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短篇小说）

朱建勋

　 　 　 　 　 　 水塘（短篇小说）

　 　 　 　 　 　 　 　□朱建勋


　 波光粼粼的水塘让小米的心事清澈起来。

　 这是怎样一个水塘呢？白杨树一个猛子扎下去，只露出树叶墨绿的影子伏在水面上，鸟雀喧嚣，挑逗着寻食的鱼儿。水塘四周高陡，布满绿的苔。石头绿了起来，好像有了生命。一两米小径倾斜下去，到达水塘。几块椭圆形的石头凸在水边。

　 小米坐在石头上，浅水淹没了她光光的脚。小米有空闲，她是代班长，负责做饭，督促女工们压鞋底，给她们记工分，都是些轻来轻去的零碎活。她们打工的地方是个滨海小镇，盛产小鱼，（小鱼主要是晒成半干，然后粉碎，给动物做饲料。）小米把小鱼剖肚去肠，清洗干净，用油煸至金黄，加上开水，熬出浓白的汤，女工们都夸小米的手艺好。女工大都是跟小米出来的，老板亲自到小米老家，许诺报销路费，管吃管住，计件工资，小米才帮忙给老板联络的。这帮女工二十多岁年纪，她们都管老板叫叔。她们心里打着小算盘，天真地认为叫老板叔，面上是让老板占了便宜，她们的身体就多出了一点保障。工资计件，干活一般不用催促，小姐妹们咬牙勒紧裤腰带，都跟时间较上了劲，一门子心思挣钱。她们在老家都介绍了对象，一旦成了家，刀把子被男人管控起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叫驴也得跟着它走！小米就有这样的压力。

　 小米出来时跟秋白吵了一架。秋白是小米的未婚夫。秋白留着中分头，发梢罩住半个耳廓，一甩一甩。小米笑他汉奸。秋白伏到小米耳边悄声说，我这个汉奸对你这个主子忠心耿耿，只是你的小狗狗。

　 只是我的小狗狗？就算是，也不是一只听话的小狗狗。小米恨恨地想。

　 老板来小米家招工的时候，秋白冷淡的如一碗波澜不兴的白开水。老板视而不见，脸上始终挂着笑。老板在小米村里的商店搬了两箱最好的酒，小米的大喜笑颜开，他见酒走不动路，况且老板许诺，等小米的弟弟不上学了，一定帮他找个好活。农村人知恩图报，小米的大骑着自行车四下帮老板招工。老板看着很感激，撸下中指上的大方形的金戒指，说要送给小米的大。秋白伸手拦住，说，俺农村人没家底，谁敢戴它充阔?小米的大悻悻地缩回手，红着脸说，我只想掂掂分量，俺看那戒指成色不孬。小米白了大一眼，对老板说，叔，你太客气啦，秋白说得对，俺农村人不戴那个，戴那东西攥紧锄头磨手。背地里，小米数落秋白，搬个镜子照照你那小气模样，你就这样忠心耿耿，对我言遵计从的？我看你是处处拆我的台！

　 我就看不惯他那样的有钱人，颐指气使，好像他是救世主！

　 你这叫嫉妒，自己有能耐也去挣钱当大款。三两鸭子二两嘴，成天光知道耍嘴皮子。

　 耍嘴皮子心不坏，总比那个人笑里藏刀好。秋白寸步不让。

　 小米生气地推了他一把，长能耐了你，我还没过门，你就原形毕露了，我的事不要你管！

   秋白像公鸡抖落浑身的皮屑，家养的叫驴翻身打滚叫唤了两声，嘴巴舒服极了。看着蹬蹬澄远去的小米，秋白觉得力不从心。

　 秋白知道，倔强的小米，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就说洗衣服吧，小米洗衣服喜欢用手蘸洗衣粉，一点一点地搓洗，她觉得那样洗得干净，省洗衣粉。秋白却不，他总把洗衣粉溶化在半盆水里，整件衣服泡进去揉搓，他说那样洗得痛快，节约时间。俩人谁也说不服谁。

　 小米坐在椭圆形的石头上，用湿了的手指撩起来垂下来的长发，她的心渐渐柔软起来。秋白消瘦的脸不断浮现出来，他的眼睛在水波里一眨一眨，像一塘闪耀银光，时而隐进深处，时而冒出来。太阳窜过了树梢，光芒倾泻下来，像倒扣了一桶洁白的鱼苗，四下游窜。秋白不见了影踪，小米用原谅他的洗衣粉，在心里把他的不是洗涤得干干净净。

　 当秋白不声不响的从老家寻到工厂，笑嘻嘻地站在小米面前的时候，小米死死按住狂跳的心，嘴上还在女工面前端着架子，嗬，看看，跟脚狗，闻着味撵来啦。

　 任小米奚落，秋白像白瓷碗里水纹一样，只是浅浅地笑。他围着打底机转悠，一脸的好奇。女工们斜眼看着小米，脸上写满羡慕。

　 小米拉着秋白去见老板，低声告诫他，见了老板说话客气点，要叫叔。秋白甩开她的手，知道叫叔，还用你教！

　 叔，我来看您了。话从秋白的嘴里轻松地蹦出来，没有一丝勉强。小米忽然觉得秋白世故了。

　 呵呵。老板干瘪着嘴，笑得有些勉强。大声吆喝一声，小米，做饭时单独炒俩菜，让秋白陪我喝两盅。

　 吃完饭，夜已经拉开了大幕。秋白拽着小米走出工厂。出了厂门，小米伸手捏住秋白的耳朵，训斥似地问，老实交代，你追到这到底想干啥？

　 跟着你到天涯海角。秋白扭过脸看天，星星一躲一闪。
   
   说瞎话，脸咋红啦？

　 精神焕发。

　 小米摸了一把秋白的脸，烫烫的。

　 俩人偎依在水塘边。塘水吸收了一天的热气，在温度下降的夜晚，又把热气释放出来。水塘两边的芦苇竖起叶子翩翩起舞。

　 我总觉得你心里憋着坏呢。小米躲在在秋白的怀里。

　 哎呀，被你识破了！秋白一侧身，把小米压在身子底下，死死的，不容小米挣扎。

　 小米根本没挣扎，只轻轻地说，慢一点，你弄痛我了。她的眼前铺满锦绣......一团火很快包围了她。

　 秋白下身硬直，宁折不弯。小米听见精液在通红的钢铁之上铁屑一样迸溅的声音，听见秋白和她的的血液毕毕剥剥地燃烧......　 最后，秋白像个“大”字贴在地面上，小米幸福地摸着他瘦瘦的肋骨。有个烟头在远处逡巡，鬼火一样，小米心里冒出一丝寒意。

　 第二天，老板起的很早，围着机台转了一圈，看啥都不顺眼。机台周边扔满小料，老板生气的对小米说，你得告诉她们，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虽然我不能拘禁她们，但我能扣她们的工资！缓了下语气又说，小米，你要把全部心思放在监督管理上。那个秋白，我在印染厂给他找了个活，赶快让他去。晃来晃去的，我最看不惯不知道挣钱的人！

　 小米用一脸笑意向老板表达了自己的赞同。她认为老板说得对，挣钱应该放在第一位。爱情固然美好，但爱情填不饱肚子，就像一朵花虽然好看，若没了养分，就会枯萎了。

　 秋白不反对挣钱第一，但他想和小米相濡以沫，永不分离！

　 小米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岂在朝朝暮暮！

　 针尖对麦芒，俩人像上足了劲的发条。小米主动和秋白“燃烧”了一回，秋白退让了，转身一泡尿，浇灭心底残存的星星之火。

　 七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秋白离开小米已经二十八天了。

　 二十八天之后，也就是八月十日，是小米的生日。小米收到一件包裹，一条毛茸茸的玩具狗，一张纸签：祝我爱的小米生日快乐。署名：你的小狗狗。女工们交头接耳，有了玩笑的话题。小米掩饰住内心的得意，又有点失落，秋白果真不再来找自己了。玩具狗一身洁白，红眼睛，尖耳朵，老板十五岁的女儿抱住舍不得松手。小米看看老板的脸色，言不由衷的说，送给囡囡吧，秋白死性不改，啥时候都是那样不着调。

　 老板拍了拍小米圆润的肩，夸张地说，秋白还真提醒了我！咱厂今天放假一天，到海边去玩，我们全体员工给你小米过生日！

　 渔家乐，沿途拍照，随渔船出海，小米乐不思蜀。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晚了，老板安排女工们回工厂，告诫她们不能耽误了明天上工。老板塞给小米一张银行卡，说是生日礼物，里面用小米的名字和生日存了一万块钱。小米连连推辞。老板把卡拍在小米手里，说，小米，你家等着用钱，先收下，权当提前给你发的工资，只要你好好干，叔不会亏待你。前些日子，小米的大打来电话，说家里收成不好，要小米好好干，他和那些女工的家人都等着她们挣钱回家！

　 老板陪着小米看了一场电影，小米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活到这个岁数，这是一次最有意思的生日。她也有一点遗憾，要是坐在身边的人不是老板，是秋白多好！

　 小米想着那天抽空去看看秋白，刚抽出身来，她被一封厚厚的信挡了回来。十二页信纸，厚厚的一沓，是秋白寄来的。

  
　 我爱的小米：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印染厂，我待不下去了。我鄙视他们，我无法说服自己容忍！厂长压住工资不给我，去他娘的，钱算个鸟，飞就飞了吧。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印花车间调浆组有个安徽民工，用小推车上料时，滑了一跤，一桶兑好的染料全洒在地上了。技术员骂了他一顿，又去重新兑料。谁知让副厂长撞见了，他不问青红皂白，对着那个民工就是俩耳刮子，还朝他身上狠狠踹了几脚。小米，当时我的心要跳出来，要不是你劝我，凡事要忍，我早冲过去和那个副厂长理论理论。我原想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事算完了吧，你想的美！另一个副厂长闻讯赶来，问了问情况，抓住那个安徽民工，又一顿胖揍。那个民工只是拿胳膊档，丝毫不敢还手。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在洗澡间洗澡的车间主任连衣服也没顾得穿周正，冲出来先是一顿臭骂，劈头盖脸，又是漫天的耳光！都他娘的打人有瘾！我带头骂了一句，另外几个工友也跃跃欲试。车间主任见状骂骂咧咧，反了，反了，你们这个班的工资全扣掉!事情闹大了，厂长倒还说了句人话，狗那个啥犯了错，一定得开除他，叫这贱名，太损我们厂的声誉了！这次不关别人的事，其他人都回去继续干活！对了，忘了告诉你，安徽的那个民工小名叫狗屄。狗屄咋啦，爹娘给取的名。他们太欺负人了，根本不拿咱农民工当人看！

　 小米，你一定会说，不关你的事，你瞎操啥心！小米，虽然我爱你，但我不能事事都听你的，我不能迷失了我自己！

　 当然，这不是我离开的真正的理由。八月十号这天下午，我终于说服自己搭车去看你，我原没想和你见面，只想在暗处看你一眼。你们厂里静悄悄的，她们回来的时候都黑天了，我支着耳朵却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一直等到很晚，你也没有回来。我围着水塘一圈一圈，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

　 夜深了，我拖着灌铅的腿，不着边际的往回走。逆风捶打着我裸露的胸膛，我的眼泪漫天飞翔。天亮的时候，我步行回到了五十里之外的印染厂。小米，你说过，如果心在咫尺，又何必介意人在天涯。我觉得我们虽然离得很近，但我们的心正一点一点拉开距离。这一路，我想明白了，我不能给你物质上的享受，只有爱，是不够的！

　 小米，我决定去寿光学习种菜技术，然后在我们家种植大棚蔬菜。咱家的土地虽然贫瘠，但它从不嫌弃我们，哪怕我们犯下了错误。土地包容一切，只有在自己的土地上我们才能活一回自己！

　 小米，我想你的时候，就写十个“我爱你”，然后深呼吸，想起你说过的话，我的心就会静下来。小米，我多想把日子扛在肩上，飞快地跑，跑到我们相聚，跑到我们锦衣还乡！可我无法挽留住自己，我的脾气你知道，决不同床异梦地拥有，宁可痛苦一世地放弃！我在信筒旁久久徘徊，最终还是选择了把我的爱情和痛心丢了进去。
　......

　 小米捧着信纸，字里行间浮出秋白乱蓬蓬的头发，消瘦的脸。后面十张信纸写满密密麻麻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像爬动着一页页拥挤不堪的蜗牛，小米的心上负上重重的壳。

　 小米喝了很多酒，啤酒瓶横在地上，满世界都是。

　 老板拍着桌子，甩着秋白的信，气急败坏地吼，秋白这是爱你吗？他爱他自己！

　 天地旋转，小米什么也不知道了。

　 昏昏沉沉，小米感觉到一双热乎乎的大手揉捏着她的奶子，一股热流迅速在她全身流窜。是秋白么？小米的脑子被闪电刺了一下，啪一声拉开了电灯。女工们齐刷刷地坐起来，要是眼光是一把利剑的话，老板的身子早被刺穿一百次了。老板很快镇定了，摆着手说，都睡下，睡下，天凉了，我来给你们盖一下被，然后灰头灰脸地走了。女工们默默地躺回去，彼此心照不宣。

　 小米穿好衣服，走出宿舍，走出厂子，迎头一股硬硬的秋风，她哇哇呕吐。水塘。水塘闭着嘴，水波的皱纹舒展到尽头。凸起的石头影影绰绰，像一只只卧着的黑兽。插满大地鬓角的牵牛花，摸黑爬上岸边的芦苇，摇曳着探出一杆一杆小巧的唢呐，风声吹过，芦花飘零。

　 小米突然“呀”了一声，脚下一滑，掉进水塘。水塘轻快地张开高深莫测的嘴，一下把小米吞没了。小米想伸手抓住什么，她身边只有水。塘水用力地托小米的脚，小米起起伏伏。一条火头鱼朝她撞过来，那是一条吃鱼的鱼。小米绝望地叫：秋…白…铺满月光的水立刻灌满了她的喉咙……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1-30 21:10 编辑 ]

暴雨迎风

呵呵，朱老师没编辑好哟。欢迎常来！！

暴雨迎风

看来朱老师对输入法还不十分熟悉，有些标点就不对了。

朱建勋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1-28 21:58 发表
看来朱老师对输入法还不十分熟悉，有些标点就不对了。

迎风版主见笑了。
我的网络不太正常，急匆匆贴上没顾上修改。重新修改一下，请多指教！

朱建勋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1-28 21:57 发表
呵呵，朱老师没编辑好哟。欢迎常来！！

忙于琐事，以后会常来学习！

木门长子

生活化的写作，生活化的味道，悲而凉的感觉。

朱建勋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1-30 09:47 发表
生活化的写作，生活化的味道，悲而凉的感觉。

木门老师见解的是！真实的生活给我真实的痛.....

西夏楼兰

小说集中笔墨写了小米的悲剧人生。细节描写真实自然。秋白的塑造是一个亮点。

朱建勋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3-1-30 16:32 发表
小说集中笔墨写了小米的悲剧人生。细节描写真实自然。秋白的塑造是一个亮点。

谢谢楼兰！至今伤痛着，只是不知道传达没传达给读者我的真实 感受？

暴雨迎风

小说笔力雄健，用字丰富生动，人物鲜活！！

朱建勋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1-30 21:13 发表
小说笔力雄健，用字丰富生动，人物鲜活！！

谢谢迎风版主厚爱！以后会把更多的精力参与到论坛上来。

曾经沧海

很生活化的一篇小说，支持。

朱建勋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3-1-31 19:38 发表
很生活化的一篇小说，支持。

问好沧海老师，谢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