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猪倌与鸡汤

丘陵晨光

　　　　　
                                                        　　丘陵晨光
　　
　　一
　　
　　丹森尼玛当猪倌那年是一九七五年。生产队全体社员开会举手表决选他当猪倌的时候，他高兴得失了眠。别看猪倌这个名字不太中听，可有它的好处。与铲地、滤粪这些农活相比，放猪这活儿轻得很！而挣的工分与干重活一样。从当选猪倌那天起，丹森尼玛每天早晨领着他的大黄狗“阿黄”，甩着啪啪脆响的长鞭，吹着小哨去放全队各家各户的猪。早晨，他的哨声一吹响，人们便陆续把自家的猪撵到指定的地点。等猪聚齐，丹森尼玛便把猪撵到村外的草场上放。通常是十一点半左右吹着哨把猪放回来。下午一点又要出发，傍晚回来。
　　
　　有一天下午，他把猪撵到村西杨树林里，卷上一支旱烟点上刚坐下，从树丛里窜出一条饿狼。只见狼直奔一头黑色母猪而去！咬破母猪的喉咙后，又要对其它猪进行攻击。丹森尼玛怒火中烧，他紧紧握着鞭杆冲了过去。他用鞭子“啪啪啪”连抽了狼三下。那条狼被人用鞭子抽它，顿时向丹森尼玛冲了过来。这时，丹森尼玛的“阿黄”从侧翼向狼发起攻击。“阿黄”死死咬住狼的左后腿不放，致使狼无法靠近丹森尼玛。丹森尼玛趁机用鞭子猛抽狼的头部。不一会，狼的右眼出了血，好像是被抽瞎了。只有一只眼的狼盲目地向上跳窜，但对丹森尼玛形成不了威胁。丹森尼玛用两手抓起一块大石头猛击狼的头部，狼“嗷嗷”叫了几声，便倒地死去……丹森尼玛见狼已死去，长舒一口气，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扑簌簌地掉落脚下。“哎呀妈呀，可把我吓坏了！”他自言自语着坐到地上歇息，双腿在不住地颤抖。大黄狗跑过来亲热地舔着主人的发颤的腿，像是在安慰着刚刚经历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场面的主人……
　　
　　二
　　
　　夕阳西下，丹森尼玛撵着猪群回到村头。他的哨声一响，猪们就知道可以跑回主人的家里。它们疯狂地哼叫着跑回各自的主人家等待主人喂食。
　　
　　丹森尼玛回到家，把鞭子挂在外屋门边的钉子上，回头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大黄狗。黄狗好像是受了伤，身上有几处血迹，还一个劲地吐舌头喘粗气。他蹲下来用手轻轻翻开粘着血迹的毛一看，果然狗身上有狼咬的伤。他刚一起身，便听到门口有女人大喊大叫：“丹森尼玛,我家的老母猪不见了!你给整哪儿去了?你赔我的猪！”丹森尼玛从窗户里往外一看：是天花。天花的丈夫是荣复转退军人，因患肝炎病去世的早。十多年来天花一个人支撑着一家老小的生计。过早地丧夫，再加上进入更年期，近来她的脾气变得古怪、暴躁。特别是大小队干部出于关心出入她家引发一些妇女的议论后，她的情绪更加暴烈了。
　　
　　丹森尼玛赶紧跑出来解释：“嫂子，你听我解释。刚才你家的那头猪被狼咬死了，我也好悬啊！你看那黄狗的脖子……”
　　
　　天花顺着丹森尼玛指的方向一看：黄狗的脖子上全是血，地上是一片滴血的红印。她想象到丹森尼玛刚刚经历的事情了。但一想起自家的老母猪没了，气又堵到心头。接着喊起来：“全队三百多户的猪你都保护了，偏偏把我家的猪给喂狼了！你安的是什么心？我看你这是在报复我！”
　　
　　听了这话，丹森尼玛也有点受不了了，他也提高了嗓门：“你咋这么不讲理！难道我是故意请狼吃你的猪，报复你家的呀？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啊，你把我的猪给整没了，反过来教训上我了。”
　　
　　“告诉你，别得理不让人！”
　　
　　“你赔我的老母猪！我那母猪还揣十个猪羔呢。”
　　
　　“我赔你猪，你把我家的老母猪赶走不就行了吗？
　　
　　“不中！你那头老母猪抵不上我家的猪！”
　　
　　“你要是嫌不够，把那头花克郎也赶走。中不中？”
　　
　　“那中！”天花刚要拿根树枝赶猪，丹森尼玛的老婆菊香出来阻拦：“赶老母猪行，赶克郎不行。一物抵一物，凭啥多给她一头猪呀！”
　　
　　吵架声吸引了周围的很多人，人们劝说天花和丹森尼玛别激动、别喊，都乡里乡亲、亲戚套亲戚的，因为一点事记仇太不应该。于是，最后以天花赶走丹森尼玛家的老母猪为结局，平息了两家的一场风波。
　　
　　三
　　
　　当天晚上，丹森尼玛本想好好睡它一觉，把这一天身体的劳累和神经的紧张消除一下。可就是睡不着。满脑子充斥着白天发生的那些令人颤栗的镜头！他后悔了当初当猪倌的选择！要不是图轻巧要求当猪倌，今天就不会遇上这么倒霉的事……在他辗转反侧的时候，老婆也转过身来埋怨起来：“当初我反对你放猪你偏不听，咋样？你放一年猪挣的工分也顶不了我那头老母猪。这下我倒是清闲了，不用上山背猪毛菜了。……本想卖猪羔给孩子们买背心裤衩，换换夏装，这下可咋整……”
　　
　　“早知道会这样，我才不当这个猪倌呢。咳，也许是命中注定的。该着今年有破财的事呗！就当是破财免灾吧……孩子们的衣服，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也只能这样了，谁让我跟你这个没出息的破猪倌过日子的呢。”
　　
　　“破猪倌咋地，还娶到你这样水灵的老婆。还养活着满炕的孩子们哩！”
　　
　　“你这点能耐呀，叫个男人都有。没啥吹的。”
　　
　　“那可不一定！”
　　
　　“嘿嘿……”
　　
　　“……”
　　
　　第二天早晨，丹森尼玛照例吹哨放猪。大黄狗依旧跟随着主人，帮主人把各家送过来的猪往一块拢。所不同的是，他家的那头老母猪已经易主，大黄狗的脖子上缠上了绷带。天花把老母猪赶出来，没跟丹森尼玛说话。看到原本是自家的猪却成了他人的了，丹森尼玛心里很酸楚。想起这些，他就生闷气。手中的鞭子也不像以前那样啪啪脆响了。
　　
　　四
　　
　　没过几天，生产队开社员大会。会上丹森尼玛举手提出不当猪倌的要求。队长不但没批准，还批评了丹森尼玛一通。说：“当初分配全年活儿的时候，你争着抢着要当这猪倌，这回遇了点事就要打退堂鼓，亏你想得出来。”丹森尼玛只好继续他的猪倌生涯。
　　
　　日子一天天过去，单调的猪倌生活持续了两个多月。
　　
　　忽然有一天，丹森尼玛被叫到生产队部。队长严肃地说：“丹森尼玛，看青的人在苞米地里看见你家的猪在吃队里的苞米，是不是你故意放进去的？这分明是在损公肥私嘛！……”
　　
　　听了这话，丹森尼玛的心里怦怦直跳，感觉如雷轰顶！这下可完了，不得挨批判呀。想到这里，丹森尼玛赶忙解释道：“那天我进城卖土豆去了，我老婆替我放的猪。也许趁她没注意我家的那头猪钻进苞米地里了吧。”
　　
　　“为啥进地里的猪偏偏是你家的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告诉你啊，今天晚上你就准备挨批。先回家吧。”
　　
　　回到家里，丹森尼玛把一肚子的气全撒到老婆身上。说她不顶事，竟给他惹事，屁大点功夫就给整出挨批的事了。除了生孩子没别的能耐。菊香委屈地哭了！边哭边说：“不就是趁我不注意猪吃了几穗包米吗？挨批的事我顶着！”
　　
　　开会的号声吹过，人们都往生产队的队部走去。丹森尼玛和他的老婆心存忐忑地走进了队部。刚一进屋就看到西墙上新贴的大红标语和语录：“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最高指示：‘列宁为什么说要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这个问题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就会变修正主义。要使全国知道。”丹森尼玛和香菊刚要在炕沿上坐下，队长厉声道：“你们俩要老老实实低头接受批判！”
　　
　　丹森尼玛和他老婆刚低下头，有人就迫不及待地发言，给他俩扣大帽子：“丹森尼玛和他的老婆串通一气，借当猪倌的机会用集体的苞米喂肥自家的猪，我们坚决不答应！”紧接着发言的是一个女人：“丹森尼玛夫妇的行为，是彻头彻尾的小资产阶级的行为，他们居然把个人利益放在国家和集体的利益之上。……”丹森尼玛听出来这个发言的女人是天花，头一个发言的是天花的弟弟天虎。他是大队里的纠察队队员，也是看青队员。左臂上戴个印着“纠察队”仨字的红袖标，裤腰带上掖把镰刀，在村里头威风得很！
　　
　　丹森尼玛捏着鼻子任大伙批他，一点也没吭声。这倒引发了不少人的同情心。很多人对这样的批判会有点腻歪了。于是有人提出因为这事批判人有点小题大作，应当适可而止。乡里乡亲的，真不该因为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动不动就开批判会。
　　
　　批判会大头小尾地结束了。人们看到天虎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好像要把丹森尼玛夫妇活吃才解心头之恨似的。而人们在散会后看到的丹森尼玛夫妇的表情是极度的悲伤和沮丧。一种被严重挫伤自尊心和人格尊严后才有的悲伤和沮丧……
　　
　　五
　　
　　打那次挨批后，丹森尼玛得了病，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放猪。村里谁也听不到他那清脆的鞭响和哨声。
　　
　　也许是在野外吃惯了草的缘故，也许是喝稀稀的泔水吃不饱，家家户户的猪们在圈里憋得嗷嗷叫。家庭妇女们都要求队长找猪倌。队长找新猪倌没找到便又劝丹森尼玛病好些后继续放猪。丹森尼玛以一种无奈的心态勉强答应下来了。他寻思再混几天快到头了，明年可高低不干这个倒霉的活儿！
　　
　　不经意间丹森尼玛清脆的鞭响和哨声又出现了。
　　
　　有一天，丹森尼玛在汤头河边的草地上放猪。由于草长的又嫩又肥，猪们几乎都纹丝不动地在那儿吃草。天阴沉下来，很快翻滚起乌云。丹森尼玛感觉到有可能下雨，便开始把猪往高处撵。“阿黄”也汪汪叫着帮主人往外撵猪。然而尽管他“啪啪”甩鞭子，多数猪却沉溺于“贪吃”的猪性，懒得从肥嫩的草场退出。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河水群兽般的咆哮声。丹森尼玛回头望去：只见满河床的洪水从北向南奔腾而来。猪们这才“呼哧呼哧”地惊叫着向高处狂奔而去。在洪水到来的那一刻，绝大多数的猪都以逃离险境，只有一头拖着大肚子的老母猪被洪水赶了上来，未来得及上岸。丹森尼玛熟悉那头母猪，它是丹森尼玛赔给天花家的那头母猪。虽然它现在已经是天花家的猪了，但丹森尼玛对它有感情。
　　
　　母猪眼看就要被洪水吞噬！千钧一发之际，丹森尼玛跳进去用双手猛劲推起母猪。一次，两次，三次，丹森尼玛在齐腰深的洪水中使出浑身的力气终于把母猪推上了岸。然而，丹森尼玛被洪水推出了两丈多远。危机时刻，“阿黄”从岸边死死咬住主人的衣袖往上拽……终于把主人拽上了岸。亲眼目睹了这个场面的大队护林员把丹森尼玛丹森尼玛的事迹写成报导，在大队广播喇叭里播送了好几次。
　　
　　六
　　
　　又一次大伤元气的丹森尼玛终于支撑不住了。他不但周身乏力，而且老是冒虚汗、咳嗽不止。有一天黄昏十分，菊香守在身旁边抹泪边说：“咱家今年的运势咋这么背呀？咋老是遇到倒霉的事情呢……你要是垮了，咱家这日子可咋整……”
　　
　　“你们女人家就是这个样子，遇到点事就哭天抹泪的。能解决啥问题？六O年挨饿的困难都熬过来了，这点事算啥？”丹森尼玛的这句话让菊香想起了六O年饿急了偷生产队的几穗苞米，被天花揭发，然后被人在脖子上挂苞米游街的痛苦一幕。菊香沉默良久……
　　
　　“他叔的病好点没？我给他端碗鸡汤来了，喝下鸡汤就会好起来的！”从外屋传来的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天花姐，你咋来了呢？”菊香惊讶地问道。
　　
　　“咋的，我就不行来看他？”天花道。
　　
　　天花把盛鸡汤的砂锅放到丹森尼玛的前面，道：“丹森尼玛，喝吧！喝下去全身上下就来精神。”
　　
　　“天花姐，你……你咋杀鸡熬汤给他喝呢？你也挺紧巴的。”
　　
　　“你男人是条汉子。狼嘴里夺过猪；洪水里救过猪。以前我是太过分，总以为你们在报复六O年我告你一状那事。那天还在你家门口撮了一通，耍了泼妇习气，现在想来太不应该！”
　　
　　“天花嫂，其实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丹森尼玛说完喝了口鸡汤。
　　
　　“老母猪昨天下了十头猪羔，等过一个月我给你们送两头来。”
　　
　　“天花姐……”菊香很激动。
　　
　　“人啊，不能把事做绝。对人对事得凭良心，不能乱来。这些天啊，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心里怪难受的。对了，还有一件事差点忘告诉了：听我弟弟说最近大队要捕杀各家的狗，你们赶快把阿黄转移到远处亲戚家去吧。阿黄是条通人性的好狗，千万别让纠察队的人给整死！”
　　
　　丹森尼玛心有余悸地说：“转移这狗被发现后挨批咋办？”
　　
　　“放心，我跟弟弟说丹森尼玛家的“阿黄”受伤不久就死了。我的话他还能不信吗？”天花为丹森尼玛打了保票。
　　
　　“谢谢你，天花姐……”
　　
　　屋内散发着鸡汤的香味，飘着暖融融的人间情。锡纸色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屋内增添了几分和谐柔美的氛围。

sunfuxin

语言细腻，情节起伏，故事引人入胜，勾人眼球，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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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苍凉，却没有灭失人间的温暖，值得回味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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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的小说。一个特殊年代的人和事虽然烙上了斗争的痕迹，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与温情还是存在的。精华支持。

暴雨迎风

原帖由 sunfuxin 于 2013-1-29 18:41 发表
语言细腻，情节起伏，故事引人入胜，勾人眼球，不错。

确实不错，支持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