦,经常在学校里打得头破血流。不过田家村之所以叫田家村,那是因为我们田家才是老大,田家的人已经在村支书这个关键的位置上做了十年,一直稳如磐石。田家无论什么事,一致对外,像一个铁拳般团结。在这一点上王家和朱家就远远落后,何况他们人烟稀少,能拿得出门的英俊小伙子和漂亮闰女更少,渐渐地恶性循环,一茬不如一茬。那个一脸柳树皮的老男人田仲杰,村里的人隔着一百米就能够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就是我的堂伯,田家村的村支书。他在田家是最受欢迎的人,虽然他经常醉得没有个人样儿,敢在大街上调戏王家的女人,敢在地头上朝死里揍朱家的老大爷,但他在我们田家,那是说一不二,除了生孩子是男是女这种事儿他不管,也管不了,其它的无论大小,都是他的掌管范围。

正月初六傍晚的时候父亲再一次失望而归,这一次他是去了村西头的文典老头子家。

朱文典很客气,看到我的父亲,和他背后提着大鲤鱼的我田小,脸上笑开了一朵花。他原本在古铜色的太师椅上正昂着头听着小曲。那瘦得跟竹竿似的小孙子从院子里跑进去,喊道:“死老头子,俺仲水叔来啦!”他猛地就睁开眼睛,训道:“小混蛋!外人面前一点儿都不给你爷爷面子,看你爹回来不打死你!”院子里的大黑狗这几天正犯瘟疫,见到我和父亲两个生人,只是象征性地从狗窝里伸出半个脑袋和一个狗耳朵,张开嘴儿对着我们的脚脖子呻吟了几声。朱文典就骂:“前天打狗队怎么就没抓到你,死狗!”训完他的小孙子,骂完他的黑色癞皮的狗,他就看到了我手里拎着的大鲤鱼。好像进门来的不是我田小和我父亲,而是这条还有一口气的大鲤鱼。

“早想着来看看你了,就是这个年真是太忙了,现在还有十几家亲戚没去,这不——刚从田小的舅舅家回来,就奔你老人家这儿来了。呵呵。”父亲说话有条有理,不但是朱文典,就连我听着都舒服。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厚棉袄,这是大年初一的时候母亲到城里的集市上为我买来的,我刚穿上它走出院子走到大街上,在伙伴们艳羡的眼光中我的肉体就随着它身价百涨。我穿着它跑去找芳芳,在深夜敲她家的大门,门开了,冲出来一条狗,照着我的新衣就扑了上来。我急地叫道:“芳芳,我是田小。”里面一个老娘们儿骂道:“知道你是田小,以后少来找俺闰女,大黄,咬死这个小王八蛋!”里面还有一个男孩子在笑,那是他的表哥——穿着新潮的皮袄和白色的双星运动鞋,他得意的笑声刺破厚厚的铁门,传进我的耳朵,仿佛在告诉我:“芳芳是我的,你田小快给我滚蛋。”我跑出了她家的胡同,才摸着棉袄后面破了一个大洞,那是两个狗齿印。

回到家,母亲对这个洞却丝毫不加惋惜,只说道:“农村人根本不知道好坏,二十块钱的小棉袄,都抢着看,就图个新鲜——这是谁撕坏的?”

我说:“是我的同学王顺建。”

母亲就咬一下牙齿,说道:“王家没一个好东西,以后别跟他们来往。”

朱文典听了我父亲的新年问候,笑嘻嘻地点点头,露出嘴里所剩无己的大黄牙,转到父亲的身后,伸手提走了三十斤重的大鲤鱼,掂了一掂,惊讶道:“哎呀,侄子呀,你这就见外啦,以后到我这里千万别拿东西,让人笑话。——这鱼有二十斤吧?”

“才三十斤。”我这时装出一脸憨厚,接上说道。父亲听了,满意地对我示以眼色,说:“这是田小的舅舅从东湖里捞了上来,今天早晨刚出水的,这不,还张着嘴呢——如果是闭着嘴,那就是死了好几天了,在集市上也不能买的,以后老爷子可得注意。”朱文典恍然大悟状,让小孙子抱着大鲤鱼回了里屋,又让他的老婆,那个慢慢悠悠晃来晃去的老太婆过来冲茶倒水。

朱文典是田家村出了名儿的媒人,作为男人,尤其是老头子干这种职业,他在我们县里恐怕都是第一个。他年轻时做过公社里的广播员,当年斗地主时大派用场,叫唤的声音全镇上都能听得见。当年他斗他的亲爹,铁嘴钢牙;为未婚小青年说媒的时候编瞎话儿一套一套,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脸上的痘、手上的疤他能给说成一朵花。提到了我的大哥田壮壮的婚事,他说道:“壮壮十八岁了,该成家了,趁早让他退学吧,俺家一个表侄儿的女儿小梅,今年刚满十七岁,早就帮着她爹娘下地干活了。念书有什么用?我看她和壮壮就很般配,让他们抓紧定了,一块干点活,帮家里人做点事儿,多好。”

“退学?”父亲坚决不同意,说道:“好不容易念到了初中要毕业,你知道的,他学习虽然不好,留过几级,但是壮壮挺刻苦,盼着要多念点书!我这当父亲的哪能违孩子的心意呢?”

但是朱文典不同意,他也有他自己的道理,而且这道理父亲还无法反驳,他歪着脸,对着他家的土墙说:“这不行!万一今后壮壮考上了大学,有了出息,俺家小梅朝哪里放。”

这事就这么完了。

他边说着边朝里屋走去,我以为他会将那条大鲤鱼提出来还给我,但是他进去以后就再没出来。我伸头一瞧,原来这狗日的钻进了被窝,脏兮兮地被筒里伸出来一颗古董一般的头,眯着小眼睛,呲着嘴,说:“是田小呀,告诉仲水,我这身体,实在是,哎哟!哎哟!”他又在被筒里头撅着屁股叫痛起来。他的屋里墙角放着面缸,上面还挂着夏天用的蚊帐。他的老婆子慌慌张张地与我擦身而过,打着趔趄,埋怨着:“死老头子,叫你别随便逛悠,知道身体不好,还操这么多没味儿的闲心,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谁的情儿了,这辈子要做媒人,唉——”

一声悠长的古老的叹息,从这间阴森森的小屋里发了出来,听上去仿佛是鬼神在下达批示。

我没想过一对男女捏合到一块还须名份般配地位平等之类的事儿,即使在我成年以后,十八岁的那年,羞涩地趴在春兰花那个三十二岁的女人的身体上,激烈迷茫地运动的时候,我仍是搞不懂朱文典当年的这一通屁话到底是合得什么理儿。春兰花用她的身体告诉我只要你喜欢,你想要。“你就勇敢地进来吧,田小!”她当时赤裸着身子,大分开腿,就躺在她的小店里的沙发上,已是深夜,那时,我听从了父亲的命令,跟了她进城做东北木头的买卖。我们住在她的许多大房间中的一个,房间里有花瓶,还有很好看的窗帘子。她叫得很大声,闭着双眼,尽力地喊叫,用手搂着我的屁股,以免我用力过度,从沙发的这一头,栽到另一头,摔一个狗啃屎。她的身体摆着奇异的姿势,就像要容纳我的一切,虽然我笨拙而又惶恐,但是她丝毫不在意,她就像一个成熟泼辣的女教师,在耐心热情地教导她的学生。完了事以后,她还说了句:看你这副笨样,就知道你是匹骡子!我说:骡子是什么,为什么说我是骡子?她就笑:回家问你娘吧!

我当然没有回家问我娘,打心底就没真正关心过这种奇怪的问题。我的父亲对春兰花和我上演的这段奇特的情事一直记恨在心,并且在几年以后终于按捺不住找到了机会结结实实地扇了春兰花一巴掌,嗷嗷叫着骂她不要脸,敢来勾引我的儿子。在春兰花自己的店里,那一巴掌把春兰花打到了桌子底下,桌上的白色花瓶啪啦就倒了下来,又砸到了她的身子上,落在地下摔得粉身碎骨。不过春兰花并没有发怒,她只是抹一抹嘴角的鲜血——那缕嘴角的血丝弯曲自然,鲜艳如花瓶里散乱出来的花菇朵。她温和地对着我和父亲笑了一笑,然后就默默地走出门去,直到四五天以后,我的父亲余怒未消,从城里回到了乡下,她才蹒跚着回来。但是她回来的时候,也是我在城里的最后一天,和她的最后一面。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算是个好人,我觉得就是她,她不但算是个好人,而且还很可怜,就在我田小刚认识她的第一天我就看得出,并且我对抛弃了她的那个男人恨不得碎尸万断。那个男人不但是一个负心汉,而且是一个强盗,就像中世纪的匪徒一般强行夺走了她所有的钱。春兰花说:有一天晚上她独自在家沉思默想,差点就吊死在门梁上,虽然最后她的肉体活了下来,但是她的心却早已经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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