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 饭

刘满园

　　
　　党干事下到酸枣坡生产队工作，当然还是吃派饭。只是队长刘二狗以往派饭，都捡那些生活条件好点饭菜做得干净些的人家，可这回党干事一来，他就尽往队里最贫困也最窝囊的人家派。

　　党干事年轻气盛，说话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就指手画脚，当着好多社员的面批评教训刘队长，这样，刘队长心底里就不待见他。为这事儿，刘二狗还跟公社的马副主任汇报过，说这个党干事跟他不配合，好歹叫公社换个人，可马副主任啥屁都没有放一个。酸枣坡人天儿八百吃的啥饭，喝的啥汤，刘二狗心知肚明，他就是要叫这个党干事吃点苦头。

　　早晚党干事吃完派饭回来，刘队长家里的也还正在吃着。刘二狗其实晓得党干事在社员家里吃的一准是玉米面窝头、玉米面糊糊之类的便饭，却故意端着洋瓷碗，一边慢悠悠捞起麦子面面条吃着，故意弄出哧溜哧溜的声响，一边冲党干事说些风凉话：我说党同志，我们这儿群众的生活还凑活吧，吃得咋样？有啥意见就提，可别窝在肚子里头，啊？

　　三四天过来，党干事每天都吃着社员群众们常吃的酸菜玉米面饭，起初他还真的有点咽不下去，可肚子饿了，吃着也就香甜起来。社员们看着党干事吃得那样不见外，全都喜欢得掉下了眼泪。当然，吃过饭，党干事一定会留下饭钱，那年月的干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慢慢的，党干事也才听出队长的话里有话，不过，他没有吱声，反而笑着对刘二狗说，谢大队长，谢谢你的派饭。

　　这个家伙，真他妈是块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看老子咋样收拾他！刘二狗心里握着不痛快，看着党干事就更可恶。刘二狗甚至觉得，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说不定掌握着自己一些事情呢。一天，他就故意把晚饭派到了傻二姐家。

　　傻二姐家里穷得叮当作响，是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打一棍没有一点遮挡的人家。更多的时候，傻二姐要靠队上的救济，靠刘队长的关照，才能少挨些饿。可以说，吃糠咽菜，就是她家的家常便饭。其实，傻二姐不傻，只是个哑巴。可傻二姐不光身子长得中看，还能做针头线脑的活儿。她煮饭的手艺更是十分了得，再平常普通的饭食，经过她的一双手做出来都好吃得很。前些年来驻队的干部，都要在傻二姐家里吃饭。

　　这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傻二姐穿得干干净净，来到队长家喊党干事过去吃晚饭。在酸枣坡，能给驻队干部们做饭吃，必定是件挺光彩的事情。党干事也知道，傻二姐住在队里的最东边，独门独户，他刚来队上的时候，碰见过她。头一回不知道她是个哑巴，党干事还多看过她一眼。当傻二姐带着几分羞涩，比划着领走党干事时，刘二狗突然就有些后悔。别说这个傻女人收拾收拾，长得还确实好看得紧。

　　别看这个傻二姐，眼光可不低。刘二狗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他听队上好多人私底下悄悄说过，她对队里的那些年轻人不屑一顾，却总是对驻队来的干部们高看一眼。大家都说，公社那个马副主任，对傻二姐就格外关心，每回来酸枣坡，都要去她家看看。还有人说，前两年来了个驻队干部，是个腼腆的小伙子，刚来那天，就被派到傻二姐家吃饭。可傻二姐把他领进家门，咔嚓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还往炕头一趟，只等小伙子亲热。这小伙子当兵才退伍，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啊，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回公社，再也不敢来酸枣坡了。

　　这个事情真假难辩，或许只是个传言。不过这个傻女人，蛮有心计的。她实在做不出来一顿像样的饭食，这样做也是可能的。刘二狗冷笑着，心说，这回她在党干事跟前要是也这么做，多好，那样傻二姐肚子里的孩子，就有了主儿，党干事想赖账也赖不掉。摊上这号事情，看他毛娃娃还那样盛气凌人不，哼哼，我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吃头一顿饭，刘二狗就悄悄跟踪了党干事。天刚黑下来，刘二狗就轻车熟路到了傻二姐家，隔着一层破窗户纸，他看见党干事围着火塘，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一颗洋芋蛋，火塘边上放着一碗酸菜，呼呼冒着热气。看来，一切还算正常，傻二姐好像一直在比划着什么，可这个党干事却狗屁不通，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其实根本不知所以。看到这个情景，刘二狗更加放心了。她一个哑巴，永远也无法把自己做的那点事儿张扬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刘二狗连续几次把饭派到傻二姐家，他还给傻二姐家二十斤小麦，算是傻二姐为驻队干部做饭的特别补助。刘二狗还当着党干事的面，冲傻二姐比划说，要好好照顾党干事。当然，过上一两天，他少不得继续跟踪党干事一回，他想，两个年轻人，干柴烈火，时间长了，肯定会有点啥事儿。同时，刘二狗还悄悄跑到公社，向马副书记打了黑报告：说党干事在队里工作啥都好，能力也强，就是生活作风上有点不好说，一个堂堂的驻队干部，天天尽往单身女人家里跑。

　　这正是冬季农田基本建设的大忙季节，酸枣坡人也在紧跟着社会主义建设的大好形势，白天劳动，晚上学习。同样跟着社员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党干事，晚上放工以后，几次直接就跟着傻二姐去吃派饭，这事儿，全队的社员们都亲眼看见过。

　　不久，党干事的风流之事就在队上传开了，好多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只有党干事还蒙在鼓里。一天放工，他还要跟着傻二姐去吃饭，傻二姐却黑着脸，理都不理他。而且从那天往后，刘二狗再派他到傻二姐家吃饭，傻二姐就把屋门都关上了。后来，党干事才弄明白，这是傻二姐在保护自己。不过最终他还是没有搞清楚，一个哑巴女人，咋就那样聪明过人呢？

　　就在傻二姐的肚子慢慢大起来的时候，批判党干事的社员大会也要如期召开，酸枣坡更多不明真相的人，也在诅咒着这个人模人样的畜生，连一个傻女人都不放手，还是人吗？

　　那天的社员大会，公社的马副主任也出席了，刘二狗当然跳得老高了，恨不得置党干事于死地。现场群情激奋，充满火药味。党干事根本没有想到，刘二狗把矛头直接对着自己。这年月，得理不饶人，刘二狗敢整死原来的大队长，也敢整死党干事。不过，他还不想整死党干事，他要叫他替自己背了傻二姐这个黑锅。

　　党干事满身是嘴，也说不清这个事儿。何况，现场那些激动不已的年轻社员们，高喊着“打倒党干事”的口号，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的话根本就没有人听得见。这样失控的场面，连马副主任都有些后怕。这样暴怒的群众，说不定会干出更加愚蠢的事情来。

　　刘二狗，你这个死狗流氓，酸枣坡不要脸的事儿，哪样不是你干出来的！党干事拼命地喊叫着，还是被人们纷乱的吼叫声给淹没了。

　　酸枣坡人实在想象不到，就在这关键时刻，傻二姐突然从人群里站了起来，她一边比划着，一边冲上会台，径直走向正在得意的刘二狗。刘二狗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傻二姐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裤裆，好像只是轻轻一拽，刘二狗的裤子就掉落下来，他的私处也全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都吓傻了，都不明白傻二姐要干什么，会场上静得出奇。傻二姐指指刘二狗，指指自己的肚子，人们好像明白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社员同志们，大家还不明白吗，就是刘二狗这个畜生，利用大队长的特权，干尽了坏事，也霸占了这个无辜的女人！傻二姐，是不是这样？听着党干事及时上前说出的这番话，傻二姐狠狠地点着头，泪水也在她的眼眶里奔涌而出。

　　会场上的空气凝固了，20秒，30秒，就在大概50秒过去的时候，社员们几乎同时喊出了声：打倒刘二狗，刘二狗不是人！

　　这一声喊叫，恍惚一下子就喊去了30年世事的沧桑。30以后，党干事竟然从深圳回到酸枣坡，想寻找一些当年的往事，只是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党干事这回在酸枣坡呆了三个月，却没有念叨起傻二姐的名字。看到傻二姐的儿子都有了儿子，长得一点刘二狗的痕迹都没有，他就莫名其妙觉着欣慰。党干事掏钱为酸枣坡人修通了一条公路，公路经过傻二姐的坟地。

　　就在党干事离开酸枣坡时，才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他说，他来酸枣坡，还想吃吃当年那样的玉米面派饭，来了，虽然还真依旧吃派饭，却少了当年的味道。离开酸枣坡以后，党干事连个电话号码都不想留下。

　　至今，酸枣坡人依然不知道，这位来自深圳的援建者，就是当年的党干事。还有，在酸枣坡，知道党干事的人，确实也已经寥寥无几了。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12-4 16:29 编辑 ]

敬一兵

这篇小说写得精彩，情节跌宕，环环相扣，明叙述暗铺垫的笔法老道，深刻而又清晰地揭露了害人终害己的事实，由此挖掘出了人性的内核和本质，读来很是厚实。欣赏！

木门长子

这样的干事才是好干事，这样的干部才是好干部。那个刘二狗应该好好治治。刘版的语言干净、利落，学习。

荦春

人物塑造立体，语言干净流畅！学习了！

曾经沧海

小说时间跨度大，但能很好地把事件串连起来。小说平淡中透着曲折，给人以震撼。

刘满园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11-30 09:11 发表
这篇小说写得精彩，情节跌宕，环环相扣，明叙述暗铺垫的笔法老道，深刻而又清晰地揭露了害人终害己的事实，由此挖掘出了人性的内核和本质，读来很是厚实。欣赏！

谢谢敬版来读，鼓励，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11-30 17:00 发表
这样的干事才是好干事，这样的干部才是好干部。那个刘二狗应该好好治治。刘版的语言干净、利落，学习。

谢谢木门版主来读，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11-30 17:27 发表
人物塑造立体，语言干净流畅！学习了！

谢谢，谢谢荦春。

刘满园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2-11-30 19:31 发表
小说时间跨度大，但能很好地把事件串连起来。小说平淡中透着曲折，给人以震撼。

谢谢沧海，谢谢来读。

陀螺

特殊时代背景下的故事，读来令人感动之余也气愤。哑巴的善良保护了党干事，换做今天，坏人可能不会遭到惩罚。时代变了，道德和良知也沦落了。

暴雨迎风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11-30 09:11 发表
这篇小说写得精彩，情节跌宕，环环相扣，明叙述暗铺垫的笔法老道，深刻而又清晰地揭露了害人终害己的事实，由此挖掘出了人性的内核和本质，读来很是厚实。欣赏！

这篇小说值得一读，小说将几个小人物写得风生水起，个性而立体，将一个特定时代的人物准确地刻画了出来，展示了时代风貌。值得学习！！

西夏楼兰

小说写得饱满正气。三个人物性格鲜明，刻画得相当成功。正如沧海老师所说小说故事情节跨度大，但详略安排得当。时代背景与小说情节水乳交融，很是精彩。

刘满园

原帖由 陀螺 于 2012-12-1 13:21 发表
特殊时代背景下的故事，读来令人感动之余也气愤。哑巴的善良保护了党干事，换做今天，坏人可能不会遭到惩罚。时代变了，道德和良知也沦落了。

谢谢，谢谢来读，问好陀螺。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2-2 15:55 发表
这篇小说值得一读，小说将几个小人物写得风生水起，个性而立体，将一个特定时代的人物准确地刻画了出来，展示了时代风貌。值得学习！！

谢谢鼓舞，问好迎风。

刘满园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2-12-2 20:52 发表
小说写得饱满正气。三个人物性格鲜明，刻画得相当成功。正如沧海老师所说小说故事情节跨度大，但详略安排得当。时代背景与小说情节水乳交融，很是精彩。

谢谢楼兰来读，鼓励，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