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 师

敬一兵

　　　　　　　　　　　　　　　　恍师

　　往常一到中午，恍师就要端起他的大土碗，用筷敲碗对路过身旁的男医生说：回家吃熬锅肉呀？

　　你成天梦想吃熬锅肉，没出息，等你结婚了就晓得熬锅肉的滋味有多腻人了，哈哈。路过的男医生回答他。

　　走廊拐弯处遇见女医生，恍师夸张地往旁边一闪调侃道：看你急冲冲的，晚上的事还是留着晚上做嘛，不要争分夺秒哈。

　　夺你个头呀。女医生马不停蹄，身后甩下一地笑声。

　　前年他到住院部药剂分析配制室报到上班的那天，刚好赶上护士节。原本弥漫在住院部大楼走廊上的“来苏儿”气味，还有锥子般刺人眼球瞬间让人脑袋变得凝固起来的白大褂色泽，已经被悬挂在走廊上花花绿绿的纸花替代了。护士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膊并排而行，比螃蟹横着走路还霸道。她们忙着去会议室参加文艺表演。医生在走廊里遇见护士也只好面带苦笑侧身一旁行注目礼。他身着崭新的白大褂也没有帮上他的忙，照样被护士挤到过道边上。

　　一个年轻护士瞟了他一眼，突然眼球就停止了转动。那个帅哥是哪个科的医生？她问同行的护士道。

　　怎么，一个奶油小生就把你的魂勾了，一点都不矜持。一个护士话还没有说完，另外一个插嘴说：没见过，像是新来的。

　　刚好我的节目要找一个男生陪唱，我去问问那个帅哥会不会唱歌。

　　哎呀，芳芳你就干脆明说人家愿不愿意娶你嘛，哈哈。众护士调侃中，芳芳来到他面前。至于后来他是怎样答应她的，又是怎样完成了表演，到今天别人问他他也是恍兮惚兮想不起来了。于是，别人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恍师”。而他药剂师的身份和尊姓大名，早成了荒野上的枯草无人问津了。

　　药剂师姓黄。可在住院部里，就连清洁工也肆无忌惮跟着别人喊他“恍师”。这并不意味他分析提炼和配制药剂的技术恍兮惚兮。恰恰相反，他的技术在医院堪称一流，无人能够望其项背。

　　恍师人年轻技术又出类拔萃，颇受院方器重，也颇受未婚女青年的青睐。按理说本该趾高气扬耍耍名牌权威什么的，但他天生和蔼，喜欢和别的医生打点语言上的荤牙祭，所以他的口碑和人缘在医院出奇的好。甚至，个别女医生回家和老公吵架的时候，都会把恍师端出来羞辱老公没有教养没有素质。如果老公发展到动手的地步，这个女医生憋慌了也会威胁老公说离婚重新找恍师组建家庭。

　　芳芳暗自喜欢上了恍师，就相当于是喜欢上了一件奇货可居的抢手宝贝。深知必有一场惨烈的竞争在等待自己，所以她随时随地都在注意着恍师的一举一动。

　　芳芳发现已经有两天恍师敲打土碗的声音没有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响起了。她决定去药剂分析和配制室侦查一下恍师在搞什么鬼名堂。午饭时间恍师没有从药剂分析配制室出来。她灵机一动，借口把母亲上班前为她准备的菜肴拿去和恍师分享，来到了恍师的工作室。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恍师从云里雾里中换醒。哪个。他边问边打开了门。

　　门一开，就看见芳芳摆了个侧身的站姿，突出了胸部的曲线婀娜多姿立在门外。请进，请进。恍师赶紧邀请道。

　　忙什么呢？饭也不吃了。芳芳风一样飘进来。

　　在搞一个新药剂的研究。恍师回答。

　　我进来没有打搅你的研究吧？

　　没有，没有。恍师神情有些激动地忙不迭时说。

　　我妈今天为我准备了熬锅肉，听说你喜欢吃分点给你。

　　恍师慌忙抢过芳芳手中的筷子和碗，夹了一片熬锅肉塞进嘴巴。只听吱溜一声，肉就消失在了他的嘴巴里，仅留下亮闪闪的油珠珠挂在唇边。

　　好吃吗？

　　好吃好吃。恍师说完就旋转起身子唱出“今呀今呀咱老百姓真呀真高兴”。才转了一圈，他就突然抱起芳芳一起转。双脚离地的芳芳在他怀里被他带着旋转，情形很像四十年代挂在知识分子胸前的那片长围巾在风中飘荡。

　　芳芳发现恍师今天特别兴奋都不说了，关键是她的腿一下子就被恍师下身传来硬邦邦的异动碰触着，让芳芳的脸立即充满了羞涩的红晕。

　　快放我下来，别人看见怪难为情的。芳芳嗲声嗲气说。

　　听见芳芳的央求，恍师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药性上来了。他赶紧停止旋转，尴尬地对芳芳解释说：不好意思，我刚才服用了自己研制的药，药性上来了。

　　是吗？

　　嗯。不过我今天确实高兴，我的药研制成功了，还吃到了你带来的熬锅肉。

　　两天后的早上，住院部大楼前的宣传栏围满了人。恍师的巨幅彩照特别打眼，宣传栏的天头地脚都是报道恍师研制新药成功的文字，还附带了一个通知说下午在住院部会议室举行表彰会，宣布破格提升他为副教授的决定。

　　芳芳才看了一眼照片心就噗通噗通乱跳不止，怎么也看不清文字了。整个宣传栏在她面前瞬间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芳芳身着蕾丝花边的漂亮婚纱，羞涩地依偎在满脸都是喜滋滋笑容的恍师臂弯中。直到护士们在她旁边添油加醋指手划脚拿她当白痴打发的时候，她的惊恐和难堪依然掩盖不住一脸的幸福。

　　表彰会后报纸和电视上出现了恍师的照片和消息报道，还透露说省政府决定奖励给他一大笔奖金。和他同一间办公室的医生还当着恍师的面赤裸裸恭维道：是哪个瓜娃子说福不双至，我看他是瞎了眼睛烂了舌头，我们恍师可是三福齐至了哈。说完故意朝芳芳瞄了一眼。旋即众人附和，一片盈盈好不热闹。芳芳一看架势不妙，来者分明是冲着恍师的奖金在动脑筋，赶紧驱赶若鹜般拥挤在恍师身边的人道：奖金没有到，强盗先来了，散了，散了。

　　还没过门就当起女主人了嗦，哈哈……又是一阵调侃哄笑。

　　恍师何时拿的奖金无人知道。他在苍蝇馆子里办了一顿寒碜的招待算是答谢各位同仁。饭桌边有人趁他敬酒的间隙嘀咕：这家伙太抠门了哈，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完了完了。听了这话，又有人对嘀咕者说：不知道就不要乱冒气，恍师把他的奖金全拿去孝敬曾在我们医院治癌症的孤寡老太婆了。


　　恍师那几天过的日子真是云上的日子，美滋滋的一晃就过去了。他晓得这是时间老人加快了拨动日子这串念珠的结果。但是，在他背后酝酿的一个阴谋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嘴巴里吐出几个打转转的浓密烟圈慢慢消散后，一个头发脱落成了地中海的脑袋，在蜡黄色的灯光照射下抬起来，露出了原本被脑袋遮得严严实实的报纸。报纸上 “盐酸丁丙诺啡中加入某种植物提炼物后，可明显提高毒品脱瘾治疗效果”的字下面，签字笔划下的横道道赫然醒目地呈现出来了。

　　有新发现啦？一个声音问地中海秃头。

　　我们的财运来了。地中海秃头说。

　　发明人是谁？

　　省医院的黄药剂师。地中海秃头说完又猛吸了一口雪茄。

　　你有何高见？

　　咱们矛和盾一起卖，让想上毒瘾的上瘾，让想戒毒瘾的戒瘾，这叫兔唇吃米线——双逮。哈哈……笑声既淫荡又阴险，仿佛地底下冒出来的。

　　明白了，戒药比毒品还要卖得贵才是。

　　小子有长进了。地中海秃头夸奖道。

　　而且，听说黄药剂师的戒药还有促进性兴奋的功能，真是他妈的个妙哈。地中海秃头仿佛自己吃了戒药，兴奋不已都不说了，关键是他还狡黠地盘算起了下一步的计划道：他能研究戒药，肯定也能研究新型毒品，所以，你得给我把这家伙弄到手。

　　两个脑袋碰在一堆，叽叽咕咕了半天，蜡黄色的灯光下才再次传来了龌龊的笑声。

　　笑声看不见也摸不着，转眼即逝。

　　恍师背上像蚂蝗一样盯着不放的目光却没有消失。

　　沿循这道目光溯洄而去可以发现，目光是从这几天总是在住院部大楼进进出出的一个戴口罩的男人眼睛里发出的。

　　顺着口罩男人的眼睛向前望去，他的目光就成了一部摄像机：每天早上八点，恍师准时把自行车骑进住院部的存车处。八点半左右，他会出现在电梯里。临近九点他的药剂分析配制室的日光灯会亮起来。中午一个叫芳芳的护士会来敲他的门。下午四点前后恍师离开药剂室。半个小时后他的自行车会出现在医院大门口，然后左拐，直行五百米，再左拐进入一条胡同，再右拐一次，左拐三次到达一个老太婆的住处。晚上八点左右离开。

　　一个星期都是这样的结果在重复。口罩男人决定将镜头定格，然后汇报给地中海秃头。

　　恍师在工作中一点也不恍，可在工作之外就难说不恍了。礼拜五早上起床就想不起手机放在哪里，折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骂自己瓜米日眼的倒了八辈子大霉。骂声还在半空中飘荡，手机却响了。循声才发现手机不晓得啥时候长脚杆跑到床底下去了。他赶紧用脚把手机从床下刨出来，一摁键码就优雅地“喂”了一声。

　　是黄药剂师吗？

　　是，请问你是谁？

　　我是癌症老太婆的邻居，她说她昨晚痛了一晚上，现在还在痛，让我转告你，请你来一下，好吗？

　　好，我半个小时左右就到，麻烦你先安慰她一下。

　　几乎是在恍师接电话的同时，芳芳那边的手机也响了。同样的信息传递到了芳芳那里，只是末了多加了一句话说药剂师人手不够，请芳芳来帮个忙搭个手。

　　恍师和芳芳半途分别被电话指引到一个行人稀少的地方，莫名其妙就被人快速蒙眼，还用不干胶带封嘴后推上不同的面包车来到了郊外垃圾填埋场边。

　　恍师下车被人去掉蒙眼的黑布时，另外一辆面包车也开过来停在不远处。没有人下车。

　　分别站在恍师两边扭着他胳膊的口罩男人中，有一个的手机响了。

　　喂——

　　到了吗？

　　到了。

　　好，把手机拿到药剂师耳边。

　　有人给你说话。口罩男说完就把手机贴在恍师的耳朵上。

　　黄药剂师，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陌生男人声。

　　我和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绑架我？恍师不解地问道。

　　相逢何必曾相识呢，对不对。我现在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恍师疑惑地问道。

　　我用钱买你新发明的制药配方，再出钱买你给我们新配制的毒品配方。

　　恍师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对方又说：这件事不急，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考虑好了就打芳芳的手机。

　　你们把芳芳怎么啦？恍师一听芳芳的名字，立刻替她担忧起来。

　　我们不会对她怎样的，好吃好住款待她，莺歌燕舞由她选，直到你的电话打过来。现在，你让你身边人听电话。

　　恍师用眼睛示意口罩男，口罩男便把手机贴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很快，恍师就顺着口罩男手指的地方，看见另外那辆面包车的玻璃摇下来，露出了芳芳的头和被不干胶带封堵的嘴巴。

　　恍师看见芳芳因为自己遭受如此罪孽，心里很难过，眼眶立即就红起来，哽咽地喊了声：芳芳。

　　芳芳想说什么，拼命摇动身子，被坐在她身边的口罩男死死拽住。之后玻璃摇上，面包车猛轰油门一溜烟开离了垃圾场。

　　身边的口罩男再次把手机贴在恍师耳朵上，电话里又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我知道你是一个怜香惜玉心地善良的人，为了不让你心爱的人受罪，我希望你抓紧时间考虑我的条件。另外，我顺便告诉你一声，不要心存侥幸报警解救，那样对你对芳芳，哦，还有那个老太婆都不好。

　　喂！喂！恍师大呼小叫，对方根本就不应答他了。

　　口罩男不说一句话，认真听着手机。待通话完毕后，口罩男转过身子对恍师说：再委屈你一下蒙上黑布，我们送你回去，你上班时顺便替芳芳请个病假。

　　迷迷糊糊转悠了很长一段时间，车子才停下来。这时口罩男取掉了恍师眼睛上的黑布和嘴巴上的不干胶带说：下车清醒一会儿后你就知道该怎么走了，再次提醒你，三天时间，希望不要让我们失望。说完把恍师的手机递给他，拉开车门让他下去后，面包车绝尘而去。

　　恍师天眩地晕在路边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地方离医院不远，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左拐就到了。

　　走到十字路口时，恍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犹豫彷徨了。他恍兮惚兮东张西望进行选择：向左拐就意味着回医院，就意味着要给芳芳请假，要出卖配方，要犯罪了。向右拐走不了多远是一个派出所，就意味着报警，意味着芳芳的生命安全要受到致命威胁，也意味着自己以后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形影相随了。对直穿过十字路口就是回家的路，意味着自己放弃前途放弃芳芳当逃兵从此在这个城市消声灭迹。

　　咋个办？咋个办？他一边斟酌得脑袋发痛一边搓手跺脚哀叹。

　　仰天长望时，看见头上悬了一块广告牌。他忽然希望头顶上那块巨大的广告招牌掉下来，让上面殷红醒目的“亨得利”三个字砸在自己头上。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2-2 14:08 编辑 ]

田瞳

又见敬老师，问好！学习美文！

曾经沧海

欣赏敬老师新作。

西夏楼兰

小说比较长，先提上来。容细读再评。

文佳

读老师文是一种享受。

敬一兵

原帖由 田瞳 于 2013-2-1 09:58 发表
又见敬老师，问好！学习美文！

呵呵，握手握手~~

敬一兵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3-2-1 13:02 发表
欣赏敬老师新作。

问好并致意！

邱天

欣赏敬老师的小说！

西夏楼兰

发明与贪心欲望相交织，爱与罪相纠葛，让小说充满了矛盾和冲突。在戏剧冲突中人的情感和心理有了发挥的空间。小说耐读，构思妙。

暴雨迎风

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小说想象丰富，情节曲折，结尾含蓄，耐人寻味。

敬一兵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3-2-1 19:23 发表
小说比较长，先提上来。容细读再评。

期待你的点评意见~~

敬一兵

原帖由 文佳 于 2013-2-1 19:40 发表
读老师文是一种享受。

谢谢文佳回帖，握手！

罗忠继

咋个办？
这确实是个考验。
欣赏敬老师大作，学习了

敬一兵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3-2-2 10:03 发表
欣赏敬老师的小说！

谢谢回帖，握手！

木门长子

恍师，恍恍惚惚中的彷徨，在失去与得到之间再现了一个很深的道理，坚持还是放弃，相信主人公的抉择，也相信这个世界的公正。