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我的那慕达

木门长子

　　　
　　一
　　
　　他说在那慕达等我。
　　
　　和他的初识源于一次组团旅游。组团游我很少参加，不是不屑而是不愿。对我来说，任何旅游都不可能改变我现有的状况，这种状况是根深蒂固的，是浸着血带着肉的，是连着心的疼。但是，那次的组团游我还是去了。因为，晚饭的时候我和父亲吵了架，他将一个盛满红酒的玻璃酒杯重重砸在我的面前。
　　
　　与父亲的争执不是一天两天了。每一次见面，我们都会吵，而争吵的根本原因是我的婚事。我二十五岁了，依然未婚。原因很简单，我始终摆脱不了刘路给我留下的阴影。那片阴影是深而黑的，它掌握着我的心绪扼制着我的情感。而父亲对这一点不大认同，他的理念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到现在还躺在娘家的床上，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尽管我的娘早就没了，尽管这所一百三十七平米的房子里我只是偶尔住住，尽管我的父亲退休后从来不招外人进门。但是，父亲还是绷紧了脸皮将眼色摔在了我的身上，冲着我喊，滚——
　　
　　我是应该滚了，离开这个家，离开父亲。但是我的确无处可去，所以旅游成了我必然的选择。我漫无目的瞎逛，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雪山到高原，从平川到海洋，我希望通过旅游折磨自己，来达到解脱的目的。
　　
　　那天，在我刚刚结束青海湖旅程回到家的第三天，在我的父亲忍了我两个星期之后，我和他之间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还是老话题，却有着新的内容，他让我见一个人，他老战友的儿子。我当然是不愿意见的，刘路并没有离开我，并没有离开我的内心，任何男人对我来说都是一张白纸，毫无刻画的意义。所以，我决定再次出走。

　　邮箱里有他留给我的一封信，他说本月四号在一个名叫那慕达的地方等我。
　　
　　那慕达是个什么的地方，我不知道，网上搜萦了也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讯息。据他说是一个草原上的小村子，敖包很多，游客很多，还有沙漠和民族风情街可以消遣。对消遣，我的欲望不大，我只是想远远地躲开我的父亲，远到他看不到我，远到我永远不出现在他的眼眶里。
　　
　　我钻进了自己的卧室，很快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一个不大的黑色旅行包，一顶宽边软布小帽和几瓶水。摔门而出的刹那，我听到父亲的怒吼，出去就永远别回来——
　　
　　二
　　
　　“喂”，是他的声音，“你在哪儿？到火车站买晚八点的112次火车，明早六点到达科尔额，休息两个小时后转53次航班，估计到包沙市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我在机场左手的玫瑰餐厅等你，记住了！”
　　
　　“记住了——”我扣上了手机，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说自己是个音乐制作人。我对他的第一感觉不怎么样，一脸痞子相，头上顶了两撮黄红的头发，上衣好像永远缺两枚扣子似的半开半合。但交流三分钟后，我和他在一群装模作样的人堆里找到了共同点。我们摔开那种毫无意义的组团游相伴着去逛街，并由此结下了网络上的友谊，也让QQ空间填满了你来我往的假情感。他说，你忘不了你的刘路，我忘不了你？我说，你的千年狐在天上，你长了翅膀就能找到她。他发过来一个鬼脸，我还他一朵玫瑰花。
　　
　　有时候，他也会发一些新创作的曲谱给我。但对那些曲里拐弯的小蝌蚪和排列整齐的五线谱，我的回复永远都是三个字：不咋地——
　　
　　在完结了一切手续之后，我跳上了开往那慕达的112次列车。
　　
　　行走，总是让我觉得很艰难，尤其在随父亲辗转南北，最后落定北方最大的一座城市之后，我基本上很少出门。但是，刘路却让我义无反顾地做起了背包族，从大二开始便跟着他到处游逛。那种游逛是愉悦的、兴奋的。我们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并因此结下了刻骨的情感。但是现在，当我一个人的行走成为悲哀，当刘路的离去成为永远的疼，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荒地上的野狼，漫无目的的奔跑又伴着身心俱裂的痛。
　　
　　两年前，刘路死在天山脚下的。那辆大卡车翻倒在冰天雪地里，在甩掉一车蔬菜的同时也将他永远地卡在了车轮与地面之间。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某公司应聘营销员，身心被扯撕的感觉到现在还在血液里蔓延。
　　
　　我和刘路是大学同学，我们一起玩了三年。在这个庸俗满天飞的世界里，我们彼此守候，彼此等待，彼此用心书写着痴傻和痴呆。但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情，他摔了脸子对我说：“你应该继续读研，进修，出国！”
　　
　　“我喜欢刘路，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的态度很坚决，“他给了我温暖。你知道什么是温暖吗？温暖能让坚冰融化，能让铁变成泥——”
　　
　　“温暖代替不了你的前程，爱情不能当饭吃！”父亲瞪大了眼睛，“其他事我可以迁就你，这次绝对不行。没道理可讲！”
　　
　　“呵，你从来都在为我安排好一切。那么，我也只好告诉你——你的女儿，我，江曼丽，要和刘路在一起，永远——”
　　
　　但是，在我不知的情况下，刘路却悄然去了新疆，无声无息地从我的身边消失了。他的去因令我费解，虽然无数次地追问，也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答案。
　　
　　三
　　
　　一下飞机，我就嗅到了草原的气息。虽然包沙市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的穿着打扮和其他的城市没什么大的区别。但是，脚刚一落地，我就在扬起的尘埃里嗅到了异样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感到陌生，也让我感到不安。人好像就是这样，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行走不觉得什么，而到达一个新的地方就会产生一种被拒绝的感觉。我觉得我是被拒绝了，因为我听不懂那些人的土语，搞不明白他们手里托着的是些什么东西，更弄不懂这个草原城市会以怎样的面容接纳我。
　　
　　在机场左手的玫瑰餐厅，我拔打了他的手机号码。
　　
　　忙音，我重拨了一次，还是忙音。我有些烦燥起来，望着窗外飘动的彩旗，开始怀疑这次那慕达之行是否理智。也许，他并不是当真的，也或者他只是告诉我一个可以玩的旅游景点。但是，我不能再猜什么，因为他和我之间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很陌生的。我们除了那次组团游的时候一起疯过两天，再没见过面，一切信息都来自间接性的接触。
　　
　　“我要找一个叫那慕达的地方，你能帮我吗？”两个小时之后，我背着行李跑到街上，对靠过来的出租车司机说。
　　
　　“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啊！”司机的鼻音很重，努力用普通话回答我，“那慕达是地名吗，是不是你记错了？”
　　
　　我只好再次操起手机，仍然是忙音。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有联系到他，座机、手机，包括QQ都没了他的踪影。在把我交待给所谓的那慕达之后，他竟然毫无征兆地人间蒸发了！我的恼怒达到了极点，虽然一个人的旅游对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但对他的信任顷刻之间也化为乌有。这个所谓的朋友，这个与我结交了两年的人，这个一而再、再而三用各种方式向我发誓赌咒的人，在我脑子里还飘着他的红头发的时候，竟然风一样消失了。如果说我对刘路的爱恋是刻骨铭心的，在将手机摔到床上的那一刻，我对他的恨也达到了刻骨铭心。
　　
　　我决定一个人去寻找那慕达。
　　
　　手机定位功能告诉我这座城市所在的详细位置。“在这里停留七天，在没有找到那慕达之前暂时在这里停留七天，”我躺在那张大床上对自己说，“七天后，如果再找不到那慕达就返程。真是瞎了眼，竟然相信一个旅程上结识的人！”
　　
　　四
　　
　　接下来，就是一个人的背包旅游。没人知道那慕达，在询问过无数个包沙市民之后，我断定这是一场骗局。他用根本不存在的一个地名将我抛给了这座陌生的城市，抛给了一群几乎不讲汉语的人。
　　
　　包沙市位于中国的北方，是汉、蒙、回、藏几个少数民族的聚集地，生活习性和人文风情都与内地有很大的不同。为了安全起见，我包租了一辆宾馆的旅游车，并在胖司机的引领下准备游遍包沙市的每一个角落，寻找所谓的那慕达。
　　
　　秋天的草原，奔跑的马蹄，热乎乎的马奶子酒，还有拴着红绸布的烤全羊都让我领略到一种异族情调。每走过一个景点，我都能见到听到职业性的语言，看到职业性的微笑。很多人躺在景点式的敖包里休闲，跟我的司机不停地和很多人打招呼。在走入塔塔尔沙漠的那一刻，我放下了所有的烦恼和不满，在向导的引领下，套上很厚的长筒袜，戴上白布口罩和黑色墨镜开始滑沙。那种感觉真得很好极了，一如我和刘路挤在一起吃冰淇淋的兴奋。
　　
　　供游乐的马都是很乖的，在经过职业化的驯服之后，在多次与游人打过交道之后，它以自己的矫健和敏捷将我轻轻地驮起，转了几圈之后又轻轻放在一群不相干的人旁边。月亮高高地挂在蓝布一样的天上，灯光一闪一闪地映照着游客们说笑时的眼睛......
　　
　　“知道一个叫那慕达的地方吗？”夜色里，司机问一个着蒙袍的老者。
　　
　　“没有这个地方，但有一个关于那慕达的传说。”司机将话翻译给我。
　　
　　我看到老者将一片奶酪放进嘴里，也看到他用异样的眼光瞥了我一眼。“很多年前，有一位贵族姑娘爱上了她的马夫，但是因为门第不同，那马夫被姑娘的哥哥活活打死。姑娘跪在一个叫那慕达的地方哭了三天三夜，最后用自己的血祭奠了苍鹰。”老者随后哼起了一首歌，是很苍凉的一首蒙族歌，“它的名字就叫那慕达的爱。”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个故事这首蒙歌，作为一个音乐人做到这一点是很有可能的。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让我一个人行走，用期待的眼光寻遍所有的地方，难道就是为了一个故事一首歌的答案。
　　
　　五
　　
　　七天很快就过去了。在我回到包沙市，再次来到那家宾馆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是他！他彻底改变了样子，头发乌黑，皮肤呈麦色，一身的耐克运动装。
　　
　　“美女，旅游愉快！”他的手伸了过来。
　　
　　“你的那慕达呢？你在哪家的玫瑰餐厅等我的？耍我，是吧？”我的眼睛里冒着火，口腔里也冒着火。
　　
　　“没——”他收起了笑容，“其实，我和你同一天到达包沙市，也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你所走的每一条路线我都很清楚。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你父亲的安排，包括我们偶尔的相识和后来的结交。他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忘掉过去。”
　　
　　“你怎么会认识我的父亲。”我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你是江苏人，他住在北京，你和他根本不可能见面?”
　　
　　“实话说吧，我是刘路的哥哥，刘华。”他拉住我走进电梯。
　　
　　“不可能——”我的眼里噙满了泪。几天的愤恨和委屈纠结在一起，在心里挽成一个结，收紧又收紧，直到我觉得了心脏的疼。
　　
　　“刘路这件事情上，你的父亲同样很难过，他希望通过另外的方式告诉你，好好活着，好好珍惜自己。这次那慕达之行是他早有的安排，只不过通过我告诉你罢了。那慕达只是一个传说，在听过这个传说之后，他更希望你能找到另外一片天空。”
　　
　　“别说了！”我吼道，“刘路走了，我的眼前一片迷茫，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光亮。你知道什么叫疼吗？是心被摔在雪地，然后又被风沙研磨，直到一点点碎成裂片。”
　　
　　“我知道的。”刘华的脸上挂上了忧伤，“我和刘路关系很好，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考学。但是毕业前夕，他发现自己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弥漫性肌肉萎缩症。所以，他决定去新疆，并在走之前将这一切告诉了你的父亲，希望通过你父亲转达他的歉意。他最大愿望就是你能好好活着。”
　　
　　“扯——”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之前没人告诉我这些？两年了，我一直生活在刘路的影子里。”
　　
　　“解痛是需要时间的。大家都在给你时间，也希望你给自己时间。”
　　
　　我的泪落了下来，两肩在他的手掌下抖动。一个是刻在我生命里的人，一个是日日和我大吵大闹的人，他们预谋我离开爱的方式竟然就是忘记。但是，忘记一个人是件容易的事情吗！
　　
　　“来吧，江伯在房间里等你。”他捋了一把我的头发，“其实，你是个满不错的女孩子，就是性子太犟了！”
　　
　　一扇紧闭的房门在他的身后打开。泪眼朦胧中，我看到父亲焦急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我知道，我的那慕达找到了。它一直就在我的身边，从未远离。它就是那个见面就和我大吵大闹的人，是我的亲人和弥漫在这空气中的永远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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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12-22 16:00 编辑 ]

敬一兵

用画面感极强的笔触勾勒出来的场景中，尽是个性、情愫、期盼和内心感受的丰腴景象，颇有美国电影《卡萨布兰卡》的韵致和情调。情节逶迤，峰回路转扣人心弦，读后可以让人在小说情节中长久徘徊。欣赏并问好！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12-20 10:40 发表
用画面感极强的笔触勾勒出来的场景中，尽是个性、情愫、期盼和内心感受的丰腴景象，颇有美国电影《卡萨布兰卡》的韵致和情调。情节逶迤，峰回路转扣人心弦，读后可以让人在小说情节中长久徘徊。欣赏并问好！

敬版快手，我正更正呢，这小说写得有些吃力！

暴雨迎风

木门这篇小说越发成熟了，也真正越发像纯正的小说了。小说情节扑朔迷离，引人入胜，结尾让人恍然大悟却直逼文眼--寻找爱，其实爱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2-20 14:43 发表
木门这篇小说越发成熟了，也真正越发像纯正的小说了。小说情节扑朔迷离，引人入胜，结尾让人恍然大悟却直逼文眼--寻找爱，其实爱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谢暴版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偶再努力再加油！

西夏楼兰

木门的小说真是越发的耐读了。构思非常好，情节环环相扣，亲情爱情友情在一篇小说中融合，深情动人。

摇曳风铃

故事曲折，逶迤，结尾令人动容。
问好！

荦春

人物生动，故事曲折，构思巧妙！学习了！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2-12-20 19:41 发表
木门的小说真是越发的耐读了。构思非常好，情节环环相扣，亲情爱情友情在一篇小说中融合，深情动人。

问好楼兰，辛苦！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12-12-21 12:13 发表
故事曲折，逶迤，结尾令人动容。
问好！

问好风玲！谢谢！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12-21 19:46 发表
人物生动，故事曲折，构思巧妙！学习了！

问好荦春，谢评！

天下为公

作品颇有意境，特别是在结尾蔓延开来

茉莉

呵呵呵，问好木们版，欣赏学习！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2-12-22 16:10 发表
作品颇有意境，特别是在结尾蔓延开来

问好为公老师，谢谢！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茉莉 于 2012-12-22 23:28 发表
呵呵呵，问好木们版，欣赏学习！

问好茉莉，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